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恋。

时间都失去了流逝的速度,一切变得朦胧空白。

好不容易,他缓缓放开她,温热的唇也终于撤开些许距离。

他吐息不稳,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而她被他吻得面红耳赤,深深埋在他的怀抱里。

等到两人的心跳稍稍恢复平静,她抬头,目光闪躲瞅了瞅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吻过别的女生?”

突如其来的发问,萧与时感到莫名。

“超出预期…的娴熟…”

小小的声音,怯生生的抗议,他明白过来低低地笑了,将她再度纳入怀中,让她贴着自己。

“喜欢吗?”他问。

“…喜欢。”干嘛问这种羞答答的问题。

“我是指宇宙的星辰。”

“…呃。”

“你的星座是什么?玫瑰星云的附近是双子座,我继续带你看星星。”

星光的璀璨,无需用语言冗述。但在这一刻,在这里,月明如水,粼粼星辉伴着萧与时的低喃轻诉,沈如磐觉得自己像是沉浸在温柔乡里的小女生。

快乐,又获重生。

第44章 转型单人滑

许久之后, 沈如磐和萧与时离开天文台。

快要抵达住宿的酒店时, 沈如磐接到了陆楠的电话。陆楠第一句话便是:“如磐,你在哪里?”

他的语气微急,她不答反问:“怎么了?”

“我在来酒店的路上, 我有话想当面对你说。”

“行,待会酒店大堂见。”

出租车很快抵达酒店, 沈如磐一眼瞧见前面车辆下来的人是陆楠, 连忙下车唤他:“陆楠!”

陆楠回头看见她, 冲她一笑迈步迎上来:“你去哪儿了?”

酒店门口车辆来往频繁, 他拉着她往边上走几步才说:“电视台采访结束后, 我主动找主教练谈话。我决定无限期退下来陪你治病,不论教练同意与否, 我都会这么做。”

“什么?!”

“我已经做错过一次,不能再在你最难过的时候任你漂泊。你没有父亲, 又和母亲关系不睦,能说心里话的朋友也只我一人, 于公于私我都应当照顾你。”

“不,陆楠, 你不用这样做。”

“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先听我说完。治疗方案有利有弊, 你难免不知所措,我有义务陪着你商量分析…”话刚刚说到一半, 陆楠的眼尾余光扫到沈如磐乘坐的出租车上又下来一个人, 而这个人, 是萧与时。

陆楠愣住。

萧与时对他微颔首,算是打过照面。

陆楠不可思议地收回视线看向沈如磐:“他,你们…”

沈如磐的心里涌上迟疑,但她还是直视着陆楠的眼睛,正面回答:“我刚刚主动联系了萧与时,没想到他恰好也在圣彼得堡参加学术会议,所以我们见面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事不用说得直白。

陆楠生硬地点点头,又勉强笑了笑,看起来模样开朗,但一说话嗓音沙哑发干:“幸会,萧教授。”

“幸会,陆先生。”

气氛说不出的尴尬。陆楠本来要说的话一下子堵在喉咙里,只得艰难改口:“我不打扰二位叙旧。刚刚的建议,我——”

沈如磐接过话:“陆楠,谢谢你什么事都为我着想,不过我接到费恩医生的电话,说放射治疗效果很好,我可以出院了。抱歉,我不应该一时多虑而对你说那些丧气话。”

陆楠又是一愣:“真的吗?”

“真的。”

紧绷了快一夜的情绪蓦然松弛下来,反反复复折腾近两年的苦难也终于熬过去,陆楠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忍不住道:“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沈如磐心里的感动为此又添了几分:“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你说。”

“我打算从双人滑转到女子单人滑。”

陆楠惊诧。紧接着另道声音岔出来,严厉尖锐:“沈如磐,你没完没了也得有个限度!”

所有人转头望过去。说话人竟是沈如磐的母亲,颜曼。

颜曼一直联系不到沈如磐,便默默留意陆楠的行踪。今晚她跟着陆楠来到酒店,终于把人找到。

颜曼盯着自己的女儿,恼火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异想天开,说话都不经过大脑思考吗?”

“你知不知道本届黄金联赛女子单人滑项目的冠军有多年轻?16岁!你现在多大?25岁!不客气地说,女单运动员的最佳竞技年龄是19±2岁,她们最多在赛场上奋斗两届冬奥会周期,然后状态下滑,在你这个年纪服老退役。”

沈如磐听了极不舒服,但还是保持克制:“母亲,你忘记1999年的冬奥会,有位曾经被裁判团戏谑为‘妈妈级别选手’‘花滑技术怎一个僵硬了得’的女子单人滑运动员,在28岁的年纪硬是凭着独树一帜的艺术表现力拿下世界冠军,被后辈视作大器晚成者。”

这个选手,便是著名的卡娅。

颜曼冷嗤:“你觉得自己是第二个卡娅?”

“我不想成为卡娅,我只想成为我自己。一个运动员最常面对的东西是什么?掌声?鼓励?胜利?都不是,是失败。一个运动员最重要的心理素质又是什么?自然是不畏失败,随时做好清零,重头再战的准备。我拥有这样的决心和意志,我还可以再在赛场上拼搏。”

“胡扯。不畏失败?你是指把失败当成习以为常的事吧?”

颜曼讽刺人的能力了得,接下去的一席抨击更是不留情:“你觉得这样做可以成全自己,实际上除了你第一次出现在大众面前引发惊讶,接下去所有裁判都在想,这个身体糟糕的大龄女选手真是自以为是,从双人滑转到单人滑只是一句话的事吗?技术落伍,成绩不行,屡战屡败,她以为自己在感动世界?还是早点退役,把机会让给更年轻的妙龄少女吧。”

陆楠见沈如磐的脸色变得难堪,想替她说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恰是此时一道沉稳从容的嗓音响起:“伯母,庸者才会因为他人的评价草率否定自己。”

颜曼扫了一眼萧与时:“你是谁?”

“我是您女儿的朋友,萧与时。”

朋友?颜曼蹙眉看向自己的女儿。

沈如磐略不自然地避开对视,没有吱声。

气氛短暂僵持会儿,沈如磐对颜曼说:“妈,你不要再反对了。就算你反对,我也不会听你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她不自然地扭扭头:“我知道年龄是花样滑冰女单选手不可回避的一个坎,但年龄未必会带给我障碍。我年轻时,竞技状态虽佳,心理素质时有不稳;现在虽然身体状态下滑,心理素质却愈发强大。我若参加比赛,年轻的后辈应该感到不安,而不是我害怕她们。”

“至于你说裁判因素,不公平的事时有发生,但裁判肯定不会因为我的年龄偏大故意压低我的得分。从这一层面来讲,我和其他选手都是平等参赛。”

“至于从双人滑转到单人滑,我承认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方方面面极其复杂。”沈如磐说到这里,语气略讪,“别的不提,单论训练。花样滑冰每天要训练很多个小时,而金牌教练的费用是按小时计算。这是一笔庞大的开支,绝非普通人能够承担。”

颜曼刚想说“难得你有脑子”,沈如磐又继续:“幸好我在过去几年的时间里攒下不少奖金,名下也有几套房产,全部售出应该可以撑个三四年;如果还差钱,我好歹是世界冠军,想办法接点营销广告,比如营养液补品之类的硬广…”

“营销广告!亏你想得出!”颜曼一股怒火攻心。

“妈——”沈如磐硬着头皮唤住她,“你年轻时生完我心情抑郁,其实也是埋怨自己过早放弃运动员生涯吧?我现在豁出一切拼命回到赛场,也是不愿多年后抱怨自己随波逐流。”

“我知道所有人都不会看好我的转型,但如果父亲还活着,他未必会反对。妈,你还记得他去世时的遗言吗?他说,别分心,集中注意力,好好准备卫冕之战。”

“卫冕之战早就不复存在,我却还想再战一回。毕竟我也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会失去了,万一将来结局不错,也算是对父亲有个交待。”沈如磐说完勉强一笑,一双眼睛蒙上薄薄的雾气,流露出难以释怀的悲伤。

颜曼沉默了。

萧与时看了看沈如磐,微微张唇,最后也选择沉默。

*

那晚的分歧一时无法解决。

过了几日黄金联赛所有赛事结束,中国队将要返程,陆楠又抽空单独见了沈如磐一面。

两人在酒店外不远的广场上散步。末了陆楠迟疑地开口:“稍后你复出,记者问起原因,你怎么回答?”

“我只能实话实说。我对花样滑冰充满热爱,不想退役。”

“那你也不用勉强转到单人滑,你我还是可以继续搭档。”

沈如磐听出他的意思,轻轻摇头:“不,童欣比我更适合你。”

很多话不必挑明,大家心照不宣。

陆楠沉默半晌,走到广场长凳上坐下。

今日阳光甚好,喷泉汨汨倾洒,鸽子低空飞掠停在广场上,游客悠哉地给它们喂食,一切就像幅静态的油彩画。

陆楠过了许久打破沉默:“和主教练沟通时,我说沈如磐一直在病痛中挣扎,可能都没有心情好好看过一天的日出和日落。我想陪她放松,感受下生命的闲适和美好。说不定她心情好了,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短暂停顿一会,他舒口气,做个总结:“去吧,我支持你。”

他转头看她,对她扬了扬嘴角,眼睛里化开明朗的笑意:“我年少时看见你,第一眼便觉得你是既有天赋又特别努力的女生。现在你身体无碍,那就大胆朝着新目标前进,不要犹豫。我会永远支持你,小磐。”

“小磐”还是年少时他称呼她的方式,沈如磐听了,心底漫开一丝无法言说的难过:“陆楠,对不起。”

“干嘛说对不起,搞得像分手。”

他想逗她笑,偏偏自己说完忍不住苦笑。他想像年少时揉揉她的头发为她加油打气,然而刚抬手,想到她已经有男朋友,又不得不收回去。

他只能感叹:“如磐,年少的时光过得真快啊。那些美好的回忆连同今日的对话,将变成一副漂亮的油画,被我框裱起来永远深藏在心中。加油,你的未来会是另一幅画,也会永远存在我的心上。”

沈如磐听到这里,再也难以抑制自己,眼眶微微红了一圈:“我也是,我会永远记得我们搭档的十二年。”

“谢谢。”他诚恳地回答。

时间差不多,陆楠应该归队回程,沈如磐和他道别后转身离开。走几步她下意识回头,而他到底是她牵手十二年的男伴,也在同一时间默契地收住脚步,转头凝视她。

俩俩相望。

他静静地立在原地,眼睛里闪过千丝万缕的情绪,却又像记忆里熟悉的阳光男生那样对她微微展颜一笑:“期待再相见,沈如磐。”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点头:“再相见,陆楠。”

不是不舍。

但也只能祝福彼此,不恋过去,不畏将来。

*

陆楠走后,颜曼也来了。

经过几日的考虑,颜曼的态度缓和许多:“我辞掉了裁判长的职位,从今往后专心带你训练。”

沈如磐刚要拒绝,颜曼又道:“我能力有限,但我会找最好的金牌教练指导你。训练资金你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筹集,所以你没有必要出售房子,尤其那些房子都是你父亲当年亲自设计,意义重大。”

“其次,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事事干涉你,我只能保证尽量和你观念一致。相反你若做不出成绩,往后就不要再在公开场合喊我一声妈!”

这就是母亲。童年时给沈如磐留下妙曼憧憬,但又带着凛然的气势,让沈如磐又爱又怕的母亲。

沈如磐只得让步:“我知道了。”

“对了,那个萧与时和你是什么关系?”颜曼忽然岔开话。

沈如磐一怔,下意识避重就轻:“朋友。”

“朋友?你以为我没瞧见你看他的眼神?”

沈如磐不吱声了,颜曼追问:“你们认识多久?发展到哪个阶段?”

“…”

“不论发展到哪个阶段,记得不要没有退役就让我当外婆。”

沈如磐的脸上挂不住:“妈,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颜曼看着自己的女儿,认真地说,“我从来没有后悔生下你,只不过我后来也反思,我把感情看得太重,又轻视了自己对事业的追求,所以总是患得患失,内外煎熬。假如你不想步我的后尘,那么务必克制自己,至少现阶段不要和萧与时发生太亲密的行为。”

颜曼说完把话一转:“你把行李简单收拾下,过两天跟我走。”

“去哪?”

“先去莫斯科,接着是美国、加拿大。你得把最厉害的金牌教练都拜访一遍,然后挑个适合的做长期训练。”

“但我得先去柏林办出院手续。”

“别去了,我找人代办。”

“可是——”

“没有可是。从圣彼得堡折回柏林,再从柏林绕去莫斯科,你以为时间很充裕?”

这就是母亲。常常口头保证不干涉她,接着又咄咄逼人的母亲。

沈如磐深感无奈。

稍晚点,沈如磐和萧与时见面。萧与时听闻颜曼的决定,几乎不假思索:“就按照伯母的安排去做。”

他识大体,沈如磐却感到为难。

此一别分别漫长。先是漫漫拜师,而后是漫漫训练和提高。她和萧与时也将变成异国恋,不知何时再见。

两人才刚刚确立关系。这…

萧与时知道她有顾虑:“你放心,不论你在哪座城市,我都会抽空见你。就像现在这样。”

话是如此,但他平时够忙的了,往后还要为了她飞来飞去,把无比珍贵的做学问的时间浪费在长途飞行上。久而久之,就算他能忍受,她也心疼。

沈如磐无言以对,垂下脑袋叹口气。

萧与时凝视她两三秒,目光微动,唤她:“过来。”

他和她本来是面对面坐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她听见他的话,老实蹭近些,默契地依偎到他的怀里。

两个人都是成年人,知道分开是为了更好地相聚这一类的道理。所以他没有说多余的话,安静地拥抱她,间或轻拍她的背,给予她离别前的温暖安慰。

而她感受到他的意图,心里慢慢好受起来。

时间缓慢流逝,许久之后,萧与时轻轻开口:“如磐,你早晚要复出在大众面前,想过以何种方式宣告回归吗?”

这个问题,始于萧与时目睹颜曼的讽刺和质疑。

现在他问出来,沈如磐同样被问住。

通过新闻媒体?没必要吧,她又不是体育明星;但是不做任何宣传,万一比赛时记者提问“她是不是因为被国家队摈弃才被迫转型单人滑”,场面也太尴尬。

就在她拿不定主意之际,萧与时平静地说:“我有个建议,你愿意听吗?”

第45章 又是佳期

“你说。”沈如磐道。

萧与时的回答略长:“新代椎间盘假体即将正式投入临床应用, 相关的公益宣传片也在筹备中。按计划, 宣传片先在德国本土投放,逐步推广至欧洲、亚洲、北美各国。辐射范围之广,故要求一位形象和实力皆出众的女性人物做代言, 参与拍摄。”

萧与时看着沈如磐,说出意图:“我希望你接下代言。”

他说:“你是前世界冠军,不论是身份还是当初的病症, 都能扩大椎间盘假体在患者心中的接受程度, 也能鼓励和你一样被伤病困扰的运动员,不忘初心,求仁得仁,回到热爱的赛场。”

最后一席话似曾相识,沈如磐忽然有种感觉, 萧与时不单单在安排她的复出,也是出于私心做一个弥补:弥补两人初次照面时,他未能完全体会到她的痛苦。

沈如磐权衡片刻,问:“拍摄过程会很复杂吗?” 她停留在圣彼得堡的时间不多,不可能几番折腾。

“非常简单。”

沈如磐将信将疑。事实却是, 宣传片拍摄的过程极其简单。她仅仅对着手机摄像头说了一句话。至于最终合成的公益宣传片的效果是怎样, 她既好奇又期待。

*

很快便是分别的日子。

萧与时在圣彼得堡的会议早已结束,但他决定先给沈如磐送机, 自己择期再返回德国。

送机那天, 颜曼去办托运, 留下沈如磐和他单独待一会。

德国男人喜欢三五不时送些小礼物给伴侣, 萧与时自然不例外,送上沈如磐一个特别包装的礼盒,外观精致秀美,仿佛一拆开,里面便是让女生绝对开心的惊喜。

只是,此情此景,又有什么能让沈如磐感到一丝开心呢?

她在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旅程里,因为频繁的比赛和训练辗转了许多国家及城市,过早地习惯了聚散离别。而今在意料之外的城市,和萧与时做意料之外的道别,她明明知道要保持理智,心中依然涌上诸多不舍:“我走了后,你不要太忙,多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