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倾开口问道,“如何?”声音有些喑哑,双手轻轻交握。

唐蓝犹豫片刻,躲避开夜月唐直视他的灼灼视线,勉强开口道,“还好。”

秦倾眉头一蹙,在夜月唐床畔坐下,挡住他迫人的气势,面对着唐蓝,道,“有话尽管说。凡事有我在。”

字里行间,俨然是女主人的架势。

闻言,唐蓝一怔,抬头却看到她身后夜月唐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粲然笑意,斟酌片刻,他轻轻叹息,“王上昨日,是否将‘镇魂珠’交了出去?”

“镇魂珠?那是什么?”秦倾奇怪道,头发轻扬,扭头看向夜月唐。

在那一瞬间,唐蓝已看清她耳垂上的别致装饰,尴尬地咳了几声,“就是夫人耳上的东西。”

秦倾怔了片刻,不自觉地伸手抚上双耳。

“夫人有所不知,镇魂珠乃是魔都夜氏王族所持有的宝物,”唐蓝小心调整姿势,“碰巧”地挡住夜月唐投来的视线,还好刚才点穴时将某人的哑穴一道点了,因此现在少了许多压力;在秦倾的阻挡下,似乎身遭的温度也不会降低太多,“修行时与龙烟珠相辅相成,可令法力大增。但…”

“如果在我身上,会有什么好处?”见唐蓝欲言又止,秦倾直接地问了出来。

有了她的这句话,他自然是好接下去的,唐蓝微微一笑,继续道,“那是因为夫人如今的特别情况,想必王上在思虑之后,才将镇魂珠交给您。‘幻影八方’这等高深法术,在法师身上,也是极为损耗元气的。夫人原本就因为中毒的缘故身子孱弱,加上之前又被幻影八方所左右,经常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耗费元神。王上将镇魂珠交给了您,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

虽然他语气一径地平平,脸颊上也一直微笑着,但是听到后来,秦倾还是禁不住身子微微僵硬。

对于唐蓝这样的身份来说,镇魂珠交给了她,是难免有些怨怼责备的吧?尤其,当成为夜月唐受伤的理由时,指向她的锋芒势必更加强盛。

看到秦倾的神情变化,唐蓝连忙补上一句,“其实即便没有了镇魂珠,今日这一战也必然凶险。”

顿了顿,他微笑着解释,“我听小莲后来的描述,对方的主帅应当是人都四雅级别的法术高手。风雷云雨,水准应当在风雷之间。王上昨日为诱敌而自断一臂,胜算原本就不多。”

夜月唐动气,冲开穴道,轻轻咳嗽,唐蓝忙起身彻底解开他的穴道。不出意外地对上他冰冷的双眼,无奈的他只有苦笑着看向秦倾。

连忙转身扶住他,秦倾微笑着抚过他的面孔,轻道,“别生气了。唐蓝也是为你好。”

夜月唐轻轻冷哼,并不答言。

唐蓝一个激灵,跪倒在地,道,“唐蓝失言,王上责罚。”

即便是从小长大的师兄弟,毕竟还是有君臣之别。夜月唐不开口,只是冷冷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他。

秦倾看着他,眼神里有明显的哀求,轻轻唤他,“月?”

微微摇着他的右臂,看了她半晌,夜月唐终于软化,轻叹一声,“起来罢。不要有下次。”

唐蓝低着头起身,恭谨道,“谢王上。”

原本轻松的气氛,被君臣之道生生地划出裂痕来。夜月唐不说话,秦倾只觉沉重的压力铺天盖地地向她压过来,心突突地跳着。

在这样的静默下,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见她的紧张,夜月唐将绷紧的面孔放松了些。所谓的帝王威严,他并不想让她看到太多。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挂上淡淡的微笑,轻轻问道,“今日的那人,你们觉得会是谁?”

唐蓝依旧沉默,不知是因为怨怼或者惶恐;秦倾知道夜月唐的让步,于是笑着开口打破僵局,“那人不是露了一点蓝色的头发在外面么?不是人都的高手,还会是谁?”

夜月唐轻笑,“就因为他露了头发在外面,所以我才不会轻信他是人都的高手呢。”

闻言,唐蓝一惊,抬头道,“王上的意思是说…”

夜月唐的眼神深沉,“借刀杀人的伎俩,并不是太难识破。”

唐蓝一凛,已明白夜月唐的言下之意,恭敬地一揖到底,“唐蓝明白。”

夜月唐满意地颔首,笑道,“如此,去吧。”

屋内静默半晌,秦倾蹙眉,不解问道,“你让唐蓝做什么?眼下可有什么好办法?”

夜月唐轻轻一笑,伸手在她掌中一笔一划地写下五个字——

擒贼先擒王!

看着他轻松的笑容,秦倾心头闪过莫名的沉重。仿佛黑夜一般浓重的压力,在她心头沉甸甸地碾过。

“你要小心…”话到嘴边,却终于未说出口。一闪而过的不祥预感,最终只化作了这一句叹息。

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夜月唐但笑不语。

继上次大战胜利之后,风城迎来了难得的几日平静时光。

湛蓝的秋日高空,美好的甚至让人一时忘记了大战在即的烦恼。晴空万里,关了城门,风城看似乱世中的桃花源;若不是悉心地留意街上来往的商贩行人明显减少,到也能粉饰太平,勉强摆出一副太平盛世的架势。

“今日的天气不错,你可感觉好些了?”掀开床前的帘子,秦倾看着心无旁骛看书的夜月唐,微笑问道。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他长长的睫毛好像两把浓密的扇子,极为美丽;闻言,他抬头看她,绽出真心的笑容,“好多了。你呢?今天累不累?”

笑着摇头,坐在床边,轻轻拨起他颊畔落下的碎发;他的皮肤如同象牙一般细腻,手指触到他的脸庞,一时间她有些恍神,脑中只闪过“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句子来。

不过是初秋,她的手已有些微凉,看着她,夜月唐脑中也飘过许多念头。——自从他受伤卧床,巡城的担子就交到了秦倾的肩上。半日巡检过后,她总会赶在每顿饭前回到天然居,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几日的奔波下来,她的忙碌他看在眼中,好容易红润起来的脸,足足小了一圈。

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烙下轻轻一吻。半晌,他低低的声音才飘浮在空中,“这么辛苦,以后中午就别回来了罢。”

秦倾闻言抬头,娇俏地嗔道,“几日调理之下,你的气色才好些。我要是不回来,不放心。”

夜月唐粲然,意料之中的答案,却有预期之外的欢喜。浓浓的喜悦爬上他的眉梢眼角,俊美的脸因这笑容,倾国倾城。

进门匆匆吃饭,旋即离开。直到秦倾羸弱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夜月唐怔了片刻,方才捧起刚才的书本,躺下休息。

窗外的树荫密密的,秋蝉在夏末撕心裂肺地唱着不知名的调子。单调,烦躁。

掷了书本,夜月唐心头涌过莫名的不安。欲抬手发动法术探察一番,却因想起唐蓝细密的嘱咐,只好作罢。

“此次损伤颇为严重,为调理内伤,半月内,不得再用法术。”

大战当口,即便城中有结界,他还是有些担心,转念想到小莲陪着秦倾左右,心中大石总算落下。

心里还是有些烦躁,索性合上书,盖在脸上躺下,深深呼吸。

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夜月唐径直坐起,略有些惊喜地讶异道,“倾,你怎么回来了?”

含笑的秦倾出现在他面前,扶着门,笑意盈盈地看他,“想你了,便来看看。”

“中午不是才过来么,怎么这会子就折回来了?”夜月唐起身,慢慢踱到门口,俯视着她的脸。

秦倾低头,小女儿一般地绞着自己的袖子,咬唇笑而不答。

轻轻抚了下她的长发,夜月唐闭眼,闻着她熟悉的味道。

“倾,你今天有些不一样呢。”沉默片刻,他轻笑着睁眼,双眼弯弯,长长的睫毛掩掉了眸底划过的锐利。

“嗯?是吗?”秦倾微笑着抬头,乌黑的头发,略为有些凌乱;耳垂上镇魂珠的光泽一闪而过。

夜月唐深深地看着她,只是含笑不答。

秦倾的神色略有些僵硬,凑近他的面孔,呵气如兰,呢喃着唤着他的名字,“夜…”

看着她熟悉的神情,夜月唐有些恍惚,有些泛粉色的唇紧紧抿着,她在紧张么?…同往常…一样?

忍不住俯下身子,左手揽住她的腰,观察着她的表情,迎上了她难得的主动邀请。

接触的一刹那,夜月唐只觉唇上一凉,几乎是同时,握拳的右手已拍出了一个球状的结界。

“轰——”的一声,火光一闪,他已死死扼住秦倾的喉咙,两个人大约飞出了十米多远,屋门撞毁,地上留下长长的摩擦痕迹。

“夜…”秦倾唇畔鲜血长流,双手攀着他的右手,断断续续地唤着他。

“一,我的倾,绝不会在我受伤的时候,让我站在门口吹风;二,我的倾,绝不会在这要紧关头,抛下众人跑回来和我东拉西扯;三,我的倾,从来不会叫我‘夜’。”夜月唐的手卡的更加用力了些,唇畔浮出一抹冷笑,“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重伤之下,只是一味轻笑,半晌,赞道,“夜月唐,你果真不简单。”

夜月唐大惊,因他左臂受伤,方欲松手点她穴道;那人牙齿轻磕,片刻,服毒自尽。

颓然地松手,夜月唐起身,冷冷地盯着她的面孔。法术易容的情况下,若直接死去,则容貌会一直保持不变。

也就是说,他已经失去了知道她真实身份的机会。

阳光下,他的唇,血色尽失。

64

行到水穷处

听到消息赶回来,已是傍晚。

天然居秦倾所居住的院落里静悄悄的,一进院门,只见满地的落叶断枝,甚至连屋子的半扇门都飞了出来;褐色的土地上,映着隐约的斑斑血迹。

秦倾顿住奔跑的脚步,定定看向树下躺着的那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衣衫,一模一样的身量,——她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近,然后,倒抽一口冷气,——还有,一模一样的面孔。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直接面对仿佛是镜中的自己一般的易容法师时,受到的震撼还是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有些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惨死在这里…她模糊地想着,指甲不禁用力地嵌入掌心,思维一片混乱。

“姐姐。”匆匆交代完后续事情的小莲走了进来,见到她站在树下出神的模样,轻轻唤道。

“喔——”秦倾回神,无法抑制的脸色苍白,勉强笑道,“我没事。”

这真是不详的预感呢。

小莲伸手挽住她的。

沉默了片刻,秦倾轻轻问道,“她…死了。是吧?”

像是疑问,像是肯定,最后却化作了一声叹息。

花荫下,透着渗到骨子里的凉意。

“秋天来了。”秦倾喃喃念着,双眼茫然;不等小莲回答,转身离开,

夜月唐的伤势,比想像中更加严重一些。

原本就受伤的左臂因为用法术的缘故,与敌方法师过招后所受的内伤,几日的休息全部无益不说,反而都有加重的迹象。最令人担心的,还是他几乎彻底失去血色的脸色;与此相反的,唇却有着诡异的颜色。

唐蓝诊断完毕,退到一边,蹙眉深思。

一阵脚步声,秦倾小莲急匆匆地进屋。一眼瞥到到衣衫破碎浑身血迹的他,秦倾的脸色变得雪白。艳红的唇,更加透着诡异的讯息。唐蓝的凝重脸色,让她愈发确认某些想法。

秦倾心头掠过不详的预感,努力压抑着,穿过纷乱着来来回回的婢女侍从,笑笑安抚他,问道,“没事吧?感觉怎么样了?”

果然是意料中的表现与答案,夜月唐轻笑着回答,“没大碍。”

比起这个,他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低沉,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径的轻松;秦倾紧紧地盯着他的面孔,想看出他身体真实的状况来,迎着她的视线,夜月唐维持着笑脸。

僵持了片刻,秦倾调转视线,坐在床沿,轻声抱怨,“你无须如此。”

愣了一下,笑着握住她的手,用力。

他的心意,她又何尝不明白呢?隐瞒,始终只是因为彼此的放不下罢了。

见他们二人默默无语,唐蓝适时摒退周围,犹豫片刻,他亦离开,刚一出门,迎面撞上了匆匆前来的蒙面黑衣侍卫。

“什么事?”他轻声问道,能让夜月唐身边的暗夜探子流露有些惊慌失措的神情来,必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来人先是一愣,看清是唐蓝后立即跪地,禀报道,“季州传来军情密报。”

唐蓝脸色微沉,以夜月唐目前的伤势,风城恐怕真是难以再承担什么重大的变故了。刚想说些什么,秦倾却已走到门口,“进来吧。”

侍卫应诺,见唐蓝不动,秦倾唤道,“唐蓝,你也一起过来。”

屋内,迅速形成结界。侍卫单膝跪地,一字一句禀报道,“天字使者密报,日前有神都大军向我境内压进,对方号称是要出兵缓解我方此次风城燃眉之急,天字使者恐对方有异动,因此暂时无法派来增援,目前大军已被派往边境接应。因军情紧急,无法向王上先行汇报就已自作主张,还请王上的示下。”

话音刚落,秦倾一惊,手中的药盏落地,摔了个粉碎。

夜月唐安抚地拉住她有些烫红的手,轻轻握住,沉思片刻,回道,“不妨事,回信告诉天字使者,他做的很好。顺便命他将我负伤的消息想办法密送至华衣公主处,她自会有定夺。”

秦书唐。对了,神都还有秦书唐。若将她想办法招至前线,衣拓棋即便是惮于她王后的地位,也不会轻举妄动。——秦倾不禁身子轻轻颤抖。夜月唐只消一招,便已架住这极为凶险的一个攻势。

侍卫得信,匆匆离去。屋内的结界,唐蓝却并未撤离。

“这样看来,当日打伤王上露出的蓝发,与今日前来假扮夫人的袭击,果真都是神都所用的反间计。”沉吟片刻,唐蓝道,“因目前雅默翀也同在风城,知道我们之间必有罅隙,因此神都布下这样的局。一方面大敌当前,离间我们间的信任;另一方面又牵扯住我方大军后援。若王上与雅默翀一同被困在风城,这神都大军的举动可就不好说了。”

夜月唐蹙眉深思一会,道,“若事情这么推,未免太过顺畅。就是知道雅默翀这个人极不简单,所以本王才反而会认为这个局未必是神都所设。”

秦倾道,“还有一个疑点。从风城被困,到神都出兵,这个时间配合上来说,未免过于紧凑了些。如果是神都真的要用反间计,这个漏洞岂不会太过明显?话说回来,假设我们的大军已向风城方向进发,只要这个消息在时间上看起来是可以传到神都的,他们照样可以名正言顺的出手。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大军照样不得不调头,前往边境迎接,对吗?”

夜月唐与唐蓝同时颔首。

“所言甚是,”夜月唐轻笑道,“不过,神都这一次,也未见得是安什么好心前来的,也就是了。”

“所以,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无论站在辽国兰都联军后的是哪一个人,目前我们都要依靠自己了,是么?”秦倾微微摇头,叹息。

夜色,沉沉袭来。

第二日,联军来袭。

不过这一次,没有进攻;带头的依旧是那个蓝衣的蒙面主帅。大军压在城下,风城将士未曾出城迎敌,对方倒也不急于攻城。

蓝衣人眉眼间笑意盈盈,挽弓,射箭。

“铛”的一声,一枚羽箭牢牢钉在秦倾颊畔的城楼上,带着一封信笺。

秦倾眉毛轻挑,冷冷地注视着那人。

双眼笑得弯弯,似乎料到了秦倾的举动,也隐约赞叹她的胆色。那主帅并不开口,拔出佩剑,高高举起,然后指向后方。

大军缓缓后撤移动。有条不紊。

秦倾展开字条,字体中规中矩,但笔画间却极为遒劲。隐约间有些熟悉的感觉。

“三日内,降。然则,血洗风城。”

不过十个字。

秦倾脸色苍白,将字条揉得粉碎,扔下城楼,向着远远的天际,傲然轻笑。

不,还会有第三条道路可走。

不远处,那随大军后撤的蓝衣主帅伸出手指,向她摆出挑战的姿态。

天山脚下。秦倾小莲二人,策马并立。

“小莲,张开结界。”

小莲沉默着,手上迅速动作。

看着依旧湛蓝的天空,秦倾轻轻嘘了口气,“如果要用幻影八方,我需要怎么练习?”

小莲双手一颤,撑开的结界如同大的肥皂泡一般,在阳光下轻轻抖动。

秦倾轻笑出声,“从之前的情况来揣测,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若我能使用幻影八方,即必然能刺探到对方的种种军情。例如,挂帅的人究竟是来自人都还是神都;例如,他们的粮草主要放在哪里。可能还有些是我没想到的,但若知己知彼,对于眼下的我们来说,可以成为最重要的情报。”

瞥了沉默的小莲一眼,秦倾对着高山喃喃道,“你们五人,其中的雅默翀始终不可信。四人布下结界,即便有个高手是需要怀疑的,总归好过没有任何顶替。尤其,同时还有雨霜在盯着他的举动。夜月唐如今有伤在身,尤其,根据唐蓝的说法,他还身中剧毒。——即便目前还不知道这毒性究竟能不能压抑住,总归是不能让他再出征。一连串的事情下来,你不觉得来人的目的非常明确么?”

深深吸了口气,她长叹,“似乎,是要把我逼出来。”

眼珠变得深邃,努力将涌上来的酸意逼下去,秦倾笑道,“一直以来,我都尽量少去回忆,以避免成为自怨自艾的怨妇。不过,始终没有忘记当初我之所以会来陆川的契机。——‘神拥三州,人环四雅。秦氏双姝,倾绝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