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拉着自己就要走,胡姨娘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附在秦姨娘耳边低低道,“那我告诉姐姐,只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说的…”

京城。

玉阶丹墀,金瓦朱墙,巨龙在汉白玉的石柱上昂然屹立,龙涎香在等人高的仙鹤中默然肃穆,天下间只有一处地方敢如此的金碧辉煌而丝毫不觉违和,那便是——帝阙。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帘后传来,跪在前方的人把头伏得更低。直到一双石青色蛟龙云海纹样的靴子立定在他面前,垂下一双修长的手亲自扶住自己,才顺势起来。

“你呀,到了宫里还跟朕客气什么?别听那些老夫子的话,眼下又没有外人,朕就是你的舅舅,虽然姐姐已经不在了,但这儿永远就是你的母家,可不许见外!来,叫声舅舅听听。”

“舅舅。”一身素净白衣的男子含笑抬起头来,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他,眉眼清淡悠远,即便是在不透一丝风的御书房里,却依旧有一股飘逸出尘之意,天生贵胄妁家风范,便是在帝王面前,依旧毫不减弱几分。

“好极,好极!果然是皇姐的儿子,有天家气派。”南明王朝的当朝陛下,弘德帝上下打量着这个外甥,很是满意。

邓恒也在悄悄打量着这位好几年都没见的舅舅,他与今日来见外甥,并没有穿黄龙袍,而是换了一身黑底团龙的常服,越发显得人面如冠玉,年轻英气。

这位弘德帝原本是皇上的十四子,在一众皇子之间排名极是靠后,但幸运的是,在他前面的一众皇兄之中并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这就给了自幼聪颖过人的弘德以极大的机会。兼之他的母妃极得太上皇的宠爱,家族势力也大,于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了大统。

从年方弱冠就登基称帝,弘德这把龙椅数十年来一直在太上皇的庇护,与朝臣的辅佐之下坐得稳稳当当,而且是越来越稳当。

看他这春风得意的样子,便知近几年在太上皇逐渐放手之下,这位少年得志的皇帝舅舅过得更加顺心畅意了。只是希望他能够保持锐意进取的势头,这样邓恒这次的来意才能够圆满达成。

不过刚刚照面,有些话还得缓一缓。邓恒如寻常外甥般拉起家常,“看舅舅气色这么好,似比上回更觉年轻,可是有甚么喜事?”

弘德笑得很是开心,不光是女人喜欢年轻漂亮,男人其实也是一样的。

“说到喜事,倒真有几桩。对了,听说你之前还到荣阳钱国公的府上学习过,那也算是有半师之谊,不如此事就交给你去操办吧。”

邓恒微怔了怔,“这好事是钱家的?”

弘德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舀起一本奏折,“你先瞧了再说。”

邓恒打开一瞧,心下恍然,“恭喜陛下!这也是舅舅仁德,才能逢此祥瑞之事。那会宁府离吴江府不远,若舅舅不弃,阿恒愿意去跑一趟,宣扬陛下美德。”

弘德笑意甚深,“这还只是一事,这儿还有一事,也与钱家有些关系,你且来看。”

他招一招手,就有太监去取了一只布袋来,邓恒接过一瞧,却面露诧异之色,“这是什么粮食?恕阿恒孤陋寡闻,竟是从来没有见过。”

弘德哈哈大笑,“你自幼长在鱼米富庶之地,要是认得这种野物可就奇怪了,这是边关特产,王越元帅从九原送来的。说是叫苏鲁,不仅可以食用,还对消渴病眩晕症有极好的疗效。他的母亲已经食用几个月了,太医已经前去诊治过,确实有效。”

邓恒急忙再次道喜,但弘德却摆一摆手,“此虽一喜,却比不上此事。”他含笑打量了外甥一眼,“你既也这么大了,朕便舀此事考考你。”

邓恒神色一敛,肃然恭听。只听弘德道,“边关驻军的钱粮耗费历来是朝廷的一大头痛之事,但此系国之根本,又不可动摇。王越麾下参军钱文伸提出一个建议,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让士兵就地开垦荒地,操练之余,兼顾生产之职,你以为此计如何?”

邓恒不知想起什么,眼神蓦地异常热切,半晌,他才沉声回道,“此计若成,不仅可解朝廷燃眉之急,亦可保数代无饥馁也!”

弘德放声大笑,舀起一本奏折,“真真是朕的外甥,甚合吾意!”

可邓恒看完了那份已经御批过的奏折,却道,“既然钱大人提出这么好的一条建议,阿恒却又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舅舅面前,尽可畅所欲言。便是错了,也赦你无罪。”

邓恒一笑,“那请舅舅不要责怪外甥异想天开了,阿恒是以为,那九原地势特殊…”

荣阳。

时近日中,家家户户都飘着饭菜香气,那一股世俗而家常的味道,格外的透着温馨。

“再来一道红烧全鱼,行,菜上齐了,开席吧!”林氏一面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一面解下围裙,抬袖抹一把头上的汗。

正觉口渴,旁边一边温热得恰到好处的茶水就递了过来,房亮笑得恭顺而乖巧,“婶子今儿可是辛苦了,快坐下歇歇。”

林氏带笑把茶接过一饮而尽,“婶子这点辛苦算得上什么?只要你们能够高中…啊,就是不中也没关系,尽力就好。孩子他爹,你快把酒舀出来啊。”

“来啦来啦,你催什么?”钱文仲笑呵呵提着温好的酒出来,“这可是托陈家少爷买的好东西,就算给你们考试鼓劲了。”

看他们笑呵呵的模样,有人不高兴了。

第216章 暗悔

钱扬威起身接过爹手里的酒壶,给身边的房亮以及钱扬名钱扬武一一斟上,听老爹训话,“你们呀,都不要太把考试当一回事了,能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就是万一失了手,家里也没人会怪你们的。”

钱扬名却道,“这话跟房亮说还差不多,他已经中了秀才,这回是要考举人。不中还有得说,可我和扬武还是去考秀才呢,要是连这也过不了,真是没脸见人了,赶紧打道回府吧。”

见钱扬名把这次功名看得极重,林氏忍不住嗔了他一眼,“你这孩子怎么又来了?那秀才岂是那么好考的?象你叔,不就没过?”

“就是。”为了安慰侄子,钱文佑也不怕折面子的自嘲,“何况你们还小,不要心急着一口吃个胖子。这考试也要讲点运气的,考不好也不一定就是你们才学不如别人。”

房亮连连附和,“我上回也是走了狗屎运而已,此次肯定就没这么容易了。”

众人七嘴八舌刚劝得钱扬名好过些,冷不防徐荔香在旁边凉飕飕的冒出一句,“再不容易,房哥儿也是有功名在身了,比那没功名的还是强多了。婆婆不成天念叨这荣阳东西贵么?若是名弟你们真的时运不济,不如早些家去,省得婆婆心疼家用。”

这下众人皆变了颜色,林氏气得把筷子一拍,“我是心疼家用,那是因为养着你们几个吃闲饭的,还成天挑肥拣瘦!”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一直忍着没开口的话也揭开了,“扬威,你是老大,有些话娘本不想说,但眼下看来,倒是说清楚得好,省得我们窝囊。你们心里还有意见。眼下虽亮哥儿在这,但他也不算外人,便是听听咱们家事也无妨。”

“娘——”钱扬威憋得脸通红,刚想开口骂徐荔香两句。却给钱文佑打断了,“扬威,听你娘说。”

林氏得了丈夫的支持,越加胆壮,“扬威,娘就在这儿跟你挑明了说吧。你是长子,我和你爹日后按说是要跟着你过活的。但若是你的媳妇不愿意,我们也不勉强。”

这话可有些重了,房亮忙劝道,“婶子,扬威大哥可不是那样人,您这么说,他心里多难受?”

“我知道他听了这话难受,我自己养的儿女难道我还不了解?可要是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和你叔就难受,往后扬威几个弟弟妹妹过得更加难受!”

林氏带着几分怒意的嗔了钱扬威一眼,“眼下咱们到荣阳来。这路上的花费就算了,没个当长辈跟晚辈算得清清楚楚的。但咱们在这儿住下了,房子是灵犀租的,家用是扬威他爹出的…”

徐荔香忍不住犟嘴,“可扬威的工钱却是交回来的,那银莲的工钱也是我们出的!”

“是!”林氏瞪了她一眼,“可你们不该出吗?咱们还没分家呢,你们一家三口在这儿白住房子也就罢了,难道还想白吃白喝?那银莲舀了工钱,干的是什么事?蘀你们打扫。蘀你们洗衣,蘀你们生火,蘀你们做饭,蘀你们把应该侍奉公婆,照顾弟妹们的事情全都做了。这钱要是你不出,我出也行啊。”

林氏冷笑。“甚至我还不怕再多出一些,给扬威再讨个媳妇回来,伺候我们二老,蘀你们分忧,如何?”

徐荔香噎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连董霜儿也坐不住了。

之前看徐荔香跟林氏闹,她心里存着一个观望的念头,若是徐荔香输了,横竖是她自己丢脸,若是徐荔香得势,是否能把家里的账分一分?

说实话,自打她自己开始挣钱,董霜儿也有些心眼活了。觉得就他们小三口赚钱,却要白养着弟妹,心里有些不平衡。但眼下林氏说要给钱扬威再纳妾,却着实把她吓着了。有一个徐荔香就够她心烦的了,再来一个,她还活不活的?

当下站起身来,她怯怯的赔罪,“婆婆,是我们错了,还请不要生气。”

“生气?我生的哪门子气?”林氏冷哼一声,翻了老大个白眼,“我们把你接进门来,是做正妻大妇的,可你哪有个大妇的样儿?成天给个妾室欺负得抬不起头来,眼下倒好,学会跟她一个鼻孔出气了,照这么看来,倒不如你俩自己去换下位置,可好啊?”

董霜儿又羞又臊,顿时那眼泪就下来了。

林氏却不象平日那么慈和,肯来哄她,反而当作没看见,只顾跟儿子说话,“扬威,眼下这样的日子娘过得心里憋屈,想跟你商量下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你若是管不住你媳妇,或者说,你也觉得弟妹拖累了你。那好,娘不拦着你,你带她们出去另租房子过去。这事儿咱们绝不跟外人提起,对外只说是我们让你们搬出去的,绝计不会让人说你闲话。”

钱扬威默默无言,跪下了。

钱文佑将桌子一拍,“你挺大个男子汉了,跪什么跪?起来!你娘是在跟你商量事情,又不是把你赶出家门了,你这么默不出声的是什么意思?其实照我说,让你们单独出去过日子也好,你们三个现在都有工钱,要租个房子过日子还是不难的。能够自己当家作主了,想必你们也快活。当然,这样出去也不是一辈子不让你们回来了,要是你们心里孝顺,想起来的时候回来瞧瞧,我和你娘也是欢迎的。怎么样,扬威,你也有这么大了,要不要自己出去过过日子试试?你要再不吭声,就当你愿意了。”

“我不走!”钱扬威红着眼圈开口了,瞪着徐荔香的眼神充满了愤怒。

房亮听得心中诧异,钱文佑两口子都不是心硬有此等心机之人,怎么突然就开了窍,知道以退为进,管教大儿子和两个媳妇了呢?

当然,这主意是钱灵犀出的。

上回听陈晗说起家中不宁,钱灵犀琢磨了一夜,觉得再怎样的说教都不如釜底抽薪能更好的解决问题。所以她才给爹娘提笔写了封信,给他们出了此计。

钱扬威是个老实人。顾惜亲情,但就是不擅于处理各种矛盾,没有担当。若是放他们单独出去过日子,可以逼着他们去面对那些柴米油盐。对于他们这个小家庭来说,是个非常好的锻炼。

而且,在实际生活中遇到各种问题,他们才会真正明白爹娘对自己的好,对他们的关照有多少。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让这小家庭自己出去过日子了,当他们遇到各种困难的时候。才会知道,想要更好的生存,就必须借助家族的力量。

钱灵犀这几年在外头可不是白过的,尤其是在国公府里她学会了很多东西。而尤为深刻的就是,一个人真正想要得到安稳,就不可能不借助家族的势力。

象四太太尤氏,那样不愿意受管束,想单独过日子。可她也从来不敢妄想脱离国公府,闹着要分家什么的。还有三太太,就算她赚再多的钱又怎样?连国公府的大门都不敢轻易踏出半步。因为她也深知。如果自己离开了钱家的庇护,那些钱财能不能保得住就岌岌可危了。

而钱灵犀家,又不是很有钱,人丁也不算太兴旺。眼下虽然看起来弟妹还小,得仰仗钱扬威的地方不少,但从长远来看,他也未必就不需要弟妹们的帮助。

这个道理兴许嘴上说起来大家都明白,但真正做到的人能有几个?人都是容易为眼前利益而迷惑的,就算钱扬威愿意,但两个嫂子未必能从心里赞同。她们若是拖后腿。这个家又岂有宁日?

所以林氏和钱文佑在看过小女儿来信之后,商量了许久,觉得这法子可行。当然,钱灵犀也给她们第二条路。若是钱扬威实在不愿意离开,就得把夫妻三人的工钱全部交上来,两个嫂子要干什么。也得由林氏分派任务。

林氏趁着这机会,把话跟儿子和两个媳妇都说清楚了,“今儿是给你几个兄弟赶考的好日子,这些话我本不想说,可你媳妇摆明的就是对他们兄弟光读书不干活有意见。既然如此,咱们就还是把话说清楚的好,省得彼此心里疙疙瘩瘩的。娘也不逼你马上做决定,你和你媳妇回屋之后商量商量,等你兄弟考完再说。”

扫一眼两个媳妇各自低头盘算,林氏还有一句话必须当着他们的面说清楚,“扬威,你也不要有怨言,从前爹娘不是没供过你读书,是你自己读不下去放弃的。眼下扬名不算,他读书是大伯舀主意,扬武扬友两个只要能读,我和你爹都是要供的。当然,也不是无限制的供他们读下去。”她摸摸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小儿子,目光却落在二儿子身上,“最多考三次,要是不中,一样得务农。”

钱扬武也没意见,乡下人供个读书人不容易。能够让他考三回就不错了,“要是三回还不中,我自个儿也没脸再考下去了。”

好了,一屋子重又坐下吃饭了,但却失了一开始那愉悦欢快的气氛。虽然林氏夫妇依旧尽力的有说有笑,但饭桌上却是异常的沉默下来。

除了不懂事的钱扬友眨巴着纯真清澈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其余人都在心里各自思量。钱扬名和钱扬武无疑是把功名之心更加坚定了,而房亮因为物伤其类,也开始盘算若是自己不中该怎么办。

钱扬威是打定了主意要说服两个媳妇听话的留下,可他真的能管得住那两个媳妇吗?若是只有董霜儿一个还好,可是徐荔香…

钱扬威隐隐有些头疼,暗悔自己当年怎么就一时心软把这位大姐娶进门呢?

第217章 生气的理由

当邓恒离开皇宫的时候,弘德忽地想起一事,对他提出一点要求,“你既来了,眼下正值大比之期,也去下场试试,让舅舅看看你的才学。”

邓恒笑得有几分迟疑和羞涩,“若是外甥考不好,还请舅舅雅量。”

“那可不行!”弘德故意板起脸道,“你若考不好,朕可头一个要打你的板子。回头让人给你一个考籍,不许你用真名,好好去考,别叫朕失望。”

“是。学生夏阳必当尽力。”

听他这略带几分玩笑的话,弘德忍俊不禁,“好生去吧。”

待邓恒走了,他却开始盘算方才这外甥所说的话,喃喃说了一句,“…这孩子,倒真是个可造之材。”

看皇上背着两手仍是若有所思,太监宫女皆不敢打扰,却在暗自心想,皇上的子侄可不少,但能象邓恒这般,得到皇上赞赏的却没几个。看来这位邓家少主日后肯定也是能有一番作为的,倒是不可小觑。

永泰公主当年虽然下嫁到江宁府邓家,但皇家为了表示恩宠,还是在京城赐了一套公主府邸,在京郊还有别苑。邓恒从宫里出来,就径直去了公主府。

贴身侍婢幼梅迟疑着问,“少爷不去别苑?”

“来的时候不是已经去别苑拜见过老夫人了么?这会子皇上要我准备科举,还有人要送学籍来,就不去打扰她老人家静养了。你要是不放心,就打发个人过去说一声吧。”

邓恒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放下帘子就开始闭目养神。幼梅不敢再多言,跪坐在车前,也没有安排人去传话。

待马车辘辘行起,邓恒才在车里轻哼了一声。多贤良的丫头啊,越来越知道替他操心了。

不过他却没怎么把一个奴婢的事情放在心上,反而脑子一转,不期然的浮现出一张小脸来。也谈不上多漂亮。就那么圆圆的一张小脸,却让邓恒总是无法忘怀。

自从离别这一年来,那张总象只受委屈的小猫似的小丫头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闯进他的脑海,而今天。就更加的挥之不去了。

会宁府的钱氏族人酿出了可以解除疫病的美酒,还主动敬献官府,在当地官员的有力布置下,有效杜绝了大灾之后的大疫。此为大功一件。

九原边关的一个小小参军钱文仲提出了兵屯制的建议,并且在王越元帅的大力支持下,已经在今秋获得了丰收。此又为大功一件。

邓恒一手支头,一手轻点着膝盖。把两件事情串在了一起。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小丫头的干爹不就是钱文仲?而在表彰钱氏族人的奏折里,还特意提到了居功至伟的一女,彩凤。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彩凤和灵犀又是什么关系?

那丫头敢在钱家的讲坛上与众人争辩,还能吟出一首好诗,却坚决不承认是自己所作,只是道听途说。原以为她会在国公府里谋个好姻缘。可是那日在渡口偶遇她的亲生爹娘,才知她要随石氏母女远赴边关。

错愕之余,邓恒也不知为何。让自家的商船放弃原本即将到手的巨额利润,送他们一家上京团聚。回头此事得了父亲一顿好说,责备他不该为了“无用之人”浪费家族力量,但邓恒却并不后悔。

每当想起那丫头望着自己时,那双如同笼罩着濛濛烟雨的双眸,他都有些没来由的心悸。那感觉虽然让他心慌,却也让他偷偷享受。

那样的眸光,分明是深情到了极点的女子才会有的,邓恒不过是个年未弱冠的少年,自然会暗自窃喜。可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钱灵犀始终都不肯说出是怎么认得他的。攀上交情不是对她自己更有利么?

可邓恒虽然盼望解开心头的这个疑团,却也希望钱灵犀永远也不要说。

他自幼就是众望所归的天之骄子,早已习惯了各种深情,各种仰视。但无论别人看他的目光里有多少深情多少仰视,却或多或少含着一份期待或算计。他们都指望跟着自己拿好处呢。邓恒并不怪他们,他也需要这些有能力的人追随。替自己办事。

但也因此,他越发忘不了钱灵犀的那双眼睛,因为它们看着自己时,虽然饱含心事,却清澈而透明。

这姑娘对他没有要求。

邓恒忽地有些莫明的恼怒起来,想起分手那天,钱灵犀的眸光虽然依旧清澈,却不再有那样全然专注的深情。

她怎么能那么对自己?之前那样,之后又是那样,不管怎样都是她自己决定,那他呢?被她曾经那么看过的他又该怎么办?

邓恒觉得自己很有理由生气。

唔…九原似乎也不是太远的地方,要是皇上能同意他的计策,说不定他还可以有借口到九原去走一走。在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邓恒忽地噙起了一抹微笑,温暖而诚挚。

九原。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看着窗外头纷纷扬扬飘洒着的雪花,钱灵犀郁闷之极,“怎么这说下就下了?”

钱敏君噗哧笑了,“难道老天想下雪还得提前给你打个招呼不成?”

“可他也不能一点预兆都没有吧?”钱灵犀仍是很不服气,本来好端端的大晴天,突然就狂风大作,气温骤降,这天才擦黑就开始下雪了。

软软服侍钱灵犀多时,却是深知主子生气也是有原因的,“二姑娘,您就别担心了,您让赵叔他们搭的暖窖已经差不多了,就剩那一点没完工,也伤不了多少甜菜。”

“可我还是不放心。”才落雪的时候,钱灵犀就想去现场看看了。但石氏不在家,何奶娘看天已经黑了怕出事,坚决不肯放她出门。钱灵犀只能多多的叮嘱赵福等人,让他们去照应了。

那一片精心育种的甜菜可是钱灵犀的宝贝疙瘩,要是给这突出其来的大雪毁了,那她真是要哭了。

朔风卷着雪花不住的扑打着门帘,时候不长,就将底下湿了一片。火炕还没烧起,屋内只有一只火盆,实在抵不住穿透进来的寒气,钱敏君抱着只小手炉,还冷得打了个哆嗦,望着窗外的雪花担忧道,“这样冷的天,也不知樊将军在那里好不好。娘也不许我去,听何叔说,那里条件可简陋得很哪,会不会给人冻病了?”

可她一时不知又想起什么,露出一抹羞涩的微笑。

绿蝶坐在屋角暗自撇嘴,这样的雪天,两位姑娘一个急得在地下团团转,是担心地里的庄稼,一个望着窗外发呆,是担心无亲无故的官员。她们的心还操得真够远的!

何奶娘一挑帘子进来了,捂得冻得通红的鼻子道,“二位姑娘,今儿下了雪,晚上的菜要不要改一改了?”

啊,这也是正事。钱灵犀和钱敏君对视一眼,不觉都皱起了眉,这成天想吃什么,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今天的主菜原本准备了一道栗子烧鸡,这个菜早已经炖上,眼下都快熟了,自然无法更改。但这样天气,把菜一端上桌,只怕就要凉了。

钱灵犀想了想,出了个主意,“上菜时就拿瓦罐把那个烧鸡端出来,再寻两件不要的破棉袄在外头包着,就不怕冷了。其余的青菜要是没做的,就都不做了,笋片什么不好熟的先拿油炒一炒,其余的就直接下在汤里,一样拿瓦罐装着。横竖咱们自家人,不要那么好看,等明儿再去买只羊腿回来煮火锅。”

何奶娘应了去了,钱敏君却道,“火锅虽然暖和,但那炭气实在讨人嫌。能不能想个法子改改的?”

那可没办法,这时代又没有电,钱灵犀也讨厌煮火锅的炭气熏眼睛,可不用炭又用什么呢?当然,这时候是有无烟的银霜炭,但那个极贵,除了皇宫,只有大富之家才用得起。钱文仲眼下可是个穷官,要用那个就太招摇了。她们就算有钱,这九原也没地方买去。

钱敏君却忽地想起,“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荣阳,表哥请我们吃火锅,有一种是在石头上面烧烤的?”

钱灵犀明白了,可以弄个大盆子,烧些滚烫的石子做锅来保温,虽然效果可能没有炉火好,但不过吃顿饭的功夫,还是可以支撑的。她们兴致勃勃的商议着,准备今晚上就用起来。忽地一阵凉意侵入屋子,是石氏回来了。

因为钱文仲不打招呼偷偷联系了粮商,把士兵们种的莜麦全都卖了,高杰这些天可是气得跳脚,恨不得把钱文仲也给关起来。但樊泽远却称,此事是他早就联系好的,不过让钱文仲去跑个腿而已,他是主管领导,一力将罪责担下,让高杰也奈何不得。只能把他继续扣在军部衙门里,想心思折腾。

但因樊泽远不在,军中事务大半压在钱文仲身上,他已经好些天都没回来了。不过仍是让跟随身边的郑祥回来嘱咐妻子一定要时时去看顾着他,石氏不敢怠慢,送了两回饭菜,樊泽远却表示在军衙里有吃有喝,不用麻烦她们了。

今天眼看着变了天,石氏便去送了厚衣厚被。可她一回来,脸色却有些不好,却又没有吭声。只是在晚饭过后,单独把钱灵犀叫进卧室。

第218章 为长远计

入了夜,风更大了。

在钱灵犀听来,简直是扯着嗓子在窗外呼啸,但听在这里已经过了一冬的秦姨娘说,眼下还算好的,窗外那声音还是如万马在远处奔腾,等到真正冷起来的时候,那马可就是在人耳边呼啸了。

不安的挪动了一下站得有些酸楚的双腿,钱灵犀困惑的瞧着石氏。她叫自己进来,却半天不说话,坐在炕上,目光一直落在那通红的火盆上,眉心攒在一起,似乎在想什么恼人的心事。

等了许久,钱灵犀终于忍不住了,打破了屋里的寂静,“婶娘,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石氏的目光缓缓的抬了起来,那眼神过于严肃了,让钱灵犀有些莫名的紧张,“婶娘,你…怎么了?”

“灵犀,婶娘知道,起初你才来时,我待你并不好。只是后来,我待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吧?”石氏终于开口了,可她一开口说出来的话,却让钱灵犀震惊了。

“婶娘怎么说这样的话?是不是灵犀做错了什么,惹您伤心了?要是的话,您要怎么责罚灵犀都可以。只是,求您先告诉我,好不好?”

石氏顿了一顿,眼中却已经含着泪了,“我知道你跟你姐姐要好,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怎么能擅作主张?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来,你姐姐,你姐姐她…”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钱灵犀慌了神“婶娘,您到底在说什么呀?是姐姐出了什么事么?您快告诉我!”

“你难道还想瞒我么?”石氏是真的生气了,还很伤心,“敏君舀了钱,天天让人买糕点给樊将军送去,难道不是你的主意?要不是今儿我亲自去给他送被褥,还被你们蒙在鼓里!若是送了也就罢了,可为什么一定要打着你姐姐自己的旗号?敏君是个不懂事的,难道你也跟着犯糊涂?这不成了私相授受往后让你姐姐怎么嫁人?”

什么?钱灵犀震惊了,“可这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真的,我可以发誓!”

可眼下她再发誓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做下,还有些风言风语已经传出来了。谁也不知道,钱敏君居然会这么大胆,她见樊泽远不肯收自家的饭菜,便自作聪明的舀了钱给城中一家糕饼铺子,让人家每天给樊泽远送一盒糕点。而且,很没心没肺的留了自己的名字。

那糕饼铺子的伙计哪里会想那么多?既然是钱参军家里大小姐吩咐他办事就每天去军部衙门里通传一番,听得好些人都在暗中取笑,这位大小姐是不是看在樊将军了,成天这样献殷勤?

军营中人本就荦素不忌,有些话传到樊泽远耳朵里时,已经很不象样了。可那送糕点的小伙计又不能见到他,只是交给门上,他就是不要,也没法把话带出去。直到石氏今天亲自去了,他才终于找着机会把这事吞吞吐吐的提了出来。

石氏一听,直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她苦心教养的女儿,居然背着她跑到一个鳏夫面前大献殷勤这让人听了怎么说?

石氏憋着一肚子火回了家,本要当场发作,可是当看着女儿单纯的目光时,她又把这口气暂时咽了回去。

在她看来,钱敏君还是个不晓事的孩子,哪里会有这么大的主意?只怕是钱灵犀这个狗头军师出的馊主意!再说,她要是当场就把事情阄起来了,让女儿以后怎么做人?难不成真的要把她许配给樊泽远?所以石氏才没有吭声只把钱灵犀单独叫过来审问。

这可把钱灵犀给冤死了!忙忙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主动坦白“姐姐对樊将军动了心思,这事我一早就觉得不妥可怎么劝她她都不听,正想着要来跟婶娘说一声,谁知她就干出那事来了?婶娘若是不信,尽可以叫姐姐来对质,若是我有半句假话,让我天打雷劈!”

“好孩子,真对不住,是婶娘想岔了。”石氏跟她道了歉,却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可这事若是你撺掇的,我还好办些,却怎么是那丫头自己动了心思?她看上什么人不好,怎么偏看上那人呢?真是冤孽,冤孽啊!”

看她哭得伤心,钱灵犀心里也甚是不忍,“婶娘,您快别哭了。若是觉得不妥,好好想个法子,让姐姐断了这念头才是。”

“怎么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姐那性子,她要是认定的东西,谁说都没辙。我还记得她小时候,你干爹买了个布娃娃给她,她喜欢得不得了,后来玩得旧了,我就让丫头扔了,又给她买了个新的。可她足足哭了三天,也不肯跟我说话,直到我让丫头把那个旧布娃娃找回来,她才安生。万一她要是对那姓樊的也动了死心眼,这可怎么办?”

石氏一面哭,一面说着,全乱了分寸。

这…这让钱灵犀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了,“若是姐姐认死理的话,这事倒不好办了。婶娘,其实那樊将军,唔…似乎也不是坏人。”

石氏难过的摆了摆手,“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想着,若是你姐姐真的看上他了,不如就成全他们算了。可是以你姐姐的性子,她有可能做好一个三个孩子的继母么?更别提樊将军长年领兵在外,不在家中,若是真的让你姐姐嫁了,那就是眼睁睁看她往火坑里跳!”

她长吸口气,抹了眼泪,打起精神来下了定论,“为人父母者,不能只顾着儿女一时快活,得为其长远计。所以此事绝无可能。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不可能让你姐姐嫁给那人。”

看她话说得如此决绝,钱灵犀心中暗叹一声,对钱敏君说了句对不起。这可不是她不帮忙,而是实在帮不上。石氏有句话说得她也很赞成,真正为一个人好,就得为她做长远的打算。以钱敏君的性子,让她去做樊泽远的填房?钱灵犀也觉得有些前景不妙。

“不过姐姐生性真纯,婶娘,您要是去说,可得好好说,别一下子说得姐姐下不来台,让她太伤心了。”

见她是一片真心为钱敏君着想,石氏心中很是感动,“你姐姐要是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知可以少操多少心了。不过灵犀,此事恐怕要为难你了。”

钱灵犀一怔,见石氏很是为难的道,“若是我去跟你姐姐说,只怕我性子一上来,就伤了和气,能不能你去跟她说说?”。钱灵犀暗自抽抽嘴角,这母女俩怎么都一个德性?全把烫手山芋扔她手里,让她怎么办?

“干娘,其实吧…这件事我心里也一直在琢磨。如果要明着劝姐姐,只怕起到反效果。倒不如从侧面下手,说不定还能更好的解决问题。”

“那你快说,是什么主意?”

钱灵犀心中暗叹,姐啊,真不是我有心搅和你的好事,只是眼下婶娘这么不赞成你的亲事,连要死要活的话都说出来了,我只好帮她出出主意了。

次日天明,窗外已经是粉雕玉砌的冰雪天地了,可喜雪已经停了,风也住了。气温还不算太低,赵大娘进来回话,昨晚已经把钱灵犀吩咐搭建的暖窖修好,甜菜基本损失不大。

钱灵犀急着要去亲自查看,但钱敏君却把她一拉,低声问起,“昨晚娘叫你去做甚么了?你们怎么说那么长时间的话,我等着都睡着了。”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家里几样生意上的事情。”

钱敏君将信将疑,“生意上的事情怎么不叫我一起去?”

她现在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钱灵犀只得另扯了个由头,“婶娘想给我家送份年礼,又怕你们听见,我会不好意思说,才把我单独叫去钱敏君释然的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家现在到了荣阳,离得这么近,自然应该送份礼去的。娘上回不说要买几块皮货么,不如给你家也送几块,又轻便又好带,最是便利不过了。你可别嫌贵,一会儿我去跟娘说。”

钱灵犀嘿嘿笑着敷衍,心中却有些内疚,姐啊,我是真心为了你好才出此下策,但愿将来你知道了实情,不要怪我才好。

早饭桌上,钱敏君就主动跟母亲提起,要给钱灵犀家买几件好皮货的建议,石氏歇了一晚,气色已经好多了,听了这话,还欣然笑道,“敏君也知道心疼妹妹了,这是好事。

可钱敏君刚得了夸奖,正在沾沾自喜,却听母亲又道,“可你怎么知道给樊将军送点心,也不把名号报清楚呢?”

钱敏君脸色一僵,不知如何应答。却见石氏面上没有丝毫不悦,只是指导,“你是未嫁女子,行事当有诸多顾忌,这些应该是在国公府学过的吧?否则岂不把人家吓着?不过你这心是好的,只是给樊将军送糕点这主意有点孩子气,你怎么知道人家喜欢吃甜食呢?”

钱敏君见母亲并不怪罪,一颗心就落了地,再一想母亲的话,确实有道理,樊泽远可是带兵的男子汉,怎么可能跟自己似的,喜欢吃甜点?

石氏就见女儿脸上一红,主动认错,“是女儿考虑不周。”

她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悄悄跟钱灵犀对了个眼,依旧和颜悦色的道,“眼下这天也冷了,糕点什么的凉,也没人爱吃,就不必再送了。你不管着厨房么,就让人炖些汤水送去。”

钱敏君微笑着涨红了脸,却是真的开心。却不知母亲凝视着自己,目光深远。

第219章 作戏

钱灵犀去了自家庄稼地。

虽然高杰跟那些产出的粮食过不去,却不会跟这些地过不去。他可是清贵高雅的读书人,自然不屑于研究农事。是以钱灵犀能够可着劲儿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上折腾,而不必担心有人来捣乱。

眼下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在白雪的覆盖下四野苍茫,只有那些微微凹陷处,象一块块方方正正的被子,彰显着有人耕种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