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扬,可以和我讲讲你的梦境吗?”夏医生看着我问着,眼眸中有丝探究的渴望。

我有些迷离的看着窗外,冬季的江南也很萧索。我轻轻叹了口气:“你是心理医生,会信这个吗?我的梦境,无非又是那些前世今生的幻觉,或者叫-----妄想症。”也许在他和朱长修看来,我便是被爱妄想症的重度患者。

“我信。”夏医生扬唇笑了,“我说过,世界上是有很多人类未知领域的,说说吧。”

从什么时候讲起呢?那天下午,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晒得整个人慵慵懒懒的,屋外昨夜的雪泥已经都化掉了,露出了枝条的清浅。我一边喝着摩卡,一边把民国赵石南,赵凌泉和杜衡的纠葛缓缓的讲了一些,说的很粗浅,却是说到赵凌泉的时候,我忍不住说的详细了,并不自觉的看了看夏医生。

他的面上依然是不形于色的表情,只是眉眼里泛着一丝捉摸不出的浅笑。我把催眠的梦境说的具体了些,尤其是在布鲁塞尔万国博览会获奖的前后,以及赵凌泉也去看成悦锦的情形。说完后有些懊恼道:“太遗憾了,这次催眠到了紧要关头醒来了。夏医生,我们再约个时间,再做一次吧?”

“还做?你不要命了?”夏医生方才还浅笑的眉眼骤然冷了神色,看着我蹙眉道:“清扬,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有多危险,我已经完全没办法把你唤醒,连专业的朱长修都手足无措。绝对不能再冒一次险。”

“至瑾,没有那么严重。睡的时间只是长一些。又不会醒不来。”我笑道,还从没听说有人催眠醒不来,除了神话故事。

“但是你知不知道像你这种深度催眠,时间越长,危险越大,有可能你醒来后会频发性的头痛,失眠,甚至抑郁,失忆,出现幻觉,严重的会再也回复不到正常人。”夏医生的表情再也无法淡定,手中的咖啡泼了出来,语气也有些激动,“你把自己置于这种险境,你想过暖暖吗?你出了危险她怎么办?”

我的心疼了一下,不是我没有想到暖暖,只是我的确不觉得这事有那么危险。我咬唇道:“只是那个厂标,目前真的很重要。”

“再重要也不至于赔上健康。”夏医生的声音很坚决,“不要再做了。我想赵以敬会有办法。”

夏医生很少用这种不容置辩的口气,我没有说话,只是拿着调羹在咖啡杯里来回的搅和着,心里琢磨着要是赵以敬还是没有把厂标弄好,我就明天越过夏医生直接找朱长修。他反正是对外挂牌的。

和夏医生告辞后回家,我才知道这次催眠真的不是我想象的那么轻松,像打了场仗似的累的趴在床上就睡,等到醒来,天已经黑了,李姐把暖暖都接回来了,暖暖摸着我的头:“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累了。”我摸着女儿的小手,心神有些恍惚。李姐做的晚饭我一点胃口也没有,连床都没有下。暖暖吃过饭自己和娃娃玩过家家,我也只能躺在床上无力的看着她。

十点多把女儿哄的睡着了,赵以敬没回来,我想睡又睡不着,来回床上翻烙饼,又怕把暖暖弄醒,只好拖着绵软的身体到了楼下,身上裹了床被子躺在沙发上无聊的看着电视,却还觉得冷,不一会又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一身寒气的赵以敬推醒来了,声音很温和:“清扬,怎么睡在这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赵以敬,那狭长深邃的眸子,那轮廓坚毅的脸颊,那高大挺拔的身形,都是梦中赵石南的翻版,可在梦里杜衡想见赵石南一面却那么艰难,心里又涌起杜衡除夕夜的慌乱,我猛的站起来,一把抱住了赵以敬。心都微微颤着,还好这不是梦,这个男人活生生的就在我的眼前。

兴许是我从来没有这么主动的抱过他,赵以敬身子一僵,厚实的掌心拍着我的背,温声问着:“清扬,怎么了?”

“没事。”我的鼻子有点囔的酸涩,“我想你了。”

赵以敬怔了一下,反把我紧紧的拥进了怀里,声音情浓难化:“傻瓜,今天是怎么了?突然这样。”

“就是想你了。”我任性的说着,索性缩在他怀里动也不动。只是肚子不识时务的咕咕叫了两声,很破坏这你侬我侬的情致。我有些脸红笑道:“晚上还没吃饭。你吃了吗?”

“吃过了。怎么不吃饭?”他沉声问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有点烫,不舒服?”

我轻轻摇头:“没事,就是觉的累,也反胃。”看着他笑道:“不过现在饿了。”我挣开他的怀抱:“李姐睡了,我自己去厨房弄点吃的。”话刚说完,就是一个大喷嚏一哆嗦。

赵以敬蹙了蹙眉,把我按到了沙发上,捏了捏我的脸沉声道:“都这样了,别动。我去给你看看。”看着赵以敬走向厨房的身影,我的心砰的跳的老高,几乎不可置信:君子远庖厨,何况是身为董事长的赵以敬。赵以敬下厨房,准备饭?!我想我的心情不亚于要看到外星人般的惊讶,而我也实在好奇,他会给我端出什么饭。

我的心突突狂跳,简直比考试时等待分数出来还紧张。我竖起耳朵,听到了微波炉转动的声音,不禁哑然失笑,自己真是想多了,他再不济也会用微波炉热李姐晚上做剩下的菜嘛。

我的心稍稍舒缓些,过了十几分钟,赵以敬从厨房端出了一碗粥和两块千层糕,这应该是李姐做的晚饭。我坐到餐桌前,刚要动筷,他又递过来一个碗:“尝尝这个。”

☆、以我之身换你险

我抬眸一看,一碗汤,上面漂着几粒枸杞和葱花。“这是什么汤?”我看着赵以敬把碗放到我面前,拿起勺子在碗里拨弄了几下,心里一丝疑惑,这汤可不是李姐的水平,清汤寡水似乎还没融合呢,只在碗底找到了几缕肉丝。

“算是鸡汤吧。”赵以敬不苟言笑的脸上有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对他来说也许这世上很少有搞不定的事情,这厨房算是一样。

我的心像被雷震了似得惊讶:“你做的?”赵以敬会用微波炉为我热菜已经让我受宠若惊,竟然还会**汤?

“冰箱里有备好的料,**作了一下。”赵以敬面上有些不自信,“头回弄这个,快尝尝。”

李姐每晚睡前会把第二天准备做的饭的料备好,该解冻的解冻,该切好的切好。看来李姐本来准备明天煲鸡汤的,却被赵以敬提前操刀做了,只是把整鸡变成了若隐若现的鸡丝,这样熟的快。但是已经非常让我出乎意料了。

我用勺子盛起,吹了吹送到了嘴里,和我预料的一样,味道不敢恭维,微波炉里的十几分钟,只是让鸡丝熟了而已,完全没有煲出来的鸡汤的香味。但是那是我喝过的最珍贵的一碗鸡汤,一个人前尊贵傲骨的男人,肯在一个冬夜为你捧上一碗自己亲手做的鸡汤,我又何德何能幸运至此?

我心里百般的滋味,都说因果轮回千年循环,以前我从不信这个。可现在,由不得我不信。是不是有了杜衡在七十多年前布鲁塞尔为赵石南洗手羹汤,才有了我今日的幸福?人生也许就是这样,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情仇,你今日得到的一丝幸福,也许就是三生前的苦难换来。我忽然眼圈就红红的,手有些微颤。

“不好喝?”赵以敬坐到我旁边,把我手里的勺子拿去尝了一口,眉尖蹙了起来,端起碗就往厨房走。我急忙站起来快走到他面前要把碗拿回:“你做什么吗?”

“这没法喝。倒了吧。”赵以敬脸上一丝浅浅的尴尬,“下回进步了再做给你。”

我用力把碗夺了过来,低声嘟囔道:“谁说不好喝。你味觉怪异。”说着坐到餐桌前,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的确,这碗鸡汤不鲜美,但是没有什么,能比的上一碗满满是爱的味道。

不一会就喝的精光,我把碗递给他,扬眸笑道:“还有没有,还想喝。”

他的脸上微微讶异,片刻轻轻的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声音都是宠溺:“还有。”说着去了厨房,我跟进去,也难为他,把个厨房搞得像战场似的,李姐在炖锅里放好的料被他弄出来,用一个很大的玻璃碗在微波炉里做了大概有两小碗的量。

我全都喝光了,人的味觉是随着心情的,心情好,吃什么都是美味。

看我喝的香甜,赵以敬握住了我的左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捏着。我心里一动,问着他:“今天厂标怎么样了?”

“一般。”说到厂标,他的面色有些凝重,“不是很好弄。无论如何明天晚上也必须得弄一个出来。否则和董事会没法交代了。今天上面也问病毒转基因试验项目的事,什么时候可以入驻蚕种场进行试验。也只能拖着。”赵以敬的处境各方施压,不把董事会的人弄调停,只怕到时试验项目入驻又受阻,几方都得罪了,哪边也不落好。

我暗暗定夺,看来找朱长修再做一次催眠,是势在必行了。

第二天一早,把暖暖送到幼儿园后,我打车到了夏医生所在的心理研究所。直奔朱长修的办公室,他的小助理在门外看到我,“咿”了一声笑道:“你又来了?”

“是啊。”我笑笑,说道:“能不能麻烦给我加个号,我还需要找朱大夫看看。”我不知道研究员能不能叫教授,虽然级别是一样的。稳妥起见,叫大夫应该没错。

“我进去问问。”小助理很热情的进去,过了片刻出来说道:“今天人不多,你前面还有两个。不过有一个要做催眠治疗,可能时间长一点。”

尽管我心急如焚,但也没办法,只好笑道:“没事,我等着。”说着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坐下开始等待。等了一会儿有些犯困乏力,昨天的劲儿还没缓过来,我走到走廊尽头的自动售货机,想拿一罐咖啡出来。

从包里拿出张纸币,塞进去又被吐出来,正懊恼着,身边立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向里面塞了几个硬币,一罐咖啡出来。我一扭头,表情有些僵硬的干笑了两声:“夏医生,嘿嘿,真巧。”

夏医生的表情没了往日的温和,有些清冷,把咖啡拿起打开塞到我手里:“不巧,我知道你在这。”

夏医生依旧是心理医生的风范如故,不仅知道我在这,还知道我想喝咖啡。在他面前,我的任何小心思都难逃过他的眼睛。我有些尴尬的看着他道:“你猜的?”

“我昨天就吩咐过朱长修,你如果再找他,他要告诉我。”夏医生看着我眉眼有些不解,“清扬,你怎么不听劝呢?还是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危险,要不要去我办公室,我就算一点一点的讲,也能讲到你明白为止。”夏医生竟少有的有些负气。

“至瑾,”我手里的咖啡罐来回的旋着,定夺着措辞,“我不需要知道有多危险,任何的治疗都有风险。一如你说,你的治疗方案,也有失败的。没有百分百成功的治疗。就算是寻常感冒,现在不是还有人死在那上头吗?”

看着夏医生又皱起的眉头,我接着说道:“但是我必须要试一试,现在赵以敬的处境很艰难,如果我不把这个厂标记起来,也许成悦锦连初审都过不了。那样公司也许会面临或者被上面打压,或者撤资崩盘的局面。这些后果,严重的已经不是一人之力能挽狂澜。”说到这些,我由衷的心累,额角有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我拿手抹了抹。

夏医生的眸子又是一丝疼痛,脸上的清冷缓和了些,问着我:“身体还是虚弱没力气?”

我轻轻点了点头:“没事。吃几顿好的就补回来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轻松。”夏医生摇摇头,看向我问道,“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再做一次催眠?”

我点点头。夏医生站在我旁边思索着,眉头轻轻蹙了起来。那天南京也是个好天气,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连廊照射到他的身上有层金色的光影,夏医生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单眼皮尖下巴,蹙眉的样子也依然很温和。我看着他有些失神,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的身上有种落拓不羁的潇洒,不知何时,他竟然也变得有些沧桑。

也许,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的潇洒,潇洒只因心中没有牵挂。一旦心有所系,便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萦绕。

想到这里,我竟无端的也有些负疚。过了半晌,夏医生似乎终于做了决定般长吁了口气,说道:“你先到我办公室等一会。我进去和长修商量商量怎么给你催眠,这回得先定好方案,不能再像昨天那么盲目。”说着从兜里拿出钥匙给我,“你记得吧,507。好了我打你电话。自己上上网,呆一会,我们商量也需要个把钟头。”

我也舒了口气,他终于同意了。我拿起钥匙冲他笑了笑,快步走到他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很整齐,我坐在沙发上看了会杂志,却也有些心不在焉。催眠真的会很危险吗?不禁走到他的书柜旁,看着里面一本本厚厚的大部头理论专著,想抽一本看看,他的书柜就在办公桌旁,我一用力,把椅子推的转了一圈,顺带将桌上的鼠标碰了下,刚才黑色的屏保散去,露出了他的电脑桌面。

我瞟了一眼,愣在了那里。他的桌面,是我和他那张合照的婚纱照。我的心忽然跳的很慌乱,有点酸涩,却更多的是尴尬。我不知道他每天对着这样的桌面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内疚,酸楚,纠结,一起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微颤着伸手把他的桌面图像修改成了默认。我知道自己这么做不礼貌,但是却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一幅图每天在他眼前。我想,以夏医生的聪明,他会懂。

撤了桌面,我也无心再去看那些专著。继续坐在沙发上,恍惚的等了一个多小时,手机还没有响。又过了半小时,我忍不住给夏医生打着手机,却是关机。我有些坐不住,决定还是到朱长修那里看看。正要出门,忽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是朱长修的小助理,手里拿着一张纸递给我笑道:“夏医生让我给你的。”

我接过来一看,整个人怔在那里:叠字的悦,互相交叠,周边是藤状的边缘,既有些西洋风格又有些古典意趣,正是民国独有的韵味,静静躺在纸面。

☆、两世情长何以偿

顿时,所有的过往思绪情感仿佛一股浪潮,将我冲击的几乎站立不稳,他给自己做了催眠。我有些激动地看着小助理,声音都有些微颤:“夏医生呢,他在哪儿?”

“他和朱医生在一起。他说您如果忙就把钥匙给我,他们下午还有个学术会议要出席。”小助理一直微笑着。

我有些木然的把钥匙递给她,心里却着实放心不下,不由对她说道:“我去看看夏医生。”说着向朱医生的办公室快步走去。他说过的,会有风险。即便我对他无情,却也无法做到在他豁出一切帮我之后不闻不问。

小助理锁好门快跑几步跟上我的步子,我到了朱医生的办公室门口,刚要敲门,小助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先进去看看。”我顿住了脚步,在门外焦急的等着。

过了片刻,小助理出来对我摆手道:“夏医生在休息,他有点累。”我抓着小助理的手恳求道:“让我看一下。就一下。”

小助理面上有些为难,看着我犹豫了下,把门打开:“那好吧。”我踮着脚轻轻走了进去,朱长修在外面整理着桌上的单子,看到我淡淡笑笑,轻声说道:“至瑾在里面休息会。”

我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他做了催眠?”

朱长修顿了一下,看我执意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轻声叹气道:“我拗不过他。给他做了。”

我的心里忽然扯的生疼,好像有什么被钻开,在一滴滴的渗着血。我轻手轻脚的走到里间的门口,屋里很暗,刚做完催眠,朱长修没有改动屋里的布置。夏医生在躺椅上斜靠着,头很低,只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了一个侧影。看着很疲惫。

我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上,有些哽咽的说不上话。呆呆的看着他的侧影好一会,又轻轻的转过身来,对朱长修说着:“我还有点事先走了,麻烦你照顾他。帮我说句谢谢。”

朱长修点点头,顿了一下叹口气说道:“我想,他肯冒这么大的险做这样的事,必然不需要你的谢谢。”说完看着我的目光,有些探寻的意味。

心理医生都有种要把人看穿的敏锐,我有些惶恐的低下头,不自然的抽抽嘴角笑了笑道:“那,我先走了。谢谢你。”说着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我的步子很快,这个办公室,这座楼,都让我有种喘息不上的窒息,爱到深处,是不是成了负累?我不知道,我只想尽快的走出去。到了后来,我几乎是小跑,出了科研大楼,迎面吹来一丝冬日的风,脸上有些疼,我才发现不知何时,眼泪早已流了出来。

我挥手拦了辆出租车,吩咐了一句去丝之恒,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脑子里也闪现出一幅幅的画面,不知不觉和夏医生也已经历这么些日子:第一次见面,他淡笑着送我心理治疗的书;在我生病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张关切温和的脸孔;暖暖会笑着扑进他的怀里,会在人前说他是她的爸爸;大雨倾盆的夜里,他撑着伞救我出险途困境,月明几净的秋夜,他点燃一城烟花共我两世迷离---------

我的心里波涛翻滚,脸上早已泪流满面。对他,前世今生,我只有一句“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得他两世牵挂,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句对不起,还要说多久------

出租车很快到了丝之恒的楼下,我抹了抹眼泪,给赵以敬打着电话:“在公司吗?我在你楼下,有点事找你。”

赵以敬的声音有些沉闷:“我在城郊的基地,你过来吧。”我想想也对,自己真是糊涂了,他要仿制成悦锦,自然不会在公司明目张胆的做。马上又吩咐司机掉头去了丝之恒新的生产基地。之前赵以敬带我来过一次,在那里,我经历过和民国时期扬州织造厂异曲同工的惊艳。

到了基地,我调整了下心情,门口的守值已经接到了上面的电话,把我放了进去。我走到了赵以敬的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我刚要抬手敲门,只听得里面是赵以敬有些冷厉的语气:“这就是最后的定稿?!就这么个图你说是民国的厂标谁信!”

里面是另个唯唯诺诺的声音,我硬着头皮敲了敲门,屋里的声音停下了,赵以敬说道:“进。”

我推门进去,迎面出来一个垂头丧气的小伙子,想来便是厂标的设计了。今时今日去仿拟七十多年前的东西,也确实为难。赵以敬正坐在办公桌后,手扶着额眉尖紧蹙。看我进来,面色稍缓了缓:“清扬,你怎么来了?”说完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肩说道:“怎么脸色有点差?身体还是不舒服?”

“没有。”我勉强挤出个笑问道,“还是不顺利?”

“嗯。”赵以敬苦笑道,“中午又找了一个设计师,几管齐下试试吧。”说着捏了捏我的脸,“很凉。”

我咬了咬唇,从包里拿出那张纸递给赵以敬,竭力平息着自己的心情:“你看看这个图标,能用吧?”

赵以敬接过来,整个人有些出神似的怔在了原地,眉头微微蹙起,眸子渐渐亮了起来,过了许久,他猛地抬头,深看着我问道:“清扬,这是哪来的?”

我被问住了,我不知道解释,半晌我轻轻地问他:“能用吗?以敬?”顿了下,我看着他认真的说道:“如果可以用,你先拿去赶紧生产吧。有时间我再和你细细说,这应该是真正的成悦锦厂标。”

赵以敬盯着我看了很久,点点头,打了个内线道:“老于,让张工来我这一趟,厂标定了,赶紧生产,别忘了做旧。”电话放下没多久,一个中年男人过来,赵以敬把图纸留了个复印件后递给他:“就按这个做。”

那人盯着图纸看了下,叹道:“这个真绝,有点那意思。我这就去。”说着转身出去。我心里有丝说不出的滋味,怎么不像?这就是啊。

赵以敬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我对他笑笑说着:“你先忙,我先回去了。”

赵以敬点头:“好。晚上我晚点回去。”说完又道,“对了,你身体不舒服,别开车,我让张师傅送你回去。”我点点头,我本来也没有开车,昨天催眠后,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自然也开不了车。

回到了家里,想想自己被催眠都成了这副体力不支的模样,不知道夏医生的身体怎么样。不禁给他拨了电话,却是打了好几通,都是关机的状态。想来是催眠的时候关机,后来就忘了开吧。

直到五点多,夏医生都快下班了,手机还是关机。我有些不放心。打了他研究所的办公室电话也没有人接。实在没有法子,我上网搜了朱长修的办公室电话,给他打了过去,响了好几声,才终于有人接了起来,我的心砰的提了起来,问着:“是朱医生吗?我是宋清扬。”

电话那边是个男声,却不是朱长修,似乎更年长一些:“我不是,朱医生去北京了。我在帮他整理东西,待会找人给他送去。”

“去北京?”我有些意外,“他上午还在呢。”说着我不禁问着,“我是朱医生和夏医生的朋友,我想问问夏医生去哪里了,打他手机总是关机。您能看到他吗,如果待会见到他,提醒他开机,我找他有点事。”

那人听了我的话没有吭声,顿了很久才说道:“你是夏医生的朋友?”

我点头,心里却隐隐的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的沉默让我害怕,声音都有些抖:“夏医生怎么了?”

那人又沉默了片刻,说着:“下午开会的时候,夏医生晕倒了。现在夏医生被送到北京的医院了,朱医生就是陪着夏医生过去的。我现在就是在朱医生这里找夏医生的诊疗报告,给他们送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脑子里完全混乱成了一片。只觉得气紧的几乎要呼吸不上,李姐看我神色不好,着忙问道:“怎么了清扬?”

我冲她摆摆手,声音几乎要成游丝:“李姐,待会麻烦你去接暖暖。我躺一会,躺会就好。”说着靠在了沙发上,脑子里轰鸣作响,几乎像惊雷般炸开。内疚,数不尽的内疚。我有些迷迷糊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了我的,声音很焦急:“清扬,你怎么了?”我挣开眼睛,看着赵以敬虚弱的说着:“以敬,你怎么回来了?”

“厂标很顺利,公司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来了,看你下午神情就不对劲。”说着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去医院吧。”说着就要抱起我。

我用力挣扎着推开赵以敬的手,问着:“李姐呢,去接暖暖了吗?”

赵以敬应着:“我让张师傅带她去接了。待会就回来。先带你去医院。”

我摆摆手,缓缓定了定神,说道:“我不用去医院。以敬,我有事要和你说。”

说:

尽管我知道大家会感念于夏医生的痴,但是写这章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八十年前,一位焦急的母亲为了营救牢狱里的儿子四处求人无门,只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毫不犹豫的摘下了自己腕上的嫁妆。无关风月,只为情义。这样的女子,便是在那时,种下了善因,才能收获两世的善果吧。

☆、细诉往生意绵长

话音刚落,李姐带着暖暖回来了,李姐去厨房做饭,暖暖蹦到我和赵以敬面前,如今暖暖和赵以敬也熟稔了许多,抬起小脸看着我们:“伯伯,妈妈,你们在做什么?”

赵以敬把暖暖揽过来淡淡笑着:“妈妈要和伯伯说事情。”暖暖把自己的小手在赵以敬的大手里来回弹跳着:“我也要听。”说着猫在了沙发一边,大眼睛看着我和赵以敬骨碌转着。

赵以敬握着我的手坐在我身边问着:“要说什么?”

我心里百转千回的纠结了好一阵,不知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半晌,既然无从说起,索性,就从头说起吧:“以敬,我想给你讲个八十几年前的故事。”

于是,从民国十六年那个琼花疏影的清晨,月白短袄学生裙的杜衡抱着大皮箱逃婚开始说起,十里红妆,别扭成亲,西医风波,金枝玉叶,秦淮河畔,长跪代罚,荷塘萤火,共创成悦,不孕求子,锦葵进府,寿宴救人,直到北上北平的所有故事。

我讲的很细,那是我第一次把记忆里所有的片段,完整的串了起来,才知道原来那个故事,说长并不长,很快就讲了一大半。暖暖也许在幼儿园累了,听的已经睡着了。而赵以敬听着听着,狭长的眸子认真的盯着我,好像要看入到我的眼眸当中。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几乎要捏到骨头中去。

讲到北上北平,我终于停了下来,看着他道:“这些,就是外婆对我讲的。我听的时候,脑海中也不自觉的有片段重合,竟然就像活生生经历过一样。夏医生说,这也许是种病,叫被爱妄想症。虚妄的把自己和故事里的人去重合。”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也许吧,科学是这么说,但我自己觉得不是。”

赵以敬的手滑上我的肩,眸子里是种奇异的光彩,素来沉稳镇定的他,竟然声音有些微颤的急迫:“清扬,后来呢?继续讲给我。”

“你觉得荒唐吗?”我声音有些没有底气。

“荒唐?”赵以敬的唇角勾起,目光似乎穿过我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如果说荒唐,那你我倒是能串起来讲个荒唐的故事。到了北平,住进四合院,杜衡去了报社,是吗?”

我愣在了那里,几乎要看到赵以敬的心里:“你也记得?”

赵以敬看向我的神情有些复杂,目光中仿似沧海桑田的交织变幻:“清扬,我说过,我曾经在北京的老宅里总做梦,梦的大致就是这些事,不过你刚才讲的前面的,我倒是很多不知道,我的梦境,主要在北京。”说着,赵以敬缓缓讲了在北平的往事,十四格格的寿宴,与白芷重逢,王府井的枪声,与白芷的诀别,直到最后的鞭笞事发。

越讲到后面,赵以敬的脸色变得有些青灰,神情极为痛苦,不由得按上了胸口。呼吸也有些不稳,我赶忙从他兜里取出药,塞进他嘴里,眼泪却不由得扑簌了下来。难道隔了八十年,他说起这个,还会心痛?还是他许的来世,便是囚心一生?

我扶着他,半晌问道:“以敬,好些了吗?”

他缓缓的开口苦笑:“好些了。这些事不能想,一想就难受。”顿了顿,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轻声叹气说着:“上回你问我,为什么断定姚清莲的那块不是成悦锦,你记得那锦是什么图吗?”

我仔细想了想,那次在晚宴上我透过玻璃罩也曾细细看了一番,印象还蛮深刻:“是幅百子图。”

“你说,成悦锦的图怎么可能是百子图?”赵以敬的笑容有些苍凉,目光竟依然是痛楚。我恍然,成悦锦是赵石南和杜衡爱的精髓,杜衡一辈子被无子困扰,赵石南怎么可能生产百子图的图案,去戳他视同性命的女人的心?也戳他自己的心?

看着他的神情,我的心也被揪扯的疼了起来。我的疼不为了往事,只为赵以敬的心囚背负了两世,依然这么沉重。我心疼的,只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的手轻轻抚上了赵以敬的脸,眼泪滴落:“以敬,别再想这些了。”

赵以敬稍稍平息了些,说道:“很奇怪,有的想记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有的却偏偏怎么也忘不了。”说着揉了揉眉心,“想记起厂标,竟然一点印象都没。”忽然看着我问道:“你给我的厂标是哪来的?”

我看着他,定了定神道:“以前夏医生说做催眠可以唤起潜意识的记忆,我想去试试,能不能把成悦锦的厂标记起来,昨天就去找了他。”

赵以敬的眉头皱了起来:“催眠?”

“是的,昨天去做催眠,又想起了一部分事情。”我接着把后面梦境中的事情讲给赵以敬,遗憾的说着:“只是到了最后,也没看清厂标的模样。”

赵以敬听着,把我的手握在了胸前,眼眸里全是心疼:“那个东西很危险,你怎么不问我就瞎去试?难怪身体不舒服。”

“你怎么知道?”我不禁问着。

赵以敬叹了口气,勾了勾唇道:“以前听说过。”说着把我的手攥的紧紧,“答应我,不要去冒险,没有什么值得用性命去换的。好不容易这辈子找到你,你要是出了问题,让我怎么办?”

我的心溢的满满,却也酸涩不堪,咬唇说道:“我今天本来想再去做一次催眠,但是他们把我支开后,朱医生给夏医生做了催眠,那个厂标,是夏医生回忆起来的。”

我的这句话把赵以敬震在了那,他紧紧盯着我半晌没有说话,满眼的不可思议。过了许久,声音有些暗哑:“他为什么记得?他是谁?”

我没有回答,他是谁?以赵以敬的聪明,不可能猜不出他是谁,也许只是不愿承认而已。我和他沉默了很久,赵以敬终于开口问道:“他没事吧?”

我哽了一下,说着:“下午打电话到夏医生单位,听说他开会的时候晕倒了,现在送到北京的医院去治疗了。手机一直关机。”我鼓了鼓勇气说道,“以敬,我有点担心。”

暖暖听到夏医生的名字,忽然惊了醒来,瞪着大眼睛看着我和赵以敬,抬头问道:“妈妈,是在说叔叔吗?叔叔哪去了?”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心里不是滋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我抬眸看着赵以敬,我不知他的心里会不会如惊涛骇浪经过一般,只是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我不常见的意外,矛盾和挣扎。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脸懵懂的暖暖,片刻,赵以敬拍拍我的背:“清扬,交给我。我去找人打听打听,如果有需要出钱出力,我不会吝啬。”

我的心稍稍舒展开来,竟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用语言表达,只是咬着唇看着赵以敬满眼的欲说还休。历经了两世风雨,我和他终于可以做到心无间隙,我欠的情分,成了我们共同欠的情分。

赵以敬没有迟疑,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过了一会儿,赵以敬说着:“等等吧,已经找人去打听情况了。”

“嗯。”我点点头。心中却不再似下午般油煎火燎,有了赵以敬,我安定了不少。

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暖暖已经睡了,我和赵以敬坐在沙发上,电视里在演着天上地下的神话剧,以前的我或他都是绝不会看这种电视剧的,但那天,我和他竟都很认真的看着,赵以敬突然冒了句:“现在看这电视,也不觉得扯淡了。”

我的心一跳,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和温暖。有一种情,是可以跨越时光,轮回重演的。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起来,说了很久,放下电话对我说道:“他的情况暂时有些不太乐观,专业的我也说不上,深度催眠后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吧。现在在做深切治疗,人还没醒。”说着揽着我的肩道:“清扬,放心,他本身就是那个圈子的,所以接受的是国内最好的治疗,如果不行转到国外治疗,条件都方便。”

我点点头,心里却沉重的喘息不上。我终于见识到了,严重的后果是什么。忽然我有些后悔,如果我不坚持做催眠,会不会他就不会以身犯险?可惜所有的事,任再多努力,再多懊悔,都换不回一个“如果”。

我想详细的问问情况,却是给夏医生或者朱长修的办公室打电话,都再也没有人接听。研究所的人不会告诉我朱医生的手机号,而夏医生的手机,始终是关机状态。我突然很害怕,很怕那个从来没有打不通的手机,再也不会嘟嘟作响。

直到下午,赵以敬忽然给我来了个电话:“清扬,他醒了。”我的心砰的一下,好像终于从悬着的楼顶,落回了地面。谢天谢地,醒了就好。我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微颤:“没什么问题吧?”

赵以敬的声音也几分轻松:“应该没事。听说只是身体虚弱些。吃饭说话都很正常。”

☆、作伪暂缓定风波

我的心彻底松了下来,大舒了口气:“那太好了。”否则心上的这个十字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去还。我随口问着:“你晚上几点回来?”

“没什么事了,待会就能走。”赵以敬的声音多了丝温度,“有没有什么要买的?我买了带回去。”

我哑然失笑,这牛吹的,连超市都很少去的人,我要买的他还能带回来?我笑笑道:“对了,我要给暖暖买个小保温壶,让她带到幼儿园。冬天喝水别凉了。我顺便去接你,怎么样?赵总。”

“淘气。”赵以敬呵呵笑着,“那你来吧。我们一起去买。”说着挂了电话。

我心里好像卸了千斤重担般美滋滋的,不由拿起手机又给夏医生拨了过去,终于通了,那边又想起了“嘟嘟”的声音,我的心跳跃了起来,我该给他说声“谢谢”,还该问候几句的。

电话响了好几声,被接了起来,却不是夏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苍老的女声:“喂。哪位?”

我的心一突,这声音,听起来是夏医生的妈妈,想起之前在餐厅的不甚愉快,我又胆怯了几分,努力平息了下声调说着:“我是宋清扬。请问夏医生在吗?”

电话那边是湖水一样的宁静,过了很久,忽然掀起了波澜:“宋小姐?你找至瑾做什么?”

我嗫嚅着刚要回答,说我想问候问候夏医生的身体好了没有,话还没有出口,对方已经是疾风暴雨般的劈头盖脸而下:“宋小姐,能不能麻烦你别再找至瑾了?你一个离婚带孩子的女人,偏偏缠着至瑾不放,害得他好好的工作不做,职称不要,像鬼迷了心窍一样跑到南京,任我和他爸爸怎么劝都不肯回头。你要和他好好过,好,我们也忍了,只要他幸福,我们做父母的能妥协的都妥协,能退让的也都退让了。可你朝三暮四,又跟了别的人。现在把至瑾害成了这样,如今他躺在医院刚刚回过一点神,你又来招惹他,宋小姐,我们全家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惹了你啊,你要这么-------”

我的心像被撕开一般鲜血淋淋,夏医生的父母,对我应该是怨愤深切吧。我没有挂电话,也没有辩驳,只是静静的听着,任自己的心忽上忽下跳的激烈,这是我欠的吧。我也是为人母亲的人,能体会到一个母亲面对着病床上儿子的心碎。

电话那边传来男声,应该是夏医生的父亲:“好了好了,注意身份。说完就挂了吧。”夏医生母亲的歇斯底里终于缓和了下来,过了片刻,和我说着:“另外,宋小姐,我们的家庭也不缺钱,不需要你们出医疗费。我们只求你离至瑾远一点。别再骚扰他好吗?”

我愣了一下,医疗费?想来是赵以敬托人去做的,也许在他的心里,会固执的以为夏医生的催眠是为了厂标,这情分也是他欠下的。我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半晌,还是问道:“好。我不再找他。但我想问问夏医生他还好吗?恢复的怎么样?”

夏医生的母亲顿了一下,说着:“现在看来还不错,希望不要再复发。宋小姐,算我们拜托你了,别再找他了。他要是找你,你也干脆利索的挂了行不行?”

我“嗯”了一声,匆匆挂了电话。只要他安好,我便卸下了心障。如果不联系他比问候他对他更好的话,我自然可以做到。只是心里,却是肿肿涨涨的酸涩。

我平静了下心绪,开车到了丝之恒楼下,给赵以敬打去电话:“好了吗?我在楼下等你。”

“还有点事。你上来吧。”赵以敬的声音比较轻松。我挂了电话,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看我进来说道:“你在这里呆一会,我上楼有点事。”说着走出了办公室。

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来回的转着,看到桌上摆的照片,竟然还是那张我和他在后海的照片,心里暖暖的,手指在他照片里的眉眼间细细的划着,如今看他,严肃清冷的脸也觉得分外生动帅气起来。

正发着呆,门开了,赵以敬走了进来,看我划着照片发呆,眉眼笑得舒展开:“真人就在这,怎么不摸活的?”

我的脸臊的通红,这人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我噌的站起来转移着话题:“赶紧收拾,磨蹭死了,像蜗牛似的慢慢吞吞。”

“还嫌我?胆子大了。”赵以敬走过来捏着我的脸,眸子里都是笑意。我刚要和他打趣,忽然他办公室外猛的两声敲门,他的手放了下来,沉声道:“进来。”

开门声响,进来的是赵信俭和两个董事。看我在屋里愣了一下,我向他们点头打着招呼:“赵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