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连“闻”都错了。

少女朱唇翕动,“就是‘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里面的‘蝉’字。”

李信说,“听不懂。我没念过书,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简单点。”

闻蝉无言。

心中鄙夷:乡巴佬。

她再一次抬头,悄悄瞪他。少年倒是目色坦然,闻蝉心想,好厚的脸皮,说自己没读过书,就跟说没吃过饭一样,一点都不知道害臊。

似猜到她心中嫌恶,少年眸子冷下,锐意顿现。

闻蝉无法,怕惹恼了这贼人,只好叫了两声,“知了,知了。”

李信静默半晌。

扬眉,没听懂,“你说什么?”

闻蝉心中难堪,闭着眼,勉强再开口,“知了,知了。”

她被他逼得,手紧紧抓着袖口,握得指骨发白,受辱一般咬着贝齿,快速道,“就是‘知了知了’的那个蝉。”

李信手搓了搓案面:“噗。”

什么倒霉父母,给女儿取这么个名字,还不如叫小妞二丫呢。

闻蝉被他笑得很生气,眸下微红,唇抿了抿。李信心中觉得她可爱,有些想跟她说话。但屋外的人喊了声“阿信”,他应一声后,站了起来。同样听到外面的催促,闻蝉松口气,睁开眼。一睁眼,就发现少年俯下身,面孔几乎贴着她的脸。闻蝉身子僵硬后倾——

“听好了。你嫁我,你们一行人带的所有东西,我一样不动,全都还给你作嫁妆,还送你那一堆谁谁谁离开。你不嫁,这些,可都是没有了。”

闻蝉说,“你不是说让我考虑吗?”

“我让你考虑一辈子了么?”

这人,痞起来真痞,冷起来又真冷。

闻蝉呆呆看着他凑近的面孔,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凄凄惶惶的可怜女孩儿。

门外的人再次喊一声,李信冷眉冷眼,“快说。说嫁我!”

闻蝉被他这样欺负,有些发恼,有些着急。他一副威胁她的样子,步步靠近,硬是不给闻蝉找借口的时间。催得少女靠着墙壁,咬牙说了实话——“东西都给你,人你也留着,反正我不嫁!”

李信没有被她惹怒,而是站起身来。

他上上下下地看她,不知何时,他手中出现了一块玉佩。闻蝉看他手中那块玉佩太眼熟,忙低头,就发现自己腰间的玉佩不见了。她瞪大眼,伸手想夺回。看他往后退开,笑容又凉又坏,晃得她眼晕,“定情信物。”

出了门,三四个人同伴等着少年。

众人的调-笑起哄下,少年的脸淡了下去,说,“这可真是麻烦。”

“阿信你说什么?”

李信晃晃手中玉佩,“他们的身份,绝不是富商那么简单。”

第3章 要完

十来个人在寨中走,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四面雪白,松柏覆压,一行人,像是白绢上的几道墨点。

李信在这十来人里,年龄算是最小的一拨,只有十五岁。论相貌,论才学,都不出色。走在一群青年中年老年中,挺不打眼的。

他们走向一间屋子,槅扇外站着两个小郎聊天,看到他们进来,连忙拉开门。其中一位少年,缩着脖子,笑起来映着雪,煞是明朗。此少年眉清目秀,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中,颇称得上“惊艳”。看到众头头过来,他机灵地拉开门,给老大们问好。

有人看到讨喜的开门少年,咂一下舌,“李小郎,你这是弄啥咧?咱都是混混窝了,不兴你这拜天皇老子的架势啊。”

被称为李小郎的少年,大名李江。闻言嘿嘿一笑,少年赧然中,仍能说会道,隐晦地看一眼李信,“兄长别开我玩笑了,我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像阿信哥这样,跟你们一起商量大事,多威风啊。”停顿一下,“怎么说我和阿信哥,八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李信当着小透明,百无聊赖地跟在众兄弟间,莫名其妙被提一嗓子,他扯下嘴角,“那行了。威风到做了混混,咱老李家祖宗有灵的话,脸早被丢光了。”

李江及众人无言以对,听出了李信话里的嘲讽。

守门的李小郎看几人哈哈笑过,纷纷拍拍自己的肩,给自己无声安慰。人进了屋后,李江方才的笑收了回去,只看着李信,目光阴下去——虽说李信是个街头混混,但会稽郡中,又有几个像阿信这么厉害的混混呢?然他羡慕李信,李信自己却不在意。

同样姓李,同样年少,甚至同为混混,人和人的机遇,真是比不得。

而进了屋的众人,不再关心守门少年的小心事,关上门后,就继续说起绑回来的一行赶路富商妻女。

李信将自己从闻蝉那里顺来的玉佩,展示给几人看,“你们看这玉佩的成色,比我们以前见到的,要好很多。还刻着字,花纹似有某种规律。那自称富商家的妻女,不管是那女君,还是小娘子,气质都比我们以往见到的人好很多。恐怕真不是什么富商。”

玉佩被人传着看,上面刻着好几个字,但这个屋子的人,也就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此年代的平凡民众,根本没有识字的机会。众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茫然中,问道,“阿信,你知道这写的什么字吗?”

“我认识‘舞阳’二字。其他字不认得。”

李信认得简单的字,但他常对人说的,直接就是不识字。

他让人去找红漆,又在玉佩传回手中时,刺啦一声,撕下袖上一块布条,用玉佩重重压上红漆,把红漆上烙出的刻痕,印在了撕下的布条上。众位围观下,看到李信已经在布条上印下了几个篆文大字,听他道,“阿南拿着这个布条,明天下山,找识字的人问一下,这玉佩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他语调清晰,逻辑分明,一屋子的人都听他说话,纷纷点头。

有不解的问,“那‘舞阳’又是什么意思?”

李信笑一下,“一个县名。”

众人继续疑惑讨论,不懂为什么要把一个县名刻玉佩上。

一人突想起,“对了,我从这些人手里,搜出好多竹简来。”

李信“嗯”一声,“那把有字的都带下山,让人看看写的是什么。”

陈朗是所有人里,书读的最多的一个青年了。原想去长安投卷挣一点功名,然父亲糊涂,迷上赌-博,输了家业。二老去后,家徒四壁,陈朗家中却还有一妻一女等着养活。陈朗走投无路,只好偶尔做做劫匪,接济接济自己的家室。在所有大老粗中,陈朗一直是军师型人物,此时便感叹,“之前阿木看到那行车马,非说咱们一个多月没遇上肥羊,想高兴高兴。没想到等来的,也许不是羊,而是狼。”

屋中众人交谈,呆头呆脑的阿木津津有味地听着各位兄长的吩咐。陈朗一批评他,阿木便不高兴道,“劫都劫了,阿信还找了老婆呢,你事后抱怨什么啊?”

李信靠墙,闻言漫不经心道,“是啊,劫了就劫了。会稽郡中又能有多大的人物呢,兄长不必忧心。”

一众愣头青中,陈朗就觉得李信稍有头脑。然听少年此心不在焉的话,陈朗摇头:未曾读过书的人,果然见识少很多,想事情也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怕,真不是好事啊。

他忧心忡忡问,“阿信你既然已经猜到咱们劫的人身份恐怕高,要不要装作故意,现在就放了他们啊?”

李信不动声色地观察一屋子人的眼神:有的不服气,觉得既然抢了,就是该享受;有的心怯,怕惹来后患,他们也就是小混混而已;有的无动于衷,不觉得放了如何,也不觉得不放就如何。

李信心想,不清楚对手是谁,就自乱阵脚,倒是很可笑。

在一众人望着他时,少年坐姿挺直,“放是肯定要放的。但现在谈放人,为时尚早,且让他们以为我们怕了,招来后患。不如等阿南下山多打听打听,看城中近日可有哪位贵人上门。到时,再看能不能惹好了。”

陈朗仍然皱着眉。

李信看着这个总是过度担心的青年,声音抬高了些,自信之心,一径传给屋中众人,“兄长到底怕什么?咱们又没什么值得失去,一不杀人,二不放火,城中郡守、长吏等,都是多年打交道的熟人,做的小心些,火也烧不到我们身上。”

他这么一说,众人心神一放,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又开始说笑:“既然如此,阿信,让阿南下山打听情况时,多带几个弟兄,咱们拿劫来的东西换些铸币。”

李信否,微笑,“不行。这次劫来的东西不能碰,我要留给知知做嫁妆。”

脑中,自然想起当他推门进屋,那正在爬窗、又矜持走下来的貌美小娘子。

“知知是谁?”

李信笑而不语。

众人却纷纷挤眉弄眼,懂了。

陈朗更加忧愁了——“阿信,你明知道对方也许不好惹,还敢抢娶人家?”

李信天不怕地不怕,在陈朗眉头皱成川字时,他还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笑道,“敢啊。”

少年意气风发,无所顾忌。

陈朗安静如鸡。

要完。

一帮混混,一个比一个胆大,没法沟通了。

他真想赶紧下山逃命去!总觉得他们要玩完。

众人商量完要事,轻松很多,勾肩搭背出了屋子。好几个人追上去跟李信搭着肩,闲闲跟少年说话,“阿信,我家中没粮了,你那里有五铢钱,借借我?等下个月,我再还你?”

“好啊,”李信答,“要多少?”

“阿信,还记得我昨天跟张东的赌吗?我俩有点忘了。”

“一对三。你不加把劲,就输了。”

在这群兄弟中,李信与谁都能说到一块去,他性格大方,不拘小节,于小处,又不揭人短,又公正。虽然这帮兄弟没定真正的老大是谁,但大部分人都隐隐把李信当作老大,即使李信从来不认。

这次劫车事件,是众人瞒着李信做的。想给李信一个惊喜,送一个大肥羊给李信。

李信最后才赶到。

赶到时,便坐在山石上,与从车上走下的少女打了照面。这一眼,让他改了主意,想求娶那少女。

等他们再说笑出来时,门口守着的李江,再次见识到了众人对李信的喜欢。心头,又升起强烈的情绪,焚得他眼底发红,嫉妒万分。

李信感觉到有人看自己,猛回头。李江忙收起面上的表情,对少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李信回过头去,李江才垂下眼,深深吸气,想着:我要怎么做,才能像李信那样,让一干人信服呢?

就算是土匪,就算是混混,他也想像李信这样人见人爱啊。

李信才不是人见人爱。

大雪下了一整天,闻蝉夜中沉睡,忽从梦中醒来,揉着眼睛坐起。被窗外雪光映着,少女身量单薄,着宽大素禅,长发披散如青缎,眉梢细软,眸子水润,又是肤白如玉,在暗中生光。娇弱中,带着一种难以明说的艳色。

一室清寒,有些冷。照进来的光又亮得让人睡不着。

闻蝉半睡半醒,抬起脸来,冷不丁看到一个黑影坐在床头,吓得一声尖叫,连连拥被后退。

少年只被她的尖叫声吓得肩膀动了下,“知知,别怕,是我。”

“!”谁是“知知”啊?!

为什么她只是睡一觉,就多了一个“知知”的小名?!

第4章 夜里一吻

闻蝉坐在床上,拥着被衾,茫茫然看着坐在床头的少年。暗光照着李信,他深邃的眉目在她适应夜光后,越来越清晰。

李信坦荡得理直气壮,闻蝉有种自己尖叫显得大惊小怪的感觉。

私心论,闻蝉并没有多么害怕李信。

她没有遇到过李信这种少年,但向她求爱的人,却是多了。闻蝉在经历过白日的心惊胆跳后,现在把李信当做向她求爱的少年郎,心中居然就不那么紧张了。

闻蝉心想:这个乡巴佬,到底看中我什么呢?

李信原本在看沉睡中的丽人,丽人醒后,仿若微弱幽光中,梨花静静初绽,空气中香气都浓郁了些。他心中荡漾,不自觉靠前,少女警惕后退。手指攒着被褥,眼珠子乱转,少女脸上肤色更加白了。李信心中生怜,想她是害怕吧?

是了。寻常小娘子,夜里被男的坐床头,都会害怕的。

李信把身上的坏人标签藏了藏,“怕什么?”

闻蝉愣了下,既然李信觉得她是害怕,并且还因为她害怕而心生怜意,闻蝉并不介意伪装下去。她反应快,立刻肩膀缩起,垂下头,秀长乌发披散在身,眼虚虚地向上撩,很有几分胆怯的意思。

一床大小,少女紧紧地贴墙缩在里面,提防着不怀好意的小郎君。

有那么一段时间,李信沉浸在闻蝉的美丽中,说不出话。

她又清新,又艳丽,又楚楚可怜。

春水映梨花一样娇美。

大约就是他喜欢的那样温柔怜弱吧。

闻蝉看他眼睛渐渐亮起,盯着自己,像是狼盯着羊羔一般。她心中发毛,随便找了个话题,“我不叫‘知知’。”

李信一愕,看她咬唇说出这么几个字,就慌忙重新低下了头,怕他察觉般偷偷用余光看她。他真怕闻蝉被他半夜突袭给吓哭,他就算没见过,也大概猜得到她这样的小娘子,必然从没有被男人这样偷袭过。他要娶最漂亮的娘子,自然是为了疼她宠她,而不是吓坏她。如果她能心甘情愿地答应嫁自己,就最好了。

为了缓解闻蝉的“惊乱”,李信唇角噙笑,顺着她的话与她聊天——“你是不是一到夏天,就特别害怕?”

就算在照着李信喜欢的样子伪装,闻蝉仍然觉得莫名其妙,抬头看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害怕?”

鼻尖全是少女馥郁的体香,热流上袭又下涌,陌生的感觉,让李信全身僵硬。但他手撑木板而坐,仍维持着面上的轻松惬意,至少让闻蝉看不出他心中饿狼的那一面。毕竟这个少年郎还在努力装温柔的啊,“夏天到处是‘知了’。你不就叫‘知了’吗?一群声音喊你的名字,你不害怕?”

闻蝉瞪他。

他是在讽刺她的名字吧?他这个乡巴佬懂什么叫寓意么!

闻蝉怒:“胡说!”

从来没骂过人,她脸憋得通红,又骂了一句,“胡说八道!”

李信:“哈哈哈!”

少年弯下腰,肩膀颤抖,按在床上的手青筋大跳,被她逗得乐不可支。

他笑成这个样子,跟羊癫疯似的,闻蝉看着好生气。恶向胆边生,也忘了他是歹徒,抓起枕头就砸向他,“滚!”

他一手就接住了少女怒冲冲扔过来的枕头,乐坏了的脸从枕头后冒出来,笑容里的邪气没掩藏住,“生气了?知知,这有什么好气的。知了们叫的,一个大活人反而叫不得?”

闻蝉头好疼。

血涌上脸,快被少年的无赖气死。原本还有点儿顾忌,现在乱七八糟的,不拘于什么东西,都往他身上砸,把他砸下床去,“我不叫‘知了’,也不叫‘知知’!”

李信被她砸得狠,不还手,只手忙脚乱地躲避,被褥飞来时,他闻到她身上更清晰的香气,让他血液疯狂逆流。他不动声色地逗着她,“知知,知知,知知”

“滚滚滚!”

终于!

哐一声,床头油灯台被手边已经没有了可砸之物的少女抓过,看都没看,就扔向了李信。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身手好的少年,居然没有躲过迎面罩来的灯台。先是被一床被子闷在了地上,刚从里面挣出来,又一个硬实的灯砸中了他脑袋。

那声音响的。

李信坐在地上,只来得及掩住命门,却躲不过凶-器。他硬生生挨了这么一下,手捂住迅速红起来的额头,脸上笑容消失,眼底阴鸷之色抬起。

冷锐阴沉,寒气渗人。

他手一抹额头,黏腻潮湿,雪光照进床帐前,他看到手上的血。

额头被砸破了,李信心知肚明。

同时,闻蝉呆呆傻傻都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李信看不到,但是闻蝉清楚地看到血从头顶流下,向他眼睛流去。他原本笑嘻嘻的逗着她,可他现在的样子真可怕。

一脸的血,一身的寒。

本来他就长一张坏人脸,现在更像煞神了。

闻蝉心中咯噔,重新想起了白天初见时,少年坐在山石上那副睥睨天下的样子。

李信挥开快把他埋了的棉被,站起来,也不擦额上的血,就向床边走来。闻蝉被他的架势吓住,转身想逃。不过就这么一张床,李信堵在床外侧,一腿压上了床板,闻蝉能躲到哪里去?

女孩儿发出短促的一声尖叫。

她的嘴被人用手堵住。

李信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箍着她的小腹,就把床上想逃走的女孩儿,抓到了自己怀中。闻蝉被他的大力制住,后背靠上他的胸,瑟瑟发抖,眼珠乱转。一抬头,看到他满脸的血,瞬间被骇得泪眼婆娑。

李信无语。

她这么看了他一眼,就被他吓哭了?

听到少女急促的呼吸声,李信心很硬,“现在知道怕了?刚才不是很横吗?还敢砸我?”

闻蝉被他手捂着嘴,呜呜咽咽地挣扎,大约是说类似求饶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