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不接话,静静看向苏暮星。

苏暮星两手搁在大腿上,手心密密麻麻的全是细汗,喉咙发梗,嘴唇轻微泛白。

苏默把跟前的玻璃杯推到苏暮星跟前,低声说:“没事,喝口水。”

苏暮星点点头,端起玻璃杯轻抿了口,微微润了润嗓子,片刻,她开口:“黄征呢?”

黄平半倚在背椅上,他随口问:“你想救他?”

苏暮星不答,黄平算她默认,“我和这位警察同志说过……你想救他的话,就……”

苏暮星没让他说完,冷冷打断:“为什么?”

黄平自信地回答:“公平。”

苏暮星蹙眉:“他是你哥!”

黄平不痛不痒:“所以……筹码是我。”

苏默冷声插话:“人生信条?以命相抵?自以为公平?狗屁!全他妈狗屁!”

黄平依旧不以为意,无所谓的耸肩:“警察同志,交换都是有条件的,你们想救黄征就杀了我……要是不想救就算了,我也想多活几天。”

苏暮星眼神落在桌前的半杯水上,头顶暖黄色的光束打下,映射出晕黄的一点,沉默片刻,苏暮星也浅笑起来,“你恨父母抛弃你?”

黄平瞳孔骤然一缩。

苏暮星继续说:“现在他们老人家就在外面,相见吗?”

黄平抿唇不语,面部线条僵硬。

苏暮星胳膊肘子撞了一下苏默,轻声说:“让人把老人家请进来。”

苏默不太明白苏暮星的意思,黄征的父母确实还在安城,只不过安顿在宾馆里,现在并不在警局。

可他反应很快,眼看着就要推开椅子起来,黄平猛然出声:“不要!”

苏默动作停下,苏暮星咄咄逼人,“请进来!”

黄平挣扎着起来,手铐发出金属撞击的声响,“苏暮星!”

苏暮星讥诮着出声:“真有趣。”

黄平的伪装撕开了道口子,眼底是肉眼可见的抗拒情绪。

苏暮星手指轻扣着玻璃杯身,嘀嗒嘀嗒扣出规律的声响,“因为你的父母在你和黄征之间做了选择,所以你自以为是的给别人选择。”

黄平冷哼,眼底仍留有不悦。

苏暮星语气嘲讽至极,无情拆穿:“你信不信,让两位老人再选一次,也不会是你。”她语气微缓,而后冷声道:“因为你……注定是恶魔。”

苏默视线落在黄平脸上,苏暮星是想激怒黄平,一个情绪失去控制的人,是最容易被击垮的。

黄平情绪稍许平静,冷着脸不吱声。

苏暮星问:“黄征在哪?”

黄平开口说话:“现在八点半,我出了事,你们把消息放出去,会有人把黄征活着送回来,别玩什么假消息,我的人没有你们警察这么蠢。”

苏默呸了声,“你那么想我们杀了你,这么不想活的话,早点被我们抓住一木仓崩了得了。”

黄平笑着摇头:“这不一样。”

苏暮星问关键:“为什么是我?”

黄平愣怔了会,也不知道想起什么,眉头霎时收拢,好一会,他才缓缓开口:“我欠苏安一条命,我欠她的,你有资格。”

苏暮星脸上愈冷,讥诮道:“黄平,你真变态。”

黄平不怒反笑。

苏暮星问:“你喜欢苏安?”

黄平只说:“老了,没你们年轻人这么多感情。”话落,他视线一顿,落在苏暮星手上,淡淡补充了句:“你结婚了?”

苏暮星没回答,她余光也停在指尖,舌尖开始泛酸。

她注定要……注定要伤害他,没办法,是真的没办法。

苏默问出声:“黄征到底在哪!”

苏暮星侧头向苏默看去,她把玻璃杯推到苏默面前,轻声说:“苏默,水冷了。”

苏默蹙眉不解。

苏暮星冷静地说:“他不会这么快开口,你去给我倒杯水吧。”

苏默眼神在苏暮星脸上打量几秒,黄平锁了手铐,隔壁监控室又有人看着,他不疑有他,推开椅子起身。

审讯室的大门被打开又被重新关上,苏默消失在门边。

苏暮星慢悠悠起身,走去门口把审讯室的门锁落上,从里头上锁。

观察室里意外没人。

许清然五分钟前接了个电话,医院打来的,没法置之不理,看监控的警员偷闲去了趟洗手间。

苏暮星反身往回走,回到审讯桌前,她推开椅子,低头俯视,“因为你欠了我母亲一命,所以我有资格要回来?”

黄平仰着头看她,眼角细纹鼓起褶皱。

苏暮星双手撑在桌面上,一字一句:“你给黄征留活路,送自己上死路,想了心头的遗憾,就像你留着蒋梦,不仅仅是因为苏安救了她,是你逃不过心底的魔怔!”

黄平摇头,像是不太认同。

苏暮星轻笑,“你不是给我机会,你是给苏安机会,我杀了你,就等于苏安杀了你。”

黄平说:“对了一半。”

苏暮星手掌忽地拍在桌上,“你以为我不敢吗?”她停下,声音压到极致,“同样的地方,就在这间审讯室!你把宋维送到警局的那天,我就说过我要亲手杀了你。”

黄平点头,慈爱地笑,“我知道,所以我给你机会。”

苏暮星猛地捡起桌角的钢笔,身子腾地前倾,笔尖抵去黄平脖间,锋利的笔尖陷进肉里,瞬间,渗出血来。

黄平似乎感觉不到疼,鼓励道:“你没有错。”

苏暮星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笔尖陷得更深,她厉声质问:“黄征到底在哪!”

黄平闭上眼睛,享受着身体的疼痛,不说话了。

两人之间,横着一支笔,和漫漫十年。

现象中窒息的感觉并没有接踵而来。

脖间的力道散去,黄平睁开双眼,苏暮星已经收回手,他不解。

苏暮星说:“横竖都是死,死在我手里,你不就圆梦了吗?还了欠苏安的命,你就解脱了。”她嘲笑着摇头:“可我偏不,黄平,你这种人到死都该痛苦。”

黄平沉默,他不得不承认,苏暮星懂他。

见他不说话,苏暮星舌尖扫过一圈齿贝,声音徒然提高:“别给我扯什么身世凄苦,全中国比你惨的人多了去了,没有像你这么丧心病狂的,黄平,你活该!”

说完,苏暮星退开一步,挑起一侧衣角擦掉笔尖的鲜红血迹,嫌脏。

半响,她冷笑着说:“换个游戏吧。”

黄平皱眉不解。

苏暮星嘴角勾起,手里的笔尖向上一挑,下一秒,准确无误地抵入自己脖间,丝毫没有停留,狠狠刺入,比刚才对黄平的那次更决绝,更狠戾。

黄平完全没想到眼前的状况,惊呼出声:“苏暮星!”

苏暮星面色瞬间苍白,声音不由自主的打颤:“第二次杀死苏安,或者放了黄征,你来选。”

黄平急得从座位上站起来,可又被手铐束缚着动弹不得。

另一边,观察室的门被推开。

透过单透玻璃,许清然瞳孔骤然一缩,手机从手里滑落,“啪”的一声猛地砸在地上,狠狠剜着他的心。

笔尖抵入吼间,鲜血从白皙的脖颈淌下来。

疯了。

疯了。

一定是疯了。

他见过死亡,看透生死,却第一次这么害怕死亡。

许清然双手紧握成拳,掉头往门口冲,双腿却忍不住打颤,一个踉跄直接跪在了地上,摔了个彻底,从地上狼狈爬起,短短几秒的功夫,男人清俊的脸上全是泪。

摔的太疼了,只是摔的太疼了。

许清然顾不得那么多,疯了般往审讯室冲,推不开撞不开,该死的锁上了。

苏默打了水,顺便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瞧见撞门的许清然,“你干嘛?”

许清然完全慌了神,一个字也说不出。

苏默知道八成出了事,手里的水杯滑落在地,他冲进一边观察室,只是瞄了眼,心就寒了大半。

审讯室里,依旧是对峙。

苏暮星面无表情地说:“黄平,权利交给你,你来选。”

黄平依旧挣扎着要站起来,撞门的声响冲淡了黄平倏然拔高的声音:“苏暮星……你别这样,把笔放下来,放下来好吗?”

苏暮星嘴唇惨白,手上的力道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又往里送了几分,“黄征在哪里!”

她确定,黄平对苏安的感情,倘使再复杂,也逃不开爱恨两字。抛去恨,也就是爱,之所以选择她,理由再清楚不过,横竖都是死,那么就死在她手里,也就是苏安手里。

以命抵命,是黄平所谓的人生信条,黄平到最后都欠,执念不灭,只会死不瞑目。

鲜艳的血,刺目的红,黄平怒吼:“苏安,你别这样……别这样,你先冷静……”记忆错乱,他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变态有变态的所谓信条,天平的两端,系着两条人命,不能打破。

如果苏暮星死在他面前,不仅意味着天平的倾斜,而是彻底坍塌和毁灭,这笔账算不清了。

撞门的声音,“砰砰砰”砸下,撑不了多久了。

如果再不能逼黄平缴械,黄征也许真的活不到明天。

黄平仍在吼,“苏安……苏安……”

脖间的血液淌下,积在锁骨窝,苏暮星颤声说:“我结婚了。”

黄平额间冒汗,怔怔看着她。

苏暮星加重砝码,她要彻底摧残黄平的价值观,半响,她几乎惨笑着编了句谎言:“怀了孩子。”

黄平脸上的惊恐无限放大,额间青筋暴起,他视线狠狠定在苏暮星无名指的戒指上,他拼了命的劝:“所以……所以你别冲动,苏安你把笔放下来……放下来。”

苏暮星没有停下的意思,眼神有些虚,她逼自己硬声:“三条命不够换黄征吗?你到死都对不起我母亲,注定不得善终。”

门开不了。

苏默撞着门,审讯室按理说是不能从里头落锁的,这门当时装修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里头居然配了锁。

许清然乱的彻底,又从门口跑回观察室,想确定她的情况。

那句还有孩子……

会吗?他不知道。

乱了乱了……什么都乱了。

苏暮星的性格太倔了,她会给宋维交代,想要母亲的真相,又想救黄征,所以……所以可以对自己这么狠。

鲜血染红,笔尖如果再过去一点,再过去一点……她是真的不怕死。

这一刻,他该死恨,恨她,明明知道他会看到……明明知道他会看到……所以刚刚在门口的话……是告别的话?

太狠了,对他。

许清然往回跑,苏默仍在撞门,已经有不少的警员围上来。

黄平颓然坐下,冷笑:“苏暮星,我上次说错了。”

“我说你和你母亲一样,愚昧,无知。刚好相反,你和你母亲一点都不一样,你比苏安狠多了,拿自己当筹码,甚至还可以拿自己的孩子当筹码,苏安和你不一样,她为了救蒋梦,甚至让我杀了她……而你呢……比我都狠。”

苏暮星步子有些不稳,脖间传来钻心的疼,她眼睛布满血丝,依旧是那句,声线彻底不稳:“黄……征在……哪……里……”

黄平不看苏暮星了,自言自语:“你没有赢我,是我不想玩了,不想玩了,不好玩,没意思。”

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死在苏安手里,还清了,值了。

可偏偏,太难。

审讯室终于被撞开,随着“嘭”的一声巨响,苏暮星力气彻底被抽空,双腿一软,往前跌了下去,带血的钢笔滚在男人脚边,四周彻底黑了下去。

不知道是谁哭着喊:

“救护车!救护车!”

……

12月进入尾巴,夜风飒飒,格外的冷。

警笛声呼啸,跨越了半座城,在灵山风景区一家民宿的地下室里,找到了重伤昏迷的黄征,少了条胳膊。

黄征的失踪是在苏暮星第三次找去海馨小区的前一天。

这些年,黄征没有参与黄平的非法勾当。

可他却知道黄平身上的一切,当年苏安案子发生的时候,他不在国内,可回国后,所有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明知道黄平犯法,也知道最正确地选择是站出来发声,可又狠不下心,是他欠了在先啊。错了,就错个彻底吧,他不干净了,也不无辜。

意外是那天在红猎,红猎背后的人是黄平,苏暮星跟着警队冲进来扫黄,已经惊动了当时的黄平。

警方的清扫,黄平的组织再一次遭受重创。

苏暮星。

他不能置之不理。

他可以看黄平一错再错,而自己呢,一边错误的选择袒护,一边又心虚的疯狂弥补。他和叶路和解,他领养夏夏,自私祈求安宁。

可不能看着……

所以才会冒险给线索,黄平这人变态,对数字对纹身都有疯狂的迷恋,正巧夏夏住院,他无意间见到了那个叫蒋梦的姑娘,跟在黄平身边好些年,跟叶路的小儿子在一起。

他料定苏暮星会从蒋梦身上查到什么。

只是……

没料到的事情太多了,直到苏暮星找到海馨小区。

***

三月。

落了一场春雨,细雨洗过枝桠,绿芽裹了半座城,午后倏然放晴,暖意肆意流淌。

黄平案子的最后一次庭审,是下午二点,前两场,黄征转做了污点证人,蒋梦手术后也出了庭。

一大早,苏暮星开车回了趟A大,毕业快六年,她从来没有回过学校。

四年的大学时光,她认识的人少,朋友几乎没有,唯一的一个又离开了,像英雄一样离开。

然后一辈子扎根在她心里,成了枚拔不掉的钉子。

她没转多久,简单走了圈,从教学楼到宿舍楼,也去食堂看了眼,最后去的图书馆,没有校园卡,她连大门都进不去。

从大学城出来,苏暮星接了宋维的父母,一起去的法院。

围观的人很多,挤满了旁听席,诺大的法庭座无虚席。

苏暮星带着二老坐在最后排,远远看到前排的季岩,像有了感应似的,季岩转身看了过来,目光接触,两人相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