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好半晌,才当着狱吏的面,声音涩涩地开了口,“阿父,您怎么来长安了?”

听到李二郎喊“阿父”,小吏留下了灯笼,就乖觉地退下了,留给人家父子说话的机会——“一炷香的时间,望府君珍重。”

人走后,这处空间重新恢复了冷寂。李怀安打量着牢门后的李信,淡淡道,“怎么,以为我不会来长安?以为李家抛弃你这枚棋子了,不管你的死活了?”

李信不吭气。

李怀安说话,则永远是这个调调——“三郎给会稽去信,听闻了二郎你在长安的丰功伟绩,大家都敬佩不已。举荐我来长安,好好表彰二郎你一番。你给咱们李家长了脸啊,可喜可贺。长安新兴的世家还不清楚会稽李家是哪根葱,阿信你就为李家正了脸。为父我听了长安百姓的窃窃私语,受宠若惊啊。”

他唇角噙笑,目中有了暖意。他笑道,“阿父你这般奚落我,我也受宠若惊。”

李怀安哼了一声。

李信心中却知道,李怀安口上说得难听,但若不是为了救他,又何必来此一趟。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李家是合作关系,大家各取所需。他没想到在自己遇难的时候,李怀安还会伸手拉他一把。毕竟李怀安的冷心冷肺,李信是知道的。

李怀安道,“那么阿信,你这次坐牢,又是为了哪个好兄弟啊?”

李信不介意他的连讽带刺,笑眯眯,“您早该知道了啊?是为了小蝉表妹。”

李怀安挑眉,看了李信半天。李信任由他看,面上挂着不在意的笑。少年洒然无比的样子,坐在牢狱中,也让人无法轻视。良久,李怀安才重复道:“小、蝉、表、妹!你倒是什么都想清楚了。以前阿南出事,你要为阿南顶罪,就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现在看风头不好,又想把小蝉摘出去。我记得你母亲说你倾慕小蝉,真没想到才隔了多久,你就当小蝉只是表妹了。”

李信淡声:“自然是表妹了。表妹被蛮族人欺辱,我作为兄长看不过眼,血气冲头,杀了那个蛮族人。哦,我还废了程三郎。没有别的缘故,就是身为兄长,看不得妹妹被欺负。”

李怀安说,“你这般说辞,当着我的面我没什么感触。但要是曲周侯在这里,你倒是能博他欢心了。”

李信不语。

他们都心知肚明,李信现在的状况,能少连累人就少连累人吧。李信是压根不想让人以为自己和闻蝉之间有私情,他抱着必死之心,一口咬定只是表兄妹。他想在他死后,闻蝉所受到的他的影响,能最小化。他就愿意当个别人口中冲动无比的兄长,也要死守住闻蝉的秘密。

多少天来,程家的人与蛮族人,前前后后地来逼问他,用刑罚想让他屈服。他们一遍遍地问原因,李信仍然只有这种话。

他不会说出真相的。秘密的源头被他杀了,他自己就会守住这个秘密。即使是面对很大可能会救他性命的李怀安,李信也不会让李怀安知道自己杀人的真正原因。他怕夜长梦多,也怕人多口杂。别人的心他不相信,他只相信自己。

李怀安道,“很好。你就这么说吧。不管谁来,你就这句话。你不翻案,我就能救你出来。不过你在牢中,会吃些苦头。程家人不会放过你,你做好准备吧。”

李信说:“我准备好了。”

李怀安再道,“我尽力保你性命。其他的我也无法担保。倘若你能不死,就跟着我回会稽。你和小蝉之间,短期内,都不能再有关联,再见面了。等什么时候长安人将你忘得差不多了再说。”

李信“嗯”一声。

李怀安过来牢狱,只是见李信一面。他这个名义上的小子格外的有主意,生死全在一念间。李怀安唯恐自己不出现,李信不知道情况。外面的人想救人,李信自己却为了什么缘故选择死亡,那就前功尽弃了。

既然两人已经见过面,李怀安也不再说废话。一炷香的时间眼看到了,他转个身,提起地上的灯笼,迈步便往外走。

铁牢后的李信忽然问,“您为什么要救我?我又不是真正的真出了事,您自然有办法与我摘清关系。我所为不会连累到李家。”

李怀安沉默了半晌,轻声,“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心肺,抛弃了李江?我能轻而易举地抛弃任何人?”

李信无言。李江的名字出现在李怀安口中,让两人俱沉默。

李怀安说,“李江的事,放到别的世家,绝不会隔了这么多年,都还在找他的。因为世道混乱,李家找不到这个孩子。我后来又因为阿蓉的缘故,求可能于有人假扮但如果真找到了,李家是一定会认回来的。”

“你出身混混,一身义气,愿意为别人两肋插刀,或生或死。可你同样因为出身的缘故,谁也不信任。你看似对人都掏心掏肺,其实你对谁心里都提防着。你的兄弟中有细作,你不意外。李江背叛了你,你不生气。因为你本来就没有把自己压在别人身上。”

“世道艰难,你一个小孩子,想活下去,还要活得精彩,当然得心机深沉了。我看你谁都不相信,什么秘密都不跟人分享,你相信的,始终只有你自己。你常觉得我没有心,实际上,阿信,最没有心的那个人,是你。”

李信怔住,如热水当头罩来。

他此前十来年,从来是他知道很多大道理,他跟人说教。还从来没有人这么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冷漠凉薄来。每个和李信相识的人,都感动于李信的少年意气,都不怕被李信在背后插刀。很多人信任李信,簇拥李信当老大;也有很多人不服气李信,百般跟他作对。

前者他护在羽翼下,后者他无情斩除。

李信一直是这么活着的。

没有人说他不对。

但是李信自己知道,他跟谁相处,都是有所保留的。他说自己不识字,其实他认识些字;他从不跟人在拼武力的时候发挥自己的全力,永远给自己留一线生机;就连他杀丘林脱里,再废程家三郎,如果不是闻蝉拦着,他都能遁入山林,再寻出路。

少年独自行在一条道上。

此间千难,此间万苦,然此间风光,独属于他一人。他像是孤独的王者,披荆斩棘,走一条自己的路。他不和人分享,也不邀请人进来同行。他扮演着强大的人士,他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

因为不能信任吧。

因为从来都是这样的。只有这样子,李信才能长成今天的他。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就像他想保护闻蝉,他却从没想过被闻蝉保护。

李怀安回头,冷淡地看他一眼——“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过犹不及,我看你是要走入歧路了你不明白很多事,你不放心所有人。就连我救你,你都要问个清楚,否则你不安心。那我就给你个心安吧:我救你,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利益,也不是你以为的你母亲求我的缘故。而是我本来就不想抛弃你。你认为你是棋子,根本不融入李家来。你都不去查一查李家行事的风格——李家从来不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即使他已经没用了。”

“因为,我们也曾经被抛弃过。被放弃的滋味谁都不好受。”

“阿信,你好好想想吧。再跟我回会稽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多为李家做点事,而不是只把自己当成客人,随时准备抽身走。世家重利益,世家也重视其他的东西。希望你还有机会了解这一切。”

“世族人士守望相助,相辅相成。希望你还有机会看到这些你昔日没看到过的。”

少年还很年轻,他的许多行为,在大人物眼中被看得一清二楚。他没有达到心机深重让人看不出的地步,大人物们也懒得理他。只有出了事,出了大事,各种掩藏在深处的危险因素,才会暴露。

李信忽而醍醐灌顶——是否他照自己现在的样子走下去,会成为一个刚愎自用、疑神疑鬼的人呢?

少年在摸爬中,在独自一人的成长中,总需要先行者拉他一把。他师父教他武功,李家又收养他。曲周侯教他与人战斗的经验,李怀安指出他性格缺点。就连吴明,都能教会他又傻又白又甜的好处他闭着眼,一点点吸收这些。

广袤天宇,万里长空。雄鹰在天,终有冲天鸣翔之日!

李怀安来到长安的事,连这几日深居简出养病的宁王都听到了传闻。宁王府上,午间小憩后,宁王张染被榻前跪坐的女郎吓了一大跳。他抚了下疾跳的心脏,得女郎倾前身子为他拍背,他才缓口气。公子面色慢慢平和,起身下榻,并瞥了榻前那颜色浓艳的女郎一眼,“夫人这是受什么委屈了啊,大晌午的就来跪我?”

闻姝称不上跪。

她就是腰杆挺直了些,跪坐于方榻前,神色清冷而肃穆,拧着眉的样子,颇有愁苦之意。

张染张口就说她跪他。

可见是讽刺她了。

闻姝心里叹口气,知道是因为最近李二郎的事情,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张染在嘲讽她呢。见到长发垂腰的青年洒洒落落地去开窗,站在窗前,他苍白的面容映着院中景致,秀丽之姿相得益彰。

闻姝跟在他后面,吭哧了一下,“夫君,你知道李二郎如今怎样了吗?”

张染正思量下午做什么,闻言瞥她一眼,奇怪道,“你怎么这样关心李二郎?你不是挺讨厌他的吗?他要是死了,你的誓也不用守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小蝉嫁给李二郎吗?李二郎一死,你就有名头为小蝉张罗新的夫君人选了。况且正值小蝉大悲之时,趁虚而入,正是博得她欢心的大好机会。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为李二郎求情,而是偷渡一杯毒酒,毒死那牢中的李二郎啊。”

深深吸口气。

告诉自己不要被张染的刻薄气到。

她见张染说话说得一半就咳嗽,递了杯水过去。青年喝完了水,还又发表了一派论言。闻姝一声不吭,一直跟着张染。她心知夫君游离于皇室边缘,李二郎之事颇为棘手,夫君并不想沾手。闻姝脸皮薄,又做不出央求他的样子来,只能事事跟在夫君身后,希望张染那颗七窍玲珑心,能看出她想说的意思。

从卧房一路跟到书房,对张染嘘寒问暖好久,闻姝憋得颇为辛苦。

然平陵公子好是风采怡然,开始提笔作画。身边妻子在他周围来回走动,明明心烦气躁,又小心地不过来打扰他。张染面上不露声色,眸中噙笑,就想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他想,都忍了三天了吧?阿姝的耐性,也该到临界点了。

果真他这么一想,旁人人影一落,闻姝就坐在了他身边。闻姝手扣住青年的手腕,让他抬头与她对视。闻姝一脸严肃,“夫君,我待你如何?”

她想说我待你如此之好之顺从,我央求你保个人,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谁料张染说,“不好。”

闻姝:“你说什么?”

张染说:“我说你待我不好啊。”

他动了动手腕,示意闻姝去看。闻姝看自己还扣着他的手,被烫了一般缩回去。她听了她夫君许多长篇大论——

“动不动就捏我手腕,欺负我不习武。”

“在我跟前走来走去,虽然没有脚步声影响,但是我知道你在身边,作画都不安心。”

“一脸苦相地看着我。我是个病人,你整天苦大仇深的,我心情能好吗?我心情不好,病自然也好不起来了。”

“啊看!你还瞪我!动不动就给我翻白眼,这是为妻之道吗?为夫就说你几句站住!你往哪里去?我还说不得你了吗?”

闻姝人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闻言怒道,“张染你少得寸进尺,别逼我!”

张染扬眉,想看他就是得寸进尺了,她能把他如何。

闻姝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不耐烦道,“我就是求你出手保一下李二郎的性命,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我想别的办法。你啰啰嗦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天天耍着人玩很有意思吗?”

张染心想有意思啊。看你这一忍再忍的样子,有意思极了。

他才要不紧不慢地顺毛,逗够了闻姝,就要再哄回来。他打算慢条斯理地跟闻姝解释,说眼下自己出面并没有什么用。只待李郡守那边有了进展,自己才好出手。然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就看到冷若冰霜、对他横眉竖眼的闻姝忽而一笑。

她笑容烂若玫瑰,让张染直接看呆了。

倒不是被她的美丽惊艳,而是闻姝几乎不笑。她突然笑,他真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听闻姝笑了一声,“不过张染,也不是什么事都顺着你意走的。我怀孕了,你知道吗?”

张染:“!”停顿一下,“你说什么?”

丈夫像是被雷劈了的表情,取悦到了闻姝。

第87章 901

宁王妃有孕的事,立刻去宫中请来侍医为王妃确诊。侍医确定了一遍又一遍,平陵公子就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是宁王妃不耐烦,打发人出去,并在确定是怀孕后,让人去通知自己母家与宫中夫人。

张染坐于她身边,看侍医在收拾药箱等物。闻姝于榻前井井有条地吩咐侍女,面容红润平静,丝毫未见慌乱之感。闻姝还道,“先生难得出趟宫,也帮下我夫君问问诊吧?”

侍医:“”

侍医看眼宁王,迟疑着摸了把胡子,“臣擅长给妇人看病,公子就”

闻姝遗憾:“哦。”

张染回过神后,道,“先生确定是有孕吗?会不会号脉号错了?这么浅怎么可能号出来呢?我看书中记载,月份一月者过浅,一般情况下很难看出来。先生要不要再请同袍来看看?”

她带着古怪的眼神侧眼看她那位比她看起来更像病人的夫君,夫君坐于榻边,容颜清丽瘦弱,袍子宽宽大大,唯独眸子亮若寒星。万万想不到才请个侍医的时间,张染都把书房中有限的几本医书囫囵看了个遍,连月份浅不浅都知道了。

宁王如此不放心,侍医茫然片刻后就理解了:宁王夫妻二人成亲多年未有子嗣,王妃忽然怀孕宁王自然不安,这是正常的。

侍医带着怜惜与耐心,将宁王妃的脉象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张染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总是耐心记下了。

闻姝觉得很累,同时也觉得有趣。

她自小就认识张染,及笄后又嫁给了他。两人之间的生活没有经历过任何磨难,没有任何大起大落生死别离,张染在她眼中,从来是不管做什么,都心有成竹的样子。难得见他露出如此慌张惘然样,也不枉费她之前与他争吵时的火气了。

闻姝抚着尚平坦的小腹,耳边听着侍医跟宁王解释,说王妃身体如何如何健康、怀孕一点事都没有、活蹦乱跳一点问题都不用操心,怀孕的王妃都比公子你有战斗力,你实在不必担心她唇角噙着笑,忽然就原谅了之前张染逗她时的坏心眼了。

她想到:不都说母凭子贵吗?我都没想到张染如此紧张。那求他救李家二郎的事,应该有眉目了。他若是还搪塞我,我带着孩子跑了,张染定然要疯。我是舍不得张染伤心,可有时候也想磨磨他那个古怪的脾气

闻姝垂下眼皮。

张染敏感地察觉她的疲累感,即刻起身,迎侍医去外面说话。他因为常年久病,性格颇为敏感。闻姝才露出疲态,他就能第一时间察觉。闻姝听他说,“夫人好好歇息。为夫去送送侍医,回来再与你说话。”

闻姝应了后,张染就带一屋子的下人出去了。屋中的香也被灭了,拉下帷帐,闻姝靠在榻边假寐了一会儿。侍女们在房外守着,连偶尔的说话声也没有,想是张染特意吩咐过不要打扰她。

闻姝放松下来,手再次摸上小腹。

她心中长长吐口气,多年郁气仿佛都缓解了一半:她与张染常年住在平陵,回长安的时候很少。然每次回来,宫中的夫人,张染的母亲,就会问他们夫妻的生活如何,问她有没有怀胎。女人之间说起私密话,往往无忌。夫人急切地想抱孙儿,闻姝颇为理解。没有怀孕,一直没有怀孕夫人看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热切,到后来的冷淡无比。

那种冷淡,和张染平时待人说话时一模一样。

虽说两人说好不着急,但又哪能真的不着急呢?

贵族生活和穷人不一样,穷人养不起妾室,贵族狎妓之风却向来盛行。张染乃是多病之身,夫人怕损了儿子精气,才从来不提纳妾之事。闻姝与张染平时说话,也常拿纳妾开玩笑玩笑开多了,难说闻姝没有几分忧心呢?

她总觉得自己样样无趣,又跟郎君一样喜欢舞刀弄枪,跟她那神经纤细的夫君完全不同。她总觉得愧对张染

现在好了。

他们也有了孩子。

昏昏沉沉间,睡意时轻时重,不知道过了多久,闻姝骤然从梦中起来。她推开身上盖着的薄毯,发现屋中仍然清清冷冷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睡前的痕迹。听到了细细弱弱的沙沙声,闻姝起身下榻,推开了窗。

下了小雨。

细雨如绵,泥香芬芳。

发现王妃睡醒了,侍女们进屋服侍。闻姝摆了摆手,自己随意整理了衣袂,问道,“夫君没有回来吗?”

侍女答:“夫人睡着后,公子进来看过夫人一次。之后公子出来,去书房坐着了。”

闻姝点点头,让侍女们准备些糕点,撑伞下檐,顺着悠悠转转的长廊一径往外边的院子去。她打算直接去书房看张染,给他带些吃的,再顺便问问李二郎的事情,他考虑得如何了。

宁王妃是个榆木疙瘩,没有多少情情爱爱的心。她脑子里整天是一堆事在转,只想着解决了这件事,还有下一桩事等着。她都没想过小小一个怀孕,能让张染失神那么久。所以当她站在书房外,听到张染与书童轻轻的说话声,才听住了。

书房中,张染正说着:“侍医说她怀了孕,我总觉得这么不真实。难道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书童好笑之余,又很稀奇,“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夫人与您感情向来好,怀了小孩,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宫中与曲周侯府都送来了贺礼,长公主和夫人都递了话说要见王妃。您觉得这像是假的吗?”

张染失笑:“我不是说那个,”停顿了一下,“我总觉得我不会有孩子。”

书童微愣。

房外闻姝示意侍从们退后,她自己走到了窗下。细格子窗木一条一条,光线隐隐的,身后是檐外的雨声潺潺,窗中是她那位夫君。闻姝站在窗口看,她脚步轻,又是习武之人,只要她愿意,张染是万万发现不了她的。闻姝就站在窗边看张染,看他面容秀美,如山似水。看他穿着素衣,幽幽静静地坐在屋中,像一团幽幽若若的白雾。

好像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真像个鬼魂似的。

张染说,“我身体不好,早已做好此生无子嗣的准备。多年来哄骗阿姝,就是怕她离开我。我母亲总是想抱孙儿,我却总觉得我没有子嗣缘。我少年时,脾气比现在更怪些。那时都不想娶妻要不是我阿母又哭又求,再加上阿姝也是相识的,我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幸好阿姝跟旁的娘子不一样,没有总缠着我。我少年时最讨厌人跟着我,觉得谁看我的眼神都有恶意。”

张染笑了笑,“还是阿姝好。”

闻姝站在窗外想:哦,你年少的时候确实比现在古怪得多。那时候你阴沉沉的,就是一个性格扭曲的人。不过常年生病的人,大多是你那个样子。再说我并不是不缠着你。我看了你那么多年,你不也不知道吗?

她又有点儿难过。自我怀疑地想:莫非我真的如此含蓄,我喜欢他那么久,成亲后相处机会更多,他都看不出我的心思?

窗中张染说:“我那时候还想,如果我早早死了,就与阿姝和离。反正她贵女出身,即使离了我,也能寻下更好的因缘,留下更好的”他说着,似怔了怔,“但是我们有孩子了”青年垂着目,低声,“你信不信呢,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早早死了,我也不放阿姝走。我非要逼着她跟我在一起,就算下地狱也”

书童转向门的方向,惊恐请安,“夫人!”

张染坐于榻间的身子僵住了——闻姝?她来了?

他回头,看到他那位夫人果然站在门口,淡淡地让书童出去。张染神色更僵了。饶他平时总逗她,此时却觉得绝望覆顶:闻姝听到他的话了?他那些偏执的想法,她都听到了?会觉得他很可怕吗?

张染抿唇,垂下了眼。

传来木架移动的声音。

张染抬头,看到闻姝徒手提起木架屏风,将屏风摆到了方榻与书案之间。屏风的作用本就在于此,一间书房被隔开两半。张染看闻姝一个人就移动了屏风,比三四个浑身肌肉的汉子还厉害。他脸色更僵了僵,唇翕动了下,没有吭气。

闻姝又去关上了窗。

终于回头,理会自己的夫君。

她站在窗下欣赏了番张染的美貌,才走去榻边。闻姝悠悠然然道,“我怀个孕而已,万没想到你这么害羞。”

“之前在房室中你就浑身不自在,我看你可怜,就打发你去睡了一觉。结果我睡醒后来找你,发现你还在紧张。竟会拉着一个书童说个不停,还说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张染,这真不是你的作风。”

闻姝俯下身,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她与他面孔相对,呼吸相缠。她声音清清冷冷的,眸中又带着好奇之色,“有这么害羞吗?你怎么比我还担忧?”

张染无言。

他的所有行为,在闻姝眼中,就是“害羞”二字可解释了。而他竟然无法反驳。闻姝是他的妻子,与他朝夕相处这么久。他什么毛病,她恐怕比生养他的父母还要清楚。

宁王殿下害羞起来,都与别个儿不一样。

张染被闻姝抬起下巴,妻子这个调戏般的手势,摩挲着他的下巴,他竟也半天没反应过来。感觉平时几多戏弄她,在这时候都还了回来。

张染咳嗽一声,“我呃!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