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兴奋的一夜几乎没睡,第二天坐在汽车上看着窗外,起初还忍得住,一会儿就忍不住问着:“这是哪里?”“路边的是什么花?”“这里能通到上海吗?”好多问题司机听了都忍俊不禁,赵石南却认真的答着,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近了不少。

到了南京已经是下午,时局动荡,六朝古都的金陵脂粉地看着也萧索了许多。赵石南迫不及待的要去一家丝织厂看官锦,司机把杜衡送回了赵石南常去的扬州会馆。杜衡想出去走走,司机却像门神似的看着:“少爷吩咐等他回来,少奶奶才可以出去。”

杜衡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到屋里歇着,好容易等到赵石南回来,早迫不及待的说着:“快出去走走,闷都要闷死了。”

扬州会馆出去不远就是秦淮河的繁华地带,赵石南和杜衡随便吃了点,便在秦淮河边逛了起来。拉着胡琴的街头艺人,穿着开叉旗袍烫着头的女人,甚至女人还挽着男人的胳膊,这一切,都让杜衡觉得新鲜,甚至面红耳赤。

赵石南不知何时拽上了杜衡的手:“跟的紧些,人多别丢。”杜衡像被电击了似的忙甩开赵石南的手,窜到旁边一个摊子上,有个老头在说书,杜衡听了起来。

那老头讲着:“---那人死了之后,被黑白无常牵着走上了黄泉路,到了忘川河的边上,那忘川河是血黄色的,里面全是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过了忘川河,就有块三生石,三生石上,看到了他前世的样子,原来是个将军------”

杜衡忍不住插嘴道:“能看到后世的样子吗?”

老头看了看杜衡说着:“这个---也许也能。”接着讲道,“三生石照完,就上了奈何桥,有个孟婆,拿着一碗汤让他喝了,所有前世的记忆,便都没了。”

杜衡听到这里打了个寒战,她之前从没听过这种鬼神之说,又好奇又害怕,赵石南一把扯过她皱眉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深院静:秦淮

老头抬眼看了下赵石南,摇头道:“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谁都有那一天,到时自然就知道真假了。”

杜衡早被老头说的入了迷,在她听来那是完全新奇的一个世界,不禁祈求的看着赵石南:“再听一会嘛,就一会。”完全忘了她的“好女不折腰”理论。

赵石南被杜衡央求的心旌摇曳,哪里还能坚持走,只好陪着她接着听下去。旁边一个洋学生模样的男孩插话道:“东洋人也有这么一说,不过他们管忘川河叫三途川,要是女子到了三途川边,需要有个男人牵引她上渡船,才能度过三途川,否则就掉到河里,没法投胎转世,成为水鬼。很可怜啊。”杜衡听的又是一哆嗦。

旁边一个烫着头发蛮摩登的女人问他:“什么男人?随便一个遇到的男人?”

那个男孩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着:“就是第一个----那样的男人嘛。”

女人的脸顿时蹿的绯红,默不支声的躲闪出了人群。杜衡还在愣愣的自言自语:“那样的男人,到底是哪样?”引得旁边几个人都掩嘴嗤嗤的笑着。

赵石南脸一沉,这次用力拽着杜衡拉开了人群,皱眉道:“市井胡话,听了乱心。”

杜衡不解的看着赵石南:“那你听懂了?第一个那样的---哎呀!”杜衡猛地反映了过来,脸臊的通红,用力挣开赵石南的手,脸上要滴出血来。

赵石南斜睨着笑看她道:“还要去听吗?”

“谁要听那些,脏了耳朵。”杜衡懊恼的大步往前走去,忽的看到前面河边一排的船,扭头对赵石南兴奋的说着:“我们去坐船吧?”

“好。”赵石南笑道。

雕镂精美的一艘小画舫靠过了岸,杜衡开心的迈步上去,赵石南紧跟在后面。船摇晃着划了出去。已经月上梢头,秦淮两岸笙歌阵阵,满楼红袖。

船悠悠的游了许久,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情致中,杜衡手扶着船上的围栏,早就看痴了。她读书时也曾听说这里在明末清初的时候,有过董小宛,寇白门之流的秦淮八艳,如今不知还有没有呢?

正想着呢,秦淮河上歌妓们乘着“七板子”,坐在舱前,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炫目,使得歌妓们的姿容都看的一清二楚。其中一艘歌舫划向他们的船,拿出歌折问着:“客官要点戏吗?”

杜衡看着赵石南问道:“点吧?”她哪里知道点戏的意思可不只是听听曲,听完曲子就要带歌妓去过夜。

赵石南沉声抬手:“不要。”那艘歌舫又划着离开。

杜衡看赵石南表情尴尬,也猜出了几分,不禁掩嘴笑了。看着远去的歌妓,忽然脑子里冒出个奇怪的想法,这些女子到了阴间,那些第一次要了她们的男人,会等着牵引她们过河吗?万一男人有好几个女人,他会牵哪个啊?剩下的岂不是要掉到河里当孤魂野鬼?

想到这里杜衡哆嗦了一下,看着赵石南表情有些怪怪的。赵石南不禁问着:“怎么了?”

杜衡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半天憋得脸通红,蹦出了一句:“你,你-----”

“我怎么了?”赵石南看她的样子,更觉得奇怪。

“万一你先到了那里,能不能等等我,带我过了忘川河?要不然,做水鬼,好可怕。”杜衡憋足了气飞快的说着,话说完了,羞得脸红到了脖子,她是真怕啊,要不也不会这么请求赵石南。

赵石南怔了一下,片刻反应过来杜衡说的是什么,忽然从脚底窜起一股热浪,冲到他的胸口,他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从没一刻,他这么热血冲动,他完全确定了这个小女人的第一次是他的,忽然就激动的难以自持。本来坐在杜衡对面的他,站起来走到杜衡身边,紧紧抓住了杜衡的手,看着她坚定的说着:“如果真的有忘川河,我一定等着你,不管多久,带你渡河。”

“那,别人呢?”杜衡担心的问着,赵石南要了第一次的女人,不会只有她一个啊。

“我只会等着你。”赵石南没有任何犹豫,沉声说着,看向杜衡的眸子渐渐的炽烈。

杜衡听到自己的心砰砰跳的好快,忽然船颠了一下,杜衡没持住一下子跌到了赵石南的怀里,厚实的胸膛撞个满怀。杜衡一个激灵挣了出来。

恰好船很快的靠了岸,赵石南先下了船,转身向杜衡伸出了手:“来。”杜衡犹豫了下把手放上去,一边下船一边嘟囔着:“什么破船。这么晃。”

赵石南唇际扬起:“我倒觉得不错,以后若有机会,还可以再坐坐。”看杜衡脸红,不由的又逗她道,“要是下辈子遇到你,再带你坐。”赵石南本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被杜衡一晚上这么绕着,现在倒是希望有个阴间来世的。

杜衡差点没脚下一软跌在那里,心想算了吧,这辈子已经够无奈了,还下辈子。嘴上勉强挤出个笑:“下辈子遇到再说。”

回到了扬州会馆,房间很大也是里外间,杜衡从带来的包袱里把自己的衣服取出匆匆往外间走:“今天我睡外面。”

赵石南站在门口伸手扶着门框挡住了她的去路,声音有些动情:“衡儿,还要等?”

杜衡的心慌做脱兔,难道兽性真的要发?虽然赵石南现在在她眼里没有那么恐怖,甚至看到他,她的心会踏实许多,但是她依然没做好万全接纳他的准备,可是,那事又是迟早的事----纠结中,忽然肚子一紧,杜衡有些抱歉的看着赵石南:“我不方便了。”

真是巧,赵石南唇际一挑,把手松了下来,大步进了里屋。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的耐心。杜衡松了口气,抱着衣服跑到外间。

第二天一早赵石南便去找南京的程先生谈生意。这次他要谈的是笔巨大的买卖。一个极大人物的婚期预计就在年底完成,而新娘对旗袍的钟爱挑剔是举国闻名。程先生是负责这次婚礼中中式服装面料的买办的人中的一员。浙江各处的锦缎,江苏各地的锦绸,都要抽了样过去。赵石南这次便是为了这事而来。若是赵家的锦缎被选中,那赵石南的生意就不仅在扬州了,全国都销的通。

赵石南和程先生通过一位同乡搭了线,初次见面,赵石南的气度魄力深得程先生赞赏,临别时嘱咐他:“再过三个月,你到上海来找我。”说着拿出一个通行牌递给赵石南,“到时拿着这个直接到我的官邸就可以。十月中截货。”

赵石南的事情圆满完成,春风得意马蹄疾,回到了扬州会馆,却不见了杜衡。里外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司机正在门口站着,赵石南不禁大怒:“少奶奶呢?”

司机愣了一下:“少奶奶说就在会馆里转转,让我别跟着。我守着门呢。”

赵石南又转了一圈,发现下人出入的侧门的锁是坏的,这个杜衡,一定是憋不住等不及又跑了出去。赵石南看了看门前的路,对司机说着:“你找这边。”说着自己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去的是和昨晚去秦淮河相反的方向,他估计按照杜衡那个好奇的性子,会到没去过的地方看看,但杜衡也是个有分寸的,想必也不会走远。

赵石南没有猜错,走了不过几百步,就看到一家绸缎庄门口围了一圈人,他快步上前,果然一身水蓝的杜衡,正清清爽爽的站在正中说着:“你这锦缎不是东洋产的,分明就是扬州那边的,色泽像水漾,织的又密,东洋锦缎的色泽没有这么亮,也不密。”

旁边站着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手里正摸着那匹被杜衡说不是东洋绸缎的,听杜衡说的有理,把手拿了下去。

几个看店的伙计不乐意了:“你这个小丫头瞎捣乱什么?你见过什么东洋锦缎?我们这就是正儿八经的东洋缎子。”

杜衡冷哼道:“我从小在绸缎里打滚长大,我家就是开绸缎铺子的,我怎么会分不清。你们怎么能欺瞒别人?”

贵妇人听杜衡这么一说,更不买了,摇头道:“我再到别处看看。”

一个小伙计忙出来打着笑脸对贵妇人说着:“别听那丫头胡说,咱们店里可全是东洋货,正宗的三井公司生产,一路走了水路运过来的。”另一个伙计对杜衡黑着脸:“你是来砸生意的吗?再不走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贵妇人忙拦着伙计:“可别,毕竟是个小姑娘,又是我硬拉着让人家看看好不好,人家才说的。”

伙计看有人拦着气焰更盛,指头几乎要戳到杜衡脸上:“告诉你,这就是东洋货,你要是不认识,我让你开开眼。”

赵石南用力推开了围着的人群,冷声道:“你让我先开开眼!”声音不怒而威。

伙计看又来了一位,天青色的锦袍,高大俊逸,自带一副傲气凛然,看着便是非富即贵,方才的气焰少了几分。却还是死不改口:“这位爷,小的哪说错了?这就是东洋缎子。”

☆、深院静:赌锦

看伙计依然死不改口,赵石南冷笑道:“是不是东洋锦缎,一试便知。”说着拍到桌上一张银票,“扬州锦缎,蚕丝细韧,若是烧了,会有羽毛的味道,百步外都能闻到。可东洋的缎子——你这是三井的?”

伙计有些气虚,但还是点头杠着:“是,正宗三井的货。”

“东洋地处湿润,尤其这个三井公司的蚕丝,都是在南部一带养殖,丝软而粘,织出的锦缎若是烧起来,一股青草味。这缎子是哪里的,一烧不就知道了?”赵石南斜睨向伙计。

围观的人也议论纷纷,“既然这么好辨识,索性烧烧嘛。”“东洋缎子贵咧,烧了可心疼。”“要是假的,坑了多少钱啊。”

一个年纪大些的伙计问着:“要烧多少?”

赵石南抬眸冷声道:“烧的少了也不管用,把这一匹都烧了,味道也就出来了。我这张银票可以兑一百两银子,若是青草味,这张票我送你。一百两,便是正宗的三井东洋缎子,也够买十匹的。若是羽毛味道,你门口这个“东洋绸缎”的招牌,给我摘下来!”

围观的人已经议论纷纷,绸缎织锦自古是有钱人穿的起的贵重面料,谁钱多吃撑了没事烧着玩?如今有这机会看看烧缎子,个个激动非凡:“烧烧嘛”“烧一个”“烧了就知道真假了。”

伙计看着闹大了,一个机灵点的钻到帘子后面去,不多时,一个眉目精明的四十多的男人走了出来,看样子是掌柜的,对大家拱着手道:“做生意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有个伙计对这人耳语了几句,这人看了看那匹备受争执的缎子,对大家赔笑道:“近期库房里的缎子多,也进了几匹扬州缎子,帮朋友带的,许是弄混了。”说着吩咐伙计道,“快给这位夫人拿一匹上好的东洋锦缎,价格优惠。”

又对赵石南拱手道:“这位先生,可否后院一叙?”

“不必了。”赵石南一抬手,声音不怒而威,“既是你们弄错了,我倒不明白你的伙计要对谁不客气?给谁开眼?”

掌柜的对伙计沉下脸扫了一圈,方才态度蛮横的那个伙计忙哈着说道:“这位先生夫人,是我有眼无珠,您二位可别计较。”

赵石南看着掌柜的,声音几分无奈的戏谑:“东洋缎子都是些捡残粗制的东西,不过是拾我牙慧罢了,可笑贴个洋标签,就可以卖个高价格。更可笑你这等人,拿着珠玉充鱼目。你日后好自为之。”

说着牵起杜衡的手,沉声说着:“我们走。”

“等一下。”中年男人眸中精光闪现,“不知先生是哪里人,听口气也是个内行的,如果有机会,在下愿去先生那里见识真正的珠玉。”

这话说着客气,却有点挑衅的味道。赵石南一回头,目光清冷凌厉,唇际一勾,声音仿若脱鞘的古剑闪熠沉着:“扬州城赵石南,我等着你!”

杜衡跟着赵石南大步走出了那家绸缎庄,出了门,杜衡才觉得有些后怕,方才脑子一热仗义执言,现在才觉得自己在人家地盘上,如果不是赵石南及时赶到,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她偷眼瞄了赵石南,正脸色泛青抿唇皱眉,该不会是生她的气了吧?杜衡低声说着:“我只是出来走走,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赵石南仿佛没听到。

她只好又说着:“其实我也想说完就走了嘛。”赵石南还是没有说话。

杜衡只好继续找话题:“你确定东洋段子烧出来是青草味?我家也做丝绸的,我怎么不知道?”这回赵石南开腔哼了一声:“不确定。”

“不确定你也敢赌?”杜衡愣住了,停住了步子,“一百两银子诶。你不确定?”

既然是赌,豁的就是个气魄,赵石南只是听人说东洋段子烧出来是那味道,自己并不确切。但事出紧迫,就是空城计,也的稳稳的摆上,谁让这位神仙妹妹把事惹的那么大?他拼的,就是绸缎庄并不舍得拿一匹缎子去冒险。

杜衡忽然有些佩服赵石南的胆魄了,那是种她没见过的性情,家中哥哥是个谨慎稳重的人,凌泉是个温和细腻的人,而赵石南,他有时冷若冰霜,有时急如闪电,他身上的那种傲睨一切的气势,对她来说很新奇。尤其刚才刹那的凌威,她简直要仰视他了。

赵石南依然不理她,杜衡只好嘀咕着:“我以后不乱闯祸了。保证,下不为例。”

赵石南叹口气,停住步子专注看向杜衡:“衡儿,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国之不幸。”为什么央央的丝绸大国,反而要以小国次品为尊?是国人的媚外,还是弱国无外交,导致中国的丝绸越来越排不上位?随着出口丝绸越来越难,赵石南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眼前这事,更是让他郁郁。

杜衡知道赵石南不是生她的气,紧张的心情放松,看着路上新奇的景致,又忍不住问长问短。看到好吃的好玩的,就蹿上前去挑选,自有赵石南随后付钱。

事情办完,回到会馆收拾好东西,赵石南带着杜衡坐车回去,一路杜衡的话依然不少,赵石南此刻才发觉,杜衡卸下那层硬壳,原来有话唠的潜质。只是这个小特点,竟也能让赵石南心里融融的,不论她问什么,都忍不住要回答,赵石南暗暗想着,要是这么下去,自己该不会也成个话唠吧?不禁扬唇轻轻笑着。

回到扬州的家中,去给赵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盛怒,只是淡淡问着赵石南:“南京的生意可成了?”

赵石南答着:“成了。”

杜衡这次学的聪明了些,把买的东西特意包了一份恭敬的递给赵老太太:“在南京买了点桂花糕,倒是不错,您尝个新鲜。”

赵老太太面无表情的示意慈姑接过,抬手道:“今天你们也乏了,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话以后慢慢儿说。”

赵石南和杜衡退了出去,赵石南倒没说什么,杜衡长吁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么顺利。”她直以为这次回来有的一顿好教训。

赵石南心中觉得有些不安,母亲强势的性格他了解,这么平静反倒异样,不禁对杜衡嘱咐着:“今后处事小心些,尽量顺从,有事先应着,等我回来再说。”

杜衡点头,这种感觉怪怪的,怎么赵石南到成了她这么信赖依靠的人了?

屋里灯火昏昧,赵老太太冷冷的吩咐着慈姑:“把那个桂花糕扔了。”

慈姑看着扔了怪可惜的,说道:“闻着味道还不错。”

“扔了!”赵老太太的手用力拍着椅背,身体在微微的哆嗦,杜衡让她尝个新鲜?新鲜,是啊,她一辈子都圈在这个大院子里,既没个好丈夫带她出去,也没个好儿子带她见世面。哪知道什么叫新鲜?

这个女人简直像个妖精,蛊惑的石南什么都做的出来,谈生意这么重要的事,都能带个女人?这在老太太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到不可思议的事。更要命的是,石南为了她学会了先斩后奏,招呼都不打,就偷偷跑了出去,把她这个母亲当贼一样防着。赵老太太从没这么伤心过。

养儿子,到底为了什么?为了给石南争这份家业,她当年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那个狐狸精和庶出的儿子撵走?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几十年,无怨无悔的给儿子付出着,可一成亲,被另一个女人一双狐狸眼就勾走了,儿子一夜之间生分的像个外人,甚至对立,她完全接受不了。

生气?赵老太太已经早已出离了生气和愤怒。杜衡,如果不把这个女人骨子里那根不安分的弦拗断,今后赵家宅子里不会安生。

第二天杜衡依旧如常的来请安,服侍赵老太太。杜衡一身浅黄色的纱绫衣裙,倒也素净。但是,人看人一旦不入眼,那么无论她穿什么,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赵老太太斜睨了一眼杜衡,哼道:“穿的这么素?你是巴不得这家里闹点不吉利的事?”

杜衡愣了一下,这衣服穿着哪里就不吉利了,却也不敢反驳:“我明天就换掉。”

不多时,赵老太太又让杜衡端杯水来,端来又觉得太烫,心中又是不快。如此这般半天下来,杜衡全身像针刺般的难受,以前服侍虽然累些,但好歹服侍了老太太还能满意。今天不管自己怎么做,赵老太太都皱眉呵斥,做什么错什么。

赵老太太也生气,今天的杜衡,笨手笨脚简直废物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出这幅笨样子好偷懒?想到这里,她更加愤愤。

吃过午饭,赵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吩咐着杜衡捶捶腿,这几天阴雨绵绵,膝盖又有些肿痛。杜衡蹲下来,一点点的揉捏着膝盖和腿。忽然老太太的膝盖抽疼了一下,恰好杜衡捏到了那里,更加疼的刺骨,赵老太太终于爆发,一脚把杜衡踢到在地,骂道:“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深院静:掌掴

杜衡一愣,抬眸看着赵老太太,目光中有惊讶有委屈,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赵老太太看着格外反感,忍不住又是一巴掌甩到杜衡脸上:“没规矩,没人教你什么叫低眉顺眼吗?看着我做什么?!我还动不得你了?”

杜衡被打的低下了头,眼泪猛的涌了上来,长这么大,还没挨过巴掌的杜衡第一次被狠狠的掌掴,却被打的莫名其妙。究竟是为什么?老太太吩咐的每件事,她都在认真的做着啊,到底是哪错了?委屈心酸,几乎要把她湮没。

赵老太太犹不解气,伸出食指指着杜衡骂道:“不要以为你迷惑住了石南,就可以兴风作浪。你在这个家里,要学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论理你也是个大家小姐,怎么一点贤惠的样子都没有?”

杜衡心一颤,她做什么不该做的了?不禁含着眼泪,低声啜泣道:“衡儿愚钝,还请老太太示下。”

赵老太太气的不知该怎么说,积怨已深,她早已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从杜衡用剪刀戳石南开始?还是杜衡自己要被休开始?还是去上海西式医院?还是和石南去南京----哪件都够老太太不痛快的,却哪件也没法摆在明面上说。

老太太手指哆嗦:“你让我示下?做个贤惠的媳妇,该怎么做自己没谱?是不是该劝和着丈夫,是不是该服侍好公婆?”

杜衡从老太太那句“劝和着丈夫”中突然明白赵老太太原来气的是赵石南带自己去南京,她该拒绝?杜衡终于恍然,低头不语。

赵老太太发觉自己失口,更加愤愤,指着里屋的佛堂喝道:“自己去里面对着佛祖仔细想想。”

杜衡缓缓的起身,走到里屋佛堂,慈姑进来把所有的垫子撤走,杜衡在佛像前的青砖地上跪了下来。忽然心很凉,原来对错,没有标尺,只在人心。

跪了不到半个小时,地上的又冷又硌,杜衡已经要坚持不住,来回调整了多少姿势也不济事。跪了一个小时,已经全身虚汗直流,刚想把手垫到膝盖下缓缓,赵老太太的冷声从门口传来:“当着佛祖,连这么点诚意都没有?”杜衡忙把手拿开,接着规规矩矩的跪着。

三个小时,杜衡已经跪的全身麻木,几乎要扑倒在地上了,赵老太太才终于让她起来,杜衡已经起不来了,被另个婆子使劲一提,才终于虚弱的立了起来。赵老太太乜了她一眼:“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杜衡微微喘息答着。

“想明白什么了?”老太太冷笑。

杜衡语塞,她并不知道她该想明白什么。老太太看她咬唇不语的样子,分外的执拗碍眼,不禁皱眉道:“算了,下去吧下去吧。”

杜衡腿疼的已经没法屈膝行礼,只好低着头一瘸一拐的退了出去。赵老太太拍着胸口:“怎么千挑万选,选了这么拧巴的一个。”

慈姑正要说话,东院管事的一个婆子进来回话道:“成济四老爷家的说,想把下月月钱提前领了。她家的天雄要到上海去,想着多备些盘缠。”

赵老太太一怔:“去上海?他去做什么?”

“说是上回伤了,落下了病根,书不能读活不能干,要去上海找份轻松的活。”婆子回禀着。

“说的容易。”赵老太太冷哼,上海倒是个遍地黄金的地方?不过是想出去见见世面找个借口罢了,不过也罢,和自己终究无关,不过是早支几个大洋。对慈姑抬手道:“你去和账房说一声,准了。”

慈姑和那婆子去了账房,回来却是一脸受惊的神色,倒像七魂少了三魄,几次三番欲言又止。赵老太太忍不住道:“想说什么就说,遮遮掩掩干什么。”

慈姑把房里服侍的丫头婆子都驱到外头,对赵老太太低声道:“方才同那婆子说起天雄少爷的事,才晓得敢情扬州城都知道了,就瞒着咱们呢。天雄少爷之前被打,是因为要带着少奶奶跑,被杜家抓住才打的。”

赵老太太手里的佛珠掉到了地上,目瞪口呆,之前她怀疑过赵凌泉,现在又跑出个赵天雄,老太太的胸口绞痛的从椅子上跌了下去:“安神丹,快------”

慈姑取来安神丹,嘴里还不禁念叨着:“也不知道少爷到底知道不知道,若是知道,他还能被少奶奶迷惑吗?”

赵老太太服药之后稍微缓和些,顿时像苍老了十岁,她给自己的儿子挑了个什么人啊。不行,这回她无法再容忍,她要告诉石南那是个什么女人。怪不得迟迟不见圆房,如果早没了清白,就撵回去。赵家的脸都在扬州丢尽了啊。

赵老太太晚饭也没有心情吃,在佛堂里一直对着佛祖诵经,直到八点多,赵石南才带着一身雨珠回来给她请安。

赵老太太没有废话,支开身边的人,单刀直入问着:“我问你,你和杜衡圆房了没有?”

赵石南一怔,有些尴尬:“怎么问这个。”

“我必须问清楚,杜衡可是清白之身?”赵老太太目光锋利。

赵石南答得坦荡:“自然是。”

赵老太太一下午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舒了口气看着赵石南道:“石南,关于衡儿,我想和你说俩句,这个妻子是娘让你娶的,但现在,娘知道看走了眼。那些流言蜚语------”

赵老太太正犹豫着该怎么把赵凌泉赵天雄的闲话告诉赵石南,赵石南已经冷声道:“母亲不必说了,这些我知道,不过是市井谣传,不用当真。”

赵石南的这句话,比下午听到杜衡的丑闻还让赵老太太震惊,石南知道?知道还把那个女人当成个宝?老太太嘴唇微张,吃惊的说着:“你确定你知道?那些都是谣言?”

“我的妻子,我自然知道。”赵石南答的斩钉截铁,话中有话的说道:“今后我再听到谁在背后中伤她,不论是谁,我不会轻饶。”赵石南眸中的寒厉让赵老太太心里一凉,不好再说什么。

赵石南温声对老太太道:“母亲一直疼衡儿,也不该听那些谣言,这是我的脸面,也是赵家的脸面。”赵石南声音坚定,不容一丝反驳。赵老太太愣在了那里。

赵石南又和老太太聊了几句退下。看着赵石南的背影,赵老太太只觉得后脊背发凉,对慈姑说着:“石南完全昏了头了。”

慈姑叹了口气:“不知道她有什么仙术。老太太,咱们可得想个法子。”

赵石南回到房里,杜衡已经睡下了,膝盖麻木肿痛,眼泪把枕头湿了一片。赵石南在外间看里屋黑着灯,也没再打扰杜衡,在外间睡下。

第二天杜衡瘸着腿去给赵老太太请安,却发现老太太的目光昨天还只是厌烦,今天却又多了几份愤恨。杜衡不敢多言,恭敬的请安。

赵老太太并没有搭理她,对着下人一通吩咐,让杜衡站在那晾了一个多钟头,身边的人也清静些了,才缓缓的抬手:“好了。”

屋里只剩下赵老太太和杜衡,老太太盯着杜衡,声音很冷:“你出阁前的事,我都知道了。”杜衡身子一颤,有些无措的抬起头。赵老太太一皱眉,她很讨厌杜衡的眼睛:“低下头,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许抬头。”

杜衡咬了咬嘴唇,无奈的低下头。老太太接着说道:“以后你必须收敛,如果再让我听到风言风语,我不会饶过你。嗯?”

杜衡的心乱作一团,不知道怎么说,只是麻木的点着头。赵老太太扔到杜衡面前一本书:“以后别的事先不用做了,念会这个。”

杜衡哆嗦着捡起来,是一本清代李斗著的《扬州画舫录》,这一册讲的都是贞洁烈女,“念!”赵老太太的声音满是威严。

杜衡只好念着:“东关街鞋工郭宗富,娶妻王氏----”这个是讲了一个已婚女子被男人拍了下肩膀就羞愤自杀的故事,杜衡只觉得越念心里越别扭,她不是没心没肺的人,用贞洁来羞辱一个女人,即便再心胸宽大的人,都受不了这个。杜衡念到最后,只觉得脸在滴血,仿佛狠狠挨了一记巴掌。

赵老太太终于心满意足,看着杜衡冷笑道:“以后每天早晨读一篇。”

如果说以前去见赵老太太杜衡只是头皮发麻,那么从那天起,杜衡的心都在滴血。她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害怕”。

赵石南连着几晚回来,杜衡的屋里都是黑着灯,第六天,赵石南特意回来的早了些,才七点多,又是黑灯瞎火。他实在忍不住,轻轻推开杜衡的屋门,走到了她床边,那晚月色很好,将杜衡的轮廓照的清晰,赵石南忍不住抚上杜衡的脸,却是一手的泪水。

“衡儿?怎么了?”赵石南的心丝丝的疼了起来,把杜衡扶着坐了起来,“不舒服?衡儿,说话。”

赵石南的声音温和关切,还有一丝着急,杜衡心里五味杂陈,终于忍不住伏在赵石南的胸前痛哭了起来。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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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院静:代罚

太静的夜,太美的月,杜衡心理的闸门一放开,委屈就如洪流般倾泻了出来。赵石南的胸口被弄得湿湿的,心里却疼疼的。抬手抚上杜衡的脸,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赵石南只觉得心里闷疼,不由的着急:“衡儿,到底怎么了?”

杜衡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她不敢抱怨。老太太威严,就是赵石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只想借他的胸口靠一下,发泄着委屈。

赵石南吩咐双叶进来把烛火点上,双叶在床头和窗前的桌上各点了一盏,默默退了出去。烛火的映衬下,杜衡眼睛红肿,发丝凌乱,面上脖颈全是一层薄汗。哭了一会,杜衡感觉心里舒服了些,从赵石南怀里挣出,坐在床上垂着眼眸默默不语。

赵石南看着杜衡这样,一时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这么伤心,只好试探着:“身体不舒服?”“想家了?”赵石南问的越关切,杜衡心里越酸楚,仿佛茫茫无际的黑夜里终于有一点点的温暖。

“是不是在母亲那里受责罚了?”赵石南虽然最不希望是这个,却无奈的觉得这个是最大的可能。杜衡更加拼命的摇头。她哪里敢说一点老太太的不是。

赵石南无奈,只好半开玩笑道:“难不成又饿了?”杜衡随意胡乱的点头。

赵石南忍不住揉揉杜衡的头发,狭长的眸子里全是似水的温柔,温声说着:“那我再去给你买汤包。”说着起身大步就要往外走。

“不用。我这会子又不饿了。”杜衡忙喊住赵石南,挣扎着起身,却是刚站立,早已青肿不堪的膝盖疼的钻心,一个没撑住跌在了地上,赵石南又忙过来扶着杜衡:“怎么这么不小心?”

赵石南扶着杜衡坐到床上,杜衡这几天每天上床都要双叶扶着腿才能抬上去,赵石南看杜衡半晌坐着不动,发觉有些不对劲,抬手沉声道:“衡儿,我看看你的腿。”

“没事。”杜衡强笑着,无奈双膝动弹不了,只好用手撑着使劲往床里面拖,赵石南一把撩开杜衡的裙子,把里面的绸裤扯了上去。

“不要,我没事。”杜衡挣扎着,却拗不过赵石南的力气。在床头烛火的照映下,杜衡的两个膝盖,全是黑紫的淤青,左膝盖甚至已经水肿,鼓起了一个大包。赵石南愣在了那里。只觉得心像被一把利剑刺穿一样疼的几乎喘息不来。

他颤抖着把杜衡的上衣解开:“让我看看其它地方。”杜衡扭着,脸色绯红:“就那一处。”

赵石南力气很大,根本由不得杜衡,上下打量着,除了左肩还有一处淡淡的淤青之外,是那天杜衡捶腿被赵老太太踢了一脚,其它的地方倒没有大碍。

赵石南脑子嗡嗡作响,心几乎要空了。半晌,他声音微颤的问着:“母亲罚你了?”杜衡咬着嘴唇,眼泪又啪嗒落了下来。

“为什么?”赵石南的胸口憋闷,简短的三个字都问的喘气。杜衡摇着头,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