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她这是在劝他放下,他也想放下,可是十余年感情,不是一朝就可以放下的,否则他也不至于这么痛苦。

“世间真有这种花吗?”胤禛被她勾起一丝兴趣。

“也许吧,谁也不晓得。”凌若的目光有几许迷离,她也很想知道是否真有这种花,又是否穿过这些花,她就可以彻底忘记容远,忘记彼此的十年…

“与你说话似乎挺有意思的。”说了这么一阵子,心似乎没有痛得这么利害了。

“贝勒爷以后若是再想找谁说说话,妾身随时愿意奉陪。但是下一次希望…”凌若故意停住话锋,似笑非笑的望着胤禛。

“希望什么?”他知道她是在等他问

“希望贝勒爷不要再喝这么多酒,否则您还没醉妾身先醉了。”她佯装醉倒的样子,令胤禛为之失笑,这女子实在很有意思啊。

他摇摇头正要说话,忽觉胸口一阵烦闷,紧接着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将今夜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几乎全是酒,只有少得可怜的食物混在酒中。

“贝勒爷你要不要紧?”凌若顾不得身上沾到的呕吐物,赶紧扶住胤禛问。

“我没事,歇会儿就好了。”待将胃里的东西悉数吐出来,胤禛才觉舒服些,他抹了抹嘴角靠在凌若身上,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

“侍从在哪里,我叫他们送您回去休息。”凌若等了半天都不见胤禛答应,回头一看发现他竟然已经靠着自己睡着了,任她怎么唤都不醒,急得凌若不知怎么办才好,现在这么冷的天若任由他在外面睡,必然要生病,可是此地只有他们二人,她对贝勒府所知有限,根本不知要把他送到哪里去好。

思来想去,眼见夜色愈深,凌若唯有咬一咬牙,将胤禛扶回自己的居所,尽管隔着好几层衣裳,她还是能感觉到胤禛结实的身体,一路上脸红得发烫,所幸无人看见。

好不容易将胤禛放到床上,凌若已经累得快散架了,她不想吵醒已经睡下的墨玉,只好自己去打了盆水来,将胤禛与自己身上的污秽物擦去,又给他脱靴子盖被子,忙完这一切,凌若又累又困,倚在床榻边一步也不想挪动。

目光落在胤禛熟睡的脸上,闭着眼的他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凌厉尖锐,倒生出几分柔和之色,胤禛长相本就极其出色,可惜他平时老板着一张脸,好似别人都欠他几百两银子一般,教人避之唯恐不及;他若肯多笑笑的话,也不至于被人说刻薄寡恩了。

这就是她将要伴之一生的男人啊…

想起她与胤禛真的很可笑,第一次见面他对她说:想死就离远点;第二次见面他警告她:但凡听到一点风声,我都唯你是问;从无一句好话,可就是这样可笑的两人,如今却要共度一生。

她是他无数女人之一,他却是她的唯一,上天何其不公。

今后的岁月她该怎么去面对他,是与其他女子一般以色侍人,竭力去讨他欢喜吗?曾几何时想过,在这贝勒府中寂寂终老,不争宠不夺爱;可是今日墨玉之事让她明白一个道理――我不犯人,人却会犯我。

想要无宠安然终老,不过是一个梦罢了;没有底线的退让换来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悬崖绝壁,粉身碎骨。

权势――只有这两个字才能保证无人敢欺她钮祜禄凌若,而这一切,都建立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宠爱上。

湄,一个近水近岸似水似岸极动人的一个字。

湄儿,那就是胤禛藏在心底的名字,从不知道原来京城有名的冷面阿哥还有如此至情至性的一面,胤禛啊胤禛,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而我又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你…

想着想着,凌若竟倚在床榻边睡着了。

第十五章 过夜

冬日的夜犹为漫长,六更时分,天光不过才刚蒙蒙亮,墨玉打了个哈吹从通铺上爬起来穿衣洗漱,收拾停当后端了盆热水来到凌若的房间,

“姑娘该起床了。”墨玉照例将铜盆放到柚木架子,浸湿面帕后一边唤着一边撩起绡纱帘子,往常这时候姑娘早起身了,今日怎么睡得这么沉,连自己进来都没听到。

“姑…”当墨玉看到自家姑娘睡在床榻边,而床上明显躺了一个男子时,后面那个字怎么也叫不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叫。

“出什么事了?!”凌若睡得正酣,突然听到叫尖声,吓得她一个激灵,几乎从地上跳起来。

“姑娘你…”墨玉指指她又指指床上那个男子,张口结舌不知该从何说起。

“到底怎么了?别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凌若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没好气地道。

墨玉快晕倒了,这副画面就算不是活见鬼也差不多了,怎么姑娘还一副不打紧的模样,这是要急死她吗?

她一把拉过凌若气急败坏道:“我的好姑娘啊,就算贝勒爷没召你,你也不能做出这种事,你知不知万一要是被人知道了,是要处死的,以前就有一个格格守不住寂寞背着贝勒爷偷人,结果被人告发,贝勒爷知道后不止处死了那位格格和奸夫,连她的家人都受到牵连。我的姑娘唉,你怎么会这么糊涂。”墨玉急得团团转,跺一跺脚跑到门边开了条缝张望一番后道:“姑娘,趁着现在没人快让他走,不然待会儿想再走就难了。奴婢就当今天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这些凌若始知墨玉是为她担忧着急,感动于一瞬间漾满胸口,几乎要落下泪来。

“傻丫头,你还是先过来看看他是谁吧,别一口咬定就是奸夫。”凌若忍住笑意将墨玉拉到床前,让她仔细看看躺在那里的人究竟是谁。

“姑娘你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都这要命的时候还让她看奸夫长啥样,这不是存心气人吗?

墨玉不高兴地拉长了脸准备随意一瞅便算了事,呃,怎么看着有点像贝勒爷啊?往仔细了瞧,墨玉的眼和嘴渐渐张成一个圈,指着那人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这不是贝…贝勒爷吗?”

“你总算明白了。”凌若拍着额头佯装头痛地道:“我还真怕你连贝勒爷都不认识,把他当成奸夫好一顿毒打呢!”

墨玉尴尬地分辩道:“我,我哪知道会是贝勒爷。”说到此处她猛然抬起头,既惊又喜地道:“姑娘,您,您和贝勒爷…”

“休得胡说。”凌若红了脸啐道:“我和贝勒爷什么都没有,只是恰巧碰到贝勒爷喝醉了酒所以扶他到这里歇着罢了。”

“原来是这样啊,奴婢还以为贝勒爷宠幸了姑娘呢。”墨玉不无失望地撇了撇嘴,她是真希望姑娘能被贝勒爷看上,这样姑娘就不会随便让人欺负了,一想到姑娘上回病的差点没命她就心酸。

“在那嘟囔什么呢,还不快扶我去梳洗。”凌若怕墨玉的小脑瓜子再乱想一通,赶紧催促她做事。

“哦。”墨玉答应一声,扶起因蹲了一夜而腿麻的无法走路的凌若去梳洗,收拾停当后她取来一身月白旗装,一脸古怪地问:“姑娘,您要换衣裳吗?”

“还是等贝勒爷走后我再换吧。”尽管胤禛在睡觉且又有帘子隔着,凌若还是没勇气在这里换衣裳。

正说话间,忽地听到床上有响动,忙过去一看,只见胤禛抚着额头表情极是痛苦,凌若明白他必然是因为宿醉而引起了头痛,当下命墨玉将他扶起,自己则去倒了杯茶来,细细吹凉后递到他唇边,看他一口一口喝下去。

呼…感觉头没那么疼了,胤禛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看到在喂自己喝水的凌若先是一愣旋即又恢复了平常,显然昨夜的事他并没有忘记。

“好些了吗?”凌若放下喝了一半的茶问。

胤禛点点头看了周围一眼漠然道:“我这是在哪里?”

“揽月居,妾身的房间。”凌若在心底暗叹,果然他一醒来就变回冷面冷情的胤禛,昨夜那个真性情的胤禛只是昙花一现罢了,她起身福一福道:“昨夜贝勒爷喝醉了,妾身不知该如何安置,所以擅自将贝勒爷带回此处,如有不周之处请贝勒爷治罪。”

胤禛审视了她一眼,意外发现她还穿着昨夜的衣裳,而自己身上的衣裳也是好端端没动过,颇有几分意外,昨夜他喝醉睡着后竟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真是稀奇,若换了寻常无宠女子,逮到这么个机会怕是会想尽办法粘上来,这个钮祜禄凌若倒真有几分特别。

胤禛穿上千层底黑靴示意墨玉出去,待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方才挑眉问道:“昨夜你睡在哪里?这里可就一张床。”

心思灵巧如凌若岂有听出他言下之意的道理,双颊微微一红低声道:“妾身倚在床边睡了一会儿。”

“你不想得到我的宠幸吗?”他挑起她光洁的下巴,眸光闪烁着奇异而幽暗的光芒。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素颜的自己,竟无端生出几分心慌来,她真的做好准备将一切奉献于这个男子了吗?

“为什么不说话?”带了碧玉扳指的拇指抚过她光滑的脸颊,温热与冰凉奇异地融和在一起,令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头脑瞬间清醒,如今早已没了她选择的余地,愿与不愿,她都注定属于爱新觉罗?胤禛。

如此想着,她坦然迎向胤禛审视的目光,笑意恰到好处地挂在唇边,“妾身相信就算不用这些下作手段也可以得到贝勒爷的宠幸。”

“你倒是很有自信。”看得仔细了方才发现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子,含笑静静站在那里时,仿佛一株破水而出的青莲,秀美绝伦,这样的美貌确实让人过目不忘,即使与湄儿相较也不逞多让。想到湄儿,胤禛的心又是一阵抽痛,几乎要窒息,他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宛若精灵般的女子…

第十六章 召妒

“贝勒爷又想到湄儿姑娘了吗?”尽管胤禛的变化很细微,然她还是察觉到了。|

胤禛目光一冷,握着凌若下巴的手骤然收紧,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森冷与阴寒,“这不是你该问的事,你只要好好做你的格格就是了,我不会亏待于你。还有,昨夜的事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龙有逆鳞,而他胤禛的逆鳞就是湄儿。

“妾身若是多嘴之人,梅林那回贝勒爷就已经容不得妾身了。”他不信任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缘何她竟生出几分不悦来,使得言语间带上了针锋相对之意。

“最好是这样。”他扔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大步离开,再不看凌若一眼。仿佛眼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凌若在后面微微摇头,胤禛将内心掩藏的太深太深,根本不允许他人窥视,昨夜酒醉后真实的一面,想必是他绝不愿意让人看见的。

此刻已是天光大亮,胤禛一大清早自凌若房间离开的情形被不少人看在眼中,且很快传遍了整个揽月居。

胤禛是从不留宿揽月居的,要召幸哪个格格皆是派人来传,且府里有规矩,格格这种类似于通房丫头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只许伺候上半夜,绝不许留宿;想不到今日一下子破了两回例,看来这个新来的格格很受贝勒爷喜爱。

众人对此是又妒又羡,暗恨贝勒爷看上的怎么不是自己。|而有一些脑子灵活些的已经盘算着该怎么巴结新贵,好让她在贝勒爷面前提一提自己。

消息传到叶秀耳中时她险些气炸了肺,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往地上一掼,“呯”的一声当即摔的四分五裂,茶水溅了一地。她自入府以来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有幸得到贝勒爷垂青,十几位格格当中就数她最得宠,可就是这样她也从来没被留过一夜,更甭提留贝勒爷在揽月居过夜了。

红玉听到响动进来,见地上一地狼籍,而叶秀又是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姑娘您消消气,为此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侍候她的红玉在一旁小声劝道。

“哼,那个小浪蹄子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法子,竟被贝勒爷看上,还破例整夜留宿揽月居,真是可恶至极。早知如此昨日就不该轻易饶过她,让她有机会勾引贝勒爷,眼下她不知该怎么个得意法了。”一说起这事叶秀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下她一块肉来,嫉妒就像一条毒蛇,将她原本美丽的脸蛋扭曲的狰狞可怖。

“贝勒爷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也许过几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真正论恩宠,谁又能及得上姑娘您啊。”红玉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赔笑道,“昨儿个李福晋不是说了吗,贝勒爷有心封您为庶福晋,这可是众位格格里的头一份荣耀,往后姑娘若能生下一儿半女,就是侧福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那个钮祜禄凌若不过是一时小人得志罢了,岂能与姑娘您相提并论,您生她气实在是太抬举她了。”

红玉的话听在叶秀耳中甚是受用,是以虽然依旧面色不豫,但终究没有再发作,缓缓坐入椅中,红玉趁机再倒了杯茶给她,“姑娘喝口茶顺顺气,千万莫与那种小浪蹄子一般见识,等您往后成了庶福晋想怎样收拾她都成,现在还是先忍一忍,莫要因她坏了您的好事。”

叶秀想想也是,压下心中不悦,接过茶正待要送到唇边忽地心中一动,指了汤色红亮,香气清新的茶道:“这仿佛是上回舅舅来看我时所带的茶?”

红玉笑一笑道:“姑娘记性真好,正是舅老爷带来的祁红香螺,奴婢听说冬天适合饮红茶,所以特意沏了杯来。姑娘若是不喜欢的话,奴婢这就去换了洞庭碧螺春来。”

“不用了,茶很好。”叶秀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笑意在唇边无声无息蔓延,悠然道:“把剩下的祁红香螺都包好送到李福晋那里,顺便将这里的事情好好与她说道说道。”

就算她不能出手对付钮祜禄时,也绝不会让她就此好过,只要此事传到李福晋耳中,那么嫡福晋和年福晋定然也会知道,嫡福晋为人宽和不会说什么,但那位年福晋就难说了,听说她可是位心高气傲的主。

“奴婢晓得。”红玉心领神会的去了,回来已是近午时分,进来后她满面喜色地朝叶秀福一福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何喜之有?”叶秀被她弄得满头雾水,不知突然间喜从何来。

红玉抿嘴笑道:“刚才奴婢去李福晋那里,李福晋跟奴婢说,嫡福晋已经答应晋姑娘您为庶福晋的事,待禀了贝勒爷就可挑选吉日将您的名字送至宗人府,由他们记入宗册,到时候姑娘您就是正儿八经的主了了,您说奴婢不该恭喜您吗?”

“当真?”叶秀豁地起身,喜形于色,格格与庶福晋虽只一级之隔却有云泥之别,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未能跨过这一步。她晓得自己出身不高,不像那些大官之女,一来便是侧福晋乃是嫡福晋

“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姑娘开这种玩笑,是李福晋亲口告诉奴婢的。这不奴婢一听说就立刻来回了姑娘了。”红玉喜滋滋地道。

叶秀心里自是万般欢喜,不过红玉那声“姑娘”怎么听着怎么刺眼,有些不悦地睨了她一眼,红玉立刻醒悟过来,赶紧打了自己一巴掌赔笑道:“瞧奴婢这张笨嘴,应该称主子才是,请主子恕罪。”

“什么主子,还没下文呢,若是教人听见了可不好。”尽管心里很受用,但叶秀还是装模作样训斥一番。

“奴婢记下了。”红玉眼珠子一转,走到叶秀身边替她揉肩,叶秀舒服地闭上眼,任由红玉一下一下替她捶着肩,主子…这两个字真是好听,若能将庶福晋的庶字去掉,那便更好听了。

她相信,这一日终会到来。

第十七章 姐妹

胤禛自那日离去后,便再没有踏进过揽月居,更不曾来瞧过凌若,仿佛根本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那些原本打算巴结凌若的人见状皆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去讨好叶氏,因为就在十二月二十九这天,府中正式下文,晋格格叶氏为侧福晋,迁居流云阁。|

消息传到凌若耳中时,她只是一笑置之,仿佛并不放在心上,倒是墨玉忍不住替她抱不平,“真不知贝勒爷是怎么想的,论容貌论品性,姑娘不知胜过那叶格格多少,贝勒爷却连看都不来看姑娘。”

凌若笑笑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双面五彩牡丹,横了她一眼道:“该改口叫叶福晋了,否则让人听见免不了又是一顿皮肉之苦,上次吃的亏还没让你长记性吗?”

“奴婢只是看不惯她那股得意劲儿。”墨玉吐吐舌头小声嘟囔道。

“她能让贝勒爷抬举自有她的本事,何况只是一个庶福晋罢了,并不能证明贝勒爷有多喜欢她。”凌若放下绣棚起身望向天边变幻莫测的云彩,在心底叹了口气,日子越久她就越没信心,胤禛难道真的已经忘记她了?

康熙四十三年的除夕夜,贝勒府依例大摆家宴,然格格们是不被允许出席的,只能在揽月居中独自度过。

虽然不会有人来,但墨玉还是将屋子打扫的纤尘不染,又剪了各式各样的窗花贴上,还不知从谁那里磨来一对大红灯笼挂在檐下,好歹增添了几分年味。

“姑娘,您瞧哪身好?”墨玉各取了一套蜜合色旗装和桃红色旗装问坐在铜镜前梳头的凌若。

“穿什么都一样,何必费那心思挑选。”凌若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梳齿在黑亮如绸缎的发丝间缓缓滑过。

“今天可是除夕啊,怎么能一样,虽说不是新衣裳,但好歹喜庆些。”墨玉非要她挑一身,凌若受不得她缠只得选了那套蜜合色的衣衫,另一套则收了起来留待明日穿。

待换好衣裳后,墨玉将凌若的头发细细梳成燕尾,除了几朵点翠珠花外又捡了蝶恋花银吊穗簪在燕尾上。

“哟,妹妹今日打扮的好生漂亮。”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首一看,只见温如言正站在门口嫣然生笑。

温如言,那是一个婉约如水的女子,也许不是那么艳光夺目,但有一种极致内敛的优雅与从容,于相处之时一点一滴释放出独属于她的魅力。

当日若不是她,也许凌若已经不在人世了,是以她病好之后特意去谢了她,之后两人一直有往来。

“姐姐今日怎有空过来?”凌若含笑迎上来,拉了她的手一道进屋。

温如言含笑道:“这大过年的反而清闲,也不知做什么好,便想着过来与你对弈一局,不知妹妹是否有兴趣?”

“姐姐有此雅兴,妹妹自当奉陪,不过妹妹棋艺不精,姐姐到时候可要让着几分才行。”说着唤墨玉摆上棋盘又捧来棋子,猜子的结果是凌若执白温如言执黑。

棋子在棋盘上交替落下,一时间厮杀的难解难分,温如言抿嘴笑道:“还唬我说自己棋艺不精,这不是挺好的吗?”

凌若笑着叫屈道:“我可不敢骗姐姐,这不是怕姐姐赢得太快会无聊,所以拼了全力来下,我若是因此费神过度长了白发,姐姐可得赔我。”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般油嘴滑舌?”温如言接过素云递来的茶饮了一口忽地道:“贝勒爷再没有来过吗?”

凌若执棋的手一滞,棋子温润不慎从指间滑落,在棋盘上滚溜溜打了个转后停住,她抬起头,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薄施脂粉的脸颊上,仿佛镀了一层光晕,“姐姐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手指缓缓抚过每一个棋子,淡雅的声音在耳边徐徐响起:“我是在为你担心,叶氏已经成为庶福晋,你与她素有嫌隙,如今她尚未站稳所以腾不出手来对付你,一旦她稳固了自己的位置,只怕第一个容不下的就是你;而如今能成为你护身符的唯有贝勒爷而已,我虽有心却无力。

她真诚的话语令凌若心中生出几许暖意,如实道:“我知道,但是贝勒爷不肯来我也无法,兴许他不喜欢我吧。”

“那倒未必。”温如言取了一颗棋子在手中把玩,抬眸道:“你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只要见过你就不会轻易忘记,我曾见过年氏,论容貌你足以与她相提并论。其实我并不明白以你的家世容貌为何仅仅是一个格格。”

凌若默然,屋中一下子变得极静,连墨玉她们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许久,她带着淡淡的嘲讽道:“也许我就是一个格格的命吧。”

“不,你不是。”不顾凌若讶异地目光她径直摇头道:“幼时曾有一位相士在我家居住过一阵,闲来无事便随他学了些相人之术,用来看人倒也有几分准头,我观妹妹面相不像会是那种庸碌终老之人。”

“那依着姐姐看,我的命该如何呢”凌若笑笑随口问道。

温如言仔细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我看不出来,由面相来看妹妹的命格应是贵不可言,可偏又带有大凶之兆,实在教人想不通。”

“既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命这种东西太过虚无飘渺,一日未发生便一日不能确定,多想反而无益。”说到这里凌若一转话锋,笑指着棋盘道:“姐姐如今还是想想该怎么下好这盘棋吧,万一要是输给妹妹的话可是要罚姐姐的哦,你们倒是说说罚什么好?”

素云在边上抿唇笑道:“凌格格这棋还没下完呢,您怎么知道输的一定是我家姑娘,万一是您呢,那岂不是罚到您自己头上?”

凌若屈指弹了一下素云的额头佯怒道:“就你这丫头心眼最多,你是怕我输了不认帐,愿赌自然愿服输,岂有赖帐之理。”

墨玉在一旁想了半天道:“今日是除夕夜不如罚包饺子如何?”今儿个一早她从厨房讨了些饺子皮与肉馅来,准备晚些时候包饺子吃,如今正好用上。

凌若与温如言相视一眼,皆认为这个主意不错,当下重新将心思放回到棋局之上,有个赌约这局棋自然下得格外精彩,你来我往直下了一个时辰才分出胜负了,最终凌若以半子之差险胜一局。

“看来这次注定要吃姐姐亲手包的饺子了,待会儿非得多吃几个才行。”凌若极是高兴,笑弯了眉眼。

午时的阳光明媚耀眼,拂落一身暖意,温如言抚一抚她的脸道:“平常看你倒是挺稳重的一个人,怎么这次为点小事高兴成这样,赢了我有这般开心吗?”

“我高兴不是因为赢了姐姐,而是因为有姐姐在身边,真好。”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简单至极的话,却令温如言深深为之动容,她知道在这一刻凌若是真将她当做姐姐在看待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在这深宅大院之中,虽四处是姐妹,但往往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捅刀子,即使是亲生姐妹也可能反目成仇,想真正拥有一份姐妹至情当真是极为奢侈之事。

第十八章 除夕

“你若喜欢,以后我年年都来陪你过年,只要你别嫌烦就行。|”温如言眸光含泪地笑道,当初她帮凌若廷医未必没存了私心,但现在却是真心拿凌若当姐妹看待。

“不会,永远不会。”凌若握着她的手郑重道,仿佛许下一世的诺言。

两人相视而笑,康熙四十三年的除夕,凌若第一次在没有家人中度过,但她并不寂寞,因为有温如言有墨玉陪着她。

这日用过午饭,墨玉与素云负责在一旁擀皮和馅,凌若与温如言一起包了许多饺子,到了晚膳时分拿到厨房去下锅煮了,端回来时还是热腾腾的。

墨玉小心地倒了一小碟镇江陈醋然后取过竹筷递给凌若两人,“姑娘和温格格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你们也忙了一天了,一道坐下吃吧。”凌若含笑道。

墨玉连忙摇头,“奴婢们还是等姑娘们吃完了再吃吧。”素云亦在一旁附合,“万一被人看到了该说奴婢们没规矩了。”

“让你们坐下就坐下哪来许多话,再说大过年的谁还会来这里,待会儿饺子凉了可就不好吃了。”见墨玉两人还在那里磨蹭,凌若佯装不悦地道:“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温如言亦劝道:“是啊,你们若执意这样反倒显得生份了,何况吃饺子本来就是要人多些才热闹,光我们两人未免寂寞了些。再过一会儿这府里就该放烟花了,正好可以一边吃一边看。|”

墨玉两人见推辞不过只得依言坐了,其实两人早就饿了,此刻闻到香喷喷的饺子哪还忍得住,当即埋头苦吃。

“咻――呯!”一团五彩火焰在夜空中炸开,化做一朵唯美夺目的花朵,旋即隐没在黑夜中,但很快有更多的烟花升空,一个接一个绽放,将夜空点缀的犹如白昼,时而如金菊怒放、时而如牡丹盛开、时而又如彩虹翩跹、巨龙腾飞,令人目不瑕接。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继四贝勒府之后,五贝勒府、八贝勒府、十贝子府、十三贝子府等等纷纷开始燃放烟花,点亮京城每一个角落,不论身在何处,只要抬头皆能看见漫天火树银花。

墨玉不知何时停下了吃东西,抬头怔怔看着令人目眩神移的烟花,良久才喃喃道:“真好看,比上回八贝勒大婚时还要好看。”

素云撇撇嘴不屑地道:“你是第一回见吗?每年都这样,现在还不是真正热闹的时候,待子时那会儿才叫真的好看呢,先是宫中燃放烟花,随即各府各院都会跟着放,整个京城上空全是烟花,可热闹了。”

“真的吗?我家住在京郊,那里虽然也放烟花但远不及这里热闹。”墨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兴奋地拍手道:“那我一定要等过了子时再睡。”

“你爱几时睡就几时睡,只要明日别起不来就成。”凌若笑语了一句,起身与温如言一齐携手走至院中,尽管隔了很远,但院中依然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温如言环视了璀璨无比的夜空一眼感叹道:“好快,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了,从康熙四十年入府到现在已是三年有余,人啊,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老去。”

“姐姐正值青春韶华,何来老字一说。”长风漫卷,吹得耳下那对琉璃缠丝耳坠晃动不已,人欲静,风却不止。

“如今尚可说青春,那再一个三年之后呢,人总有老去的一天,纵然容颜尚娇心也老了,家人将我送我府原是指望着我能为他们带来荣华富贵,可惜,他们打错了如意算盘。”温如言拢一拢袖子,遥遥望着那灿烂如许的烟花,说起家人时她并没有多少思念,反倒流露出一种讽意。

凌若黯然,许久才凝望着她莹白如玉的侧脸轻轻道:“叶氏张扬肤浅,其实远不如姐姐,只是姐姐的特别需要时间去细细体会。”

“可是贝勒爷没有这个时间与心思。”她回眸一笑,冰蓝色的衣衫在夜风中翻飞如蝶,欲飞但是飞不起,似乎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牢牢缚住,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在里面,“贝勒爷的心早已许给了一个人,既是无心人又何来的心去细细体会其他女子的美与好,眼下的他只能看到流于表面的东西,譬如家世,譬如美貌。”

惊讶在凌若眉间浮现,“这些话是谁告诉姐姐的?”

温如言涩笑道:“何需人告诉,自己想想就明白了,莫看贝勒爷眼下宠着叶氏,其实她在贝勒爷心中什么都不是,宠只是宠罢了,并无情意在其中。”

“若儿。”这是她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温柔如静水流过耳际,“当初我为你廷医未必没存了私心,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只希望你好。若儿,你有惊人的美貌,终老在揽月居太可惜了,当有更精彩的人生才是。”说到这里她又叹了一声,如落花坠地,流水飘零,“何况…你的美貌注定你的人生会是一个极端,不是极致荣耀就是极致悲哀,这王府中会有太多人容不下你。”

夜空在极致的灿烂后逐渐归于宁静,偶尔有零星的烟花升空绽放,留下绝美而刹那的永恒。

“我明白。”在长久的静寂之后,凌若打破了沉默,此刻她的眼里再没有了迟疑,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以后每一年的除夕都要与姐姐一起过,凌若绝不食言。”

“那就好。”温如言终于放心了,那句话已经是凌若对她最好的保证,“很晚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嗯,我知道了。”目送温如言离去,凌若折身回屋,吃得满口汤汁的墨玉看到她进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抹手起身道:“奴婢这就把东西收了然后服侍姑娘睡觉。”

“不急,我还想再坐一会儿。”凌若怜惜地用帕子拭去她嘴角的汁水,“你若累了的话先下去休息吧,东西留着明天收拾。”

“奴婢不累。”墨玉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快速将碗筷收拾好,但是看到桌上还剩着的一盘饺子她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处置好,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留着等明天热热再吃,也省得浪费。

墨玉一心要等着看子时的烟花盛会,凌若又毫无睡意,干脆陪她一道等,她也想看看满京尽是烟花的盛况。

第十九章 三生烟火

主仆二人沏了一壶茶,围坐在桌前聊天,墨玉起先还很精神,叽叽喳喳讲着以前在家时的趣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讲话的速度明显慢了下去,且眼皮不住往下搭拉,哈欠一个接一个,到最后竟支着手睡着了,凌若取来一件披风轻轻覆在她身上,然后打开房门想出去走一走。|

门开的那一瞬间,她愣住了,是自己眼花了吗?她竟然看到了一身朝服的胤禛。

胤禛刚才路过揽月居时,想到数日前醉酒时遇到的那个女子,脚不由自主地踏了进来,正犹豫是否要进去,正好碰到她开门,当真是一件极巧的事。

看到凌若目瞪口呆的样子,胤禛心情突然没来由的大好,嘴角微微一扬走近几步道:“怎么,才几日不见便不认识我了?”

这话令凌若确信眼前看到的不是幻影,赶紧一丝不苟地行礼,“凌若见过贝勒爷,贝勒爷吉祥。”

“起来吧。”胤禛摆摆手,越过她径直往屋中走去。

“贝勒爷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凌若回过神赶紧跟着进了屋,怕吵醒睡着的墨玉,她刻意压低了声。

“晚了我就不能过来吗?”胤禛随意打量了房间一眼,上回没仔细看,如今才发现这个房间与旁人比起来真是简陋的可以,除了必要桌椅柜箱等用具外竟再无旁的东西,连窗纸都已经旧的泛黄,倒是那些窗花贴得极是好看,令这屋子焕发出一丝活力。

“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凌若连忙辩解,神态微有几丝窘意,今日的胤禛因是入宫赴宴后再回府用家宴,是以一身朝服朝冠未除。只见他头带金龙二层青狐朝冠,饰东珠十颗,上衔红宝石,身着石青龙褂,绣五爪金龙,两肩前后各龙一,间以五色云,披领及裳为紫貂,袖端熏貂,下幅八宝平水,行步间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衬里,与颈间朝珠垂下的金色丝绦相映。这身打扮令他本来就极英挺面容愈发出色,唯一的缺点就是神情太过冷峻疏离,当今圣上有十几个儿子,真不知为何唯独他养成了孤傲冷漠的性子。

“今夜你就吃这个?”胤禛指着桌上剩下的饺子问,见凌若点头眉毛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沉声道:“我不是吩咐过厨房除夕夜给每个格格的膳食除了饺子外还要有两荤两素以及四色点心吗?”

“兴许是厨房事忙忘了吧。”凌若淡淡回了一句,不受宠的格格在这王府中什么都不是,习惯跟高踩低的下人自然不会将之放在眼中,能欺就欺能扣就扣。|

胤禛是何等聪明乖觉之人,怎会不明白其中玄机,面色一沉冷哼道:“我一再责令府中不许出现欺上瞒下之事,没想到还是有人敢胆大包天,狗儿!”

“奴才在。”随着胤禛的喝声,一个身量瘦小却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的少年从院外小步跑进来,垂手恭敬地问道:“四爷有什么吩咐?”

“明儿个天一亮就叫厨房里管此事的人滚出贝勒府以后都不许在京谋生,另外你去问问高福,他是怎么管束下人的,养出这么一群欺上瞒下的狗东西,他若嫌这个总管之位做的太过无聊,爷不介意换个人。”胤禛冷冷道,幽暗的眸中有寒光在闪动,森森如钢刀,狗儿跟随胤禛多年,知道他这是动了真怒,不敢多言,记下他的话后悄然退下。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墨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胤禛在眼前吓得她当即从椅中跳了起来,睡意全无,结结巴巴地道:“奴、奴婢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万福。”这位爷怎么每次出现都要吓她一大跳,再这样下去,非得把魂给吓出来不可。

“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下去吧。”胤禛挥手示意她出去,墨玉悄悄看了凌若一眼,见她也点头方才福了一福退下。

“在这里住着可还习惯吗?”胤禛轻咳一声,打破人令人不自在的静寂。

凌若倒了杯茶给他道:“无所谓习惯不习惯,适应就好了,左右有的吃与穿,妾身没想过太多。”

“当真吗?为何我觉得你像是在怪我没好好待你?”胤禛眯起眼,并不接过她递来的茶,任由水汽在两人间升腾,模糊了彼此的容颜与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