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千山万水逃离,原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如果有一天的,你坐在飞机上,飞机即将坠落,可以有机会打个电话跟人道别,那么,你希望打给谁?

段天真,你希望打给谁?

六十八、谁更情浅

天真记得大学一位好友在结婚那天说,婚礼是给别人看的,热闹喧哗之后剩下什么,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当时觉得不解与怅然,到今天,她似乎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只是望着亲友朋友的笑脸,她自己居然也会觉得喜庆,被这场面感动。

主持人问她,段小姐,你爱陈先生吗?

她抬眼看向陈勖,后者脸上有明显的紧张之色。

她垂眸微笑,答,爱。

台下掌声雷动,以为她片刻的犹豫只是羞涩。

看,自欺欺人,在爱情里撒谎原来这么轻易,反倒是面对真正爱的人,常常情深难启齿。

爱情是太过奢侈的事情。现代人所谓合适的爱情,合适的对象,常常会考虑到合适的事业、金钱、外表、人际、家境…,而其中任何执意,都可能轻易摧毁爱情。

夫君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公婆明理宽厚,她段天真在外人看来何其幸运,她怎能笑得不欢畅?

众人簇拥着他们出酒店,迎面屏风上题着一阕晏小山的《虞美人》更谁情浅似春风。一夜满枝新绿、替残红。

秦浅,他坐在她对面,表情淡漠地自我介绍。

什么情浅?她当时困惑。

更谁情浅似春风 ,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那一个悄然隐退的人,究竟是他,还是她?

旧梦仍在,今夕何夕。

微薄的酒意上涌,朦胧了她的眼。

拿了温热的湿毛巾,天真替躺在床上的陈勖擦脸,他闭着眼,似乎沉醉不醒,只是她刚要站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俯倒在他胸前。

“天真,对不起,”陈勖突然睁开眼望着她,“如果可以从头再选一次,那天早晨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你醉了,说胡话呢。”天真笑了笑,撑起身。

“我要是真醉了,就会假戏真做,今晚便要了你。”陈勖声音沙哑。

天真不自觉地绞紧了手上的毛巾,半响才轻轻出声:“如果你想,可以的,只要你小心点,不伤到孩子。”

陈勖坐起身,盯着她,脸缓缓凑过来。

天真屏息,闭上眼。

“你这视死如归的样子,很伤人哪天真,”没有预料中的吻,却是他在耳畔轻轻一叹,“还剩六个月,我等得了,如果那时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就去领证,成为真正的夫妻,否则,你离开我。”

“对不起。”天真低声道。

孩子出生以后,对于她和陈勖就是另一种责任,她不想那么草率,只是如今,她更需要一个避风港来躲避以前种种。

“是我要谢谢你,给我一个这么美好的婚礼,我爸妈都很欣慰。”

陈勖微笑,凝视她低垂的侧脸, 他很想问她,如果到时他不愿意放她走呢?

失而复得的东西,总是需要格外珍惜,他为这份感情已经等待多年,不想让她再一次离开。

要做到宽心谈何容易,成人之美不过是惨败者的自我安慰。

再回到伦敦时,杂志社计划新开副刊,天真有些惊讶,因为走之前没有听到任何一点关于这方面的消息,更让她意外的是,Anna居然讲明副刊主编的人选将从她和法国同事Julie中挑选,她的理由是,副刊旨在做设计师及品牌的深度报道,要求视野新,角度奇,所以尝试启用工作出色的年轻编辑。

“你们愿意接受这个挑战吗?”Anna问。

“当然愿意。”Julie微笑而答,自信满满。

天真迎着Anna的探询的目光,点点头。

“好,第一个主题人物由我定,希望你们能发挥出自己最高的水平,”Anna缓缓开口,“Kevin Chun。”

天真脸色顿时一变。

“不要让我失望。”Anna又出声,而天真觉得,她的目光似乎牢牢地盯着自己,彷佛这句话只是对她一个人说的。

她站起身,拧开门把走出去,步伐却有千斤重。

她喜欢这份工作,舍不得为了私人恩怨放弃它,只是…“嗨,Jean,”Julie从背后赶上她,回眸挑衅一笑,“我知道你和Kevin Chun有段情史,但我不会输给你的。”

“噢。”天真淡淡应声,表情已恢复平静。

Julie瞅了她一眼她的反应,顿觉无趣,低声讲了一句法语,便摇曳生姿地离开,天真没听懂,但也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只是她懒得计较。

根据一名熟识的娱记给的消息,天真打车到一家俱乐部门口。看着低调的黑色大门,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有时真的不得不佩服无孔不入的狗仔队。

买了票进去,拐了几次楼梯,推开门的那刻,音乐声如潮水般袭来,震耳欲聋。

她抬手护在小腹前,小心翼翼地在舞动的人群中穿梭,巡视着周遭的沙发座。

有人突然从左侧退了一步,她下意识地让开,再抬眼,视线瞬间冻结。

眼前是一对男女热情拥吻的场景,红发女郎妖娆高挑,傲人的胸部正紧紧贴着男人的身体,而她的手,更是放肆地在他背后移动着,她背后是极低的开叉,男人的大掌也不可避免地熨帖着她光裸的肌肤。

数十秒之后,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分开彼此纠缠的唇舌,天真呆呆地望着,然后才想起要离开,刚要转身,男人的目光便精准地望向了她,将她再度钉在那里。

秦浅站在原地,没打招呼,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隔着人群,盯着不远处的她,目光深沉晦暗。

天真依旧是沉默望着他,忽然间,朝他们微微一笑。浅淡的笑意里,窥不出任何情绪,彷佛是邂逅友人,温和致意。

秦浅心里忽然浮起一丝恐惧,很轻很淡很扰人,又有一点尖锐的痛,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似乎开始把握不住她。

“Jean,你晚来了一步,今晚他是我的。”倒是他身旁的Julie挤到天真身旁,在她耳边暧昧出声。

“请便。”天真仍是微笑。

秦浅没有忽视她说“please”的那个口型,神情顿时一冷。

天真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开,步伐不慌不忙。

混乱的舞曲在尾声里,声嘶力竭地重复着一句。

Did he know that I've loved him?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重逢,我会让你觉得,我现在很幸福。而其实,我是伪装的,爱一个人,并不一定就能和他厮守终生,告诉你我很幸福,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我其实,很伤心。

我将余生的时间都送给你。

早就听说过的,谎言与誓言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听的人当真了,后者是说的人当真了。

走出门,一轮满月悄悄地挂在城市上空,明净如一颗摇摇欲坠的泪水。

更谁情浅似春风?

她望着夜空,无声地笑了。

六十九、步步为营

刚上的士,就有电话过来。

天真盯着闪烁的屏幕良久,才按了接通。

“你好,什么事?”她问。

“你好?”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你好,段小姐,我是秦浅。”

天真咬住唇,不应声。

“一起吃宵夜?”他问道。

“不了,谢谢。”天真语气平静地拒绝,脸上却浮现不可思议的神色。

究竟是他聪明过头,还是她看起来太傻?

“为什么?难得一见,不如聊聊,”他倒是不以为意,“你走后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吃饭没有两个人吃饭开心。”

“你又要开始扮情圣了吗?”她轻嗤,“我不知道某些人的余生到底是怎么计算的。”

“相信我,天真,”他轻声道,笑得有些无奈。

相信他什么?相信他即使吻着别的女人心中还有她?帮帮忙,她要吐了。

“我老公煮了宵夜等我回家吃。”她淡然回道,轻松反击。

电话里突然沉默,数秒之后,他才低沉出声:“你不要惹我生气,天真。”

“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秦浅,”她冷静地反驳,“你答应放我离开,希望你不要反悔。”

“我要是真的无耻,便不会让你和别的男人结婚,管你肚子里是谁的野种。”他声音泛冷。

天真瞠目结舌。

他骂得太好了,她肚子里确实是某个王八蛋的野种。

“你刚才是主动来找我对吧,”他又道,“Julie已经告诉我,你们正在竞争副刊主编的位置,新一期的主题是我。”

“是又怎样?”她语气从容。

“为什么来了又走了?想放弃了?不怕输给她吗?”他问。

“谁说我要放弃?”她笑,“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工作,因为它不会辜负我,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得到多少回报。”

而感情不是。

“那就少,我以为你今晚是吃醋呢,天真,”他语气轻且暧昧,“或者,我可以考虑安排一个时间让你采访我。”

“谢谢你了,我不想采访你,”天真冷笑,“你还是继续和Julie交流去吧,相信你一定能给她许多灵感的。”

“那你打算怎么写我?”他问。

“你等着瞧。”她利落地挂断电话。

“你真残忍,Kevin。”Anna看着坐在对面悠然饮茶的男人,不由轻叹了一声。

“中国有句话叫玉不琢不成器,Jean太随性,不给她一定压力和刺激她不会去和别人争,而你们这一行,向来是真刀白刃的竞争,她没资历,又是外国人,若不加把劲早晚会被人生吞活剥。”他放下茶杯,说出心中的想法。

“上头打算在中国大陆做中文版,一直在考虑谁去开拓,我举荐过Jean,但他们对于她的资历和能力还有所质疑,所以我把她推上这次副刊主编人选,她要是真能做出亮点,前途就顺利许多了,反之她难有出头之日。”

“要想人前显贵,必定得在人后受罪,那个Julie一看手段经验就比她老练了不知多少,她根本不是Julie的对手,想要赢,除非她另辟蹊径。”

“所以你逼她?”Anna问。

“是,但我相信她。”秦浅淡淡一笑。

天真的倔强,他再清楚不过。在这件事上,他摆明了让她难堪,此刻,她的蓬勃斗志应该已经被他激发出来了。她和Julie实力悬殊,且对他心怀芥蒂,所以他希望她避开Julie那种常规的面对面采访模式,能挖掘出一些特别的东西出来。

“如果她这回能胜出,坐上副刊主编的位置,可能之后就会调回中国做杂志中文版。”

“那正是我想要的,”秦浅抬眸,目光深沉,“你知道,我已经在中国开拓市场,我可以跟去,但是她丈夫就难说了,再过两年多他就可以拿永久居留,他要是选择和她一起回国,那么他在这里努力得到的一切就白费了。我知道他父母在中国出了一些事情,所以他应该希望能把他父母接来英国安度晚年,不再受人指点,因此永居权对他来说很重要,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爱Jean。”

“怎么不说话?”他瞅了Anna一眼,疑惑于她的沉默。

“我在想,幸亏我没爱上你。”Anna再度叹息。

这个男人的城府,不是一般得可怕,简直…阴险。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站在落地窗的男人将窗户拉开一些,将烟盒凑到嘴边,叼出一根烟,点燃。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愣愣地看着他,半天回不了神。

怎么会有男人,连点烟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只可惜,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仅限于一吻。

“Julie小姐?”低醇动人的声音再度响起,秦浅望着她礼貌微笑,眼神却是客气的疏离。

“噢…”Julie回过神,双颊一烫,“我想问的是,你和Jean以前是情侣,所以你会不会给她一些独家内幕?如果这样的话,对我很不公平喔。”

“我没有接受她的采访,也没有给她任何内幕消息,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秦浅轻弹烟灰,淡淡一笑。

“为什么?因为你不爱她,所以不想和她再有牵扯,还是她怀了别人的孩子,让你觉得不快?”出于职业敏感,Julie接连问道。

“你的问题很尖锐啊,Julie小姐。”秦浅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你觉得我是什么心情?”他反问。

“如果我是你,我应该会很生气,也觉得丢脸,”Julie笑了笑,说出心底的真实想法,“我想一般男人都会这样,前一秒还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女人,下一刻却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换到谁都会不痛快吧。”

“所以?”秦浅挑眉。

“所以,你不希望再和她有什么来往。”

秦浅摇头一笑,眼神诡谲。

Julie迷惑不解地望着他唇边那抹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你…”

“我告诉你我的做法,”秦浅看着她,悠然出声,“她第二个孩子必须得是我的。”

Julie顿时呆住。

七十、旧弦离声

她从未遇见过这样蓝的海水,这样明媚的阳光,这样澄净的天空,这样温柔的清风。

金子般的阳光洒在她摊开的掌心上,顺着指缝溜走,下面,是蔚蓝如宝石的海岸。

“Sean,带我去看你妈咪好不好?”天真对着电话那头轻声问,“只是不要告诉你爸爸我在意大利。”

一如秦浅所言,Capri的美,是一种安宁中的心旷神怡。

他是如此眷恋这里的灿烂天气,还有这里可爱的人,而她和他的开始,在窗外阴雨绵绵的咖啡馆,他们的结束,也在烟花之后大雨倾盆的伦敦眼。

似乎他们的世界里,总是难得有晴天。

“你妈咪的确很漂亮。”天真小心地俯身,望着墓碑照片上微笑的女子。

Sean瞅了一眼她微隆的小腹,表情有些复杂。

“爸爸是爱你的…其实,他很寂寞。”他犹豫着,缓缓开口。

天真微怔。

“Sean,我记得你不喜欢我和你爸在一起。”她轻轻一笑。

“只要是能让他幸福的人和事,我都能接受。”Sean答。

“我有让他觉得幸福吗?”天真幽然一叹,“你怎么也开始当说客了?”

“妈妈在这里听着我们说话,所以我不说谎,”Sean抬头望着她,漂亮的面孔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其实我很早就发现,你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恐慌,我怕你会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因为我已经失去妈咪了,我不想再失去他…你走之后,他常常会看着他那本平日记录设计灵感的速写本发呆,后来我偷偷翻了一下,最后几页,都是画着你的素描。”

天真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