萧与时点点头,又道:“还有——”

话蓦地开头又煞尾。沈如磐等待半晌也没听到后续,纳闷地问:“还有什么?”

新学期已经开学,萧与时越来越忙,往后再想挤时间去医院探望她,总归不那么方便。

这样的话不便直述,萧与时仅仅叮嘱她:“放疗不易,千万保重身体。”

两人再次告别,车子很快消失在前方。

萧与时回到庄园,一进门,管家说:“亲爱的Karl,你怎么不挽留那位女士?我已经准备好双人晚餐,都是清淡可口的中式菜肴。”

管家照料萧与时多年,知道萧与时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不轻不重回一句:“想留,没有留住。”

管家面诧异。

萧与时再无言语,折身去了书房。

对萧与时来讲,研究、授课、学术交流,一系列常规而密集的行程等着他,年年都是这样,年年都毫无变化。此刻他又像平常那样在灯下工作,只是目视着深奥枯涩的理论天体物理,他眉目平淡,说不上好坏。

另一边,沈如磐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的夜色,思绪无端地蔓延开来。

她还有机会回到赛场,继续和陆楠携手比赛吗?这个愿望绝对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实现,只怕还有更长更难的路要走。

想太多头疼,她抬手揉揉太阳穴,蓦然发现指尖沾了点金粉。

估计是萧与时摘下手套,检查瓷器时沾上的。稍后他替她拭去眼泪,又巧合地留在她的眼尾。

不知怎么回事,脑子里自发浮现出他为她拭泪的样子。

心随意动,她抬手模仿萧与时修长的手,仔细抚过自己的眉梢、眼角、面颊。再然后,她想起了萧与时的眼睛。

目光润泽,犹如波光粼粼的湖水,从不轻易显露情绪,却在面对她的时候有了微澜,仿佛告诉她所有人都离她而去,他也会留下来陪伴她。

那一刻,她的内心亦有起伏。

在最艰难的时刻,有个绝顶优秀的男人陪伴在身旁,鼓励她,支持她,她难免心生感动,也因此重获力量。

就好像,她遇见了他,要走的路才刚刚开始。

第18章 第一次约会(上)

决定放射治疗后, 沈如磐给陆楠发了条消息。那是很长的文字, 表达了她不想回国,还想再在德国试一试的意志。也许这种意志看起来太孤勇,陆楠无法再劝,隔了很久回复她一句:“也好。”

简单的两个字, 她隔着屏幕都能够感受到陆楠心有千言万语, 表面只能继续支持的无奈。她同样无法再说什么,默默退出了聊天界面。

放射治疗开始了。

其实放疗并不是立即杀死骨赘细胞,通常在治疗的几天甚至几周后, 细胞才开始凋亡。换句话说, 副作用存在滞后性, 要么不来,要么来势汹汹。

头晕目眩、恶心之类的不必多讲,沈如磐的腰椎也日复一日水肿得厉害。

先是酸麻胀痛,随后越来越严重,就像万蚁噬骨, 只能静卧, 但静卧久了反而加重疼痛的程度。有时她好不容易适应疼痛闭上眼睛睡一会,无意识翻身,腰椎像被一把铁钉遽然贯穿,那滋味, 分分钟怀疑人生。

沈如磐只能凭着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意志撑下去。有时陆楠也会发消息或者电话关怀,但言语哪里奏效, 她痛苦得常常聊不了几句就中止谈话。稍后陆楠不得不备战黄金联赛加入闭关集训, 训练不舍昼夜, 久而久之,两个人的联系被迫断了。

沈如磐又回到一个人面对一切的日子。

勉强挺过最难熬的几周,终于迎来漫长的静养期:观察骨赘是否复发。

日子变得枯燥起来。尤其被调离花样滑冰队已成事实,她和外界的联系便彻底断了。她整日闷在病房里,看着电视体育频道异彩纷呈的赛事,脑袋上无聊得快要长草。

那天她收到了一个同城快递,拆开一看,竟是大束鲜艳欲滴的花枝:矢车菊、鸢尾、铃兰等等。此外还有许多她说不出名字的种类,都是春天怒放的鲜花。

花枝盒上附了张卡片,字迹朴茂清峻。

致沈如磐,

不能时常探望,愿你健康、平安、快乐。

Karl Hofmann Hsiao,LG

[LG: Liebe Grüe的缩写,类似Thanks & Best Regards的问候语]

沈如磐听费恩提起过,眼下是萧与时最忙碌的时期。他不是在飞往欧洲各地参加学术例会的路上,就是结束学术例会从这一站转往下一站,行程紧凑。

她放下卡片,寻了把剪刀修剪花枝,将缤纷娇妍的花朵插入花瓶中。

矢车菊优雅耐看,德国鸢尾明艳靓丽,大花铃兰娇俏可爱,搭配羽状的蕾丝草,将苍白冰凉的病房衬托下生机盎然。空气里的药水味也淡多了,充盈着馥郁花香。

她拍了张照片发给萧与时,道声感谢,不忘评价一句:“大花铃兰看起来格外漂亮。”

消息推送出去,护士进来测量体温。稍后沈如磐又遵照嘱咐吃药以及下床活动,等到想起查看手机,已是晚上入睡之前。

有1条未读信息,点开看,三个字扑入眼帘:“风铃草。”

没头没尾的,沈如磐琢磨阵子方才明白萧与时的意思:不是大花铃兰,而是风铃草。

再瞅瞅消息发过来的时间,20分钟前。莫非萧与时忙到现在?

她不想打扰他,把手机放一边,熄灭床头灯睡觉了。

*

月末的时候,沈如磐去窗口缴纳住院治疗费用,却被工作人员告知说:“沈女士,今后你所有的医疗开销都将由霍夫曼医学物理基金会承担。”

“是不是搞错了?我从未申请过经济补助。”

“没有弄错,是费恩医生为您申请的。”

沈如磐随即去找费恩。费恩解释道:“这其实是Hsiao的意思。你在德国没有收入,如果继续支付全额医疗费用,经济压力不小。”

“萧与时多虑了。我有积蓄,不至于入不敷出。”

见她不领情,费恩遂道:“如果你坚持拒绝,不妨找Hsiao谈一谈,否则他会认为我没有完成托付。”

“但萧与时目前不在柏林…”

“他昨天回来了,还问起你的近况。”

沈如磐惊讶,刚想问问萧与时的近况,却见费恩不可抑制地咳起来。老专家的嗓子又干又哑,像是咽炎犯了。

她关心地问:“您还好吗?”

“年纪大了,体力不及年轻人,稍稍熬几次夜身体便吃不消。”费恩将手边的浓缩咖啡喝完,对她挥挥手,“你没有别的事就先回病房休息吧。我得抓紧时间按照Hsiao的要求重拟一份体外标本测试流程。流程复杂,要考虑的因素太多,只怕今晚依然完不成。”

沈如磐不明白为何又要重做测试,但见费恩疲惫心烦,善心提醒一句:“您喉咙不好就不要喝咖啡,多喝温水。”

离开诊室回到病房,沈如磐瞅瞅手机里萧与时的电话号码,想联系他又心生迟疑。

他太忙了,回条消息都极慢。她为了医疗报销的小事骤然联系他,会不会妨碍他工作?

思来想去,她有了个主意。

在资讯发达的时代,没有什么在网上搜不到,更何况萧与时是颇受学生欢迎的教授。果不其然,萧与时在柏林大学的日程被学生贴在网上,他何时上课,何时去实验室做研究,一清二楚。

巧的是,今天下午便有一节他面向本科生的公共课。

算算时间,沈如磐决定去找他。

*

柏林大学离医院不远,也就是出租车起步距离。

由于不设围墙,各院系分布广阔,沈如磐按照手机地图的提示,先在菩提树下大街下车,然后前往“第一自然科学院”。

她处在静养期,出门时选择轮椅代步,又考虑到放射治疗让她的皮肤干燥起皮,所以带着顶宽檐帽。帽檐拉得低,配上一副超大的黑框墨镜,瘦瘦尖尖的小脸被遮去大半,只余秀挺的鼻和两唇。

病中憔悴,她特意涂了点透亮的粉色唇彩,让自己看起来精神抖擞。春风拂过,帽子的丝带轻盈地飘起,她身上那条微微露肩的一字领长裙,柔软的面料徐徐飞动,愈发显得她身量纤细,气质秀丽。

漂亮的女生坐着轮椅问路,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注目。几乎没有曲折,沈如磐便问到了第一自然科学院的教室大概在哪。

而萧与时正在给学生上“粒子天体物理概论”。

每逢他授课,教室常常座无虚席。今日恰好讲到“粒子俘获”这块内容,当他写完板书转身面对台下乌泱泱的学生时,教室最后一排的男同学偏着脑袋瞅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萧与时走过去,波澜不惊地开口:“不同折射率的高能粒子,在被地球磁场俘获的过程中,其俘获力、散射力、吸收力的计算公式表示为什么?”

男生懵了,磕磕巴巴说不出来。

萧与时给了他一个认真上课的眼神,不疾不徐补充答案。讲到一半,他的余光落到窗外的喷泉广场,口头的讲解随之顿住。

是沈如磐。

确切地说,就像凭空突然多了个沈如磐。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她究竟待了多久,反正她像个到此一游的观光客,在广场上学生自发组织的旧书摊边挑挑选选。

不过,她不是蹲着,而是坐在轮椅上。

她认真翻书,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飞来,在她的宽檐帽上短暂停留一下又掠出去。她摘下墨镜凝望飞鸟,双唇愉悦地翘起来。

萧与时过了一会方才收回目光,对着板书做更详细的补充,整个过程他专注授课,没有丝毫的分心,除了偶尔几次抬起手腕看表。

终于,下课铃响。

学生们急忙拿着笔记上前提问,有男有女,有的没听懂,有的则是有别的想法。萧与时让他们稍等,走出教室,不轻不重唤了声:“如磐——”

公共场合,他顾及她的身份,刻意省略姓氏,却不经意地带出一种亲近的感觉。而她听到这声呼唤,转脸看过来。

广场和自然科学院,两幢建筑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身姿高挺立在阳光下,视线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稳稳落在她的身上,是那么深邃平静,她却无端有一种错觉,仿佛他摒弃所有事物只凝望见她。

沈如磐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太奇葩了,连忙冲他礼貌一笑:“嗨。”

他淡定点头:“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找你。”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他上课伤嗓子,此刻吐字简短,口吻低淡,会让旁人觉得他不高兴。沈如磐赶紧解释:“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就当我出来透透气,顺便找你一叙。”

萧与时仍是点头:“你再等等,学生还有几个问题。”

“不着急。你若是太忙,我改天再找你。”

萧与时已经折身往教室方向走,听她这么说,缓声回答一句:“我不忙,也不会太慢。”

他从来没有用过如此细致的语气对异性说话,学生们听见了,八卦心骤起。

去年有人瞧见萧与时和一位女性在咖啡馆约会。那位女性高高瘦瘦,坐着轮椅但又不像是残疾,气质极好。很多人都觉得萧与时有女朋友了,不过那位女性再未出现,传言不了了之…现在看来,莫非是真的?

所有视线都悄悄地朝沈如磐聚集过去,但隔了一段距离,沈如磐感受不到。

萧与时回到教室继续答疑。学生们都是十**岁的年纪,青春胆大,问完问题后也不走,好奇地问:“教授,外面那位是你的女朋友吗?”

“什么女朋友,该叫师母。”另个学生起哄。

萧与时不说话,眼风轻扫他们——各个老实了。

学生散去,萧与时收拾讲义离开教室去找沈如磐。

见到她,他说:“我们去办公室谈?”

“好啊。”

沈如磐伸手搭上轮椅,准备推动自己。萧与时径直绕到她身后,握住推手,推着她走。

这里是学校,人来人往全是学生,肤色各异,见到萧与时纷纷主动打招呼。

平常也不过如此,但今日多了个沈如磐,学生们心有好奇,表面上礼貌地对沈如磐点头致意,一旦走远,立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场面,沈如磐不是没有多想。然而她坐着轮椅,身体有缺陷,怎么看怎么都不可能和萧与时牵扯出暧昧关系。

于是,尽管被大众围观,沈如磐淡定地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稳坐如山。

*

*

萧与时拥有独立的办公室,不过办公室空间有限,不能和庄园里开阔的书房相比。故他的办公桌紧挨窗台,桌面上严格按照实验项目堆放着厚度不一的材料,剩余空间全腾给书架,架上不必说,全都是天体物理专业书。

沈如磐注意到书架上贴了张表格,那是sprechstunde(办公室咨询时间)。

在柏林大学,优质教授通常很忙碌,能上课几乎就不错,很难再有时间和学生接触。萧与时不同,尽量挤出些许“咨询时间”。假如学生遇到问题需要指导,都可以预约见他。

萧与时把讲义放在桌上,刚想倒杯水,沈如磐随即递上随身携带的保温杯:“喝这个,润润嗓子。”

她知道他劳累过度时嗓子会不舒服,于是出发前特意泡了壶柠檬蜂蜜枸杞茶。茶有润肺明目、缓解疲劳的效果,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

萧与时揭开杯盖,缕缕清香随之扑入鼻端。试着饮一口,茶水青涩微苦却能勾起回甘,那清淡清润的滋味,从唇舌一路沁入心底。

萧与时抬眸隔着薄薄的水气看她,嗓音虽比平时低哑,却带着柔和的质感:“我听费恩医生说,你这段时间腰疼得厉害。”

“之前是,现在好多了。”

“食欲如何?”

“凑合。一日三餐能吃多少是多少。”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问一答,不紧不慢谈话。办公室门外是长长的走廊,不时有人出入,或是鞋跟叩着地砖发出清清脆脆的足音,或是谈笑声渐行渐近。在这稍显凌乱的氛围里,他眉目温和凝视着她,听她闲谈,好像不再是疏远的大教授,而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沈如磐想起此行的目的,清清嗓子:“我今天找你,是为了住院费的事。”

她把之前对费恩讲过的话重复一遍,正要表达拒绝之意,萧与时拦住她:“每个志愿者都享受基金会的费用减免,你不是特例。”

“可是——”

“我们是朋友,就算有一些额外的关照,也算正常来往,你无需介怀。”

话说到这份上,沈如磐词穷。

萧与时上了很久的课,现在不用面对学生,抬手扯松领带,轻轻吐息。

他缓了缓,重新看沈如磐:“你还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沈如磐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打扮,赶紧把帽子和鼻梁上的墨镜摘下。

没有墨镜和帽子的遮挡,素颜直接暴露在他面前,她总觉得不好意思,用手揉了揉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气色红润而不是苍白吓人。

“刘海乱了。”他提醒。

她凭感觉拨了拨,好像仍旧是歪的。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他抬手伸过来,微凉的指尖抚上她的额头。她一愣,他薄唇张开,再自然不过地吐出两个字:“我来。”

他上了许久的课,嗓音低沉沙哑,但不是费恩那种嘶哑,而是富有磁性,好似重力的吸引,让人感觉稳重。

沈如磐听话维持不动,视线却情不自禁往上瞅,间接对上他的脸。

他没有看她,认真为她整理头发。

神情专注的男人,本就容易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更何况他的五官轮廓英俊迫人,以至于他不经意地关照她,哪怕是个小小的举止,也会显得格外体贴。

沈如磐迟疑一瞬,视线稍稍往下挪移。

他的衣领完全敞开,露出好看的喉。据说喉结在西方世界又叫“亚当的苹果”,是**和禁制的象征,也是成熟男人最不经意显露魅力的地方。

印象中他始终是个沉稳持重的人,不曾在人前松懈,恰是现在随意无拘束的样子,显得他在她面前格外放松。

好奇怪…记不得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面对她时脸上没有了清淡疏离的神色,哪怕言语不多,也不会让人感到不自在。

沈如磐想得出神,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硬朗的德语传进来:“Karl,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那人的声音,消失于目睹萧与时的手搭在她的额发。

萧与时的神色向来没有什么波动,他从容地将手从沈如磐的刘海松开,正视来者:“穆勒教授。”

穆勒教授是天体物理研究所所长,和萧与时颇为熟悉。他打量沈如磐,目光不由自主扫过她的腿和身下的轮椅:“这位是?”

“我朋友。”萧与时不急不缓反问,“您找我有事?”

穆勒从沈如磐身上收回视线:“欧洲物理学会在征集今年的金质奖章候选人,我把你的名字报了上去。评委们对你很满意,希望你在接下来的奖项评议过程中,更深入地讲一讲暗物质粒子的光衰减行为。”

两人具体聊了一会,沈如磐安静地听。等到穆勒教授离开,她用无比钦佩的语气对萧与时说:“恭喜!,金质奖章听起来非你莫属,我是不是该为你庆祝一下?”

萧与时对能否得奖并不在意,再说结果揭晓前他倾向低调处理,可听到沈如磐的后半句,他停顿一下,顺着她的话反问:“怎么庆祝?”

“请你吃大餐?”

沈如磐一是真心祝贺,二是感谢萧与时免除了她的住院费。再说她也曾经许诺过请他吃饭,怎么也该兑现了。

“用餐必须外出,你的身体吃得消?”

“吃得消,都静养了一个多月了。”

他默然不作声,并没有给个确切说法。沈如磐随即说:“要不暂定周末?我找间不错的餐厅,到时候请你务必赏脸。”

“不必大费周章,今天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