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被在楼下院中两个踢键子的小女孩吸引。那样灵巧的身手,那样自由的双足,那样无拘无束的沐浴在阳光之下,才是他毕生的梦想,却也是今生都无法实现的梦。

却也正因如此,他才格外喜欢住得高一些,这样就可以多看看窗外的景致,看着别人是如何在阳光下自由行走,来去自如。

“诚儿。”窦一德推门进来,就见儿子望着窗外的景致,眼神中充满了渴望。低头匆匆扫过儿子残疾的双脚,他的心里是针扎一样的疼。全怪那场大火,还有那个女人,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看不好,窦一德发誓,这辈子绝不原谅她!

“爹,您来啦,坐。”窦诚收回目光,娴熟的推动轮椅,到桌边倒茶。

“咱们父子,还客气什么?”窦一德虽如此说,却是笑呵呵的接受了儿子的孝心,伸手接过他倒的茶,顺着他之前的目光往窗外看,“这两个小丫头倒是挺可爱,你喜欢哪一个?”

窦诚听出些不对劲来,“爹,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窦一德不答,却含笑看着儿子床顶上新安的吊环,问,“这又是灵丫的鬼主意吧?”

窦诚清瘦的脸上有些赧颜,低声道,“她说我老坐在屋里,没怎么活动对身体不好,就想了这个主意。爹,我这些天按她说的试了试,真的有感觉耶。爹您看看,我胳膊上是不是壮实多了?”

他说到后面,眼睛里已经闪出动人的光泽,伸臂展示着自己胳膊上的肌肉,和父亲分享自己的快乐,“灵丫还说,过些天,再给我做副新拐杖来。她说,我说不定还可以试着站起来走走。爹,您说这可能么?我简直,简直都不敢相信,她那小脑袋瓜里怎么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窦一德一直含笑听着儿子说话,直等他说完,才突然来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灵丫虽好,可是年纪太小了些。”

窦诚脸色微变,“爹,您什么意思?”

“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爹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窦诚尴尬的别过脸去,目光却不经意间又落在窗外那对踢键子的小姐妹身上,略顿了一顿,他异常艰难的开口了,“爹,这种事…不好。”

“诚儿,你就当可怜可怜爹,行不行?”窦一德的表情忽地变了,此时的他,没有身为商人的精明和气,只有身为父亲的深沉忧思。

窦诚无话可说了。

窦一德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钱彩凤身上,自顾自的说下去,“凤儿是个好姑娘,聪明,对做生意有兴趣,而且也有天分,她比灵丫泼辣,但不如灵丫心思沉静。你性子好静,和灵丫可能更合得来,但要论起做夫妻,却是跟凤儿更加合适。你相信爹,爹这么大年纪了,不会看错人的。这会子正好他们家欠了咱们家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如果爹要开口说什么,正是最好的时候。”

“爹!”窦诚忍无可忍的开口了,“可是咱们这样做,会不会太落井下石了?人家正是遇到困难的时候,咱们帮一把不是很应该吗?”

“那咱们的困难又有谁来帮忙?”窦一德有些生气了,“难道你认为爹是坏人,帮忙就是想着陷害人家吗?你是我的儿子,我是给你讨媳妇,给自己选儿媳妇,你以为爹会拿这种事情随随便便的开玩笑?诚儿,你现实点好不好?”

他痛苦又无奈的看了儿子的双腿一眼,“你已经十七了,要是寻常人家,已经可以成亲了。爹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孩子,若是随随便便找一个乡野村姑,难道你能甘心?可是好的又实在轮不到咱们,爹是看你跟钱家两个丫头相处得还不错,才动了这个心思。你要是实在接受不了,就只当爹做一回卑鄙小人吧。”

窦诚还欲再说,却见窦一德已经起身出去了。少年的心中一黯,林大婶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今天准备回去了,看来爹是早打算好,要跟他们夫妻摊牌了。

但如果可以,他怎会接受这样的事情?重重的一声叹息,从少年单薄的身体中发出。他懊恼的捶打着自己残疾的双腿,无奈而又悲怆。

客房里,听完窦一德的话后,钱文佑和林氏都怔住了,二人对视一眼,久久没有说话。

见他们意外而又为难的神色,窦一德满面羞惭,“我知道,你们心里现在肯定在恼我,骂我不仁义,竟然开口跟你们提出这样的事情。但请你们不要动怒,先听我把话说完。”

说起往事,窦一德满是叹息。

窦诚小时候原本也是个好好的健康孩子,只是在他一岁那年,他娘跑出去看戏,把他一人扔在家里,结果屋子里的炉子着了火,把孩子的双脚给毁了。

他说着,已经忍不住掩面而泣,看着钱文佑夫妇真心同情。可窦一德要的是他们家的彩凤,如果他们答应的话,女儿一辈子就得跟个残疾人一起生活了,这其中的难处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怎么办?窦家确实于他们有恩,要不是有他的鼎力相助,可能林氏和孩子都保不住了。可这份恩情,难道要拿女儿的终身幸福去偿还吗?

(接下来,钱爹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

第85章 钱文佑的觉悟

窦一德可以做出的保证是,“我儿子虽然腿有残疾,但没有其他的毛病。我们家的家底也还可以,诚儿是我的独子,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彩礼方面我不会亏待你们家的,往后彩凤嫁进来,也没婆婆要她受气。”

钱文佑真心纠结了,回家的路上一路低着头,闷声不响。

钱灵犀和姐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外头耽搁了这些天,终于可以回家了,林氏和腹中的宝宝又都平安,小姐俩说不出的欢喜。

钱彩凤很开心的告诉不用离开的妹妹,“上回你走了,那兔子还没舍得吃,后来家里乱着,我便拿盐腌了吊上,正好你今儿回家,做给你吃!”

姐姐真好!钱灵犀听见这话最高兴了。这些天,她一直在镇上陪伴林氏,虽然窦老板包吃包住,一日三餐照顾得都很周到,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怎样也没那么放得开,这会子回了家,才敢随心所欲,便是吃得差些,也是开心的。

可钱文佑看着这俩丫头的笑得跟花儿一样的小脸,心里头却越发沉甸甸的难受。

杜诚跑了,但这桩事情却没有过去。

在大哥的坚持下,他当日便去向当地的官府报了案。和小舅子一对口供,很快就牵出了杜诠,再形容一下那个草帽男的外形体貌,钱文佑一想,就猜到了冯四。

整件事情串连起来,其实并不复杂,真要说起来,他们就是利用了钱文佑的轻信,才得以实施。但是这会子能作证的只有自家亲戚,官府抓不到人犯,这个案子连立都不能立。

衙门里的官差,看钱文佐也是个有功名的秀才,明白无误的告诉他们。就算是把人抓到,也不见得就得立案。

因为,没有证据。钱家的那些金豆子和散碎银两,都是没有打上标记的,人家随便找个地方熔了,回头谁能证明就是你家的?林氏受伤虽然也是事实,但同样的,杜诚躲起来养几天伤。等胳膊上的疤痕一消,谁能证明当时就是他推的林氏?

所以官差很清楚的告诉他们,这种案子,想要讨个公道,只能自己去想办法,私下解决。

那办案的官差也很不客气的数落了钱文佑一顿。“你这人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行事不长脑子?真要说起来,只能怪你自己交友不慎,祸害全家了。”

钱文佑给骂得头都抬不起来,想死的心都有了。整件事情真相大白之后,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面目来面对家人。

杜诚和冯四,这两个都曾是他推心置腹,引为知己的好友啊!尤其是杜诚,亏他还以为自己欠了人家多大的人情。结果呢?是人家拿他当猴耍了。他还傻乎乎的替人家数钱。

钱文佐在安顿好他们之后,连骂都懒得骂弟弟一句,就回去了。而自出事至今,一向柔弱的林氏还没跟钱文佑说过半句话。

钱扬威和赵庚生都先随着钱文佐回去,照看家里了,钱彩凤被接了来,跟钱灵犀作伴照顾母亲,她们倒是肯跟钱文佑说话的,但每回看着她们小姐俩清澈的眼神和纯真的小脸。钱文佑都觉得无颜以对。内疚万分。

他这回丢的可不止是一点钱,是把全家所有的老底都丢光了!

钱灵犀虽然留了下来。但钱湘君的事他已经听说了,那笔钱原本就是小女儿挣回来,孝敬全家人的。这会子还是大侄女将来如果不如意,唯一傍身的依赖了,可是现在全给他弄没了,他得拿什么赔给人家?

再看一眼钱彩凤,钱文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窦一德为什么会跟他说起要这桩婚事?那是因为他们家刚刚欠了人家一大笔钱!这些天的食宿费,包括给林氏请大夫抓药的费用,全是窦一德给的。

不得不说,做商人的就是精明。窦一德没有自己掏这个钱,他直接给了钱文佑五两银子,一概的花销都由他自己结账。在镇上这么些天,五两银子已经只剩下薄薄的几十个铜子儿。

钱文佐这回再没钱来支援他了,他家都给捣腾了个干净,还得供养两老,替他养着一个儿子,钱文佑无论如何也没脸去向大哥开口。

钱!他现在无比渴望的需要钱!

如果没钱,他拿什么还窦家的人情?如果没钱,他拿什么调养林氏的身体?如果没钱,他拿什么喂养几个孩子?

开春的玉米才种下,等收获也得有俩月时间,难道让全家喝西北风去?

生活的担子头一次沉甸甸的压在钱文佑的心上,把他向来的张狂压没了,把他一贯的豪爽压没了,更把他从前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打消了。

看一眼缩手缩脚歪在独轮车上母女三人,钱文佑心里又是难过,又是自责。如果不是穷得实在无法,雇辆马车带她们娘仨回家岂不舒舒服服,至于让她们娘儿几个这么委屈?

钱灵犀看着这个老爹愁苦下来的面容,心里只有两个字——活该!

这一切怪得了谁?全是他咎由自取,不让他狠狠的摔几个跟头,他哪里长得住记性?私下里,她可早就跟林氏商量好了,这个时候,谁也别帮他,等他自己想法子去!否则,总是有人替他解决问题,他一辈子也改不了那些毛病。

这边还没进家门,就见自家院子门口围着不少人。七婶老远看见他们回来了,欣喜的道,“四哥,你可回来了,快来看看吧,有人到你们家来闹事呢!”

什么?钱文佑着急的推着车往家里赶,还没进门,就见一个婆娘举着把菜刀冲了出来,“钱文佑,你还我的男人!你这个天杀的王八蛋,到底把他弄哪儿去了?”

这是杜诚媳妇。钱灵犀见过一次,好歹认得。跟在杜诚媳妇后面,又出来一长串人,都是些婆娘们,不是拿着擀面杖,就是拿着做针线的剪刀之物,有杜家,也有冯家的人。个个横眉怒目,好比庙里的金刚罗刹。见着钱文佑就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声讨。

“你凭什么诬陷我家男人抢你的钱?那钱不是你自己答应给我们的么?你说话不算话,难道还怪得了别人?”

“你还好意思去报官?连累我男人至今有家归不得,还不知在那儿吃苦受罪呢!”

“我们一家的孤儿寡母,你管是不是?”

“各位嫂子弟妹,他要是不把人给交出来,咱们就不走了!”

“对!就不走了!”

“娘,您看这可怎么办?”听到他们回来,悄悄翻墙出来相见的钱扬威介绍着家里的情况,“这些婶子大娘是一早就来了的,进了门就开始砸东西,幸亏庚生发了火,拿根门闩把她们镇住,才好不容易把人都赶了出去。之后我们便闩了门,哪里都不敢动。可那些姨娘们就开始砸门,后来是三叔公过来发了话,她们才消停。可这些毕竟都是姨娘们,三叔公也不太好管,就叫来几个叔伯在咱门外守着,正等你们回来呢,现在是去叫三叔公来么?”

“不用。”林氏白着一张脸,冷冷的瞅着被一群妇人围着的钱文佑,“这是你爹惹下的事,让他自己去管。后门有人么?没人咱们进屋。”

钱扬威看母亲气色非比寻常,不敢违拗,推她进去了,钱灵犀和姐姐留下来看热闹。

钱文佑被那一帮胡搅蛮缠的老娘们闹得焦头烂额,黑下脸来大吼,“够了!你们家的男人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我报官怎么啦?我报官那也是被逼的!抢了我们家的钱,还打伤了我家的媳妇,害得她差点小产,这笔账我还没跟他们算呢,你们还有脸闹?滚,全他妈都给老子滚!否则,别怪我对你们对粗!”

“你打,你打呀!来,往脖子这儿来,我把刀给你,棍子也给你,打不死老娘,你就不是个男人!”

“哎哟!我不活了,家里的男人不在了,我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乡下妇人,撒泼打滚都是拿手好戏。她们这样闹腾,让钱文佑如何下得去手?生生怄得一张脸黑得象锅底,都快吐血了,反而趁乱给这些妇人围着撕打起来。他忍无可忍,稍稍还手,那些婆娘就哭爹叫娘,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往他身上甩。

钱文佑快给这些女人弄疯了,钱彩凤看着不忍,“你们干什么这么欺负我爹?”

可那些婆娘都是平素下得了地,能当得半个男人用的,哪里管她一个小丫头在说什么?一巴掌就把她给挥开了。

钱灵犀怕姐姐吃亏,把她拉了回来,“快去把三叔公请来,咱们搁这儿没用。”

钱彩凤去了,不多时,三叔公来了。

“住手,都快住手!”老头喊了半天,这些妇人却仍是不肯消停。

钱灵犀看钱文佑受够了憋屈,已经快到爆发的边缘,就要不管不顾的动手了,站出来喊了一嗓子,“嗳,谁的裙子破了?”

她的童音尖细,问的又是极为尴尬的事情,这些妇人们一听,全都消停了,低头看自己的裙子。

天地总算清静了。

(谢谢小喜的粉红,还有咩~)

第86章 不甘心

三叔公赞赏的看了钱灵犀一眼,趁着这好不容易的清静,发话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要做什么,坐下来谈不成么?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我们是不知道体统,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要体统做什么?”杜诚媳妇抚了抚凌乱的鬓发,带头闹事,“豁出这条命不要,我们也得讨个公道?”

“你还讨什么公道?”钱文佑肺都快给她们气炸了。

杜诚媳妇瞅着他冷笑,“钱老四,你就别在这儿装可怜了。要不是你先答应了把钱给我家男人,后来又反悔,他至于这么做么?你们老钱家可是世代的读书人家,你敢不敢站在这儿对着大伙儿说一句,那话到底是不是你说的?”

钱文佑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从没有现在这样真切的感受到,所有的恶果,确实是他自己造成的。

“那话是我说的不错,但那些钱却不是我的!”杜诚媳妇的咄咄逼人,终于把钱文佑最后那点虚伪的面子彻底剥下,让他坦然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承认了错误。

“那些钱,是我小闺女捡回来了送给全家人的。当时我小闺女也就说了,我根本没资格动它!当时你们家杜诚明明就站在这里都听到了,他还是设计骗我,强抢了去,你现在还有脸来讨公道么?我说错了话,我认。你们家老杜这么大人,干这样的事情,难道就是对的?还有我媳妇,被你家老杜打得差点小产,这个公道我找谁讨去?”

钱文佑真的发飙了,指着杜诚媳妇和一众来闹事的妇人,再也不复从前老好人的模样,“你们别在这儿跟我撒泼,真要是把我惹火了,我现就把你们全揪到公堂上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对我对手是真的吧?在我家门口闹事是真的吧?这么多乡亲看着,我就不信你们还有理了!”

他这一发威,总算把那些婆媳们给镇住了。

三叔公清咳两声上前,威严的将此事做了个定论,“这事是你们家男人和老四之间的事情,就是有什么也轮不到你们来咋咋乎乎的。我们钱家是读书人家,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我们也不是只会动嘴皮子的文弱秀才。要不是你们家的男人心虚。他们至于不敢回来么?你们既是觉得有理,又为什么害怕我们去告状?这会子还跑到我们村子里来撒泼,这是欺负我们村子没人是不是?还是你们家的男人故意唆使着你们来闹事,想把这事给揭过去的?”

他最后这两句话说得格外重些,令得钱家的叔伯兄弟们纷纷站出来了。

杜冯两家的婆姨们顿时露了怯,只含糊嘀咕着。“我们这不也是来讲道理么?你们既这么凶,我们走就是了。”

“站着!”钱文佑捏着拳头上前,克制着自己的怒气,“你们回去跟杜诚和冯四带个话,就说是我说的,这人在做,天在看!他们对我不仁义,也别怪我这个做兄弟的不讲情面!”

“你吓唬谁呢!”杜诚媳妇低声反驳了句,跟那一帮子婆姨们灰溜溜的走了。

三叔公转过身来。看着钱文佑是一声长叹,“老四啊,你这回吃什么大个亏,多少也长点记性吧。”

他走了,原本围在这儿帮忙的村民也走了。七婶上前安慰两句,却又惋惜不已,“那么多钱就平白便宜外人了,真是可惜。留着给你们扬威娶媳妇多好啊?嗳,那钱还能找得回来么?”

她这安慰比不安慰还打击人。钱文佑被问得彻底无语了。

钱灵犀看她爹那神色。拿胳膊肘撞了姐姐一下,示意她可以回家了。

房亮见人散去。才从人群中提个篮子出来,“灵丫,听说你回来,我娘准备了些吃的给你。里头的鸡蛋和红糖是给你娘的,这是你喜欢的长鱼,我都杀好腌上了。”

他说着话,把钱灵犀拉开些,悄声问她,“听说你和你姐原本是要去国公府当小姐的,只因为你家出了事才回来,是真的吗?那你以后还要去吗?”

这件事原本是保密的,但在钱湘君离家数日之后,渐渐在村中传出消息。房亮成天到莲村去上学,自然听到不少人说起。

他回家一说,母亲吴氏当时就担心起来,她倒不是要拦着钱灵犀奔向美好前程,只是觉得,如果钱灵犀真的有了这么好的前程,那自家儿子估计就没希望了,所以要问个明白而已。

听钱灵犀说起再不去了,房亮这才放了心,笑容灿烂,“那过几天等我有了空,再去帮你摸鱼!”

少年也不明白,在得到钱小丫不走的确切消息后,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满心欢喜。

进了家门,钱文佑却不进屋,只蹲在院中他平时用来练力气的大石头上怄气。

太过分了!明明是那两个王八蛋抢了他家的钱,凭什么现在还来他家闹事?难道真的就没有法子治他们了么?钱文佑真不甘心!

“吃饭了。”林氏不咸不淡的在堂屋喊了一声,钱文佑也没好意思让人久等,自己蹩着脚就进去了。

菜倒是很丰盛,有红烧兔肉,有香辣鳝鱼,算是见了荦腥,但饭却是没有的。每人面前只有一碗混着青菜的糊糊,清亮的可以把人影照得清清楚楚。

林氏自己端起一碗,头也不抬的道,“米缸里的粮食就只够吃个七八天的,从明儿开始,除了几个孩子每天中午有顿米饭,其余都喝粥,再往后该怎么办也别问我。”

钱文佑端着碗,斜觑了妻子一眼,真心吃不下去。他很想问问,家里是否真的窘迫到这个地步了,又怕被人抢白。只有七八天了,这七八天的工夫,玉米还没结穗子呢,让一家子吃什么去?

钱灵犀左右看了爹娘一眼,乖巧的配合道,“那我从明儿起去挖芋头。”

林氏冷笑,“这个时节哪还有芋头?前一阵子青黄不接,各家都把能刨的芋头刨出来了,便是山里也没剩下几个,你去挖什么?”

钱文佑噎得一哽,就听小女儿又道,“那我去挖点野菜来卖!”

“不许!”林氏立即驳回了,话是对着钱灵犀说,但那眼角的余光却是一直睨着钱文佑,“眼看着一天天热了,山中的毒蛇野兽都出来了,你一个小丫头跑到山林里去,是去喂狼么?再说了,你大伯早说让你天天跟你姐过去上课的,从明儿起,你给我老实把心收了,跟你姐去上课。放了学回来,我教你们姐俩做针线,别让人笑话你们这么大的姑娘家,拈不动针,拿不动线的,日后又全是我的责任!”

她挟了块兔肉到一直舍不得往那里下筷子的大儿子碗里,又道,“我现在身子不好,大夫说了,得好生静养,这药可不得断。谁是当家的,谁就记着。”

钱文佑彻底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我出去走走。”

钱扬威看着他爹,很是同情,正想说点安慰的话,却被林氏快速打断了。

端起钱文佑那碗还剩大半的菜粥,分到两个大男孩的碗里,“你们正长身子呢,这点粥哪够?既然别人不吃,就别消费了。”

钱文佑站在门槛那儿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的出门了。等听到大门响了,脚步渐远,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氏身上。

林氏正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猛地发现孩子们都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了,“看我干嘛?”

钱灵犀笑眯眯的伸出大拇指,“娘真威武!”

“贫嘴!”林氏想绷没绷住,嘴角忍不住往上弯了又弯,“去,到厨房把灶里煨的几个馍快拿出来,可不许告诉你爹!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掌握全家粮袋的人最有发言权,几个孩子在林氏的指挥下把饭菜消灭一空,等钱文佑饿着肚子转回来时,连锅都涮得干干净净的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半夜饿得睡不着觉的钱文佑一骨碌爬起来,下定了决心,除了想法赚钱,一定得去找杜诚冯四讨要回自家的钱财!

月色下,林氏蹑手蹑脚的跟出来,瞧见自家男人在院子里就着月光无声的织补多年未用的旧渔网,掩着嘴偷偷一笑,回去睡觉了,心里只觉解恨。从前无论她怎么求钱文佑打几网鱼贴补家用,他都懒得动,这会子倒是知道着急了。该!

等到天亮的时候,钱灵犀就瞧见自家屋里已经多了两桶活蹦乱跳的鲜鱼,不禁惊喜了,“这是哪来的?”

钱文佑一双眼里满是血丝,上前赔笑,“灵丫,房家最近总是去镇上卖菜吧?你跟他熟,一会儿跟他说一声,让他家把这个带去卖了,看能卖多少钱出来。”

“给他们家卖什么呀?不如直接送到窦大叔家去,也不会差咱们的。”钱彩凤心无城府的插了句嘴,却是听得钱文佑当时脸色就变了。

“老麻烦人家多不好意思?就带集上卖掉得了。”

钱彩凤却是就事论事,“带集上去卖,那才是麻烦人呢!这么多鱼,谁家要得了?况且又不是一色儿的,大小品种都不一样,让人家怎么卖?倒不如一把连给窦大叔,他要做生意,这些都是用得着的。”

“你小孩子家不懂就别乱插嘴!”钱文佑低喝了一句,却立即引起林氏的反驳,“怎么啦?凤儿说错什么了?人家房家还要卖菜呢,能顾得过来么?你急赤白脸的,跟孩子着什么急?”

钱文佑头疼了,心想你又不是不知情,怎么还跟着来捣乱?钱灵犀却听出点不对劲了,有情况!

第87章 有苦说不出

鱼到底还是托房家夫妻带给窦一德了,钱文佑采用了小女儿提的建议,让窦老板扣下一半的钱作为偿还,另一半给他们家用。至于钱彩凤的事情,钱灵犀也在放学回家之后,找林氏软磨硬泡问了出来。

“这事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灵丫,你可有主意?”林氏其实早想找个人商量商量了,她原本是想去找大嫂莫氏的,但又觉得这是自家的事情,要是自己总不能担当起来,会不会又示弱了?但是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不得罪窦家,又不委屈自家女儿,林氏自问是没这个本事了。

钱灵犀也觉头疼,要是别的什么事情,她还能帮忙出点主意,可这是关系到钱彩凤终身幸福的大事,她哪里敢随便说话?

想来想去,也只能拿姐姐年纪还小做借口了,“姐还念书呢,现在就订下来会不会太早了些?能不能等到姐大了,让她自己做决定?”

林氏也是这个主意,“可咱们家还欠人家钱呢,这总不好老拖着吧?靠你爹卖鱼,得卖到什么时候?”

钱灵犀在家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忽地想起来了,“我们家还有一样值钱的东西!”

过了几日,钱文佑把家里窖藏的酒全都挖了出来,搭上十二叔的顺风车,带着林氏和小女儿去桥头镇了。

林氏要去复诊拿脉,重新开药,酒是送给窦一德抵债的,而钱灵犀作为某个秘密的唯一知情人,要跟去解决一件重大事情。

看他们拖这么多酒来,反让窦一德觉得不好意思了。可是这回钱文佑却没有回避,关着门,开诚布公的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婚姻大事,虽是父母做主,但他也不能随便答应,等钱彩凤十五岁时自己选吧。如果到时她自己愿意,他们做家长的没意见。但要是她不同意,那他们也没办法。

事已至此,窦一德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只是窦诚心里过意不去,悄悄把钱灵犀叫到房间,拿了些自己积攒的银两给她,“我知道你们家现在正是困难的时候,这些钱算我借你的。等你日后有了钱再还我,行么?”

“好啊。”钱灵犀笑嘻嘻的痛快接下,却又把钱放回他的手里,“那这些钱就算是我借了,但请窦诚哥哥帮我保管好不好?等到我家急需的时候,就来管你拿。”

小丫头!窦诚摸摸她的头。对这个对自己的残疾毫无歧视的小姑娘又多了一份好感。

“诚哥哥你来试试这个,看行不行?”钱灵犀此行,还带了一样她早就答应过窦诚的礼物,一个类似于义肢的助行器。

窦诚在火灾中被烧毁的是双脚,但他的小腿还是保留了下来,钱灵犀这几天就在家模仿刀锋战士的义肢给他量身定做了一副助行器。

上面是一个圆环,加了棉垫,可以牢牢卡在他的膝关节上方,下面是一个弧形支柱。中间钉有几圈皮带,可以扣住他的小腿,增加受力面,而底下是个脚掌样的厚重木雕,可以稳稳的承受住他全身的重量。如果练习得当,那双木脚上还可以套上鞋袜,那就更逼真了。

窦诚任由钱灵犀蹲在地上,给自己套上这样一双奇形怪状的木脚,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忐忑。“我,我真的能站起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钱灵犀将这双木脚给他套好。然后将他的轮椅推到床边,“诚哥哥,你拉着这个吊环试着慢慢站起来,如果不行就赶快坐下,别硬撑着弄伤了自己。”

那好吧。窦诚深吸了一口气,拉着吊环,慢慢的尝试站立,当被拒婚弄得心情低落的窦一德被钱小妞拉到儿子房间时,瞬间震惊了。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自从一岁刚学会走路之后,就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儿子站在门边,迈着还有些生硬的步伐上前了一小步,眼中含着泪,迎着他喊了一声,“爹。”

窦一德顿时老泪纵横了,心中对钱家人的小小疙瘩顷刻烟消云散,化作满满的感激。

钱灵犀站在一旁,瞧着这父子二人相拥而泣,眼眶也湿湿的。其实并不是所有不良于行的人都无法站立,只是这个时代的原因局限了人们的思想,而她只是帮他们打开思想上的一扇窗而已,而今后,既然已经有了这个意识,相信窦诚自己就会把这副义肢不断调整到他最合用的状态。

而这,就是钱小妞此行的最大目的。既要让窦家不因为钱彩凤的事情心生芥蒂,往后还肯继续接受他们家的鲜鱼山货。这也就不枉她费了几天工夫,小手都磨出水泡来做那个助行器了。

回去的路上,钱文佑忍不住笑着夸赞,“灵丫,这回得亏你出了这么好的主意,想要什么,爹奖励你!”

这外债还没还清,就又想翘尾巴了?钱小妞很配合的给当爹的兜头泼了盆冷水,“那我能要回我的金豆子么?”

钱文佑顿时蔫巴了,心中又勾起深深恨意,那个杜诚,他回头就找他去!

可等他到家,却有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访了。

看老爹愣在当地堵着视线了,钱灵犀扒开他凑上前去,却见院中来了位陌生大叔,正指点着赵庚生和钱扬威对打。

“这一招可不是这么使的,得注意手上的巧劲儿,要学会借力打力。嗳,这就对了。”

钱文佑只觉喉头发紧,好不容易才从喉头里挤出“师父”两字,却又惭愧的低下头去。

面前这位大叔,别看年纪比钱文佑大不了多少,却是在他们这十里八乡极有名望的一位拳师。姓成,名叫成刚。钱文佑年轻的时候,就投到他的门下,做了两年的弟子。可是后来成刚发现,这个徒弟虽然心地不错,但极喜欢逞能,又爱显摆,怕他功夫再涨,惹出事来,所以他再不肯教钱文佑,以他年纪渐大,需要成家立室为由,劝退了回去。

但钱文佑这个人还挺重感情,虽然师父对自己淡淡的,但他一直恪守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信条,每逢成刚生辰,他无论再困难,也是一定要去给师父拜寿,送上一份厚礼。

成刚是个真正的侠义之人,心里一直记着这个徒弟的好。从前他家风平浪静的时候,他也没管什么,当得知钱文佑家出了这么大事,他就记在心里了。

因他弟子甚多,打听消息就比一般人来得快,此次来,他就是为了告诉钱文佑,“杜诚和冯四那俩小子现正躲小梅山的正德观里,你要想出气,就收拾收拾跟我去跑一趟,定把这二人给你带回来。”

钱文佑必须要去!

成刚来的时候,已经备了两匹马。现就带上钱文佑,带着他立即出了门。

钱灵犀看着来去如风的成大师,感慨,“老爹就算没交到好朋友,总算是投了位好师父。”

林氏也往前探望,“只不知能不能追回点金子来?”

钱灵犀忿然道,“就算找不回来,把那俩人狠狠揍一顿,出气也好。”

嗯!这个想法得到全家人的一致响应,就连从来不赞成暴力的钱扬威都觉得,爹对那两人,完全不必手下留情。

成刚果然是好手段,带钱文佑出去了一天一夜,就顺利的返回了。令人惊喜的是,杜诚和冯四由于分赃不均,那五十八颗金豆子一直没动过,又毫发无损的回到了钱家人的手里。至于其他的一些散碎银两,也给成刚逼得全吐了出来。

钱文佑要告诉媳妇的是,“我替你,替咱们没出世的孩子,还有我自己报仇了!苍天做证,从今往后,我再没有这些个朋友了。”

林氏听了这话,才总算是放了心。当即拿出自家的金豆子,要答谢成师父。但成刚却是个君子,分文不受,反而谆谆告诫钱文佑,“习武之人,义气当先,但却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咱们去讲义气的。文佑啊,师父只盼你这回栽这么大个跟头,往后能收敛性子,学会明辨是非。若是好坏不分,盲目讲什么江湖义气,那可会是害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