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只给我和妈咪画过。”Sean的补充,在她心上又敲了一记。

“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Sean终是忍不住,将自见到她以后的就憋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爸爸肯定很失望。”

“他不会比我失望,Sean,”天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缓缓道。

“我以后再也吃不到你做的东西了么?”Sean看着她,又问,一脸沮丧。

“怎么会,有的是机会,”天真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这里是你以后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哦,你不可以欺负人家。”

“不是我爸的种我不认。”

小家伙倔强回绝,天真哑然。

“这就是你请假去香港和意大利的结果?”Anna看着手上的稿件,面无表情地望着天真。

“是,”天真有些忐忑,“如果你有不满意的地方,请告诉我。”

Anna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女子看了一会儿,又扫了一遍稿子,这一刻起,她终于明白为何好友会对这个女人情有独钟。

“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她开口,望着对方惊讶的申请,“事实上,我承认,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个人专访。”

天真怔住,然后才想起道谢,走出门时,手心里一片潮湿。

她的努力,她的心情,她的痛楚…都没有白费。

年少的Kevin沉默寡言,不怎么合群。唯一出风头的一次,和同学打得头破血流,因为对方说他母亲的坏话,说他是没人要的孩子。

最后的结果,从此那位同学一看见他转身就逃。其实他根本不会再寻衅,早在打架那天,面对被老师通知而气怒的母亲,他自己去花园里跪了大半夜。

也有顽皮的时候,喜欢浇花时,用水管在阳光里喷出彩虹。曾把难得见面的父亲淋成落汤鸡,不知是否是故意。

他爱潜水,如上瘾一样,越潜越深,越潜越远。

有一次很久都没有上岸。

朋友把他拉上来时,他睁开眼时的第一句话是,我很想留在那里。

就像《碧海蓝天》里那个男人。也许在那种溺毙人的深蓝与幽静里,能让他找到内心的安宁。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看见什么,想着什么,也许,那些印象悄然流泻于他的笔端。

…许多年的意大利。

盛夏刺目的阳光之后,是连绵的夜雨。

他将脸埋在冰冷的白色床单里,第二次流眼泪。生命里流逝的那些温暖,让他觉得寒冷。

然而他已不是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只能静静地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听母亲哀艳的歌声。

他已经是Kevin Chun,为人父亲。

当一个人不能够再拥有,那么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尽管记忆是那么痛苦。

我曾问过他,秦先生,是否你的心里,也有一个黑洞?

它深不见底,将他的快乐,热情,冲动及渴望统统吸走?

他笑言其他,避而不答。

而其实答案再清楚不过。

如果阅遍悲欢离合,爱欲生死,是否就不容易轻松快乐。

如我们所不了解的深海,暗流汹涌,却不动声色。

也如他笔下的那些作品。

你要么爱他,要么恨他,但绝不只是喜欢他。

秦浅盯着杂志页面上那句引题,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紧的拳,却泄露了他此刻的激荡的心情。

他知道天真聪慧敏感,却从未料到她会跑到香港和意大利,只为写这一篇关于他的专访报道。

她的标题是这世上另一个Kevin Chun。

他怔怔地看着,像在读别的故事,那些尘封的记忆一一重新浮现眼前,里面的人物和事情,令他熟悉又陌生。

忽然间,他想见她,很想见她一面。

“喂?”听见那边轻柔的声音,他竟觉眼窝微热。

“为什么这么任性,怀着身孕做飞机跑来跑去?”一开口,却是忍不住地轻斥。

“我好好的,”倔强的话语传来,“不信你可以问Sean,我和他同个航班回来。”

“我知道,”他轻叹,声音出奇地低柔,“傍晚的航班,景色很美吧。”

“是。”她的思绪情不自禁地被他牵引。

暮色里的天际线,绽放如烟花般璀璨,滚滚云海之上,是深红与幽蓝,幻如极光。

“令尊让我转述你一句话。”敛住失控的心神,她平静开口。

“你见了他?”秦浅淡然出声。

“是,老爷子已须发全白,但精神挺好,”她轻声道,“他说,他以你为傲,许久未见,甚为想念,希望你不要再怨他,还有,他若有一天离去,希望和令母同眠一处。”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沉默。

“谢谢你,天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他低声道。

“谢我什么?”她缓缓开口,“我只是顺便传达,而写报道,我也是在交任务。”

“谢谢你…懂我。”

低沉动听的声音,直直地传进她耳里,渗入心中。

其实,他也是懂她的。只是,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却选择假装不懂。

她没有再说什么,轻轻按断电话。

心弦已断,再也经不起撩拨,她已没有信心,弹奏出昔日的音色。

七十一、已所不欲

“看到这期副刊关于Kevin Chun的报道没有?”一个声音问。

“当然看到了,热门,”另一道声音答,“听说Julie气得不行,副刊以后就是Jean的天下了。”

“确实写得不错,毕竟她和Kevin Chun关系匪浅。”

“但Anna倒会上不是说Jean甚至都没有采访Kevin本人,而是别出心裁地侧面去接触他周围的人还有他生活过的地方吗?”

“Anna的话又能信多少?谁知是不是有意偏袒呢。据说Kevin和她在意大利时就是好友,当初Jean进来工作,一路顺利至今,说里面没有文章,又有谁信?”

门打开又关上,谈论声消失。

天真走出去,望着镜中的自己,双颊因为骤起的情绪波动而微微泛红。

她有些不痛快。

彷佛正在兴头上,却被人突然浇了一头冷水。

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偏偏事事不请自来。

世上的事情,说什么不拖不欠,说什么了无牵挂毫不相干,是不可能的。做过什么,与谁牵挂纠缠,如影随形,以为忘记得干干净净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以为千山万水却仍在同一片天空下,就算已所不欲,自有旁人帮助记得清清楚楚,不时提点。

欠了昨天的,现在一点点都在还,无人可以幸免。

迷迷糊糊中,天真被关门声惊醒。

她从沙发上坐下来,睁着睡意惺忪的眼望着擦完鞋朝客厅走来的陈勖。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她接过他脱下的外套,“吃过晚饭没,我给你煮夜宵?”

“不用,谢谢。”陈勖的声音淡淡的。

“怎么了?”天真感觉到不对劲,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你喝酒了?”

“喝了点,没事,你睡吧。”他答,径自上楼。

“陈勖。”天真唤住他的脚步,咬唇望着他。

他站在楼梯转角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表情倔强的她他知道,敏感如她,彼此又相识多年,她轻易而举就可以窥见他的情绪起伏。

是的,相识多年…可是,他却找不到她那颗心。

他不愿去想,是否那个男人一分钟甚至一秒就可以抵得上他和她的十年。

他转身下楼,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盯着那张让他牵肠挂肚的小脸,被酒意浸透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告诉我,天真,你现在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天真蓦地瞪大眼。

她不会知道,他有多后悔为何今天他午休时会买了那本杂志。

她也不会知道,在他看到那一句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你要么爱他,要么恨他,但绝不只是喜欢他。

说得真是该死的动人。

可是,却是她用来形容那个男人的。

“那只是一个标题,并不代表什么。”天真终于意识到症结所在。

“是吗?”陈勖轻轻一笑,“也许连你自己都不清楚。”

“你说你去香港和意大利是为了工作,我信了,可原来,你是为了他去的。”他的情绪,已紧绷在弦。

“我不是,换了别人我也会这么做,”天真试图解释清楚,“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前程。”

“你的事业前程?”陈勖看着她,嘴角清扯,“你在这一行,到哪都能和他搭上边,你不会天真到以为,现在的一切成就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吧?亲某人本事多大,你我心知肚明。”

“你不信我?”天真的声音忽尔就冷下来。

陈勖看着她,牙关一咬:“是,我不信。”

“这样的话,我们以后怎么相处?”天真看着他,轻声开口。

“我以为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陈勖回道。

天真沉默半响,决定妥协:“陈勖,我不想我们之间变成这样。”

“你以为我想吗?”他冷笑,“换到你是我,你会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我妻子是Kevin Chun的旧情人,刚刚写了一篇报道和他牵扯不清。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去面对同事朋友们质疑或者嘲讽的目光?”

“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天真看着他,语气平静。

“你说什么?”陈勖压抑许久的情绪彻底爆发,“你有没有良心段天真?”

温柔安慰他几句不行吗?哪怕骗他,说爱的是他会死吗?他难受了一整天,她却只会丢给他一句“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连他都觉得自己可悲可笑。

“算你狠,天真,”他夺过她手中的外套,大步向门口走去,“我没什么话说了。”

“你去哪里?”天真连忙追上他。

“我去哪里不用你费心,让你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的人也绝不是我。”陈勖冷冷开口,拉开门。

“陈勖!”天真着急地跟着他小跑了几步,可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两分钟,车子自公寓地下车库里驶出,快速消失在她眼前。

她抚着肚子,突然觉得心力交瘁。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是她错了吗?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家,小腹微微胀痛,彷佛是孩子在呼应她的难过与沮丧。

腿上传了暖暖的湿意,她拉起睡袍,看到大腿内侧那道淌下来的细长血条,顿时呼吸急促,脸色刷白。

她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打给陈勖,音乐一遍遍响着,他不接。

心中的恐惧累积到极点,她瘫软下来,惊怕的眼泪涌出来,慌乱地按着手机键,急救电话是多少?她该找谁?她会不会有事?孩子会不会保不住?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翻涌,她握着电话的手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

“天真?”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忽然蹿入耳朵,她嘴唇嗫嚅着,竟一个字也说不来,只剩眼泪在不停地滑落。

“天真,为什么不说话?出什么事了吗?”那个声音继续响起,带着担忧。

就是这低醇动人的嗓音啊…就如第一次亲密相拥,黑暗中她流着泪,脆弱不安地唤着他的名字,而他说…我在这里。

这一刻,彷佛封咒被打开,她终于发出声音:“秦浅,我好怕,救救我…”

七十二、孰是孰非

夜深沉。

有风自微微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纱帘浮动处,月光如水。

而病床上那张昏睡中的小脸,苍白如月光。

坐在床前的男人一动不动,暗淡的灯光里,只有他那双黑眸,明亮却又深邃。

映着纱帘翻动波影的被单彷佛一条小河,隔住了彼此。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和她一直在对岸彼此相望,究竟该是谁涉水而去,奔赴向往?

她吓坏他了。

推开门的一刹那,看见她身下的血色,他几近窒息,彷佛血液被抽离shen体的,是他。

他抱着她疯了一样地往车里奔,几乎以不要命的速度赶到医院,听到她痛楚的呻吟,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是抖的。

不要怕,天真。

他安慰她。

而其实,更怕的人是他。

如此沉夜,有人清醒有人沉睡。而痛苦的,往往是最清醒的人。

那些声嘶力竭的,不见得比别人痛一些,只不过他们表达得比较精彩。

当你看着我,发现我总是面无表情的时候,你要知道,我不见得比别人坚强。只不过是我更习惯沉默。

只有你看透我的沉默,所以我惶恐,我逃避。

再回头时,你已经不在那里。

怎样形容错失的遗憾,彷佛人潮拥挤中,一不小心,原本牵着的手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