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别人先走不走,阿南得先走。

李江身份太特殊,阿南杀了他,阿南留在这里,只会很危险。

阿南武功又仅仅是小打小闹,他们这些混混里,除了阿信,所有人打架,都只会胡乱挥霍一身力气罢了。阿南留在这里帮不了李信,只会给李信添麻烦。

所以他得走!他得带着兄弟们一起走!

可是李信呢?

李信早说过“算了”“随他去吧”,他还开玩笑地说过“人家飞黄腾达了,小心报复哦”阿南没有当回事,阿南误杀了李江!然后他在这一刻,看到了冲动之后的恶果!

这恶果,却是本来抽身在外的李信替他承受!

阿南恨不得冲回去!

可是为了不让李信的苦心付诸东流,他不能回去!

阿南咬着牙,在李信的强大与掩护下,领着一众兄弟们撤退。卫士们有要阻拦者,皆被李信拦了下来。李信往人前一站,站在一地血泊中,站在几具尸体中。少年傲然而立,看着潮水一般越来越多的人,冷静地屠杀开一条血路来。

阿南必须走。

甚至其他弟兄们可以或多或少地留下,但是阿南却必须离开这里!阿南与李江的死分不开关系,而谁又说不清,在官寺的名单中,李江的分量有多重,李家二郎的分量有多重。

李信不能让阿南留在这里等死!

他要把阿南送出去,哪怕自己入了虎口呢!

很快,当弟兄们一个个出去了,巷子里的这场打斗,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众卫士们围着李信的圈子,开始往一种极为罕见的阵法中靠拢。李信于此极为敏感,对方一变阵,他便意识到了不妥,要退出去。

少年往墙上踩去。

“喝!”墙头有卫士们跳了下来,将他打压向下。

李信忽然往旁侧转身翻旋,手里的刀,在身前挥出一大片残影。那残影,织就成一个光弧,刷刷刷,挡住了从墙头射下来的箭只。少年贴着墙,往另一个方向看去。他抬起头,看到墙上趴着的一具具大弓。

脚下散着无数箭只,而墙头,还有更多的箭在等着他。

官寺这次是有备而来!

这与上次山涧间的打斗完全不同。那时候曹长史带人,准备不够充足,最后甚至要靠比试来分胜负。而比试一则,于官寺来说,从来都是羞辱。之后,官寺的小吏们,把通缉公函贴满了大街小巷。此年代无纸,公函文书要么竹简,要么绢布。为了抓住这帮地痞混混们,郡城不知花了多少财力。

就这样,李信还能游刃有余地在会稽郡的街上晃。

而大部分看到他的小吏们,寻思着自己的本事不够,都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了。

这一次,却是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官寺的卫士们有备而来,专为了抓人!抓不住所有人,擒拿住一个李信,却是绰绰有余的!

巷子两边的高墙上,弓弩做着准备。墙下的卫士们,排好了阵。两相夹击,全冲着李信而去!少年眼眸冷寒,长啸一声,啸声高远响彻天地间。他身子往前一纵,纵入了战局中。

脚下血泊,面前人海。后退无路,少年一步步将战局向前推进。

有卫士在战局外围观,看到少年骁勇强悍的样子,目光眯起,劝说道,“李信,投降吧。”

李信说,“我从不投降!”

“找死!”卫士冷笑。

阵势拉开,李信一人与数十人搏杀。肩上、腰际、腿侧,每增添一处伤,都耗损着他体内的元力。多少人都觉得少年在下一刻就应该倒地不起,可是李信握着粘着血的兵器,在逆流中往上游走去。

他强大无比,没有人可以阻拦他的脚步。

他不知疲倦,他不肯认输,他冷着眼,只凭着手里随便捡来的武器,就在巷子这一头,把卫士们全都牵制在了此地。打的时间长了,李信的思维也开始变得迟钝。在这个时候,他不觉想着:阿南聪明一点的话,现在就应该马不停蹄地离开会稽郡。随便什么地方吧,先离开会稽,躲得远远的要么再不要回来了,要么等风头过了再说。

他动作迟缓的功夫,一根长矛从旁挑破他早就破败的衣服,长矛刺入少年的腹部。

少年手握着那把长矛,浓眉压眼,低喝一声,将长矛拔了出来。他抓着长矛往外推,反手刺入那袭击他的卫士身体中

“李信!”无止境的厮杀中,巷头,有个声音喊道。

李信看去,看到一排排卫士,举着盾牌和弓箭,站在那处。曹长史站在盾牌后方,他示意李信去看。李信看到数来个城中小混混们,被卫士们擒拿在了手中。少年咬住牙,眼眶发红,恨恨地盯着那些人。

曹长史心情复杂。他每每看到李信,都要心情复杂一下——“李信,你武功高强,你来去自如。我拿你没办法,但是你别忘了,会稽城中你的同伴们,可远不如你。你的行踪不好找,他们的行踪,对官寺来说,却太容易找了。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血泊里的少年,低着眼看曹长史。

他那种幽静沉寂如死水的目光,让年长他许多的曹长史禁不住心里发毛。明明已经躲在了盾牌后,曹长史还是觉得不安全,再往后退了退。可在少年没有感情的凝视中,曹长史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安全感。

李信看着他的眼神,让他觉得李信在说,“我拿所有卫士没办法,杀不光你们。你一个人,我要杀,却容易的很。是生是死,也全在你一念之间啊。”

这完全是李信说得出的威胁话!

这个狂妄无比的少年,根本不知收敛为何物,也从来就不跟官寺服软!这就是个让人为难的刺头!他早就说过,这种人,用人头去堆、去强杀,才是唯一的办法。但李郡守却说,拿那些混混们去威胁就可以了。真是可笑,那些小混混,怎么可能让李信

李信说,“你要我怎么办?”

曹长史:“”

居然真的威胁成功了?!

李信居然在乎那些和他没什么利益关系的混混们的生命?!

曹长史用不一样的眼光来看李信,“我们的目的只在你一个人。你乖乖被擒,我们就放人。放心,他们的命没你值钱。我们抓你一个就够了。”

李信“嗯”一声,“放他们先走。”

曹长史一目不敢错地盯着少年,紧张无比地说道,“你先放下手里的刀!”

李信低头,看到自己鲜血淋淋的手里,果然抓着一把刀。这把刀,是之前从卫士们手里随便抢过来用的。而他本人,平时很少用这些武器。

“阿信!”被抓的混混们大声喊,“你快跑!回来给我们报仇!”

李信充耳不闻,往前走一步。

围着他的卫士们往后退,仍包围着他。

李信谁的话也不听,他只听他自己的话。万千刀剑指着他,他都看不见,他只看到自己想救的人,想做的事。他站在一地血中,站在或晕倒、或死去的“尸体”中,像是站在修罗场中。

李信满手鲜血,毫不善良。

他伸出手,伸出两只手。

匕首啪的掉地。

刀也哐的扔地。

腥风从巷头吹到巷尾,少年无所谓一般,轻轻松松的,把兵器扔在了脚下。

“抓住他!”在这一刹那,为防止途中生变,曹长史嘶哑着声音高声喊,手指向李信。一众卫士们,扑向站在他们中间的少年。

而在这一刻,少年扬唇,还露出嘲笑又轻蔑的笑容来。

“抓住他!”

夜里,闻蝉突然坐起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额头渗汗,还无法从刚才的噩梦中缓解出来。

她梦到了李信。

她梦到一条很紧仄的巷子里,一群卫士打扮的人围着李信,要杀李信。他们吼着让李信投降,李信杀了那么多人,他身上没有一处干净平整的地方。他在嘈杂中,在众人恐慌中,手上前,五指放开。玩笑一般的态度,少年手里的兵器,就扔了出去。

然后,便是蝗虫一样的人扑过去,将少年擒拿!

闻蝉坐于床帐中,平复着急促的心跳。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李信,可是她一晚上做了许多噩梦,都是关于他的。有时候他在熊熊大火中漫不经心地走;有时候他在和一群人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还有的时候,就像方才一样,他于军前卸甲,认输投降。

每一个梦,李信都在走向一条黑暗的没有尽头的路。

闻蝉傻乎乎地在梦里看着,她追上去,她大声跟他说话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梦里看不到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要和李信说什么,也不知道李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他、他那么厉害的人,说骂她就指着她鼻子骂,说欺负她能当场撸袖子。他这么一个人,应该不会出事吧?

闻蝉忐忑不安地想着。

她在寒夜中咬着唇,可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梦到李信,为什么要挂念一个和她没什么关系的人。

一连几日,闻蝉都没有见到李信。

她依然无所事事,于是去城西看江三郎。这一路走过的深巷,女孩儿每一次抬头,都没有再看到墙上或坐或站的少年。闻蝉想梦与现实相反,梦是假的,李信肯定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她稍微担心一下,他就能从不知道哪个旮旯里跳出来,吓她一跳,逗她“你是不是在担心我啊”。

李信没有再陪她走巷子。

一夜之间,会稽郡城大小巷子里常混的那些地痞们,也都消失得差不多了。郡城真正有了入冬的样子,寒气森森,气氛压抑。

有时候,都觉得有李信陪着的日子,像一场梦。

闻蝉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什么。他想起来就过来逗她玩,他很忙的时候就好几天见不到人。

而闻蝉当然也一直希望见不到他的人。

这一次,他消失了那么久。闻蝉想,大概是又去忙什么了吧?反正和她无关,她不要多想。

她的重心,该放到江三郎身上才对啊

傍晚授课结束,闻蝉心神不宁地起身要走,身后传来青年不急不慢的唤声,“翁主,留步。”

江、江、江照白的声音!

闻蝉僵着身子回过头,非常不敢相信地看向向她走来的宽袍青年。自她前来听课,江照白就没怎么单独和她说过话。她越是听他的课多,越是看出,江三郎一心扑在教授人识字读书大业上。江三郎丝毫没有和她谈情说爱的意思——或者说,他没有和任何人谈情的意思。

越是接触这个人,闻蝉越觉得自己无法打动这个人。

两人像不是一个世界的。

而在今天,江照白居然主动喊住了她!

闻蝉激动地等着江三郎走到她面前。虽然还在想李信消失的事,闻蝉心里却同时为江三郎而开怀着:我的梦中人终于跟我说话了啊!

江三郎走到她面前,客气问她,“翁主是否知道,贤弟这几日,为何不来寻我?我之前与他约定手谈茗饮,他明明已经答应了的。”

闻蝉茫然,有不好预感,“你贤弟是谁?”

江照白诧异她居然不知道,“阿信啊。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吗?”

她想:“我的梦中情郎,向我提问,问题是追我的那个郎君去哪里了。”

她又想:“阿信。叫得真亲热。我都没叫过啊呸!我肯定不会叫得这么酸。但是你们两人的关系,未免也太好了吧!”

她还想:“我果然又想多了。江三郎从来不关心我,他要么关心他的学子,要么关心阿信啊不,是李信!反正他眼里没有我。”

在江三郎的凝视中,闻蝉酸酸地说,“他一般会去哪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江三郎一愣,被女孩儿酸溜溜的语气弄得莫名其妙。他莞尔,向她拱手,“如果翁主有阿信的消息,还望告知我一声。”

闻蝉酸味冲天地哼了哼:呵呵呵你们真是相亲相爱啊。

她扭头就走,对江三郎真是失望再失望。而身后,夕阳下,身形颀长的青年望着少女窈窕的背影,叹口气,心想:我都这么费力了,闻家这位小翁主,到底有没有意识到阿信已经出事了呢?

闻蝉这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江照白是个心机深沉的人,闻蝉却一直把他当梦中情郎看。她的梦中情郎,绝不是一个总是在算计她的人。闻蝉没有因为江三郎的话多想,但是之后,在看姑姑时,她从姑父那里,发现了异常。

第43章 109

那日,闻蝉去姑姑房中,看望姑姑。她在门口时,便听到里面男子低低的说话声。但是守在门边的嬷嬷等人并没有阻拦,闻蝉于是畅通无阻地进屋。她走过屏扆后,看到姑父高大的身影跽坐于矮榻边,正俯着身,和卧于榻上的姑母说话。

屋中点着淡淡的檀香,盖因姑母前段日子信奉那新传入中原的佛教,以土地主的豪放风格捐了不少庙,也攒了不少香。近日她精神委顿,这些檀香正好点上安神。闻蝉走近些,看到姑姑浓黑散着的长发,还有白如纸的面孔,低垂青黑的眼睛,偶有手指动一下。

闻蓉在闭着眼假寐。

盖着一层毛毯,一只雪白的猫悠悠闲闲的,于毛毯上巡视自己的领土。

而李怀安正坐在榻边,于午间小憩的姑姑耳边,低声说着话。仔细听的话,会知道他不是在聊天,而是给妻子讲故事。李怀安将说书先生的本事也学了来,哄妻子午睡,“说那林中郎君,发现了那大虎,便大吼一声”

闻蓉问,“那打虎英雄俊吗?”

李怀安想了想,“应该挺俊吧。”

闻蓉说,“比我们二郎俊?”

李怀安:“”他哪里知道所谓二郎的长相?不过结合一下妻子温雅秀丽的面容,再加上自己只是普通中上的脸,他觉得那小子还活着的话,得看他继承了谁的脸

闻蝉觉得姑父平时不说话,这时候为难的样子,倒也很好玩。她忍着笑意,正要上前打招呼。屋外传来几声通报,少女侧身,看到一个着官服的小吏进了来。李怀安察觉有人,已经起了身。那小吏过来,与李怀安低语,“那李信”

李信?!

闻蝉几乎以为自己耳疾,听错了。李信的大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她侧目去看姑父,迫切地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小吏的声音却低了下去,让她怎么也听不到。李怀安听下属汇报事情时,发现小侄女正以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自己。女孩儿容貌漂亮,谁见都喜欢;她的眼睛也明亮,乌黑分明,充满期盼地看着人时,让人心生怜爱。

但是小侄女为什么要一脸渴望地看着自己?

李怀安想半天,觉得自己明白了,“小蝉,你想你阿父了对么?”

闻蝉:“啊?”

我为什么要想我阿父?

李怀安安慰她,“等你二姊来了,就能接你回长安见你阿父了。”他自觉幽默地加一句,“你一个人回去,我可是不放心的。万一再”

万一再遇上李信那样的匪贼怎么办?

李怀安与闻蝉同时想到了这一句。闻蝉往前一步,殷切地盼着姑父说下去。但是她姑父怕她害怕,居然只笑了一下,就不说了。跟小侄女说了自己有事,就与来找他的小吏匆匆忙忙离去,让侄女陪她姑姑多说些话。

闻蓉对丈夫的忙碌已经见惯不惯,难得她精神萎靡,还能认得身边人。此时,她正于榻上坐起,招呼魂不守舍的闻蝉坐到自己身边,嫌弃道,“你姑父见天讲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给我听,不是天神下凡历劫,就是山有捕虎英雄。我就不爱听这种故事,还怕他自卑,得装着喜欢听。我还是喜欢跟小蝉说话,小蝉给姑姑讲讲故事吧。姑姑最喜欢听你说话啦。”

她也要说书吗?

闻蝉将被姑父身边小吏话中的“李信”吸引走的注意力,勉强拉了回来。坐于姑姑左右,问,“您想听我说什么?”

闻蓉嘴角噙笑,眸子温柔地看着她,“讲讲你和你二表哥相处的事情吧。我最喜欢听这种俊男美女相亲相爱的故事啦。”

闻蝉:“”我去哪里变一个二表哥来,再与他相亲相爱,然后讲故事给您听啊?

闻蝉应付姑姑应付得很辛苦。她到底年少,而闻蓉只是在二郎一事上混沌,她于其他事情上颇为清醒。闻蝉这种没有情爱经验的小娘子,磕磕绊绊讲故事的话,很容易就能让闻蓉发现异常。闻蝉自己也知道,心中苦顿,都不知道去哪里编故事

她喜欢的江三郎,一直高如云间皓雪,端端正正,清清贵贵。她从来没得过他的另眼相看,也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她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而喜欢她的

闻蝉想,虽然我讨厌李信烦李信,但是我好像只能用他来给姑母举例子了。毕竟像他这种明明知道我不稀罕、还没有自知之明厚着脸皮追我的儿郎,独此一份,绝无分号啊。

闻蓉听得兴致盎然,不知小侄女后背已经出了层汗。

等到李伊宁前来看母亲,闻蝉才从姑姑的“魔爪”下解脱。出门的时候,被青竹扶着手,都觉得腿软,头晕目眩。

青竹担忧地望翁主一眼。

侍女们随翁主走上廊庑,静悄悄的。过了会儿,闻蝉缓过神后,问青竹,“方才你听到我姑父他们,说的是‘李信’吗?”

青竹:“”她听到了,但是她越来越觉得翁主和那个混混走得过近了。于是她装糊涂,“婢子没听到。”

不料舞阳翁主于不该坚决的时候,非常坚定自我,“他说的就是‘李信’,我肯定没听错!李信怎么会和我姑父扯上关系?”她走在光影时明时暗的长廊里,光斑浮照在她的身上,清莹明媚。看得廊外那从垂花门另一头走来的郎君们眼睛近乎看直。

青竹看翁主蹙着眉,半天没放下这回儿事,只好无奈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官寺不是一直通缉他吗?说不定抓住了呢。”

闻蝉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青竹:“”翁主不可置信的眼神,刺了她一脸。刺得她不忍睹卒。

闻蝉觉得李信怎么可能会官寺抓住?他都张扬得上天了,官寺也拿他没办法。怎么一会儿闻蝉心中突突跳,“青竹,你记不记得,他走的那天,和我告别的时候,我跟他说,‘一般说这种话的人,都再也回不来了。’你记得我说过这个吧?”

青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