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萧湘看着坐在眼前的李恪,不由慢慢叹了口气,"三哥,我回来了。"

李恪点了点头,只是静静看她,却也不说话。

"父皇…"萧湘想起方才的一幕,虽然不愿意去面对,却还是开了口,"他…那药…"她几乎是艰难的开口,"那药,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恪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是说,我在里面下了毒?"他面上渐渐出现笑容,那笑容越发扩大,越发冰冷,"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人。"

萧湘有些急切:"这么说你没有?"

李恪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有些迷离:"我再如何,也不会对父皇下毒 。没有必要!我已经是储君,长孙无忌一党,也已经有人帮我除掉…这样的情况,我为什么要背负杀父弑君的罪名?我何必冒这个险!"

萧湘也笑了笑:"万一你等不及呢?东宫必竟没有那么稳妥,景哀太子在前,你又何尝不会担心。"

"情况不同。"李恪端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你离开长安的第二天,父皇就病倒了。之前他也中了毒…你是知道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毒突然就解了。可是中的过深,余毒清不了…加上得知你离开长安的消息,父皇立刻吐了血…自此卧床不起,朝症都是由我代理。这些日子越发的严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言谈举止同三岁稚子没有什么区别。太医说,没有多久了。"

萧湘沉默不语。

李恪看了她,长叹口气:"我知道你恨我。不过…你既然已经走了,又何必回来。你知道的,你回来…我…"

他的目光闪烁,中间是压抑不住的情感。

炽热。

滚烫。

萧湘别了眼,也端起那酒,为自己倒了一杯,仰脖喝尽:"辩机死了。"之后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似乎说的是旁人的事情。

"啊?"李恪一惊,手中的酒杯险些落地,像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缘由,"你说…辩机死了?"

萧湘点了点头,这回却毫不退缩地迎上了他的眼神:"你知道的,我和你并不是兄妹。我这次回来…你任何要求我都答应,但是,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李恪的眼神复杂,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圈:"你要我帮辩机报仇?"

萧湘点了点头。

"我不答应。"他冷笑一声,"我要得到什么,不需要用这种交易的方法。更不需要因为你为了另一个人,来依附我!!"

萧湘看着他,也不急,也不恼:"如果你不肯帮我,也没有关系。"她又倒了一杯酒,"总有人肯帮我的。"

李恪盯着她,她的眼神闪烁,却透出坚定的光芒。他似乎突然领悟到萧湘的决心,不由愤怒出声:"你!!"

"如果你肯答应我,我便也答应你。从今往后,我的心里,不会再有其它人。"萧湘缓缓将杯中的酒饮下,笑容可掬。

"…"李恪深深地沉默,半晌终于缓慢地点了头,"好,我答应你。从明天起,你便搬到东宫来住。"

萧湘点了头:"好。"

高阳公主搬到东宫的事情,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宫里值得关注的事情太多了,公主和太子殿下从小感情就好,搬到一处居住,虽然有的人颇有微词,不过也不会表现在面上。现下,所有人最关注的事情只有两件。

一是三日前,边关传回捷报。虎贲将军房遗爱率领三千人的一支队伍与匈奴一万人的队伍激战,以损失一千人的代价,全歼敌军。匈奴上了降表,请和称臣。

二是据可靠消息,皇帝的龙体已经拖不过下个月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在李恪的身上,猜度着下任皇帝会在朝堂之间有什么动作,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可这些都不是萧湘关心的重点,她原本对房遗爱有着担心,但现在,他已经成了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即使有着同公主"和离"的阴影,亦不能掩去他光环的半点。而李恪什么时候登极…她前几日去看过李世民,他的确如李恪所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与其这样活着,不如长眠要快活得多。

纵使她不舍得,可还是知道,这是所有人都躲不过的一场瘟疫。她…等报了仇,李世民再去了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爱她的情人、疼她的父亲,都已经在那边等她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下的呢?所以,她现在关心的,不过是李恪何时能够将风沐非的人头当成礼物送她而已。

她方才沐过浴,换了身丝绸袍子,头发湿着散在身后,打湿背上的一圈衣裳。夜风吹过时,隐约有些发寒。

"怎么穿得这样少,不怕着了寒。"李恪推门进来,见她如此,不由微拧了眉,抬手取了她放在桌上的丝帕,为她擦去残留在脖上的水迹。

他的手指在萧湘脖子上划过,让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虽然已经搬到东宫,但由于这些日子事情实在太多,李恪还是第一次在夜里踏足她的房间。萧湘心中一慌,一个回身:"三哥。"

正迎上他的目光:炽热,滚烫。

"呵呵呵,别叫我三哥。"李恪的眸色微微一沉,"叫我恪便好。"

萧湘胸口滞了一滞,顺应道:"恪…那事情如何了?"

李恪抓着丝帕的手微一僵,旋即点头道:"已经接到消息,风沐非的人头,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明天午时之后,应该可以让你看见。"

萧湘这才点了头,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放松自己的身体。李恪的眸色更暗,刚向前迈出一步,却听有人在外敲了敲房门:"殿下,有人求见。"

李恪显然有些恼怒,却还是应了一声:"让他候着,我马上便到。"

又回身看了一眼萧湘,自是势在必得的眼神。

萧湘垂了眼,刻意忽视掉那眼神,呼唤出声:"来人。"既然风沐非已经踏上黄泉之路,她便没有什么遗憾了。她只想趁着这段日子,好好的陪陪唯一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父亲,然后,让父亲牵着她的手,带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从东宫往太极殿并不远,萧湘并未带侍女。

她不想在和李世民相处时,还有其它人在。只有他们两人,她便可以幻想,这不过是普通人的家,只是父亲和女儿。可以将所有其它都撇开不谈,如果有着旁人在身边,她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实。

宫里守卫向来森严,不会有什么刺客。

以往电视里的那些,不过是用来骗人的,若是这样的禁宫还能让人随意闯入…那真的就没有什么安全可言了。

更何况,李世民向来是个好皇帝,要杀他的人并不多。

想到这里,萧湘微微愣了一下神,露出一抹苦笑…虽然不多,却还是有的。这一闪神,她的脚一下子踏空,踩在边上的软泥上。

因为方下过雨,所以泥土格外软,一下子没有踩好,竟然跌了下来。

萧湘只觉得脚踝处一阵剧痛,竟然不能够站起来。应该是崴到脚了,她深皱了眉,欲张口唤人,只是方要开口,却突然觉得脑后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再度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自己的房里躺着了。

四下燃着馨香,宫女安静地守在一边…萧湘低头看去,自己身上的衣裳洁净非常,完全不像是出去过的样子…难道方才不过是惊梦一场?

她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脚,又是一阵剧痛传来。

这痛清楚明白的告诉她,方才并非是一场梦。可是…如果不是梦,那是怎么回事?是谁把自己带回来?又是谁打晕了她?

萧湘有些摸不着头绪,目光扫视过整间宫殿,却无任何异样。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的的确确,有人帮她把脏掉的衣裳都换掉了,很显然,或许是因为她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

萧湘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这个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和鬼魂…难道说,她撞见的是鬼?她明明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崴了一下脚。

萧湘心中暗自嘀咕,眉头轻轻皱了皱。

"公主。"服侍她的宫女一个激灵,见她坐在那里,不由吓的连忙跪了下来。

萧湘挥挥手,不在意道:"没事。"方要叫她退下,却突然想起件事,萧湘放低了声音,两眼紧紧盯了她,"谁来过?"

那宫女摇了摇头,眉目之间有一丝仓皇。

"没有人来?"萧湘再度确认,却不由的挑了一抹笑意。

"没有!"那宫女捏紧了拳,似乎在给自己勇气。

"大胆!!"萧湘突然横眉怒喝,"你竟然敢趁本宫入睡之时对本宫不敬!!"

那宫女顿时吓得往地上一跪:"没没没没…没有…奴婢没有。"

"没有?"萧湘斜了眼睛看她,"你没有不敬,本宫的脚为何肿了起来?"

"…"那宫女完全没有想到萧湘竟然会受伤,顿时吓的脸色惨白。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对公主是多么的宠爱,若是她受了伤,照料她的人…想到李恪,那宫女的顿时像一摊泥一样软了下来,"公主饶命啊…"

萧湘的口气放软了些,像是恶魔诱导着迷途的世人:"有谁来过吗?本宫只要知道有谁来过,你一直在睡着,本宫也相信,这事儿不是你做的,对吗?"

那宫女喃喃地点了头,声如蚊讷:"奴婢真的不知道,之前奴婢去方便了…是伶子接的我的班…"

伶子?

她微挑了眉:"伶子是谁?"

那宫女跪伏在地上,声音颤抖:"是…是太子妃的宫女。"

太子妃…萧湘顿时一愣,难道说李恪对自己的感情被她知道了后,派人来对自己不利吗?可看来也不像啊…若是吃醋,让自己倒在外面一夜该多好,何必把她弄回来…

她越想越奇,开口道:"去把她给本宫叫来!"她冷着一张脸,看上去极是生气,惊的那宫女也不敢多话,立刻退了出去。

萧湘长叹一口气,靠了下来。

这倒底是个什么情况?

不多时,那伶子便被带了进来,那宫女因为紧张,所以也没有规矩去通报什么,寝殿内仍旧是安安静静,没有多余的人。

萧湘很满意,抬眼看去,那伶子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不知道是因为夜里太凉,还是因为被吓的。

"你就是伶子?"萧湘的声音如同这夜露一般的冰冷,不等她答话,冷哼了一声,"就是你把本宫的衣裳弄脏的吧?"

伶子一惊,立刻抬了头:"公主明查,不是奴婢。"

萧湘看着她的脸,却一言不发,半晌突然挥了手,"你先退下,我要独自问她话。"

先前的宫女缓缓退了出去,宫殿里就只有她同那伶子二人。

"又何必换了名字。"萧湘冷冷笑道,"凌夜,你竟然没有回去。"

伶子一惊,抬头看她…半晌也缓缓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是我?"

萧湘叹了口气:"你的习惯。这么多年在一起,你的习惯从未改过。你方才进殿时,就不自觉的摸了左耳的耳钉…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凌夜沉默了一下,闭了闭眼睛。

"李恪也没留你吧?否则你怎么改换了形貌留在这里?"萧湘看着她,缓缓开口,"你…是你把我扛回来的吧?"

凌夜仍旧不吱声。

"我…"萧湘开了个头,方欲再说,便被凌夜打断。

"是我带你回来的。你若再向前走上几步,便会听到他不愿意别人知道的事情。所以,没有办法,你扭到脚,也是我用石子打的。"

萧湘瞪大了眼睛看她。

凌夜的面上露出一抹悲哀之色,长长的叹息:"他生活在我的欺骗里,你生活在他的欺骗里…不知道我们两个,哪一个更加悲哀一些?"

萧湘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凌夜也不多言,缓缓从袖中抽出个东西,交到萧湘的手上。

"这个东西…送给你吧。既然你看出了我的身份…"她苦笑,"他一定也早就看了出来,我…我想我还是离开的比较好。"

她转身便向着门口而去。

萧湘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开了口:"凌夜!你要去哪?"

"不知道。"凌夜长长的叹息,"或许你看完之后,会和我一样,不知道去哪…"

萧湘有些明白她说的话,又开了口:"你…李恪既然知道你的身份,不点穿,就是不想你走,你…"

"我在太子妃身边做贴身宫女。我来了以后,他便对太子妃格外的好。"凌夜脚步不停,只是丢下这么一句话,整个人便没入了苍茫的夜色之中。

萧湘看着那殿门,半晌不发一言。

然后,她缓缓地低了头,看向凌夜交给她的东西。

第八章,梦醒终究是路人

那是带着体温的一个小包,包袱鼓鼓的,似乎塞满了东西。

想到凌夜之前的话,萧湘有些害怕。

她的手指捏住了那个结,却不敢拉开。仿佛这是潘多拉的盒子,拉开,就会飞出无数的灾难。犹豫半晌,她还是缓缓的向两边用了力,轻轻拉开了包袱。

里面是一支刻笔,一块石头。

然后,还有一枝精巧的小箭,箭上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 "风"字。

她的脑袋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炸开。

颤抖的手拿起那支箭,上下抚摩着…脑海里一遍遍出现辩机身上的那支箭…再想到那黄金指环…

原来,原来一切的推测,都是假的。萧湘觉得自己的脸庞湿润,抬手摸去,却什么也摸不到。她的确是没有泪了…真的没有了…

要流,也只能流血…她的眼神空洞地看向李恪所居住的地方…心中似乎破成了大洞。原来他想要的…永远都会以他所喜欢的方式来到他的身边…

她的手将那箭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紧到那箭头戳入了她的肉里。

殷红的血流下来,沾在被子上,发出淡淡的腥甜味道。

萧湘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最喜欢的,你夺走了。

那么,你最喜欢的,我也会夺走…萧湘的眼睛似乎红得要流出血来。她慢慢的将头埋进被褥之中…李恪,李恪…我会把你最喜欢的夺走的,你放心!!!

李世民的身体已经越发的不好了。

一天之内,太医去了四趟,甚至在萧湘的命令下,直接留下不走了。萧湘在这样的时候,和李恪说了一声,便径自搬到了太极殿照料李世民。

不知道萧湘在他面前说了什么,自从她搬去太极殿,李恪几次想晋见,都被李世民拒之门外。

贞观二十四年十一月初九。

李世民在又一次昏迷醒来之后,突然下了诏,让李恪去南苑祭天。祈求上天能多给他留下些时间,李恪心底并不情愿。

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关键时候离开长安。

可这是皇帝的命令,没有人能够违背,于是他只能走…好在是去祭天,快的很。萧湘赶在他出城前去探了他,带来的消息倒是让李恪安心不少。

"恪哥哥,你放心。"萧湘把玩着李恪以前送她的白玉蝴蝶,面上露出一抹微笑,"李泰手上的那点军队是没有用的。前些天…我去见了房遗爱。他手中的军队足以控制整个长安。"

李恪顿时双眼一亮,有些忘情的抓了萧湘的手:"如何,他肯帮你么?"

萧湘点了点头,话语有些艰难:"虽然他同恪哥哥微有不睦,但我毕竟同他有过些渊缘…聊过之后,他同意帮我。"

李恪又点了点头,轻叹口气:"多亏有你…否则让泰趁父皇病重,我去祭天时控制了宫帷,可不是那么好处理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已经集结了二万人的大军,随时会进入长安!!"

萧湘拍了拍他的手,笑容缓缓绽放:"不要紧的,你放心。那个位置,任谁,也夺不走!"

李恪看她半晌,终于露出一抹笑容,登上了祭祀的车队。

萧湘看着那远去的车队,看着远方微扬起的尘土,笑的越发灿烂。李恪啊李恪,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天空是那样的蓝,空气是那样的好…可惜,这一切,都已经和你无关了!

等那远去的车队彻底从她的视线中消失时,萧湘才缓缓转了身,面上的笑容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冰冷彻骨:"去房将军府。"

车上的珠帘微微晃动,透过珠帘看去,所有的景物都显得有些晃悠…或许人生就是这样的吧?看起来正直的,其实是歪斜的。而晃动着的,危险的,其实是最安全的…谁知道呢?所有的一切…在未发生前,你永远不会知道。

车在房府门前停下了。

侍女扶着萧湘下了车,看着眼前熟悉的房屋,萧湘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来。

房遗爱在和自己"和离"之后,便搬出了公主府,搬回了房家。她前次同房遗爱见面,是在流觞楼里,而这回,她有求于房遗爱,自然要做出个求人的样子。

即使…萧湘低了头,即使她心里知道,房遗爱已经答应自己,无论什么事,都会帮着自己…她仍旧会做出个表面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