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唇轻笑,这次的笑容真诚而愉悦,对着我优雅作揖,道:“女王陛下,冷胤天告退。”

我轻轻笑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御书房的木雕大门。

偌大的空间变得安静无声,我敛了唇边的笑容,沉了面容,心里有股强烈的担忧在涌动。

痛失孙女的范老,会对殷慎行做出什么事?

我对范老的行事作风没有把握,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揭晓,并且是由我亲手执行。

三日之后,我安排人接了谨言和小项非进宫。

“女人!”

项非见到我先是兴奋地喊了一声,然后看清我身穿凤袍头戴金冠,不禁愣了愣,俊秀小脸顿时黯了下来,不情不愿地改了口:“参见女王陛下。”

我莞尔微笑,上前牵住他的手,道:“我还是比较习惯你叫我‘女人’。”

他抬起小脸看着我,迟疑地问:“真的还可以吗?”

“可以,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我蹲下身,与他平视,指了指我自己头上的金冠,道,“这个东西很重,并不是我自己想戴的。”

我说的隐晦,但他却听懂了,得意地扬眉,说:“那你放心吧,我不会再给你加重。”

我笑。这个孩子天资聪颖,长大后必有大作为。

我站起来,看向几步外静立着的殷谨言。他没有走向我,只是沉默无言地凝望着我。

他站在殿门口的背光处,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却感觉到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忧郁伤感的气息。

“谨言。”我向他走去,轻唤。

他伫立未动,低低喃道:“小因。”

“谨言,你好吗?”我走得近了,才看清他的脸。深邃黑眸,高挺鼻子,白皙俊脸,都没有变,但是原本光洁的下巴长满胡渣,显得他憔悴而沧桑。

“我很好。”他温柔浅笑,抬手轻轻地靠近我的脸颊,却隔着半寸距离停住。

我只作无事,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我已微凸的腹部,随即也若无其事地道:“不用担心我,你刚刚登基必定有许多事烦心,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但笑不语,回身重新走到小项非身边。

也许是我敏感,我感觉此次相见,我与殷谨言之间的距离似乎变得很远。两人间犹如隔着一条宽宽的河,我与他各在一岸,只能观望,无法靠近。

“女人,我告诉你一件事。”

小项非的童稚嗓音拉回我的思绪,我低头看他,接话问:“什么事?”

他不满地撇了撇嘴,道:“那个人,原来是我爹。”

“那个人?谁?”我疑惑地问,但下一瞬我已经想到,诧异地脱口道,“是子诺哥哥?”

小项非点了点头,抿着嘴不说话。

“那为什么你不和子诺哥哥在一起?”我不解,子诺未进宫,因为他去南国找他心中的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应该就是小项非的娘亲,可子诺为何不带上小项非一起去?

“我宁可和你在一起。”小项非低垂着眼睛,声音闷闷不乐。

我轻笑,原来是小项非在气子诺哥哥。也难怪他,从小他就没有爹娘在身边,那种被遗弃的感觉一定很伤。

“和我在一起你不喜欢?至于要苦着张小脸么?”我促狭地道。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他瞥我一眼,一副你真笨的样子,“我又不是在生你的气。”

“那你生谁的气?”我顺着他的话问。

“不告诉你!”他撇过头去,并不上当。

又过了三日,可是我派出的使者却还未有消息传回。殷慎行他还好吗?绿芙呢,她可有又使了什么诡计?

殷国那边没有异常消息传来,可是我却愈加不安。这种宁和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我宣退了伺候的内侍太监,独自一人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

朝中已有大臣听到风声,知晓我怀着殷国皇帝的血脉,所以纷纷上奏言道此事非同小可,要我三思,其实也就是建议我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可是我又如何舍得呢?

抚摸了下自己的腹部,轻轻地叹口气,然后伸个懒腰站起来,近日我似乎越来越容易疲倦嗜睡了。

正准备回寝宫歇息,突然听到殿顶有异响,我刹时浑身一凛,莫名有一种极坏的预感。

警戒地退到角落,仰头看向殿顶,不出片刻就见殿瓦被移开,很快就有两个人出现在御书房中央。

我站在角落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喊人,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

“丫头,好久不见。”

灰衣白须的老者赫然就是范老,他手中挟持的人则是面无表情的殷慎行。

我没有理会范老,只轻轻地唤:“慎。”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思念他,看着久违的他冷峻刚毅的脸庞,我情不自禁得红了眼眶。

“丫头!你怎么不理我?”范老急躁地轻嚷。

“范老,好久不见。”我淡淡应道。

范老显然点了殷慎行的穴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丫头,你还记不记得你欠我一件事?”范老一手揪着殷慎行,一手指着我。

“记得。”我答道,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殷慎行的脸上,心中有些困惑,“范老,你点了慎的哑穴?”

范老回道:“没有啊,他自己不说话关我什么事。”

我紧蹙眉心,再次唤道:“慎?你怎么了?”

我心里无端的感到恐慌。为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神如此冷漠陌生?他毫无表情的俊容看起来竟如此的冷酷无情!

他定定地望着我,终于开口,无温的三个字从他嘴中缓缓吐出,令我的心瞬间结冰。

“你是谁?”

换位软禁

“你是谁?”

他竟淡漠冰冷地吐出这三个字!

我望着他毫无波澜的墨眸,良久说不出话来。从没想过与他重见会是如此的场面!

我的手脚逐渐失去温度,僵硬地不听使唤,连嗓音都变得颤抖:“慎,你不认得我?”

他淡淡地从头到脚扫了我一眼,漠然答道:“我不认识你。”

我猛然向范老狠狠看去,怒道:“范老!你给慎下了什么药?”

范老困惑地搔了搔脑袋,看看殷慎行,又看看我,问道:“你们俩在耍什么花枪?”

我仔细观察范老的表情,他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慎,你不记得我,那你还记得清月吗?”我试探地问。他是被人下药了吗?他忘记一切了吗?

“自然记得。”他不悦地看着我,回道,“月儿是我的皇妃,我又如何会忘记。”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半晌才睁开,再问道:“那你记得蓝儿和绿芙吗?”

他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语气中带着嘲弄:“我追封蓝儿为蓝妃,而绿芙将成为我的皇后,我为什么会不记得?”他转而对范老道:“你大老远的挟持我到明国,就是来见这个女人?蓝儿的死和她有什么关系?”

范老的眼睛瞠圆,极度诧异:“臭小子,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殷慎行又扫了我一眼,道:“明国刚登基的女王,与我有何关系?”

我震惊哑然。他什么都记得,惟独把我忘记了?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范老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白须,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不管你们俩耍什么花样,反正我家蓝儿不能这么白死!”

我竭力要自己冷静下来,可是站在角落的双脚还是动弹不了,连声音都干涩枯哑:“范老,我确实欠你一件事,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替我杀了这个臭小子!”范老推了殷慎行一把,力道准确地将人推到我面前。

“呵呵!”殷慎行冷笑,看着我讥诮道:“原来长途跋涉就是要找一个刽子手。”他被点了穴无法转头,背对着范老再道,“范老,蓝儿因我而死,如果你一定要我偿命,我也无话可说。”

范老不作声,“嗖”地扔了一把匕首过来,我本能地伸手接住。

手中拿着匕首,可我却怔仲。眼前这张熟悉的俊脸,依然是剑眉幽眸,可是他的眼神如此冷漠,他不认得我了…

“慎…”我轻轻地唤,心里酸痛,眼泪不受控制地瞬间滚落下来。

殷慎行紧抿着薄唇,但是他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了一抹疑惑迷惘之色。

我痴痴地与他对望,心中疼痛,可又无法责怪他。他一定是被人下了药,他也不想这样的吧…

“喂!你们两个看够了没?”范老不耐烦地出声。

我抽回视线,胡乱地擦了下眼泪,然后看向范老,坚决地道:“我不会杀他。你可以要求我做其他事,只要是能力范围之内的,我一定会为你办到。”说完,我将手中的匕首掷回去。

范老没有接,铿锵声响,匕首落地。

“你不杀他,我怎么为蓝儿报仇?”范老开始着急,又扯起白须来,似自言自语地道,“蓝儿最爱这个臭小子,但是臭小子爱你,只有你杀了臭小子,臭小子才算和蓝儿一样,是死在心爱的人手里。”

他说的像绕口令似的,但却使殷慎行有些惊讶,他冷峻的面容浮现一丝不解的神色,问道:“我爱这个女人?”可是未等有人回答,他又敛了表情,冷声道,“你们有什么诡计?”

我悲极反笑:“呵呵,你都要死了,你还怕什么诡计?”他一贯是自我保护意识极重的人,他不会相信记忆里没有的事…

那厢范老还在苦恼,喃喃自语地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边说边绕着殷慎行打转,“臭小子,害死了蓝儿!应该千刀万剐!”

我低垂下眼眸,暗想,如果现在我出声引来外面的侍卫,是否能拿下范老?

还未等我做出决定,忽然听到范老大喊一声:“啊!我想不出来!”下一瞬间他毫无预警地一掌袭向殷慎行的后背!

“慎!”我惊喊,只见殷慎行“噗”地喷出一口鲜血,随即倒地不起,脸色苍白气息微弱。

这时御书房外的侍卫已被惊动,大力拍着门板,急道:“陛下!陛下!”

眼见侍卫就要冲进来,我当机立断地扬声道:“没事,统统退下!”万一侍卫冲进来激怒了范老,只怕殷慎行立即就会死。

“是!”侍卫迟疑但恭敬地应道。

听见侍卫们的脚步声离得远了,我才对范老冷冷说道:“你也说蓝儿最爱的是慎了,如果你杀了慎,就不怕蓝儿死不瞑目吗?”

范老一愣,应不出话来,神情痛苦地直拍自己的脑门:“那我该怎么办?蓝儿,你快告诉爷爷该怎么办!”

我心知他和蓝儿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加把劲再道:“你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别乱来,如果蓝儿泉下有知,知道你伤害了慎,她会怪你的。”

范老显然听进了我的话,苦闷地在原地绕圈。过了片刻,他突然腾身跃起,飞上空了瓦的殿顶。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暂时安全了!

急忙蹲下查看殷慎行的情况,他已昏迷过去,范老那一掌下得很重,但幸好不是存心取人性命,殷慎行还有一息尚存。

我不便宣太医,只有派人去找冷胤天前来。

冷胤天很快就到,他看到躺在地上的殷慎行,并不惊诧,似早已料到。

我轻轻地开口:“慎现在去了半条命,这样够吗?”

冷胤天不语,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抛给我,淡淡地道:“我不是要放过他,我只是帮你。”

我轻浅地微笑,由衷感激:“谢谢你,冷胤天。”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撇过头去,口中像是随意地说:“玉瓶里的药可以治内伤,不过你最好不要让人发现他。”

我会意地点头。如果被宫中的人知道殷国皇帝在这里,那么众臣便会认为这是攻打殷国的最好时机。

我向冷胤天看去一眼,他懒懒地挑眉回望我,道:“你自己处理,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看着他离开前随手关紧了门,我心底明白,他是真的待我好。他吊儿郎当的邪气外表下,有一颗诚挚善良的心。

喂殷慎行服下丹药之后,我再替他运气疗伤,不多久他就清醒了过来。

“慎?觉得如何?”我将他扶到屏风后的软榻上,边问道。

“没事。”他冷淡地回答,继而生疏地加了一句,“谢谢你替我疗伤。”

我顿时愣住,唇角不由勾起苦笑来。忘记了我的他,真懂得怎样伤我。

他没有理会我,径自盘腿坐在软榻上自行运气调息。

我站在一旁,脑中一片纠结混乱。是绿芙吗?绿芙给他下了药?这世上竟有如此特别的奇药,能够令人单单只忘记一个㊣(6)人!

我还在兀自出神,他已调息完毕,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

“谢谢你救我。”他又说了一次谢谢,然后站起来,道,“我走了。”

我骤然回神,他要走了!他走了之后,如何能够想起我?

“别走!”我脱口而出,双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识,牢牢地抱住他的腰。

他的身子一僵,而后就要挣脱开我的手,我紧紧环抱住他,不肯放手。

“别这样。”他低低地说。

我的眼眶发红,发狠地咬牙,然后松开了手。

他见我放手,即刻举步,但才走了两步,我就从背后点了他的穴。

我绕到他面前,对上他的眼眸,认真地道:“对不起,我不能放你走。”

他眯起眸子,冷厉地道:“你想挟持我?”

我淡淡地浅笑,没有接话。

他以为我想挟持他而去攻打殷国?其实我只是想留住他,想办法让他恢复记忆而已…

“原来范老的报复就是要我殷国灭国!”他的语气凌厉,眸光冰寒。

我还是不作声,手一抬,迅速点了他的哑穴。

他望着我的眼睛似要射出利箭来,我依然站在他面前盈盈微笑,只是笑容也掩盖不了我内心的痛。

慎,我绝对不允许你忘记我!

曾经你软禁过我,这一次,换我软禁你。如果你一辈子记不起我,我就软禁你一辈子!

记忆线索

我把殷慎行关在了地下石室。这间石室从前是软禁别国质子的地方。

“慎。”我亲自端着膳食进入石室。

他坐在石床上,撇过头去,并不理我。

我也不生气,兀自微笑着走近他,柔声道:“你饿坏了自己,我会心疼的。”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我,冷冷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将食物摆放在桌上,然后才慢悠悠地回答:“我想诱惑你。”

他怔了怔,显然没料到我说话这么大胆,过了片刻他不屑地嗤笑一声,道:“不知廉耻。”

我并不介意,认真地望着他的墨眸,轻声说:“如果你不能够恢复记忆,我就诱惑你重新爱上我。”

他的眸底似乎闪过一抹迷惑懵懂之色,但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

我在心里无声地叹息。虽然我信誓旦旦说得自信满满,但其实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低垂下眼眸,我不由自主地轻轻抚摸已经微凸的腹部。在孩子出生之前,慎能恢复记忆吗?

“你该不会要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吧?”

嘲讽的声音响起,我抬眸向他看去,他的唇角勾勒着讥讽的弧度。

我看着他,沉下了脸色,缓缓地抬起手,很慢但是很重地一掌掴在他脸上!

他没有躲,也不吭声。

我冷着嗓音,道:“你以为你还配吗?”

不等他回话,我就转身离开。

他如何说我并没有关系,因为我知道他被囚禁在陌生环境中会有本能的戒备防卫,但是他不可以侮辱我们的孩子!

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一道带着探究的迷惘目光。我没有回头。我有些无力。

我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直到冷静下来之后,才命人宣冷胤天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