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江陵·庙会】

策马行了一天一夜,临近二日正午时,展昭三人方才到了江陵。

日光毒辣,街上行人甚少,只有一些不停拿着袖子扇热的小贩。

来到江陵县衙门口时,展昭与一差役道了来由,他也不多说立马便带他三人进去。倒像是等了他们很久一样。

走进内堂,那江陵知县正在案几前翻看公文,眼见他三人进来连忙撩袍起身,绕过案台。先向展昭行了一礼,看了茶,退避左右,这才说起正话。

“展大人此番前来可有他人知道?”

展昭闻言,与王朝马汉二人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茶杯。

“此行为包大人临时决议,除我三人并无他人知道。”

江陵知县这才放下心来,他笑着抹了抹额上的汗,安心地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展昭见他如此说话,不由疑道:“马大人为何这样问?”

江陵知县尴尬地笑笑,面带难色:“实不相瞒,这两具尸首是在我府中发现的……若是外人泄露出去,定会以为是我等监守自盗。我自然相信包大人能明察秋毫,但这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哦?”展昭扬眉,“两具?”

“是。两具女尸。”

“可否请马大人让展某看一看那尸体?”

“好好好,这是自然,我本就是请展大人来查案的。”江陵知县言罢,随即站起身来给他三人带路。

展昭见状也起身,挺起巨阙跟着江陵知县步出内堂。

又穿过一道回廊,方走至一处偏僻的小院,院中只有一棵青松。那知县四下环顾一番,见无旁人,便抬手在那树干之上敲了三下。

只听几声响动,院子正中就显出一个暗道来。江陵知县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展昭也点点头,顺着这暗道下去,王朝马汉随之跟在身后。

阶梯不算长,没走几步便到了底。这地下比起地面来却是凉爽异常,前方有处光亮,展昭复又行了一回,却见这地道中摆满了冰块,也难怪会有凉意。

江陵知县方解释道:“这是我府中的冰窖,不算大。展大人也是知道的,这夏日热得紧,偶尔会用上冰。再加上那尸体放久了定会损坏,这地方也隐秘,我就想出把尸首停放在这里。”

展昭抬眼看去,不远处正摆有两句盖了白布的尸体。他朝王朝示意一番,径直走到其中一具尸首前,王朝会意与马汉一起看那另外一具。

冰窖之中,尸臭要淡于露天里。展昭掀起白布,露出这人的脸来。

却又是一个年轻尚轻的女子,发髻完好只微乱,左脸颊的尸斑颜色浓与其他部位,似乎还有些肿胀。

且依旧是左袖子高高挽起,与在王家村发现的女尸无异。

而那朵桃花刺青竟是一模一样。

“展大人!”王朝向他道,“这具尸首也是左臂留有刺青!”

他就是不说展昭也能猜到,由此观来这几起案件倒真如同一人所为。当然,不排除是多人。

展昭对这女子左脸上的肿伤颇感疑惑,便问王朝道:“你且看她左脸是否有死后被打过的痕迹?”

王朝听闻,马上低头细看,回道:“并没有这样的痕迹。”

“哦。”

展昭微微皱眉,又转过头审察这尸首。

她的脖颈上倒干净雪白,没有勒痕,倒是胸前有一大滩如同染上胭脂的鲜血。瞥见她身边有一把沾血的短刀,展昭拿过来一看。这刀做工粗糙简单,并不像习武之人会用的。

他复细查了一回,发现这女子身上除了这伤口与左脸的伤再无别的。思索间便见王朝马汉二人向他走来。

马汉抱拳禀告:“展大人,那尸体身上仅有胸口处有刀伤,其余地方完好无损。是一刀毙命的。”说完将刀呈在他面前,展昭接过,两刀对比丝毫无差。

“把这两把刀包好带上,回去交给包大人,仔细别动了上面的血。”

“是!”

王朝想起那日在尸房所见状况,便问道:“莫不是这两位女子也是出身青楼么?”

“不不不!”展昭尚未开口,未想到江陵知县率先否决,他指着展昭身旁的女尸道:“这个女人是江陵富豪万金贯的小妾,叫做秋慧的,以前娘家是做茶叶生意的。至于另外那一个……就不得而知了。”

展昭道:“那可否劳烦马大人查查这女子的来历?”

江陵知县笑道:“展大人放心,我已派人去查了,想必这几日就会有结果。”

继而又问道:“展大人要不要去侧门看看?尸体就是在那里发现的。”

“嗯,好。”

展昭应道,准备起身提剑,余光忽而看到一点红色。他眼前一亮,又回身看那具尸体。

尸体的黑发中似乎有些暗红色,伸手在发髻中轻轻一揉,却见几根暗红色的丝线从发中显出。展昭小心的用两指将它夹出,灯光之下倒也看不出其他什么来。

沉思片刻方收入怀中。

出了县衙,外面的热气还没有散,但比较午后已是凉爽很多,空气中有淡淡的食物芬芳。江陵的夜市也早早开营,来来往往的人挤满了整条街。

马汉盯着街边的各色吃食,不由得无奈一笑:

“成日里对着那些尸首,再不出来吸点人气,只怕自己都快成僵尸了。”

“瞧你说的。”王朝也笑道,“你家那小子长得都快有你高了,还说没人气儿呢!”

展昭走在后面,听了这话也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

正走着,马汉忽然停下脚步来。他转头盯着右边的一个小摊,看了一会儿便从衣兜中掏出钱袋来,走到那摊前买了一盒胭脂,一把木剑。

王朝见着奇道:“你买这些东西作甚么?莫非是嫂夫人的生日?也不对啊……这木剑呢?”

马汉付了银两,笑着把胭脂装好,起身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我说好了明日要陪他们逛庙会的。既是食言了,总得买些什么补偿补偿。”

展昭闻言顿时停了脚步,心头微微一怔。

他似乎也答应了某个人……

——不如这样,等三日之后正好没事,我带你去逛庙会如何?

——那好吧,我就先回去了……

——你可要守约!

你可要守约!

王朝摆弄着马汉手里的木剑,不看好的努努嘴:“这东西,你儿子当真喜欢?一盒胭脂……当真能收买嫂夫人?我看不见得吧。”

“你这哪里的话!”马汉从他手里抢回剑来,拿在手里看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我儿子从小就好玩这些枪枪剑剑的,改日还说要拜展兄弟为师呢。至于我家夫人……她才不是那般小气的人……”

“王兄!”展昭忽而急声打断他们的谈话,“我们是什么时候启程?”

王朝见他一脸焦急倒是纳闷,愣愣道:“呃……大约明日午时,等那马大人把另一个女尸的姓名查到了就可启程。”

既是如是,那已没有别的什么事情了。

展昭眉峰微蹙朝他二人抱拳道:“二位兄弟,展昭现下有急事要先回开封一趟,明日若是那女子的身份查到了请二位仔细记录。”

王朝马汉面面相觑,皆是不明他为何这般焦急,便问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要紧的。手里的那份文书与那两把短刀我先带了回去,你们回来后再将明日那份交给包大人。”

“展兄,你今日都还未休息,现在又要上路了?”王朝不由担心道。这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吧。

展昭抿嘴轻笑却不答话,匆匆告了辞,就疾步转身往客栈方向走。

等那抹蓝影走远,王朝才有些莫名地戳了戳马汉:

“莫非是那庞太师又要找大人麻烦?”

“不见得啊……”马汉挠挠头,“庞太师不是随圣上去扬州了么?”

“……那展兄这般焦急究竟是为何?”

马汉亦是不解的抬头望了望满天星辰:“这一来一去的,得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啊,他已有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不知可吃得消。”

汴梁的大相国寺位于街道的中心地带,平日里已是热闹非凡,加之今日又有庙会盛大的场面可想而知。

且说那相国寺门前人声熙攘,各种货物琳琅满目,小贩们有挑着扁担四处叫卖的,有拿了响锣高声敲喊的。担子中,什么芭蕉干,橄榄,梅花糕,桂花糕,素酒、荤酒、色酒,社酒应有尽有。

开封府今日与以往倒是没什么不同,大门顶上的匾额,金字熠熠闪闪,威严于世。

莫愁在门口晃荡了许久,终究还是按耐不住走上前去询问其中一个差役:

“差大哥,请问展大人可在?我寻他有事。”

许是那差役也看她站了足足有几个时辰了,好言道:“展大人?展大人不是几日前就出城办事去了么?”

“他……他出城了?”莫愁微微吃惊,复追问着,“那你可知他去了哪儿?何时能回来?”

差役摇摇头:“这如何说得清,展大人常常出城,少则几日多则半月。”

“怎么会!这么久?”

差役见着她已被太阳晒得嘴唇发白,同情道:“小姑娘还是先回去吧,展大人可是个大忙人,若要寻他不容易啊。”

莫愁皱了皱眉,转念想了想,又笑道:“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着。”

差役有些无奈,劝道:“展大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你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

“不会。”莫愁信心满怀地握了握拳头,“展大人今天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还怕那差役不信,便笑吟吟地对他说:“不如我们打个赌怎样?若我赢了,你给我一吊钱,若我输了,我给你一吊钱!”

差役一愣,赶紧四下看看,好在没什么别的人。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这姑娘是什么胆子?敢在县衙外高谈赌博之事,还如此振振有词?

看着旁边一个差役向他轻咳一声,他连忙摆摆手:“我看还是不用了……那姑娘,你还是继续等着吧,我等还要办公事。”

莫愁不看好地撅撅嘴,瞥他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清不楚倒不知说些什么。转而走下石阶,寻了个稍微凉爽的地方坐下身来,专心玩着身上的衣带。

一晃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差役早已乏了,呵欠一个接一个地打。却见着莫愁独自一人仍旧坐在第一层石阶上,抱着膝望着远处发呆。心中都不由得暗暗叹服,这么大热的天,也难为她能等到这个时候。

不多时,远远地听到几声嬉笑,差役们寻声看去,只见东街走来两人,原是一男一女。

男的手执泼墨折扇,白衣翩然;女的手摇纱制团扇,面如娇花照水,娥娜翩跹。

这男子他们认识,是常来开封府的,那史部尚书的二公子,君子逸。想是今日庙会,携着亲眷出来游玩罢。

两差役如此这般想着。

这两人身后皆跟着几个小厮,撑着一顶大伞足以挡住毒热的阳光。一人手里还捧着一个果盘,路上逛得累了倒还能解解暑。

这富贵人家的生活果真不一般。两差役暗自咂舌,却见君子逸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收了扇子,在原地顿了顿,然后快步朝蹲在石阶上的那人走去。

莫愁正在细数前面红墙上的砖瓦,数字已近一千二,忽而感觉头上落下一个黑影来。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头看去,又因为太阳的刺眼不由得皱了皱眉。

“君逸?”

很好,中间的“子”字由于麻烦被直接省略掉了。

君子逸弯下身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也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发了烧,烫的吓人。

“你在这里作甚么?”

莫愁挥开他的手,涩声闷闷道:“……我等人。”

“等什么人定要在这大太阳下等,你也不怕晒出病来!”言罢,他扭头对着身后的小厮吩咐道,“拿些冰镇酸梅汤来!”

很快,一个青衣小厮捧着碗勺递给莫愁。

她乖巧地接了过来,却因为唇上晒裂了口子生生发疼,不敢大口大口喝,只好小勺小勺送进嘴里。

看着她喝完,君子逸额上的眉头才松了些,瞥到开封府的大门,疑道:“不是说展昭要与你去逛庙会么?怎得在这里等人来了?”

莫愁捏着勺子,咬了咬下唇解释道:“那是因为……”

“我都说过展大哥岂会有空闲与你出来逛庙会呢,你偏生不信!”君舒颜摇着团扇信步走来,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君子逸微微吃惊,愣道:“你在等展昭?”

莫愁也不理她,把空碗还给那小厮,随口便道:“展大哥有事出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我估摸着等等就来了吧。”说完没心没肺地朝君舒颜眨了眨眼睛,存心气死她:“君小姐这是羡慕呢,还是嫉妒呢,还是恨呢?”

“你!”

君舒颜握着扇柄的手徒然收紧,关节处都发了白。她狠咬贝齿低声道:“谁管你,你爱等便等罢!哥,我们走!”

君子逸眉头微皱,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虽是依旧神采奕奕但脸色已然苍白,继而轻声劝道:“真是在等么?我看不如先跟我一块儿吧?路上碰见了再一同去也好。”

莫愁强打着精神摆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去玩吧。”

“……你当真不去?”

“不去。”

“那好吧……”君子逸又拿了些许个果子给她,“这个解解渴,你自己小心些。”

“知道知道了!”莫愁笑吟吟地点点头。看他还是不走,便朝一旁的君舒颜努努嘴,小声道,“你若再不走,她只怕又要跟我吵起来了。你还真想看看泼妇骂街是何情景么?”

君子逸无奈地抽了抽嘴角,只好唤上君舒颜。二人渐行渐远。

眼见着君子逸已经快走出巷口,忽的又转过头来看她。莫愁便笑着向他挥了挥手,直到看着他放心地点头出了巷子,这才收回手来,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中。

四周还是火辣辣的热。莫愁用手遮着额头抬头看了看天空,心中微叹一声:

这天果真是万里无云啊,白蓝白蓝的。

展昭赶到汴梁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早晨了。

饶是他策马再快无论如何还是赶不上这次庙会。

刚进城门时,天就开始下雨了,起初只有零零散散飘飞的几点,越到后来雨点越发大了,伴随着的还有些阵阵雷声。

夏天的雨总是这样子,惊乍乍的。

街道上,许是下雨加之时间也还早几乎没几个摊位也没几个人。

犹记得莫愁所住的客栈是在西街,展昭翻身下马,撑着伞往西街走去。

不多时,又是一声震耳的雷响,风愈加狂妄起来,吹得周围的树几近倾倒。

转过一个街道,那前面道旁似乎有一个人只身在雨中走着,不停而落的暴雨把她全身都浇湿透了,可她仍只是漫步走着。

展昭定睛看出,她的右手上还握着一只桃木长棍,心中顿时一惊,连忙快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