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三妃还是李德全,都是伴驾多年的老人,从未见康熙发过这么大的火,慌得连忙跪下请康熙暂息雷霆之怒,至于荣贵妃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不知如何自处是好。

“自大清开朝已来,还从未有四品朝官之女被赐给阿哥当格格的事,贵妃,如此荒唐之事你倒是告诉朕,朕要怎么向百官交待,你告诉朕!”最后几句康熙几乎是吼出来。

荣贵妃吓坏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唯恐更加激怒康熙,宜妃倒想帮着说话,可她刚一张嘴就被康熙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格格…这是一个近乎妓女的称呼,一想到那个像极了她的女子遭受如此不公的对待,他就心痛至极,连带看荣贵妃的眼神也充满了戾气。

许久,他微微收敛怒色,冷声道:“贵妃,你入宫有三十多年了吧?”

荣贵妃不知其意为何,战战兢兢答道:“回皇上的话,臣妾入宫至今已有三十四年。”

他默然颔首,露出深思之色,“三十四年…那就是康熙九年入的宫,那时孝诚仁皇后尚在是吗?”

荣贵妃心里狠狠震了一下,小心回道:“是,臣妾当时有幸得到皇后教诲,受用一生,臣妾心里一直记着皇后恩德,未敢有忘。”

“朕原先也这么认为,现在看来却是错了。”在沉重的失望中,他越过跪在地上的诸人,一步步往紧闭的宫门走去,李德全见状赶紧自地上爬起来一溜烟跑过去开门,当阳光重新洒落体元殿时,荣贵妃听到了此生康熙对她说的最后一番话。

“贵妃,你年纪也不小了,往后无事还是不要出景仁宫了,专心礼佛,宫里的事就交给宜妃和德妃打理吧。至于和珠,她爱嚼舌根子,不适合再留在你身边伺候,打发了去辛者库吧。”

“不要,皇上不要!臣妾知错了,皇上您要罚就罚臣妾一人,不要牵连和珠,她已是快五十的人了,现在要她去辛者库等于要她的命啊,皇上!”德妃泪如雨下,跪步前行,想要去抓住那抹明黄,可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康熙远去,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湘绣,其实芳儿已经不在了,就算有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入宫,朕也不会为她而冷落了你,毕竟你陪了朕三十余年,毕竟你为朕生儿育女;只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从体元殿至御书房,一路行来康熙都未开口说过一句话,李德全接过小太监新沏的六安香片捧至一脸疲倦闭目坐在御座上的康熙面前,“万岁,劳累一天了,喝口茶提提神吧。”

李德全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康熙答应,逐大了胆子低声道:“其实万岁若真喜欢凌若小主,何不下一道圣旨将她召入后宫呢?”

康熙骤然睁开眼,眸底一片森寒,冷笑道:“李德全,你这差事当得越发有出息了,居然敢教唆朕抢自己儿子的女人!”

李德全慌忙撩衣跪下,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既惶恐又委屈地道:“皇上您可冤枉死奴才了,奴才对皇上一片忠心可鉴日月,万不敢做出对不起皇上的事,否则教奴才不得好死、死无全尸…”

康熙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别整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若不是看在你对朕还算忠心的份上,凭你刚才那句话朕就可以活活剐了你!起来吧。”

“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李德全擦了擦被吓出的冷汗站了起来,见康熙伸手赶紧递了六安香片过去。

康熙接过茶盏徐徐吹散杯中热气,抿了一口头也不抬地道:“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说吧,朕不怪你就是了。”

李德全飞快地瞄了康熙一眼,见他脸色还算平和,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其实…荣贵妃昨夜才将凌若小主赐给了四阿哥,依着奴才看兴许四阿哥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此事,更甭说宠幸凌若小主了,皇上您就算真将凌若小主召进宫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也只有打小在康熙身边侍侯的他才敢说这些话,换了其他人就是再想也绝不敢说出口,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绝不是空谈,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

康熙摇摇头,略带几分苦笑道:“朕不是唐明皇,所以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此事若传扬出去,就是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足以把朕给淹死,朕还指望着做一个明君呢。”

“罢了,罢了。”康熙仰天长叹,不无遗憾地道:“一切皆由天定,强求不得啊,李德全你晚些去贝勒府传朕的话,让四阿哥好生对待钮祜禄氏,莫因她格格的身份便轻慢了去,等往后有合适的机会,再晋一晋她的位份,格格之位实在太委屈她了。”

李德全躬身答应,见康熙没有其他吩咐方才悄无声息的地退下。

第十二章 四贝勒府

四贝勒府邸

凌若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醒来时浑身酸痛,嘴里还火烧火燎一般,隐约看见有一个人背对着自己,连忙扯了干涩的声音唤道:“水…我要水…”

正在干活的墨玉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回头看到凌若真的醒来顿时露出欣喜之色,赶紧自桌上倒了杯水递至床边,“姑娘,你可算醒了。|”

凌若顾不得回答,就着墨玉的手贪婪地喝着对她来说恍如琼浆玉露般的清茶,一口气喝完犹不解渴又要了一杯方才缓解口中的干渴。

“我睡了很久吗?”墨玉在凌若身后垫了两个半旧的棉花垫子,让她可以倚着坐一会儿。凌若记得她昏过去是夜里,而今外面天光大亮,想来起码睡了一夜有余。

“姑娘您足足昏睡了四天呢,烧得手脚都抽搐了还说胡话,奴婢好怕你就这么一直睡下去。”说着说着她眼睛红了一圈,映着黑青的眼眶特别明显。

凌若微微一怔,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去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可惜阎罗王不肯收她,又将她赶回了阳间。她抚了抚自己明显削瘦许多的脸颊朝墨玉善意地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墨玉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奴婢没事,只要姑娘您无恙就好了,再说奴婢照料姑娘是应该的。对了姑娘你睡了这么久饿不饿,要不要奴婢去给您盛碗粥来?”

被她这么一说凌若还真感觉肚子空落落的,逐点头道:“也好。”

墨玉离去后没多久便端了碗热腾腾的粥进来,轻声道:“姑娘身子刚好转吃不得油腻的,得吃清淡些,奴婢在粥里加了些盐,不至于太淡,姑娘您趁热吃啊。”

“谢谢你!”她微笑,犹如盛开在池中的莲花于一瞬间绽放,美得令人窒息,墨玉怔怔地看着她,良久才挤出一句,“姑娘,你真好看,像仙女一样,连年福晋都没你好看。”

年福晋?凌若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释,四贝勒胤禛今年二十六岁,于十三年前奉命迎娶内大臣费扬古之女乌拉那拉氏为福晋,夫妻称不上恩爱,但也相敬如宾。之后又有湖北巡抚年遐龄幼女与管领耿德金之女先后入府,立为侧福晋。其中年氏是前几日刚入的府,也是康熙指的婚,四贝勒府张灯结彩大宴七日,连康熙和胤禛生母德妃都来了,虽只是纳侧福晋,但那排场比之嫡福晋也不逞多让。

墨玉当时被抽去前院侍候,曾有幸得见到年氏,惊为天人,她从不知一个人可以长得这般美艳绝伦。原以为再没人可与年福晋相较,却不想这么快就又遇到一个。相较之下她更喜欢这位新来的格格,人长得漂亮又没什么架子,不像那位年福晋,听在前院侍候的人偶尔聊起,说是不太好侍候呢。

四贝勒府分东、西、中三路,每路各有三进院,凌若现在居住的是西路的后院,名为揽月居,她们这些格格不像那些侧福晋、庶福晋一般可以独居一处,揽月居便是所有格格的居所。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在王府里当差,是家生还是卖身的?”凌若好奇地问,墨玉说了许多,却从未涉及到自己。

墨玉把玩着胸前用蓝绳束起来油光发亮的发辫歪头笑道:“奴婢是今年刚签的卖身契,不过只签了三年,比姑娘来这里早不了多少日子。”

“为什么要签卖身契,家里没人了吗?”凌若一边喝粥一边问,兴许是寂寞兴许是无聊,总之她很喜欢与墨玉说话。

墨玉摇摇头,“不是的,奴婢家里父母健在,还有一个哥哥和妹妹,哥哥今年都二十多了,早过了娶妻的年纪,只因家里太穷所以一直未娶上,今年好不容易说到一户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哥哥,但要五十两彩礼钱,为了给哥哥凑这钱,奴婢就自愿卖身给四贝勒府三年,虽然四贝勒府规矩大,但待遇也丰厚,除了卖身的钱,这三年里奴婢还能每月领到一两月钱呢,存够三年又有三十六两了,有了这些银子家里日子就不会太紧巴了。”说到这里她笑弯了眉眼,仿佛这是一笔多么大的财富。

她单纯的笑颜感染了凌若,郁结数日的心绪在这一刻有拨云见日的感觉,是啊,人有时候可以活得很简单,一片瓦一碗饭便于心足矣。

她虽然不幸,但比她不幸的人还有很多,不论身在何处,她一定要努力活下去,自怨自艾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想通这一点之后,凌若眼中的迷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别看墨玉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姑娘,但这一刻竟能敏锐觉察到凌若的变化,逐笑道:“姑娘是想到了什么吗?

凌若拢一拢披在身后的长发,淡淡道:“算是吧,墨玉,与我说说四贝勒吧。”

“四贝勒啊…”墨玉皱了皱鼻子道:“其实奴婢也不太了解,来府里一个多月,只见过四贝勒一面,还隔得老远。听府里的下人说四贝勒经常板着一张脸,很少笑,很多人都怕他呢…”她压低声凑近了小声道:“还听说京城里有人给四贝勒取了个绰号叫‘冷面阿哥’。”

冷面阿哥?凌若哑然失笑,还个绰号还起的真贴切,她前后见过胤禛两次,每次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实在很难叫人产生好感,相较之下那位素有“贤王”美称的八阿哥风评要好得多。

“姑娘您这次病能好,真应该谢谢温格格?”

“温格格?”凌若知道她说的肯定不会是四阿哥的女儿,应是与她一般身份的女子。

“嗯。”墨玉接过凌若吃了一半的粥放在小几上,低声道:“姑娘病着的这几天正是年福晋进门的日子,阖府上下皆忙着新福晋的事,压根没人理咱们,奴婢找了好几次连高管家面都没见着就被打回来了。眼见姑娘烧得快不行了,大夫也没人去请,奴婢真不知该怎么办,幸而温格格瞧见了,知道后亲自去找了高管家,高管家看在温格格的面上才派人去请了大夫来瞧。之后温格格又来瞧过几次,知道姑娘没大碍了才放心。”

墨玉不说凌若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心下微凉,以往在家中,虽过得拮据,但阿玛额娘向来爱护自己,稍有点病痛便急的不得了;眼下在这里,活了十五年的命在他人眼中不过是草芥罢了,生死根本不在意。

凌若在心里叹了一声,压下心中苦楚浅笑道:“如此改明儿真要好好谢谢这位温格格。”

第十三章 李氏

静养几日后,凌若身子已经差不多好利索了,就是手脚还有些无力,趁着外头天气晴朗就让墨玉扶她出来走走,老呆在屋里闷得很。

沿着六棱石小径,一路出了揽月居,冬日阳光晴好,从天空中大片大片倾落,令迎面吹来的风带了几分暖意,舒适而惬意。

好快,一转眼已是十二月二十二,再有十日不到就该过年了,以往都是与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过年,今年却要一人独过了,也不知阿玛他们怎么样了,是否已晓她的事,若是知晓了想必又要好一顿伤心了…

神思恍惚间,凌若不曾注意到面前多了两个容色妍丽的女子,直至墨玉暗中扯了她衣袖一把方才回过神来,只听对面那个身着粉色衣衫的女子扶着鬓边松垮的珠花刻薄地道:“早听说府里新来了个格格,还是官宦千金,本想着会是个知书达理的,现在才知道竟是个连最基本礼仪都不懂的野丫头,见了福晋也不行礼,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知她阿玛是怎么教出来的。”

旁边那女子披了件绯红缎锦绣海棠纹披风,里头是一身织锦团花的旗装,甚是富丽,发间簪了一对红宝石镶就的玫瑰长簪,垂下长长的珠络于颊边,衬得她本就艳丽的容颜愈发出色,眸光微动,落于凌若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凌若起先还不以为意,然听得她话语中辱及阿玛,神色立时冷了几分,侧头问道:“她是福晋吗?

墨玉扑哧一笑低声道:“姑娘您这么说真是太抬举她了,她倒是眼巴巴盼着当福晋,但哪有那么容易啊,不过与您一样都是格格罢了,姓叶,就住在揽月居最东头那间,算是众位格格里较受宠的一位。”说到这里她指指旁边的女子道:“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侧福晋。”

府里统共两位侧福晋,一位姓年一位姓李,墨玉提过年氏,年纪与自己相仿,容色却是艳丽绝伦,有沉鱼落雁之貌。眼前这位略有不及,且年纪瞧着已有二十上下,应是另一位侧福晋。

“你就是新来的格格?”李氏绛唇轻启,露出莹白如玉的贝齿。

“是。”既已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凌若自不会再这般大刺刺站在那里,一甩绣有牡丹花式的帕子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凌若见过李福晋,福晋吉祥。”随后又向叶氏行了个平礼,叶氏冷哼一声也不回礼。

按着规矩,只有嫡福晋才可被称一声福晋,其余侧福晋、庶福晋等,皆要在福晋前冠以姓或名,以示嫡庶有别。

李氏眸光一转,从护手中伸出一只洁白莹润的手,小指上的金镶翠护甲在阳光下异常耀眼,她挑起凌若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淡淡道:“长得倒是挺标致,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眼下看来却是好了呢,请大夫了?”

洁白的指尖传来荼蘼花的幽香,凌若低眉垂视道:“有劳李福晋挂心,已请大夫看过,现在已好得差不多了。”

“如此甚好。”李氏漫然点头,手重新笼回护手中,似笑非笑地道:“听闻你阿玛是从四品典仪,又是镶黄旗,身份虽说不上贵重但也不轻了,何以宫里仅仅将你赐给四爷为格格?这样实在太委屈你了。”

看似温和的话,却像一条毒蛇一样狠狠咬住凌若的痛处,令她脸色为之一变,幸而自从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后,已非昔日之凌若,几息之间就恢复了镇定,凝声道:“回福晋的话,凌若出身寻常,能有幸侍候在四爷身边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凌若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觉得委屈呢。”

“凌格格不止人长得美,连口齿都很挺伶俐的,这番话说的可真动听。”李氏掩唇轻笑,眸底有不易察觉的厉色一闪而过。

叶氏在一旁插嘴道:“那也得心口如一才好,就怕有些人口是心非,福晋您可千万别被些许花言巧语给蒙骗了。”她本就看凌若不顺眼,现在抓到机会自不会放过。

凌若笑笑未语,倒是墨玉心中不忿辩解道:“我家姑娘才不是这种人,叶格格您莫要随便冤枉好人。”

听得墨玉居然敢顶嘴,叶氏登时拉长了脸,寒声道:“什么时候咱们府里的下人变得这般没规没矩?我跟福晋在说话也敢插嘴,如此下去假以时日还不得骑到咱们头上来?”说到这里睨了凌若一眼皱眉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一个个都不知尊卑。”

听她辱及自家姑娘,本已准备低头认错的墨玉气愤地道:“奴婢没有忘记尊卑,只是照理直说罢了。”

“还敢顶嘴!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一再被顶撞,叶氏哪咽得下这口气,不顾李氏在场,扬手就欲掴。

“请姐姐息怒。”凌若一把将墨玉拉到身后,迎上去道:“墨玉是妹妹的奴才,她若有不小心冲撞姐姐的地方,妹妹代她向姐姐赔个不是,还请姐姐看在妹妹的薄面上饶过她这一回,待回去后妹妹一家严加管教。”

“给你面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叶氏一把推开她尖声道:“今日我这个做姐姐就替你好生管教一下这个无礼犯上的奴才,让开!”

“请姐姐高抬贵手。”凌若迎上她再一次扬起的手掌,“若姐姐真要打,那就打凌若吧。”

入府以来,若不是墨玉悉心照料,她现在如何还有命站在这里,在她心中早将墨玉视为亲近之人,怎肯任由叶氏欺凌。

“你!”叶氏大怒,这掌到底不敢真掴下去,她虽嚣张但还不至于没了头脑,凌若与她同是格格,万一她借此为由告到嫡福晋甚至是贝勒爷那里去,自己可就麻烦了。

“好了,都少说一句。”闻得李氏开口,叶氏不敢再纠缠,恨恨一跺脚站回到李氏身后。

李氏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叶氏稍安勿燥,随即移步来到凌若面前淡淡一笑道:“想不到凌格格还是个心善之人,对下人这般爱护。”

凌若不知她这么问的用意何在,正斟酌着该怎么回答,听得她又道,“善待他人固然是好,但万事都要有个度,若因此而过于放纵,那便是坏了贝勒府的规矩,这于你于她都不是什么好事,记住了吗?”

“妾身谨记福晋教诲,回去后定会严加管束。”凌若深深低下头去,墨玉亦跪地认错。

李氏嗯了一声后又道:“既已知错,那这次就罚你小跪一个时辰吧,若再犯绝不轻饶。”

“是,奴婢领罚。”墨玉朴实却不笨,心知这样的惩戒已是姑娘极力维护的结果了,再多言只会为姑娘带来更多的麻烦,原先若不是叶氏言语中辱及姑娘,她也不会不顾身份出言顶撞。

“那就劳凌格格在这里督视了。”李氏点一点头对叶氏道:“咱们走吧。”

“是。”叶氏恭顺地答应一声,扶了李氏离去,在经过凌若身边时,狠狠瞪了她一眼,凌若明白,此事并没有了结,相反,恰恰是开始。

第十四章 蒹葭1

待她们走远后凌若方直起身,一抬眼看到笔直跪在那里的墨玉轻叹一声又心疼又生气地道:“她要说就由得她去说,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平白让自己受这一番苦。看你以后还敢鲁莽。”

墨玉赶紧摇头,嗫嗫道:“奴婢再也不敢给姑娘惹麻烦了。”

瞧她那一脸委屈又不敢说的样子,凌若心头一软,蹲下来抚着她长长的发辫道:“我不是怕麻烦,也不是不知道你是替我出头,但逞口一时口之利对事情本身并无帮助,反易被人抓住话柄,惹来灾祸。在这府中不比外面,做任何事都要瞻前顾后,万不可贪一时痛快。眼下我在贝勒府中毫无根基,唯一能够信任依靠的就只有你了,若你有事,我又该如何?”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听墨玉大为感动,知道姑娘是真拿她当自己人才会说出这一番话,当下郑重道:“奴婢记下了,奴婢发誓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

“那就好。”凌若这才放下心来,顿一顿又颇为担心地道:“跪的疼吗?”这条小径是用六棱石子铺成,最是防滑不过,但人若跪在上面,石子的菱角就会刺进肉里,有尖锐些的甚至能扎破衣裤弄出血来。幸而此刻是冬季,穿了棉衣棉裤,不像单薄衣衫时硌得那么疼,但痛楚是难免的。

墨玉摇头道:“不疼,奴婢又不是第一次跪,早习惯了,倒是姑娘您身子刚好,万不可再累着,赶紧去亭子中坐着,奴婢保证一定会好好跪着,绝不动一下更不会站起来。”唯恐凌若不信,她又举起手发誓。

见她受着罚还一心以惦记自己身体,瞧着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凌若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水光,模糊了双眼,无法看清眼前的事物,但她的心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明与坚定过。|

既然命运不可更改,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去面对,不颓废、不放弃,坚强地活下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姑娘好端端地你怎么哭了?”墨玉不解地问,在凌若小巧如荷瓣的脸颊上,有透明的液体滑落。尽管姑娘哭起来也很美,但她还是喜欢姑娘开开心心的样子,那样最好看。

“我没哭,只是不小心被风迷了眼,没事的。”凌若笑一笑拭去眼角的泪水,怜惜地抚着墨玉圆圆的脸蛋道:“忍一忍,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她不敢让墨玉起来,万一被人瞧见了传到李福晋耳里,只会让她觉得墨玉不服管教,往后日子更难过了。

好不容易熬过一个时辰,凌若扶着墨玉一瘸一拐回到了揽月居,路经小院时,恰碰到几个精心打扮的格格聚在一起聊天,见到她们主仆狼狈的模样,自然免不了一阵讥笑。

凌若不理会她们的冷嘲热讽,径直回到房中将门关上,让耳根子清静些,待墨玉坐下道:“今日你好生歇着,不用伺候我,我自会照顾自己。”

墨玉笑着摇头道:“姑娘不用担心奴婢,奴婢已经不疼了,倒是您身子才刚好就扶着奴婢走了这么久,您才应该好好歇歇。何况奴婢都忙活惯了,您现在乍然叫奴婢坐着,奴婢反而浑身不自在。”

这一回墨玉很倔强,不论凌若怎么说都不肯听,无奈之下凌若也只得随了她,只叫她走动的时候自己小心着些,莫要逞强。

时光如静水一般,无声无息却从不曾停下,凌若站在四棱窗前静静凝望浓黑如墨的夜空,在不知几千几万丈高的夜空深处,明月静悬,星光闪耀。

“呯!”从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将凌若自恍惚中惊醒,放眼望去,只见一朵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而这仅仅是开始,在它之后不断有烟花升空,绽放、消散、再绽放,将夜空渲染的五彩缤纷,美不胜收。

墨玉也被烟花吸引了过来,站在凌若身侧赞叹不已,直到烟花放完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知道是谁家在放烟花吗?”烟花虽与鞭炮一样为火药制成,但它的制作工艺比鞭炮难许多,这也导致了烟花的价格是鞭炮的好几倍,一般百姓根本燃放不起,能像刚才那样燃放大量烟花的人家,非富即贵。

“今天是八阿哥迎娶嫡福晋的大日子,刚才的烟花肯定是八贝勒府放的。听说那位八福晋是…西安将军莫…莫…”墨玉想破了脑袋瓜子也想不起来那位大人叫什么名字,气得她直敲自己脑袋,刚刚明明还记得的,怎么一转眼死活想不起来了呢。

“可是西安将军莫巴仁?”凌若曾听凌柱说起过此人,骁勇善战又懂行军布阵,是本朝难得的将领,可惜在准噶尔战役中阵亡。

“对对对!”墨玉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名字,还是姑娘脑瓜子好使。听说八福晋是莫巴仁将军唯一的骨血,当年将军战死后没多久将军夫人就因病去世了,皇上怜惜将军女儿孤苦无依,便将她接在宫中抚养,直到今年才赐婚给了八阿哥。”

“今年可真是热闹,先是咱们府里纳了侧福晋,现在又是八阿哥娶了嫡福晋。”墨玉掰了掰指头笑道:“还有七日就该过年了,到时候又会好热闹,阿爹会把养了一年的猪杀了,阿妈则拿出早已做好的新衣裳…”越说越小声,因为她猛然想起如今已不是在家中。

凌若长叹一口气,揽过墨玉的肩膀安慰道:“三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过了这三年你就可以回去与爹娘团聚了,在这三年间就由我陪你一起过年吧。”

墨玉吸了吸鼻子,抹去凝聚在眼底的泪,用力点头,“嗯,奴婢和姑娘一起过年。”

是夜,凌若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墨玉三年后就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那么自己的,自己的尽头又在哪里?还是说永远没有尽头?

“唉…”自选秀以来叹息的次数比她以往十五年加起来还要多。

披衣起身,趿鞋来到外面,没了烟花绚烂夺目,明月在夜空中犹为显眼,似水月华静静洒落庭院中。

十二月的夜极冷也极静,万籁俱寂,不像春夏秋三季有蝉叫虫鸣,偶尔一阵风吹动,晃得树枝簌簌作响,凌若紧了紧衣裳借着月光慢慢走在曲幽小径间,软底绣鞋踩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第十四章 蒹葭2

出了揽月居再往前走不远便能看到蒹葭池,凌若第一次听到这个池名的时候愣了好一阵儿,她自幼习读诗书,自然知道蒹葭二字出自哪里,但没想到会有人以此做为池名。|

听墨玉说,此池原是没有,是皇帝将此宅赐给四阿哥后,胤禛特意命人挖的,是一个莲池,一到夏天池中便开满了莲花,放眼望去,当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胤禛是男子,且以她对胤禛的认识来看,他不像是会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人,且又以蒹葭命名,不知是为哪个女子所建,是嫡福晋吗?兴许吧,嫡福晋的名字里仿佛就有一个莲字。

他,至少是个有心人…

这样想着,她对胤禛的抵触少了许多,凌若行走几步来至池边,此刻不是荷花盛放的季节,只能看到静静一池水,映着岸边稀稀疏疏几盏灯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凌若徐徐吟来,这首诗名为《秦风?蒹葭》出自《诗经》,她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就甚是喜欢诗中那种不可言语的朦胧意境,当时深深记在了心里,此刻再记起依然一字不忘。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

“谁在哪里?”正吟到一半,忽听到不远处响起一个低沉略有些含糊的男声。|

凌若大吃一惊,这么晚的天还有人在吗?正讶异间,一个身影摇摇晃晃从池的另一边走了过来,手里仿佛还拿着什么东西。

凌若定晴细看,待看清时又是好一阵惊訝,来人竟是胤禛,只见他一身宝蓝色袍子,腰间系了条暗金镶紫晶带子,一块五蝠捧寿和田玉佩与累丝香囊一并系在下面。

这一切并无不妥之处,偏是胤禛满身酒气,一脸通红不说,手里还拿着壶酒,走路都摇摇晃晃了,酒还不住往嘴里灌,人还没到近前呢,便已先闻到那阵酒味,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

凌若微微蹙眉,忍着呛人的酒味朝他行了一礼,“妾身见过贝勒爷。”

“是你?”胤禛睁着朦胧的醉眼仔细打量了凌若一眼,居然认出了她,踉踉跄跄地指了她道:“你,你不是应该在宫,宫里选秀吗?怎么跑到我府里来了?”

“荣贵妃已将妾身指给贝勒爷为格格。”话音刚落便见胤禛不慎踩到一块凹凸不平的碎石上,身子失了平稳差点摔倒,凌若赶紧扶住,

胤禛拍拍发晕的脑袋醉笑道:“对,我想起来了,皇阿玛和我说过你,他还要我好好待你,莫要亏待了去。”

“皇上也知道这事了吗?”凌若一怔,连胤禛甩开了她的手都没发现。

“怎么不知道。”胤禛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脚步踉跄地道:“为了你的事皇阿玛龙颜大怒,将荣贵妃禁足在景仁宫,额娘说她从未见皇阿玛发过这么大的火。”

皇上,他是这样关心她吗?可是一切都迟了,想必皇上心中也明白,否则不会这样嘱托四阿哥…

凌若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抬眼望去,发现胤禛不知何时跑到池畔,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这大晚上的又喝得这般醉,真摔下去可怎么得了。

“贝勒爷小心!”胤禛脚下一滑险些落入水中,凌若慌忙将他拉住,埋怨道:“您这是喝了多少酒啊,竟醉成这样?”

“多少?”胤禛茫然摇头,“我不记得了。”顿一顿他捂着胸口忽而笑道:“喝醉了吗?不,没有,我的心还疼,还没有醉,我还要喝,你放开,我要喝酒。”

“再喝下去我怕你连路都不会走了。”凌若死死按住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让他继续喝了,真不知这位爷发的是哪门子疯。

“你好烦啊。我不用你管。”胤禛用力推开面前这个烦人至极的小女子,看到她因站不稳而摔在地上,薄唇冷冷吐出两个字,“活该!”

“你!”凌若一阵气结,若不是见他喝醉了酒,她才懒得管他。好疼啊,抬起撑地的手,发现上面破了好大一块皮,火辣辣的疼。

胤禛将壶里最后一口酒饮尽,扬手将酒壶抛入池中,大声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血。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哈哈哈!”他在大笑,却听不出丝毫开心之意,有的只是无止无尽的悲伤与难过。

“我想要的求之不得,不想要的却一个又一个。”他止了笑回过头来,眸中有无穷无尽的悲伤,令凌若深深为之震惊,“钮祜禄凌若是吗?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凌若大约明白了,胤禛心里应是有喜欢的人,但是却不能与之在一起,反而他不喜欢的人,譬如自己,却一个个被塞到他身边。

凌若猛然想起之前墨玉的话,今夜是八阿哥大喜的日子,胤禛与八阿哥是同胞兄弟,没理由不去的,如此说来应是从那里来,难道胤禛喜欢的是八福晋?

凌若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惊叫出来,这个猜想实在太过惊人了,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可能。

他与她,原来皆是伤心人。

许久,凌若上前扶住他,轻轻道:“妾身不能回答贝勒爷的问题,但是妾身曾听佛家说过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只有真正经历过这八苦方才是完整无缺的人生。”

“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胤禛喃喃重复着凌若的话,一遍一遍,许久,他抬头朝着高悬于夜空的明月伸出手,然后缓缓合拢,月依旧在那里,他什么都抓不住。

忽地,他抱住凌若抵在她的肩上放声大哭,像一个小孩般哭泣,仿佛要将心中的痛苦与悲伤都渲泻出来。凌若从未想过一个男人可以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更无法想象高傲、冷漠如胤禛也会有哭泣的时候,想来,他心中应是爱极了她…

如此想着,心中竟生出一丝心疼的感觉,默然无语…

第十四章 蒹葭3

许久,哭声渐渐止住,当胤禛抬起头时脸上已看不到一丝泪痕,唯有凌若清楚,刚才那一切并不是幻觉。|

“陪我坐一会儿吧。”这一刻胤禛的眼神清明无比,看不出一丝酒意。

“好。”凌若没有拒绝,陪他一道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寒意隔着衣裳渗入肌肤,凌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冷了?”胤禛睨了她一眼随手脱下长袍披在她身上,不容拒绝。

闻到衣上属于胤禛的气息,凌若脸微微一红,低头环抱双膝静静坐在胤禛身边,听他指着天上的星星一个个告诉她叫什么名字。

“这颗是牛郎星,那颗是织女星,每到七夕时,两颗星就会离得很近。”说到这里胤禛神色微微一黯,恍惚道:“以前她总问我什么时候能到七夕,这样牛郎和织女就可以团聚了。”

“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知道不该问这个,可是又忍不住心中好奇。

“湄儿吗?”说到这个名字,胤禛嘴角浮起苦涩的微笑

眉…湄…蒹葭池…凌若眸光刹那一亮,仿佛有一道闪电在脑海中划过,令她豁然开朗,脱口而出道:“蒹葭池是为八福晋而建?”

话出口她才意识到不好,她只是猜测胤禛喜欢的人是八福晋,又不曾证实,怎能这样不负责任地说出来呢,万一错了可怎么办。

胤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自嘲道:“你猜到了吗?八福晋…”天知道说出这三个字时他的心有多痛,简直像有针在扎一样。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她说她喜欢西湖满池荷花盛开的样子,所以我为她建了这个蒹葭池,希望她能够天天看到,可是她并不稀罕,连看都不曾来看过一眼。”胤禛的声音是强行压抑后的哽咽,“十余年,我守了她十余年,可最后她却离我而去,没有一丝留恋…”

凌若不知该从何劝起,她经历过,知道这种痛不是轻易可以抚平的,良久才道:“贝勒爷有没有听说过彼岸花?”

胤禛没有回答,只以目光示意她说下去。

凌若抿一抿耳边的碎发,娓娓道来:“彼岸花又称曼珠沙华,相传这种花,花开不见叶,有叶没有花,虽是同根生,却永远不相见。有人说,穿过这些花,曾经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那么,人就可以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