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淮心里涌起惊涛骇浪:这位郎君,怎么满身的杀意?!他当真敢杀自己?!

但他又怎么知道,走到了这一步,李信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眼看李二郎与自己三哥的打斗,程漪与侍女们白着脸靠着铺子墙壁,肩膀颤抖,心脏重重磕下去:她让小厮们去寻求帮助,一是当真想求救,二是想用那些小厮牵制李信。李信若不想放走任何一个人,不想消息传出去,就该去对付那些小厮,那自己三哥就得了喘息之机,就有了机会。李信一旦暴露他这个怕人知道的弱点,自己就能想出别的办法牵制李二郎。

然而没有。

李信连个眼角余光都没有浪费给小厮们。

他一心一意,一招一式,全都是冲着程淮。程淮在程家也是资质很不错的郎君,在长安城里也是享有名望的。然在李信的手下,程淮竟是被压着打。李二郎如风似火,他周身气场散开,像千军万马中独行的王者。

独行侠要杀一个人,专心致志地取这个人的性命。时间对他没有意义,声音对他毫无作用——他就是要杀程淮!

“娘子、娘子!”侍女婉丝眼看情形不太好,伸手去推自家那个光顾着发愣的五娘子,“趁李二郎与三郎对打时这个无暇他顾的机会,您快走吧!莫要他们的打斗波及了您,您再走不了了!”

程漪望着前方雨水冲刷中那与自己三哥打得难解难分的少年郎君,婉丝在她耳边说了好几遍让她走的话,程漪只是苦笑着摇头。她喃声:“我走不掉”

婉丝心里着急,还要再劝:怎么会走不掉呢?!

程漪声音发抖:“你以为李二郎要对付的是我三哥吗?他的关注点,在我身上。谁都可以走,他不理会。但我要是动一下,他必然来杀我。若不是我三哥在,我就、就”

婉丝面色惨白。

程漪心里同时为自己看出来的这个结论,而惊乱无比:怎会如此?!李信为什么这样放不过她?!难道他知道了自己和丘林脱里的谋算了吗?可是那又怎样?他去对付脱里啊!对付自己一个妇道人家,算什么本事?!

程五娘子习惯了长安贵人们不露声色的作风,习惯了大家互相试探的风格。她不知道李信会为了闻蝉找自己的麻烦,而且不是一般的找,还是那种一对上就是死招的路数!

两个郎君的打斗席卷了铺坊前的女郎们。她们都被骇得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李信威武无比地大杀四方,哆哆嗦嗦地想要逃跑。可是她们才刚有这样的念头,场中李信的目光,就会扫过来。

于是她们明白:李二郎虽说与程三郎对打,但是如五娘子所说,李二郎自始至终,最关注的,都是程五娘子。

然而为什么呢?!

原因自然是李信虽知道程漪与丘林脱里有勾结,可是他不知道程漪派的谁做的这件事。他要她们清楚明白地露出痕迹来,要她们看清楚这种可怕的后果。要她们下次再有这种心思时,好好掂量是不是值得

程淮不是李信的对手。

他的气势在一开始就是被压着的。

那个从未打过交道的少年郎君英勇无比,在少年郎君的一步步推打中,程淮抵抗得非常辛苦。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少年,一招一式全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如海浪般层层拍过来,一浪又一浪,不知停歇。

李信也受了伤,打斗中,他的伤口都一直在汩汩流血。可他就如不知道一般,神勇无比,目标只是程淮!

这个人,真是拼死也要对付他啊!

程淮心里涌起骇然之意,不觉想道:五娘子是从哪里惹了这么个灾星回来?

噗——!

程淮被李信一掌打得正中胸口,那强悍内力从掌心渗入他五脏六腑,压得程淮眼前一黑,口里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他被打得往后退,从半空中往后跌落。眼睁睁看着李信毫不犹豫地就追过来,仍要再给他一掌。

这是要杀人的样子!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程淮从未有一刻距离死亡如此接近,他害怕地看着李二郎乘风而掠。少年郎君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程淮憔悴的样子无法取悦李二郎。李信手捏上程淮的手骨筋脉,噼里啪啦声不绝于缕。

“啊——!”程淮发出一声惨叫,疼得晕了过去。

他吐出血,血浸湿了胸前衣物。手骨被捏,筋脉被挑,而李信毫不满足,还要

“李信,你放开我三哥!”程漪听到三哥的惨叫声,心口痛得如同杜鹃啼血。她全身发抖,又是恨,又是怕,她双眼潮湿,扑过来,一把搂住晕过去的三郎。李信一手还提着程家三郎的手腕,一只女郎漂亮的手拽住他,不许他再动。

他第一次与程漪认真地面对面看着。

程漪面容美丽,此时整张脸被雨打湿,妆容变得十分狼狈。她狼狈地趴伏在地上,紧紧抱住苍白的程三郎,她眼里写满了对李信的惊恐与恨怒。泪水在她眼中打转,她很快流下了眼泪。

程漪在李信的印象中,只有一张模糊的脸。李信对她的印象就是长得挺漂亮,性格很高傲不讨喜,是属于自己懒得打交道的那种人。李信第一次看到这种娘子也会哭,也会流眼泪,也会在他面前露出这么害怕的眼神来。

程漪怕他。

他在程漪眼中,是一个可怕的怪物。

程漪哭得很可怜,哭得楚楚动人。难得她这种很少流泪的人,在李信面前,会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她又央求他放过她三哥,她又怕他转手来杀她。

李信漫不经心地想:哭吗?掉眼泪吗?我完全没感觉。

知知只是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只是骗我,只是在假哭,我都烦得不得了,都恨不得赶紧把她要求的事做完,让她别在我跟前掉眼泪了。但是程漪在我跟前哭,我竟然完全没感觉。

他低着眼睛,眼眸中清清冷冷的:我似乎,把自己拐进一个高处,再下不来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

程漪恨道:“你要做什么,冲着我便是。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三哥?!”

李信很冷静,他心不在焉:“我没有对付你三哥,是他要冲上来保护你。我想杀的人,从来就只有你。他只是顺带的。”

“你——!你为什么”

李信凑近她,放开了程三郎的手腕,转捏住程漪的。他盯着她的面孔,他冷漠的表情,让程漪全身血液冻住,根本不觉得他会网开一面。程漪听到李信沉静说道——“我不杀女人。不对付女人。你该庆幸,你不是主谋。你不值得我为你破例。”

程漪发着抖。

看到他在她面前放大的面孔,听到他淡声——“程漪,你也有兄长。你兄长为你奋不顾身,甘愿死在我手中。”

“你有兄长,别人也有兄长。”

“当你对她下手时,你就没想过,她也有兄长,为她奋不顾身,来找你算账吗?!”

少年声音如喝,怒意砸向程漪。他捏着她的手腕,几乎把她的手骨捏碎。他的气势向她横冲直撞,程漪跪坐在地上,承受他的怒火。他一字一句,如含着雷霆之意,电闪雷鸣,他的声音火石般砸过来,砸得程漪彻底瘫倒。

闻蝉!

程漪说不出话来,胸脏被挤压得极痛。鲜血顺着她嘴角往下淌,她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闻蝉果然是闻蝉!闻蝉出事了么?所以李二郎这样恨自己?!

兄长

李信说,他是闻蝉的兄长?!

他不是闻蝉的表哥吗?

确实是兄长。

但是一个表哥,便会为表妹做到这个地步?!

程漪脑中乱哄哄的,在李信的对峙中,她连口都张不开。她不停地掉着眼泪,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觉得他好可怕,她从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可怕的郎君

忽然一把刀从后砍向李信。

李信拔地而起,顺势旋身,手臂向上一档,手在半空中似随意一抓,就抵住了刀口。

程漪抬起泪眼,看到几个程家卫士已到,将李信包围其中,救了程漪一命。这些卫士,正是小厮们找回来的救兵。他们并没有回到程家,而是运气极好,在前方不远的一个酒肆中,碰到了几个不当职的护卫。护卫们见小厮们跑得慌慌张张,心有疑问,便上前拦住。而听说程三郎与程五娘被一条疯狗缠住,几个吃酒的卫士当即提刀,跟着小厮们冲了回来。

数人将李二郎包围其中,不用谁专门开口,几人配合有序地杀向李二郎。

这一次,李信的气势,没有先前那么强了。

他要杀的人,并不包括这些卫士。程三郎已经被他捏断了手骨,筋骨也被挑断,终其一生,都不能再习武了。他算是毁了程三郎的一生,并让程漪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要程漪深深记住今天的这一幕,要让程漪从心里怕自己。他要程漪再敢耍花招对付知知时,便要想到今天这一幕。

他要她怕自己!要她再不敢招惹知知!

但是李信不是神。

他再被这几个卫士围住,当真有些疲惫,有些力不从心。

他应付得很是消极,慢慢地往后退。少年郎君曾经千军万马中也岿然不动,而今只是几个卫士,他并不畏惧。他一边与他们对打,一边观察着四周地势,已经准备走人了。

双方正打得热火朝天时,一声清亮的马嘶从街头传来。

李信听到大雾中、大雾中,女孩儿的喊声——“表哥!”

他在一派厮杀中抬起染血的眸子,因为杀伐而尤带着寒意的眸子,直接地刺向那策马而来的女郎。女郎衣衫若飞,身子伏趴在马上。她从雨雾中冲出,冲向这边的打斗场中。她手里抓着缰绳,到了很近的距离,也不勒绳让马缓下来。

仍然是很快的速度,一往无前地直冲而来。

程家卫士们心想这又是哪里放出来的疯子!

众人连忙去躲马。

马上女郎再叫了一声:“表哥!”

李信于鲜血淋淋中,于茫茫薄雾中,窥到了女孩儿的容颜。

他心想:她泪水涟涟,脸色惨白,形容惨淡。可是她还是这么好看。

马上的闻蝉俯下身,向立在巷道中央的少年伸出手。她着急地看着他,希望他看懂自己的意思。李信果然没让她失望,在她御马而过时,手才伸出时,李信身子一跃,就搭上了她的手腕。

李信跃到了马上,坐到了闻蝉身后。

缰绳立刻由他掌控。

马一声长嘶,前蹄在空中高高落下,跑得比之前还要快。

大雨无尽,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两人共乘一骑,从他们面前跃了过去。马奔跑得何其快,只是追了两步,就被甩远了数十丈。而程家卫士们也没心思去追那两人一马,他们面前,还有哭泣的程五娘,并晕过去的程三郎

马蹄声在浓浓雾雨中穿梭。

雨水冰凉,然而闻蝉靠在少年清瘦的怀中,却感觉到了暖意。

总是觉得只要跟着他,一切都没关系。

但是他做了这样的事!

不光杀了丘林脱里!还杠上了程家!

大雨无穷无尽,天地如坠。不知马行到了哪里,李信从马上跳下,闻蝉跟着他跳下来。闻蝉很快发现他们站在城门前不远的地方,不光是离出城的地方很近,她还闻到了难闻的气味。

旁边是都厕

长安城中大小的污秽物,每次清扫过后,都会被堆到都厕中来。都厕离出城的地方近,比较好处理。现在两个少年,淋着雨,就站在离都厕不远的地方。

闻蝉仰脸看着李信。

她雨水满脸,瞪着他。想到这一整天的故事,女孩儿哆嗦着,叫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李信沉默不语地看着她。

闻蝉叫道:“我恨你!我讨厌你!”

他冷声回她,气势尤压她一头,“恨我就离我远一点!讨厌我就去死!关我什么事?!”

闻蝉被他一吼。

愣了下后,女孩儿眼泪掉落,她忽然觉得崩溃,哇的大哭出声。

这一桩桩,一件件她觉得无比绝望

在闻蝉大哭出声后,李信忽然上前。他将她往墙头重重一堆,手托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就亲上她的唇角。他堵住了她的哭声,啃咬着她,火热而忘情。

雨还在下着。

第85章 901

从天亮到天黑,从小雨到大雨。洪涛般,呼啸而来。那无情的碾压与摧毁,那震天的声势与浩劫,皆让雨中亲吻的两个少年发抖。

闻蝉靠在墙上。

李信用两手捧托着她的颊腮,指腹摩挲她嫩滑的肌肤,唇用力地亲吻着她。不知是因为好久没有亲吻,还是因为情绪激荡的缘故,两人的牙齿好几次咬到对方。满嘴的鲜血,满嘴的狂热。

李信的眼皮低垂,漆黑的眼睛盯着闻蝉。闻蝉被他提压着,抬起脸,看到他面上的水顺着睫毛,无声地滴落下来。

那到底是雨水呢,还是泪水呢?

闻蝉惘然地想:雨水吧?我表哥不会哭的。他有一颗万物无法摧残的铁石心,他不会被这么点儿事打倒。

但是他没有流泪的话,为什么他的眼睛发红呢?

闻蝉的全身每一个地方,那丝丝凉意,从心脏的地方往四周骨骸蔓延。她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来,揪住少年的衣袖。她再伸出手臂来,去拥抱他。女孩儿拥抱着少年火热的身体,少年还没有长成男人,他才比她大一岁,可是他已经能为她做很多事了。

表哥没有男人那样的体魄与强悍,可是闻蝉拥抱着表哥,就觉得无比安心。

李信为她撑起一片天,她感动无比,难过无比,悲凉无比。

就像这无止无境的雨一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可以停,什么时候能够走到尽头。

雨声如海浪。好像在他们四周,全是铺天盖地的水。听到那雨声哗啦啦地灌下来,想那无法两全的世事。两个少年被堵在期间,进退维谷。

进退维谷,满心慌乱,然而这个亲吻,却又让彼此慢慢地平静下来。

李信的亲吻永远是这种风格,狂烈似火,摧枯拉朽。他每每把一腔火热的爱心借亲吻来传递给她,闻蝉每每迎面他浓烈的感情,被他浇洗得无地可躲。他太强势,把她压制得没有退路。他的吻是海上暴风雨,是平地电光闪,闻蝉只是海上的一艘船,电鸣下的一盏灯。

她无比的微小。

然他眷恋她。

他无比地眷恋她。

李信茫茫然地想:无论我做什么事,我都是喜爱你的。知知,你知道不知道呢?

闻蝉根本不知道今天的事情可以可怕到什么程度。她根本不知道一旦脱里爆出她的身世来,她就再不是现在高高在上的翁主了。非但不是翁主,也许连贵女都不好做了。那私生女什么的,也许是李信胡猜的,也许是他猜错了吧。然而就算他没有八九成的肯定,就算他当时只有一成的怀疑,李信也不能让脱里的阴谋得逞。

要让一个阴谋胎死腹中,最妥当的办法,永远是杀了那个人。

李信是一定要杀了丘林脱里的。

当时丘林脱里逼着他,时间紧迫,他连找到人都那么难,他到哪里去找时间,谋划杀一个蛮族人呢?况且夜长梦多,李信不能安心。他怎么知道因为自己一个迟疑,多拖了片刻时间,脱里是不是已经把闻蝉推入地域了呢?

包藏祸心的核心人物是丘林脱里。

程漪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所以李信没必要杀她。他只要她再想算计知知时,想想今天这一幕。她想毁他保护的人,他就毁掉她关心的人。一样的道理,程五娘子那个看他如看恶鬼的眼神,已经说明了她见到他时的惊怕。

再有一个也许知道闻蝉身世的蛮族人,就是丘林脱里身边跟着的那个随从。李信不知道他叫乃颜,但是他知道丘林脱里很小心,这件事由乃颜查出来,那么知道的人应该也只有这么些。李信从芙蓉园出来时,也想去杀掉乃颜,解决后患。但走了一半的路,他又折了回来。

乃颜不能死。

乃颜死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笑结果了。

也许蛮族人本来没怀疑闻蝉的身世,都因为丘林脱里和乃颜相继死了,而去怀疑他们两人是不是触碰了什么关于舞阳翁主的秘密。

况且乃颜只是丘林脱里的随从,他没有那种去揭发闻蝉的心。李信受了伤,万一没有杀成乃颜,反而让乃颜逃脱。那反而会激起乃颜的怀疑来。

李信想来想去,反反复复地心里排查。他在极短的时间内衡量来判断去,其他人可以事后解决,乃颜都可以事后试探只有丘林脱里必须死。

丘林脱里必须死。

李信不是非杀脱里不可,而是“夜长梦多”这四个字,让他一点险都不敢冒。世事变迁,他李信最知道老天喜欢开玩笑的风格。他不在意其他的,但在他最喜爱闻蝉的时刻,在他最冲动的少年时期,在他血性最烈的时候,他为闻蝉做的,就是杀了脱里。

让秘密永远没有说出来的可能,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时冲动的保护欲吧。

李信混混出身,他能遇到闻蝉,已经烧了高香。他做山贼的时候,就巴巴地捧着她,不敢动她一下。他对她做过最混蛋的事,也就是劫了她。然那最开始也不是他的主意,他只是见色起意,舍不得放走她而已。

他们这种出身差的人,最知道明珠皓月般人物的光华与骄傲。

那些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们关注的,只是跟他们平行的人而已。李信一个小混混,在贵人眼中,说打杀,眼睛都不眨。他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闻蝉却不一样了。

她一日为舞阳翁主,一生便不应该跌下云端。

身世一旦存疑,李信自然待她如初,可是其他人就说不定了。

就连曲周侯与长公主李信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不想给人留下那种可能性而已。

李信想好了。

他杀了丘林脱里,又得罪了程家,长安是万万不能待了,会稽也不能回去了。他给李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李怀安本来与他就只是交易的关系。他非但没有陪在闻蓉身边,还在长安闯了祸,李郡守是性情凉薄的人,不会为他兜罪的。李家不会再认他,不会再等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