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大人,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可看见有什么人没有?”邱中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似很不耐。“庞太师那边请人来寻我们过去吃酒,这个事儿下次再找个时候好生商议吧。”

汤生的眼睛阴森森地扫过假山,最后才转过身,淡淡回应他:“知道了,就走吧。”

见他三人又低头说了几句话,但隔得太远听不真切。等了约摸半盏茶的时间这几人才终于走远,莫愁长舒了口气,冷汗浸透了衣衫,她甚至还能听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频率极快。

头顶上飘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展昭松开她,莫愁顿时像刚从水里浮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呼吸空气,看着那三个人离去的方向庆幸道:“还好还好,差点就被他们发现了。”

听闻此话,展昭不禁偏头看她,眉头紧皱,一双星眸幽若潭水,深不见底。

“姑娘在此地作甚么?”

莫愁心头“咯噔”一下,她倒是忘了要如何过展昭这一关了,若是胡诌瞎编他定然一听就知,若是说实话只怕他又不信。

“我、我在给我家小姐找草药……她似乎受了点风寒。”

展昭面无表情地垂目看她:“你适才都听到了些什么?”

莫愁赶紧摇头:“我什么也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

展昭暗自思量。这丫头是庞府的人,不必想也猜测得出她事后定会把所听闻之事只字不漏的告诉庞太师。不过,只怕这样她自己的生命也会有危险,按庞太师以往的作风,恐是会杀人灭口。

但如果强行将她扣留住,庞太师又会找上门来,到时的局面就更加难以控制。

展昭心下有了对策,面上佯装无事,轻声问她:“你适才说你家小姐病了?”

莫愁有些不解他此话的意思,还是仍旧点了头:“是。”

展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盒递给她,微笑道:“我这里正巧有治风寒的药,是开封府公孙先生配置的,你拿去给她服下她定然很快就会好。”

莫愁心中冰凉透顶,她呆呆地看着那个盒子不敢去接。

“怎么了?”展昭见她迟迟不动,不由问道。

“没、没什么……”她颤着手,轻轻接过来。

“你很冷么?手怎么抖成这样?”

“……没、没有。”莫愁只觉得呼吸异常困难,似乎每吸一进口气都痛苦无比。

展昭虽是有些不明她这般奇怪的举动,但毕竟与庞府的人呆太久会引人生疑,便告辞道:

“姑娘若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展某就先行一步了。”

莫愁没听进去他说了些什么,脑袋凭着本能点了点,仿佛在神游太虚。

展昭只看了她一眼,便也不多再理会,提了剑转身往园子外走去。臂膀轻擦过她的肩头,莫愁有些脚步不稳地往左迈了几步,左侧就是假山石壁,她重重地触在石块坚硬的顶端,身子缓缓往下滑。

手里的药盒精致小巧,盒上的花纹被她捏得几乎变了形。她干脆直接将它丢进水池里。

“咕咚”的闷响,溅起晶莹水珠,花开朵朵。

时光果然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可以把很多东西都冲淡掉。莫愁心里酸澈难受,看着水里那个陌生的倒影,泪水潸然落下。

他真的把她忘记了,他真的不记得她了,他真的认不出她了,可即便是因得她易了容,他不认得也就罢了,现在又为什么跟庞柊儿纠缠不清呢。

只因为庞柊儿长得像她吗?可她们的性格完全不同啊……

她记得以前他说过,他从不在意女子的外貌的,莫非他已经不愿等她了吗?他不要她了吗?

那她还回来作甚么啊……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阿青,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这声音,是庞柊儿的。莫愁木讷转过头去看她,眼中白雾蒙蒙,只看得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庞柊儿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阿青,你怎么哭了?”

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莫愁只觉得万般委屈,索性抱住庞柊儿,埋头在她颈窝里,“哇”的一声哭起来。声音凄厉:

“小姐,他喜欢上别人了……”

“什么喜欢上别人了?谁啊?”

莫愁止不住的抽泣,闷声道:“小姐,我可能要走了,我要回青州去。”

“要走?为什么要走?”庞柊儿捧着她的脸,轻轻给她擦干泪水,“你不是说要来开封寻人的么?你不找了?”

莫愁摇摇头:“我已经找到了,可是他不认识我了。”

庞柊儿很是好奇:“你找的那个人,是谁啊?”

莫愁吸着鼻子,红着眼睛看着她:“我是来开封找我夫家的。”

庞柊儿脸色一暗,自行猜测:“定是他嫌弃你,抛弃你了,是不是?”

莫愁狠狠地点点头。

“阿青,你别怕,告诉小姐。小姐替你做主,你知道你家老爷势力大的,到时候只需带几个家仆,轻轻松松就能治他,也算还你个公道。”

“算了小姐。”莫愁好容易止住哭,抹了抹脸,叹道:“天下能治他的人还没几个呢。”

展昭刚走进大厅感觉鼻中一酸,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君子逸正在研究扇面,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奇怪:“你病了?”

展昭摇了摇头:“没有。”

“倒也是,很少看见你生病。”他收了折扇,长长叹了口气,疲倦道:“休息休息吧,再过一会儿就能看那什么天星坠了。”

展昭默然不语,只是抱着剑静静而立,大门外吹来寒风阵阵,不知为什么,倒真有些冷了。

晚饭之后,天黑得很快,众人都在大厅中小憩。莫愁眼睛红得厉害本想回去休息,但又由于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丫头要陪着庞柊儿,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时刻用手去摸摸眼睛,生怕给人看出来。但后来转念一想发现也没什么,反正也没人看,脸皮也不是自己的,弄得再好又有何用,到头来不过空欢喜一场。

厅内坐了七八个高官,所谈之事无非是些国事战事以及一些家中散事,她听在耳中也很是无聊。

邱中饮罢一口茶,将杯子放在桌上,朝着秦怀民抱拳笑道:“秦大人真是有福,秦夫人生得这般清丽动人,想必夫妻两定是恩爱无疑吧?”

这御史大夫朱祥早已打量郭戎沁许久,听得邱中这一说也随声附和:“邱大人所言极是,秦夫人温婉端庄,举止文雅,气质非凡,想必是大户人家出身,与秦大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秦怀民含笑着抱拳回礼:“诸位大人见笑了,内子生性寡言,体弱多病,谈不上各位大人所形容的那样好。”

“哎,秦大人你这就太谦虚了。秦夫人这是美如西子,便是体弱多病也是别有风情啊。”

底下一群人纷纷赞扬不停,莫愁抬眼望去,郭戎沁虽从始至终只是浅浅微笑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但那笑容给她的感觉太苍凉了,让她不由得又去想下午她口中反复吟诵的那句话:

煞尽心头,滴血流。

君子逸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些人,轻抿了口茶,低低朝展昭道:

“秦怀民现在是圣上身边的红人,比你家包大人还有地位,这群人想借此机会趁机拉拢他。”

展昭淡淡地点点头,自顾自饮茶,目光却时刻注意着庞柊儿身边的莫愁,眉头深皱。

君子逸见他这般很是不解:“我说,你老盯着那丫头看做什么?”

展昭放下茶杯:“她很奇怪。”

“又奇怪?你今日可说了两遍了。”

“不是。”展昭沉吟片刻,“我在湖边看见他偷听汤大人说话,怕她将此事泄露给庞太师,到时候查案子恐麻烦甚多,就将公孙先生所制的迷香散混在药膏中给了她。先生说此物效果极大,就是嗅到味道都会昏睡好几天,可她现在……”

君子逸听言也颇为意外:“难道,她还是个高手?”

这厢一番好话说尽,邱中一张脸几乎笑烂了,他举目看了看,视线落在展昭身上,便又说笑道:

“听闻展大人的功夫天下第一,无人能比,今日一见,且就看展大人的风度便可知展大人的身手定然不凡啊。”

展昭暗叹口气,面上不动声色:“邱大人过奖了。”

“这哪能算过奖啊?展大人可是圣上亲封的‘御猫’,一等一的护卫,我大宋江山还得靠展大人来保护啊!”

君子逸忍不住想笑,小声打趣他:“战火转移了,现在烧到你身上来了。”

太府寺少卿万飞眯着眼睛瞧着展昭,那表情似乎是越看越喜欢。

朱祥好像是想起什么来,笑问道:“展大人今年可是二十有七了?如何还未成家呢?”

万飞一听此言略有惊讶:“展大人还未娶妻?”

展昭垂下目来,神情沉静:“展某现下暂无成家的打算。”

听到这里,莫愁不禁抬头去看他,展昭神色正常,说话时没有半分的迟疑,这一刻,她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异常,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万飞倒是毫不在意:“展大人此言差矣,家事国事两者都重要,岂能为了国事而放弃家事呢?再说了,早早成了家心里头也安稳,以后办起公务来不就更加顺手了么?好歹家中有人照顾着,每日回家还能吃上一杯热茶。展大人常年在外忙事情,定是不懂这些,若日后成了家自然也就知道这里面的好处了……”

朱祥愈听愈觉得奇怪:“我说万大人,您这话到底所欲何为啊?”

邱中一眼看出:“朱大人有所不知,这万大人家中的千金尚还待字闺中,想必这是想跟展大人攀个亲戚了!”

万飞笑着摇摇头:“邱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下官真是惭愧。”

展昭微微皱了眉,拱手相让:“多谢万大人好意,只是展某之职众大人都心知肚明,生死不由己,恐不能被人托付一生。所以……”

万飞明显很不耐:“展大人的意思,莫非要终生不娶?”

展昭淡淡回他:“这是展某的私事,万大人还是莫要过问的好。”

“你……”

“这终生大事自然重要,展护卫谨慎也是可以理解的,大家切莫为了这个伤了和气。”君尚书笑着出来打圆场,“时候快到了,不如先去凌云台逛一番,等看天星坠如何?”

汪呈忙站起身来抱拳道:“君尚书说得是啊,这天星坠如此难得一见之景定不能错过,大家在外等着还能欣赏夜晚美景,岂不大好?”

一直在旁边饮茶庞太师忽然开口赞同道:“汪呈所言甚是,与其在这里吵吵闹闹不如在外面透透气,听说夜风能消火。”

此话自是说给万飞听的,他面上百般不满,但终是忍气吞声不再多言。

步出大厅,邱中忽然回身问道:“汤大人哪里去了?怎么都没见着他人呢?”众人四处看了看,还真是未见着他的人影。

卓晨飞答道:“汤大人下午喝了些酒,说是头疼,就没来赴宴。饭菜我已叫人送到他房里去了,这会子大约该醒了吧,想必到时候他回来凌云台寻我们的。”

邱中点点头也没再多问,一群人散步似地慢慢往凌云台的方向走去。

凌云台修建在山峰突出的一块巨岩之上,比起这座孤峰更像是凌驾在空中一般,梦幻而飘渺。由于山峰极高,顶上的空气略微稀少,看着天空也格外干净,颜色如一,深蓝清澈。

庞太师摸着白须难得笑道:“君尚书果然是好眼光,这般风景就是不看天星坠也是世间少有啊。”

君尚书拱手谦让道:“太师谬赞了,太师的府邸定是比这好上百般的,如此小景不过仅供消遣消遣的罢了。”

“哎,君尚书太过谦了。”

一番话说下来却听见有人道:“星星落下来了!”

莫愁仰头看去,只见素蓝的天幕上白光一闪,好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在远处的天际微微印出光芒。而后又是一颗顺着轨道闪下,接着便是无数的星星如雨而下,每一颗都在消失的那一瞬又徒然放出光彩来,整个天空被映照得仿佛白昼。

虽说与流星雨有一些区别,但莫愁生平也是第一次见到,惊喜程度完全不亚于在场的其他人,众人仰头看着天空指指点点,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汪呈垂下头叹气道:“能见此美景就是死,也值了。”

君尚书大笑:“汪贤侄切莫如此说,都传言看过天星坠的人会受到天神庇佑,你又怎会那般容易死呢?”

眼前又有一道极闪亮的流星划过,莫愁的眸中星光灿烂,若是天神真的能庇佑的话,她只希望展昭未来能过得平平安安的,不要再有受伤,也不要再中什么毒了,这就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去看展昭,满天坠星之下,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哀伤,就像这飞快离世的繁星,捉摸不透。

一场天星坠的时间并不长,大约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天上的星星就愈见少了,莫愁刚准备低下有些发僵的头,就听见远处传来惊恐至极地大喊:

“死人了!死人了!死人了……”

第73章 【经年·尘土】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惊,同时回头朝背后看去,从黑暗的尽头踉踉跄跄跑来一个人,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惊的,他一路上总共摔了七次。

那是负责领众人去各自房间的小厮,直到他跑到了众人面前才清楚的看见他被吓得惨白无人色的脸。

君尚书乃是东道主,自然不能先乱心神,他上前一步,皱着眉头问道:“四儿,你慢些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死人了,到底是谁死了?”

那人面色苍白浑身颤抖,指着身后惊恐道:“是、是、是汤大人啊!他死在了花园的池子里面,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啊……”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如遭雷亟一般都有些站不稳,面上的表情更是千奇百怪。

“汤大人死了?汤大人怎么会死呢?”

邱中当即厉声问道:“可是你亲眼所见?你莫不是看错人了?”

卓晨飞急得直跺脚:“我说邱大人啊,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亲不亲眼,看不看错啊!快些去池塘那里看看,万一……万一还有的救呢!”

“是是是,赶紧去,赶紧去!”

一时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再顾不得这什么流星雨,左推右攘地往花园里头赶。莫愁也不敢怠慢,跟在庞柊儿的身后,半步不离。

花园里白茫茫的草枫树叶迷遮双眼,白天看着如冰雪玉砌,但在夜里就好似死人送葬的白花白绸,阴森恐怖,不言而喻。

加之这天气也还寒冷,众人走在里面都不由得抱紧双臂搓着,池塘边已经站了几个拿着灯笼的白青衣衫的剑客,那正中躺着的却是一个身着灰色大氅的人,再走近了定睛一看,真是那位汤大人!

由于被水泡过身上的皮肉微微有些肿胀,本身这汤大人生的就是一副阴冷模样,又不善言辞,与人说话也是爱理不理爱答不答,此刻他本来瘦骨如柴的脸孔上,一对眸子鼓鼓地睁着,直望着天空,好像他也在看流星雨一样。

莫愁倒吸了口凉气,这么骇人的死相,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庞柊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她转过身狠狠抱住莫愁半分也不松开,简直就要哭出声来了。

“阿青,那个人,好像在看我……”

被她这么一说,莫愁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想笑又笑不出来道:“小小、小姐,你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啊,他……他已经死了啊,怎么会……看着你呢……”这句话好容易才连成一串,莫愁说完自己心里也很是没底。

庞太师首先第一个站出来发言,这语气自然是指责,而且是朝着君尚书:“君大人,你到底是在搞什么?我等应邀前来是为了放松休息的,你现在先是木桥差点断裂,后又是这汤大人离奇死亡。你说,你如何向老夫和各位大人交代?!”

君尚书显然也是吃惊万分,但不得不说自己责任重大,这里在场的都是朝中地位不低的官员,无论哪一个出事都会引起朝中大乱。

“太师,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件事情下官也是弄不太明白啊……这……”

庞太师冷哼一声,却是丝毫不给颜面:“君大人,莫非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你故意邀我等来此地,又故意弄坏木桥,现下是不是准备将这里的人一个一个的都除掉?如此这般,朝中就再也无人敢与你抗衡了,是不是?”

“太师,你!”

“庞太师!”君子逸上前一步,冷声道,“案子尚未开始查,汤大人之死怎能怪在我爹身上?太师若无证据,就不要妄加断言,侮我爹声誉。”

“笑话!你父亲都未开口,哪里轮到你说话的份儿?”庞太师阴冷笑道,“只怕,是你俩狼狈为奸,一同商议的吧?”

“庞太师此话是否太咄咄逼人了些?”卓晨飞打断他,“这汤大人刚死,太师的反应怎得就如此激烈?难不成,太师也参与了?况且,既是君尚书有嫌疑,那在场之人也都有嫌疑,包括太师你啊。”

“你!休要胡说,老夫怎会杀人!老夫与这汤大人素来无冤无仇。”

“太师怕是武断了些吧?”君子逸拱手不卑不亢,“照太师所言,我爹难道就与汤大人有冤有仇了?无凭无据就胡乱猜测未免太过霸道了!太师要知道,这庄子里现下只有我爹的护卫,太师要发威也得看看场合,你等的随从都在山下,远水可是解不了近火的……”

“你!你这后生,这是在威胁老夫吗?”

“不敢不敢,晚辈只是想提醒一下大家,这个庄子好歹我爹是主人,再怎么的也莫要太过分。”君子逸直起腰来,朗声道:“诸位大人,开封府的展大人此番也来了,汤大人的死晚辈会与他查个水落石出,所以请各位大人不要担心。今日起,我会在每位大人的房外加派人手保护,定能护着各位大人的周全,等三日之后桥搭好便一切尘埃落定了。”

邱中想了一想,问他:“那照你说,我们岂不是就只能呆在自己房间里了?”

君子逸扬眉看他:“邱大人若是想出来游山玩水也可以,不过得事先派人通知我,晚辈会多派数人保护邱大人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