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穹这回没有应声,直到萧湘转了身,盯着他,才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萧湘便不再说话,径自前行。直至走到自己的门前,才又突然转身,面无表情地看向何穹:"我要静一静。"

何穹看她几眼,点了点头:"有事随时叫我。"

房门缓缓关上。

萧湘在桌前坐下,慢慢松开手,羽箭的箭杆已经深深印入掌心,勒出一道深沟。她浑不在意,只是冷着脸将所有的蜡烛都点亮,一时间屋内亮如白昼。

她渐渐坐了下来,目光滑过自己的双手。

手上沾了箭杆上的鲜血,那是…那是辩机的鲜血。

望着这鲜血,萧湘微闪了会神,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取过羽箭,低头看去。

那上面清楚明白的刻着一个"风"字。

风。

萧湘静静地坐在那里,脑中忆起辩机所说的"风叔"。一条一条脉络,似乎清晰可辩。

辩机的杀父仇人,是自己的父亲李世民。

他的一生,在父亲被杀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为了给家族报仇而活着。于是,他想尽一切法子,要进宫杀了自己的仇人。

只可惜造化弄人。

他没能够做到他计划中的事情:看似完美的计划,却有着可怕的漏洞。

漏洞就是:人性。

制定计划的时候,辩机完全忽略了自己也是一个人。一个七情六欲俱全的人。

他并不是机器,并不是木头人,并不是只会执行命令的木偶。唯一的错处,就在于,辩机真真切切地爱上了自己。

所以,很多时候,他无法按照计划走。

他放弃了。

放弃了似海的仇恨,忘记了那完美的计划,同自己远走天涯。原本故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是,辩机也忘记了,他的身后,还有将仇恨深深刻在了心底的人。

就是那位风叔。

风沐非。

辩机忘记的事情,他并没有忘记。于是他去提醒辩机,提醒他要做的事情。可惜辩机没有随他的愿。辩机选择的,仍旧是遗忘和放弃。

风沐非自然不会甘心。

那样完美的计划就算失败,也是没有关系的。他相信的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是呢?可是如果故事的主人公,都已经不想继续这个故事,那戏还要怎么演地下去?

所以,风沐非只有下手。

下手杀掉使辩机心软的那个女人,就能使他回心转意,重操复仇大业。很显然,这个风沐非是知道皇家的那些事情的。他知道萧湘和李恪已经走到了两条路上,所以他聪明的利用了这一点。

为了让辩机对皇家更为仇恨,他刻意丢下了一枚精巧奇淫的金指环。

如果萧湘死了,这枚指环,就能够让辩机把痛苦全部渲泄到皇家的身上。杀父丧妻,是多么大的仇恨?

辩机就再也不能离开报仇这两个字了。

但是。

再完美的计划,也不过是表面上而已。风沐非派出的杀手,竟然一箭射进了…射进了辩机的身体。而且…

萧湘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冷笑。

他们居然用了带印记的箭支…想来也是。

在她死后,辩机一定很难过吧?和他那么亲近的"风叔"自然会在这种时候陪着他,安慰他,帮他想想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让他看到箭上的字呢?

只可惜,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最后这个结果吧…萧湘的眼圈泛红,两手隐隐用力,只听"啪"的一声,那箭杆顿时在她的手中被折成二半。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推开窗,看向无边的夜幕。

她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乐趣了,今后的日子,恐怕要靠着回忆来渡过…只是,她没有勇气一个人在这世间独自生活下去。

她现在…

萧湘的指甲狠狠地掐入了自己的掌心:她一定会为辩机报仇的。

如果这两个字,注定要人来承担的话…风沐非,我会让你看到这两个字是如何书写的!!萧湘心中暗念,猛力地关上了窗。

天光大亮。

萧湘没有想到,自己能够睡得这般踏实。

一夜无梦,辩机没有来找她,莫舞没有来找她,李恪没有来找她,风沐非没有来找她。她孤零零地,在黑暗中渡过了一夜。

无梦,却还是不踏实。

她缓缓换过衣裳,稍事梳洗,便推了门。

却心下一惊。

那何穹抱着剑,坐在她的门口,看样子,是守了一夜。

萧湘微拧了眉,却没有任何感想。

换作以前,她一定会感动,或者觉得不好意思。但现在没有,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感动了,她不过是具木偶。

书写着"报仇"二字的木偶罢了。

"呃…"何穹见到她,竟然有些木讷,"已经下葬了。"

萧湘点了点头,方要说话,却见对方神情犹豫,似乎还要再说什么,便不由挑了眉:"何捕快还有什么事情吗?"

何穹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慎重地点了头:"他死前,托我照料你。"

声音倒是低了下去,萧湘偏了头,心中诧异自己竟然能够露出微笑:"你想娶我?"

何穹没有想到她会把话说的这么明,一下子点了头,又慌张摇了头。

萧湘长长地叹了口气:"萧湘是宗家的媳妇。"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李湘是房家的媳妇,无论是萧湘,还是李湘,都不能够嫁给你。你明白吗?"

何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萧湘站定,看他:"去叫刺史大人出来罢。"

何穹竟然什么也没有问,转身便向刺史居住的方向而去。

萧湘站在原地,任风拂过自己的发梢,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脑中浮起昨夜他那双灿若星子的眸子。

这样的一双眸子啊…

她鼻子一酸,险些将泪落下,连忙深吸几口气,狠狠地揪了自己一下。

借着肉体的疼痛,那眼泪瞬时收了回去。

萧湘微低了头,看向自己一身的缟素,慢慢浮起一抹笑容:她已经没有泪了。今后,若要流,也只会流血。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再也不会流泪了。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那何穹便拖着金陵刺史出现在她的面前。

的确是要用得上"拖"这个字的。

那刺史显然还没有着装完毕,发丝也有些凌乱,神色更是恼怒,口中还不断斥责何穹,什么目无长官,不遵法纪,要降了他的职,杀掉之类的话。

萧湘冷眼看他,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冰冷地轻哼,"林刺史。"她的眼神冷冷地扫了过去,那神色倨傲,似是低头俯视众生。

林刺史这才将注意力从何穹的身上转移了过来,目光上下扫视过她,见她一身缟素,又无任何华贵的装饰,不由眉头皱得更深,语气傲慢:"大胆!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府衙!!!"

萧湘并未说话,倒是一边的何穹开口道:"大人,她是属下昨天救回来的…"

话没有说完,就被林刺史打断:"我问你了吗?闭嘴!"

何穹噤了声。

林刺史又将目光移回萧湘身上:"说话,如果不交待清楚,本官立刻…"话没有说完,便听"啪啪"两声。

两记清脆地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

萧湘取出身上的绢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手:"第一记耳光,是打你身为刺史,竟然对国事毫不关心。在你的郡守范围内,出了人命,你竟然不闻不问。"她的目光越发的冷凝,"第二记耳光,是打你对本宫的态度。你竟敢以下犯上,对公主不敬,论律当斩。本宫心慈,打你一记耳光,算给你个教训!"

那林刺史被这两记耳光一打,本欲跳起来发难,却听得萧湘如此一番话,顿时僵在当场。几乎是动弹不得,半晌才回过神,喃喃道:"公主?什么公主…"

萧湘不紧不慢,从衣裳里缓缓掏出一块玉佩:"本宫乃大唐高阳公主。"

那玉佩自可证明她的身份。

林刺史颤抖的双手接过玉佩,确认之后,立刻跪倒在地。何穹亦跪了下来,看了她一眼,便再也不敢抬头。

那一瞬间,他灿若星子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那目光像流星。

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存在过。

迎接公主回长安的鸾驾很快抵达金陵。

萧湘换上了一袭红金色的宫衣,任丝绦垂在自己的身侧,珠玉饰遍周身,上过脂粉的气色要好看许多。身边的宫女是李恪亲自挑选的,原先的宫女全被撤换掉,说是因为照料公主不周。萧湘心底冷笑,多么冠冕堂皇的话啊?

实际上,不过是为了监视自己罢了。

无妨。

她也不怕旁人监视,只消为辩机报了仇,她此生便再无遗憾。至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至于当初掩护自己出京的房遗爱,她现在只对房遗爱有着一分欠疚。

不知道他如何了?

怜星扶了她踏上鸾驾,在礼官长长的拖音过后,沉重的鸾驾便向着长安的方向缓缓驶出了第一步。车轮缓缓转动,压在青石板之上,发出吱噶的声音。

萧湘微掀了车帘,看向跪成一片的人群。

何穹穿着那皂色的捕快服,跪在人群后方…萧湘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滑过,又缓缓收回。或许,或许这个人也活不了多久了吧?知道皇室秘辛的人,通常都活不久。

她慢慢闭上眼,下面的路还有很远,她必须养足气力。

只是,她现在在这鸾驾之上,不知道乘了这鸾驾,需要走多久?

天,已经黑透了。

回到长安,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萧湘甚至不记得,她究竟走了多久,是她自己走的,还是鸾驾带着她走的。

反正现在她回来了,回到了她的甘露殿。

她并没有回房家。

在她离京的半个月之后,房遗爱主动请缨,参军去了。现在,他或许正穿着战袍,在某片土地上浴血。也或许正叼着根草,躺在地上看那蓝天白云。

两者唯一不同的地方,都只是与她无关而已。

萧湘第一个见到的,是李世民。

鸾驾就停在了他寝宫的门口,至于都让萧湘没有梳洗打扮的时间,她便带着一身的风尘,踏入了奢华而明亮地宫殿。

李世民并没有起身来迎她。

只是坐在床上,用一双略带混浊地眼睛看着她,那眼底写满了心痛与慈爱。萧湘第一眼看过去,顿时从心底生出一股难过。

"湘儿…"李世民见她站在门口,动也不动,不由轻声呼唤了她一声。那声音似乎有魔力,其中包含的慈爱让萧湘的眼泪险些落下,她便如受了极大委屈的女儿,飞奔到李世民的床前。

"父皇…"

"湘儿…"李世民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颤抖的手抚上了她发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殿内是浓重的药味儿,萧湘抬了头,看着李世民满脸的病容,不由心下恻然:"女儿对不住父皇,让您担心了…"

李世民摇了摇头,仍旧是宽慰地笑容:"没事儿,没事儿了啊。回来就好,看到你平平安安的,父皇比什么都高兴。"

萧湘点了点头,乖顺的将头靠在李世民的被褥上。

"皇上,该吃药了。"一侧的女官端上药汁,殿内的药味儿顿时又浓了几分。萧湘转了身,看过去,只见那女官面生得很,不由微拧了眉。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回公主殿下,在下是前些日子,太子殿下特意从宫中调来服侍皇上的。"那女官恭敬地回话,却让萧湘又是一愣。

太子殿下…那不就是李恪?

她立刻转了头,看向李世民满面的病容。

现下,李恪已经是太子了,历史已经被改变…那么,李世民…她的心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难道…莫非…

她用力甩了甩头,不,不会的,李恪不会…可是,李恪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够为了权利,不惜牺牲自己最爱的妹妹。

是最爱的人,不是最宠的妹妹。

对他来说…萧湘心中长长叹了口气,庞上一层浓重的乌云。

"我来吧。"她接过那女官手中的药,轻轻舀起一勺,用舌尖试了试温度,却不由紧紧拧了眉,"怎么这么苦?"

"回公主殿下,药是太医开的,在下并不知道。"那女官仍旧是恭敬回话,萧湘却生生听出一分冷漠。她抬眼看向李世民,只见他靠在床上,竟然没有一丝不悦。

这可是那叱咤风云的天可汗?这是她的父皇吗?竟然已经像风烛残年的老人…萧湘心底大力一抽,手中的药碗险些落在地上。

"不行!这药太苦了,你去把太医叫来,我要亲自问话!!"萧湘不知道这药中是否有毒,不敢妄做主张,开口想支开那女官。

那女官尚未说话,便听一个悦耳温柔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湘儿,你快别误了父皇吃药的时辰。"

正是李恪。

他一身金色的太子朝服,头发用玉冠束起,在阳光的映射下,整个人温润如玉。

一声恪哥哥卡在喉咙里,原本已经成了习惯,这会却硬生生卡去。萧湘艰难地点了点头,慢慢开口:"三哥。"

"儿臣给父皇请安!"李恪向着李世民行了个礼,转身就去接萧湘手中的药,那修长而洁白的手指自她的手上划过,冰冰冷冷。

"三哥…"萧湘见他抬手将舀好的药喂进李世民的口中,不由开口唤了他一声。

李恪应声转了头,目光清澄,唇边带了一抹好看的笑:"什么事?"

"我…父皇,三哥,我先去换件衣裳。"即使那药中有毒,现下的情况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事…萧湘强忍住心中的话,逃命似地离开。

李恪的目光久久盯着她的背影,半晌才回了头,像是哄小孩:"父皇,吃完药,就能好好睡一觉了,儿臣还让做了您最爱吃的甜酥饼,来,喝一口。"

李世民看他的眼光有些茫然,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木讷的笑,低了头,将勺中的药缓缓喝下。李恪便一勺接一勺的喂了他,直到碗中的药见了底。

他取过一边的金色丝绸,小心地将李世民唇边的药汁拭去,服侍他躺下,才起身出了门。

"殿下?"见他没有上车驾,一边的随侍不由开口小声问道。

李恪抬头看向万里无云的天空,露出一抹志得意满地笑,"去甘露殿!"

甘露殿里什么也没有变。

同她出嫁的时候、离开长安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出嫁时李世民为了让她回来住的舒心,下令不许改变一景一物;她离开长安的时候,李恪也下令不许改变一景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