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只觉得头上的雨点变小了,她抬头,展昭把大半的纸伞都撑在她头上,肩头蓝色的衣衫被浸成了深色。

展昭见她脸色苍白,表情木讷。豆大的雨点一颗一颗砸在她的脸上,她却毫不在意,只怔怔地看着他,眼中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生气。

他心中犹自不忍,暗暗生痛。动了动嘴,正欲开口说话时却被她硬生生打断。

“展大哥……”

“你作甚么要骗我呢?”

第24章 【既失·既知】

雨势似乎有在减小,雨点细小而密集,纷纷扬扬地落在莫愁的脸上。她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仍旧那般固执地看着展昭。眼中充斥着控诉,失望还有无助。

她本就是个性子刚烈的人,从小经历过的那些纷繁复杂的事情让她对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了戒心。她可以毒舌,可以放惮,可以没心没肺,可她怎受得了自己一直上心的事情,别人却根本毫不在意在……

展昭启口欲言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依她的性子,这认定了的事岂是几句话能回转得来的。千番思虑之下只能微叹道:“小西……先回客栈再说好吗?雨下淋久了是会生出病来的。”

莫愁怔怔地看着展昭,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分不清到底是水还是泪。她忽然涩声道:

“展大哥,你是不是也讨厌我?”

竟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展昭一时愣住。

莫愁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默认了,心中更加伤心。她努力的眨了眨眼睛,狠狠地抹开一脸的雨水。

“我知道……果真是这样,展大哥你也是讨厌我的对不对?”

“不是……”展昭摇了摇头。

“我不知事,我任性,我胡闹,我常常添乱子,我没事就与人吵嘴……”

“小西……”

莫愁不理他,反而自顾自说着:“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我本就是招人厌。我脾气坏,性子躁,明明自己什么都不懂还装作一副聪明的样子。”

“你们都讨厌我。”

“没有……”

“展大哥!”莫愁委屈的看着他,“连你这样言而有信之人都会把答应过我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可见得我有多不讨喜……”

展昭无可奈何地皱紧了眉头:“小西,你没有不讨人喜欢。我……”

莫愁不再听他多说,闷头又扎进瓢泼的雨中。展昭脸色微变,急忙拉住她。

“你去哪儿?”

莫愁转过头,如墨般漆黑的眼珠中印着展昭的模样,眼底又是忧虑又是愧疚。

忽的,她挣开展昭的手,搓身回头奋力往街口奔去,展昭本欲追上前脚步却如何也迈不开来。最终只看见那个黑影,在白茫茫的细雨中隐约了痕迹,渐渐被吞没。

开封府后院内,包大人书房的灯亮了一宿。本在今早卯时已是熄了的,却因某种原因巳时三刻又再度亮了来。

灯影灼灼,纱窗上是五个人的身影。

包拯一手执着文书,眉头紧皱,原本已黑如煤炭的脸此时越加漆黑。公孙策撮着胡须细查手里的两把短刀,亦是眉峰深蹙。张龙赵虎二人则立在左右默不作声。

包拯将那文书看完之后长吐了口气,手撑着案几口中喃喃道:

“如此说来,这几次案件均为同一人所为。而且凶手专挑年轻女子下手,皆是先下迷药再将其杀害。可据展护卫所言,凶手既不是江湖中人手段也并不高明,又不为钱财,也不是因仇而动杀机。那么……凶手的杀人动机究竟是什么?”

公孙策听罢也点点头:“从此人杀人的手段来看,迷药,短刀,绳索,刺青,我看不是一个人所能做到的。这个案子或许是多人所为?大人所见如何?”

包拯无法定断,先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只是不明这人为何一定要在死者左臂之上留下这样一个刺青呢?这是否意味着什么?还是说是凶手向我等的挑衅?”

公孙策又补充道:“且从案发时间来看,江陵的尸首是在七月初发现的,王家村的尸首为七月中旬。也就勉强能定论这凶手是江陵人士,在江陵作案之后又复到汴梁?又有可能是外地人士?……嗯。”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听完此言,包拯的眉头豁然松开,朗声道:“赵虎!你且去查查,这之前可有哪处有同样的案件发生,若有相同如此,立即记下禀告与我!”

赵虎几步上前抱拳道:“是,大人!”

见他退下,包拯方继续审视那文书。提笔在纸上落了几字,道:“展护卫所查到的这位女子叫做秋慧,是江陵富豪万金贯的小妾。而王家村那具女尸则是附近妓馆中的风尘女子,唤作思思。

哦……倒是忘了,自展护卫走后又在一家茶馆后院枯井旁发现一具女尸,亦是吊死在树上与这王家村的女尸无异。据说是茶馆女管家收养的一个哑女,名恥九的。现下只差王朝马汉二人查的另一名女尸的身份了。”

公孙策见包拯忧色慎重,也担忧他的身体:“大人莫要焦虑,这案子定会水落石出的。学生等些时候给大人泡些药茶来……大人也要多加注意自己的身子啊!”

包拯笑着放下手中的笔,饮了口茶:“多谢先生关心,只是这事情若是不解决,我心头总觉得缺了一块。寝食难安啊……对了,展护卫为何提早回来了?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么?”包拯如是问来。

许久却没听见有人应答。

包拯略觉奇怪,方侧目看着展昭。

只见他神情沉静,剑眉紧蹙,手指紧紧握住巨阙,那脸色阴沉不太好看。

包拯纳闷地与公孙策相视一眼,犹自不解,方又提声道:“展护卫?”

展昭微微一怔,这才回过神来,他几步走至厅前抱拳道:“大人!”

包拯见他眼下青黑面容略显憔悴,猜想他或许是劳累过度,心中大为感慨。和颜悦色道:

“展护卫几日奔波定是还未休息,现下并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展护卫还是早早回去歇息吧。”

展昭愣了愣,沉声道:“大人多虑了,展昭不觉困倦。”

公孙策无奈的摇摇头,劝道:“展护卫还是先回去休息再作打算吧,你若不去休息包大人也难以安寝啊。”

展昭略一思量之下只好点头应着:“是,属下遵命。”复行了礼准备退出门去,走到门口拐角,却听得房中包拯与公孙策闲谈。

“本府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不知先生昨晚是几时回来的?”

公孙策想了想,说:“子时二刻左右。”

“哦……先生可有在大门处看见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

公孙策笑着点点头:“确实有见过。”

展昭已步出房门,听见此话脚下顿时停住。

包拯用手抵着下颚处似有不解:“本府是子时从八王府回来的,因见了那姑娘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本以为是来击鼓鸣冤而被差役拦住的,问她原由她却只字不说,只说是在等人。”

公孙策笑容更大,撸着胡须道:“学生所遇与大人一样,那姑娘还说我浑身有青竹高洁之风,为世间救苦救难的神医……”此话好像说到公孙策心坎中去了,他不住的点头称赞着这姑娘有多可爱。

包拯只觉得纳闷:“我只是不解,她等何人能等到这般时刻?那人后来又来了没有?”

公孙策笑道:“大人若是想知道,唤那守门的两个差役前来一问便知。”

包拯也笑着点点头:“倒是。”

展昭轻叹一口气,方迈开步子往住处走去。

这一觉睡至傍晚。

展昭素日睡得便浅,只是今时似乎是太过于疲倦,睡了五六个时辰才醒来。

窗外,鸟叫声嘀啾,柔红的晚霞映照在青瓦上,淡淡的颜色让人觉得心中温暖舒畅。雨后,暑气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凉凉爽爽的空气。

披了件外衫走下床来,展昭轻轻推开窗户,窗外盛开着点点白色的小花。此刻在绿草丛中晶晶闪耀,像极了那人的眼睛……

等到夜里子时吗?

忽而又想起今天早上所看见的,展昭微微吃了一惊。

难道她等了一夜?

心中不禁暗自生愧,回忆起从前她曾与他说过的那些过往,以及她提起的她的故乡。联系起她说过那些话,这才发现她居然是一个孤儿……

一直以来他都把她当做一个孩子,甚至觉得她的那些神气活现更胜过一个孩子。竟是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负担,她害怕被人讨厌,害怕孤独。

今日清晨,莫愁眼里的委屈与哀怨不断的在展昭脑中闪现,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却都是因他而起。想到此处他不由对自己恼怒起来,索性推开门到院中去透透气。

正巧张龙从院中路过,这事情始末他自是不知道的,只道是展昭还在忧虑案子的事,便大大咧咧地拖着他要去街上寻线索。

展昭无法,也只好随着他。

步出开封府,未走几步路便是后街,街上人群拥杂,尚有一个卖板栗的小贩。嘹亮的叫卖声吼得四处人都往他那儿涌。

展昭在摊前停留了许久,犹豫之下还是买了一包。

若说要找线索根本是不可能的,展昭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无奈的叹了口气。饶是张龙兴致却高,谨慎地注意着周围人的动向,那模样展昭也不好扰了他的兴致,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张龙是个直性子的人,也没在意展昭的表情。一张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休,将案子从头至尾分析了一遍,虽是有很多地方听来实为不通但他也丝毫不觉有误。

两人于街上走,正在张龙谈性高涨之时,前面倏地横飞来一张长凳,他一惊,险些没反应过来。好在展昭及时推他一把才未被这长凳敲破脑袋。

张龙踉跄地提起手里的刀,几步往前走。方才的事情实在丢脸,为了保住仅有的脸面,他恼羞成怒地喊道:

“谁如此没眼?竟敢扰乱开封街道治安?!”

说话间,又是几块碎木块飞来,张龙一跳避了开来,正诧异往前看时。只见一个小二模样的人怯怯地朝他道:

“官爷,前方有人打架!”

张龙闻声,与展昭对视一眼急忙往前街走去。

那前街堵了许多人,里里外外围了个大圈。外圈的伸长了脖子往里瞅,个子若矮了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却听得圈内有兵器相碰之声,还有许些碎碗断椅的清脆声响。

张龙见状本欲吼一声,想让这些百姓退出一条道来。

忽的,人群之中一阵哗然,而后那前面的人居然自动腾出路来,张龙觉得纳闷,细看时才发现那道中横着一个满脸麻子的灰色布衣男子。他手捂着胸口在地上翻滚,看似非常痛苦。

这圈里的情形此刻便可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圈中有两人正在打斗,一男一女。

男的手持长刀,满脸横肉,腰间还挂着一个酒葫芦,此刻脸上表情正是盛怒不已,直盯着眼前这个女子,似乎要吃了她肉方才泄心头之恨。

再说这位姑娘,在场的不少人都不陌生。犹记得前几日在东街某巷口与一个书生当街骂过口。

她此刻一手握着桃木长杖,面色不改直扫那男子下盘,长杖在手中挥得灵活迅速,见来好似一条长蛇游刃有余。

那男子向左一偏,力隔开木杖,反手挥刀就是一劈。

莫愁也不示弱,抬起木杖来本欲接住这一击。哪知这木头怎会有刀刃锋利,“啪”声一响便裂开成两节。莫愁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状况,手中由于反力硬生生向后退了几步。

男子看着莫愁没了武器,眼睛愈发通红,直勾勾的就像看见刀刺入她胸口处一样兴奋。再没犹豫,扛起刀来就直朝莫愁砍去。

莫愁一惊,慌忙往后躲,闪了几步居然到了墙角已无退路。刀刃逼近咽喉,她反射性的一闭眼,准备抬起手来阻挡,就听见一声脆响。

男子的刀被一人狠力挑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瞬间落在地上。

莫愁小心的睁开眼来,一抹大红映入眼帘,那人头戴黑纱官帽,脚下一双黑缎官靴,身形挺拔,背脊笔直,手中之剑剑光轻闪,如水银流注。

第25章 【清风·明月】

那男子紧捂着手腕,腕处被震得生疼。眼见手中的刀已被打飞,再看这来者一身大红官衣,心中虽是不服,却也只好咬紧牙关怒目而视。

展昭向前迈了几步,眼光凌厉地迎着此人的视线,剑光映在他的脸上,更是眉目俊秀,玉树临风。

“阁下何人?”

那大汉也不畏惧,一抹嘴将腰杆一挺,横道:“江南王家,‘一刀封’王啸天!”

“江南王家?”展昭听后,脸色略有缓和,他右手轻抬,挽了个剑花将巨阙收入鞘中。“原来是王堡主的弟子,幸会。”

大汉不多话,只抱拳一下。却听得后头有人冷笑道:“难得江南如此诗情画意的地方也会生出这般奇葩,林子大了到底什么种类的鸟雀都有。还果真是人如其名‘一刀疯’,一刀就疯,这病想来神医再世也医不了了。”

王啸天怒目切齿,一手指着莫愁道:

“臭丫头,你莫以为我不敢动你。”

莫愁冷冷瞅他,慢条斯理地学着他伸出食指来晃了晃:“你也就这点功夫了,若不是我兵器不好我岂会输你?”

“你!”王啸天因着展昭也不敢太过造次,他狠拍一下身旁的一张木桌,怒道:“你休提兵器的事!我好好的王家祖传宝刀,竟被你说成是连杀猪刀都不如?这也就罢了,我就不知我兄弟好好的吃着猫肉,你怎得如此不讲理居然上前打起人来!

我不过是见你一介女流,让你几分,你倒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不是我王啸天夸口,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我的徒弟都要胜过你不知多少!”

“真不知羞。”莫愁漫不经心地笑着,“打不过就打不过,还扯这么多出来作甚么?功夫是在手上,又不在嘴上。况且我自认为若是比说嘴,你还要不如我。”

“小西!”展昭喝道,“不要多话!”

莫愁张了张嘴本欲说话,思索之后又住了嘴,怒瞪着展昭口中低低道:

“要你多管闲事……”

展昭离得她近,耳力又好。这话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原本是想训斥她,却念及早上之事,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只能摇头微叹一口气。

四周灯火摇曳,展昭手中的剑愈加清冷幽寒。

王啸天虚着眼睛打量着他,见展昭器宇不凡,身手又是顶好,心下生疑,便出言问道:“这位官爷如何称呼?”

展昭抱拳朝他道:“在下开封府展昭。”

那地上的一个早已踉跄爬起来,听得展昭回话,吃惊出口:“南侠展昭?”

“正是。”

王啸天也是吃惊不已,南侠的名声他早便听说过。都说此人武艺高强,待人又是温文尔雅,长相更是一表人才。

想起方才那轻松挑开自己刀刃的身手,也不禁佩服不已,抱拳还礼:“久闻南侠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在下失敬!”

张龙在一旁虽是有些不明前因后果,但也明白这事情算是有些眉目了,便笑着打起圆场来:“这就好了,都说不打不相识嘛。既是朋友这麻烦就不必再计较了!”

王啸天拾起地上的刀,将身边的师弟扶在椅子上坐下。方说:

“我也不想多事,只因这姑娘伤了我师弟,一时恼怒适才也确实做得过分了些。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好事。”

“谁要跟你化干戈为玉帛?”莫愁不解地偏头看他,“大哥,你可知你那‘一时恼怒’差点害我命丧黄泉?我的命当真这么不值钱?你一句‘化干戈为玉帛’就算了吗?”

王啸天低头与另一人相识一眼,皱眉道:“那你意下如何?”

莫愁将地上的拦路的一张长凳踢开,厉声道:“不如何,等我换了兵器,我们再公公平平战一场!”

“小西!”展昭知她这顽劣的性子又起,眉峰微皱沉声道,“别胡闹!本是你的不对,快些给王大侠认个错。”

“认错?他差点结果了我的性命,我还得跟他认错吗?我又不是傻子!”莫愁怒气冲冲地抬头看着他,想起昨夜等了他那么久又不禁觉得委屈。

莫愁索性把手里断残了两半的桃木长棍往地上一扔,面朝展昭:“好,你来不就是想我认错么?我也不让你白跑这一趟,我认总可以了吧?”她几步走到王啸天面前,从怀中摸出钱袋来,看也不看塞到他手中。

“这钱治你师弟,还有赔偿店家的损失,多的我也不要了!”

想了想,又从头上拔出那支簪子来,也朝地上扔去。

“这个,我也不要了!戴着头疼!”说完回过头森森瞪了展昭一眼,转身就往前跑去。那周围的人群也识相,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张龙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大事化了明明该是一件好事,也不知这姑娘恼的是什么。

“这莫姑娘今天是怎么了?火气还挺大的啊……”

侧目看向展昭时,只见他面色暗沉,上前几步蹲下身拾起地上掉落的朱钗,忽而快速对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