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却道海棠依旧

·影

时光就这样匆匆碾过。

在小莲的精心照顾下,夜月唐即便再不上心,身子也渐渐好了起来。

经过元气大伤的一夜,他的龙烟珠有了些微的破损。但这些日子以来,亏了不动法术彻底静养,龙烟珠的状况虽并未好转,倒也没有继续恶化的趋势。

每日他必会到湖畔静静坐很久,一径出神发呆。虽然不断从季州传来这样那样的消息和请旨的奏折,却都被压了下来。

书桌上,叠了厚厚的一摞。积了薄薄的尘土。

过了最严寒难耐的冬天,杜诘亦上了天山。

他来,名为送信,实则,也有看看小莲的私心。

风风雨雨,迈进了第七年的光阴,当日的姐妹中,也就落了小莲,能算幸福。秦雨霜自那夜被雅默翀带走后,音信杳无,生死不明。原本一国之母的秦书唐,在这个春天,失宠。

神都杀出了艳绝人间的青楼名妓琅寰,虽然是妓,但天下人都已知道,衣拓棋的一颗心已落在了琅寰的身上。

琅寰,不仅是一名妓,还是一个男妓。

定下终身,也就是那惊鸿一瞥的事情。

即便面对朝廷上下的一致反对,即便舍弃了江山,堂堂神都帝王,也要拼了命博美人一笑。

尤其,此刻的夜月唐亦已不坐镇魔都,衣拓棋少了来自他的压力,愈发不收敛检点。

年初,这段旖旎令人咋舌的恋情,已火速地烧遍大江南北,呈愈演愈烈之势。

这个世界,如此荒唐。

小莲抬头仰望天空,一如既往的灰濛濛,看不到半点颜色。

即便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又怎样?

才色具佳,又能怎样?

终究新鲜不过一时,罢了。

艳绝魔都的书唐,输给一个艳绝人间的男子,必然会恨得咬碎银牙吧?

小莲想叹息,却终究沦为苦笑。

谁和谁怎样,谁和谁分开,谁和谁一起,又有谁能看得清楚?

终究,谁也不会是谁的谁…吧…

相较于当日衣拓棋的一往情深和今日的翻脸不认人,更无法想象秦倾种下的是哪道蛊,竟然让向来冷情的夜月唐,落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她,真真是陆川女子的一个异数。

只是不知,夜月唐何时才能发觉,在心底纠缠的,究竟是她,还是可怕的习惯?

小莲没有把握他哪天才会从这段感情中醒来,不再执著。但她却相信,那一天,总会到来。

再怎样的深情,又有谁能超脱时光的磨砺?

杜诘见了她,面孔生分,眼中却藏了许多的情意。

身为近侍,虽然他们之间只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却因君臣之礼,只能将一切情愫都掩了不提。

彼此深深凝视了一眼,然后已双双拜下。

“前几日,华衣公主有消息密送至季州,请盟发兵辽国兰都,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终于到了这一天。小莲低着头,拿眼角瞥着杜诘。

秦书唐此刻决意出兵,恐怕也是想借着这天下大事,堵住越来越猖獗的悠悠众口。

若夜月唐允诺,或者,这也是他踏出天山的一个好契机。如果有了这个开头,那么他淡忘了秦倾,也会是迟早的事情。

如此想着,小莲眉间微见喜色。

“告诉唐誉,这事,他看着办就好。”

夜月唐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一惊之下,小莲直直地站了起来。

“王上,难道您连姐姐的仇也不在意了吗?”

夜月唐并未看她,只是微微抬眼,不见波澜。

他静静地看着天池静默的湖水,眼里飘过了许多许多的味道,惟独,没有愤怒。

半晌,见他们两个还是僵持在原地,他轻轻喟叹,“这事,已于我没了关系。小莲送信到山顶问问,那日,我已将这担子交给小玺了。你只把这信带给他,至于他要不要去,随意。”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话,自顾自地悠悠踱了出去。

浓重的雾气,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氤氲。杜诘愣了半晌,才轻轻对小莲叹道,“王上,竟有了白发。”

小莲一惊,仔细看去,仿佛确有。她日日在一起,却从未留意过。

于是,直到夜月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她才嗔恼地嘟哝了一句,“姐姐…真是害苦了王上。”

杜诘吃惊地看了她半天,许久,他摇头。

“这世上,有些人会忘记,有些人却会刻骨铭心。”

“秦姑娘曾对我说过,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

“我相信,若重来一次,王上便知今日结局,依旧宁愿遇到她。”

他转头,深深看她,眼中有着奇异的碎光跳跃。

“小莲,其实你,不懂情字如何写。”

坐在熟悉的大石上,夜月唐微微低头,用手轻轻拨弄着湖水。

杜诘的感慨隐约传到了他的耳中。许久,微微霁颜。

他,不会忘记,因为他一直在等待。

距离他们重逢的日子,愈发近了。

倾——

他轻轻呢喃着她的名字。忽然,冒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倾。

记得等我。

7 曾经沧海

·光

“放弃过多少信仰,流浪过几分月光,忽然发觉,从来都是一个人在流浪。思念变成习惯,孤独懒得灌溉,心口的伤,只好带着微笑走向远方…”

那歌手漫不经心地唱着唱着,歌词却不小心打进她的心里。

忽然间袭来的绞痛,让她难以忍耐。

落荒而逃地逃出了那家咖啡店,连零钱都忘了去找。

秦倾站在繁华的大街上,暮色沉沉。车水马龙,每个行色匆匆的人都带着几分回家的喜悦。

华灯初上,而她,要去哪里?

电话铃凑巧地响了起来,她拿出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一闪一闪,犹豫了半天,接起电话。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他的笑声,“你在哪里?我已经到了。”

“刚见完客户,我现在正要过去。”

“好的,我等你。”

“嗯。”

“路上小心。”

“谢谢。”

忙音响了很久,她才后知后觉合上了电话。

彻骨的思念,持续了两年。她本想执意沉迷,却无奈地背上了父母的期望。

于是,将近三十的她,终究还是踏上了大龄青年的相亲路线。

找个人,结婚,生子。也…不会那样困难吧。

三个月前,认识了孙德。IT白领,和她年纪相当,温柔有礼。见了几次面后,他对她很是满意。于是,就这样,定下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秦倾摇摇头,甩掉脑海中的那双眼睛。

孙德,不属于她认识范畴中的任何一个人。

真好。

今天意外地约她去高级酒店西餐厅吃饭。想必,是要定了终身吧。

她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心里一次一次重复地说着同样的苍白暗示——

为了爸爸妈妈不担心,我必须要结婚。

见不到他,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他不在这个世界。不会在。永远不会。

低着头,她脑中声音越来越大,响成一片。

那个酒店,是他家里的产业。

两年来,强迫自己不去关注他的一丁半点。那个人叫做秦寄,他不是夜月唐。

心里莫名的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期待,她摇头,甩掉自己完全不可能的旖旎梦想。

他不会来。不可能来。没有理由,来。

两年前的那一面,已是他们之间的,全部。

即便来了,他也不是他。

她的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走向目的地。

进了餐厅,找到孙德,坐下。

微笑。

寒暄。

心里却涌过越来越多的疲惫。人生,如此辛苦。

“你的脸色不太好,太累了吗?”他温柔的声音从对面飘来。

愣了足足三秒,她才连忙换上笑脸,“不会不会。今天稍微有点感冒。”

然后,沉默。

“你最近的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见她主动问起,他的笑容更加温暖,“还好。我一向比较忙,如果忽略了你,你告诉我。”

“嗯。”她微微点头。

刀叉碰撞,发出寂寞的声音。盘子里的牛排滋滋地冒着热气,闻起来很香,她的胃却不由自主地抽痛起来。

灯光昏暗暧昧,小提琴正奏到了《吉普赛之歌》的最后乐章,清脆的快板。

难道不会觉得不吉利么…她模糊地想着。

孙德轻轻摇铃,制服笔挺的服务生走了过来,挂着职业面具的笑,“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孙德看着她,然后笑笑,“请给这位小姐一份冰淇淋。”

冰淇淋…冰淇淋。

秦倾茫然地笑着,故作一脸欣喜,眉毛几乎忍不住要拧起来。

这个求婚,还真是俗套呢。

她即便再胃痛,恐怕也要撑下去。

五颜六色的冰淇淋闪亮登场。放在她的桌上,周围点缀一圈蜡烛,营造梦幻气质。

全场灯光熄灭,然后有主持人轻轻说道,“今天是孙德先生向秦倾小姐正式求婚的日子,孙德先生为秦小姐点了一曲‘月光’,秦小姐,请问你愿意吗?”

周围先是安静,然后迸出善意的掌声。

音乐轻柔地飘起。

秦倾一阵眩晕,只觉得胃里更加难过。脸上的笑容愈发客套,还要做出惊喜状。

孙德微笑着牵起她的一只手,变魔术般地从身后拿出一捧玫瑰,走出来,单膝跪地。

“嫁给我好吗?”

秦倾只觉得冰冷。仿佛有什么无比冰凉的东西,缓缓贴着她的脊椎流了下去。

她机械地笑着,那双黑眸,被冻在了最心底的柔软处,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的男子,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眼中是自信和期待。

“好…”她愣了很久,软弱含混地张嘴。

刚只发出了“呵”的音,下一秒,她已被大力地扯着向后跌去,松开了孙德的手,落进一个强有力的怀抱。

桌上的餐具乒乒乓乓地落地,孙德在刹那脸色苍白,正欲发火,有服务生急忙赶了过来,“先生您好…”

待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时,意外地愣住,然后齐齐的一起鞠躬行礼。

“总裁好。”

竟然是他。

被他抱着的秦倾,僵硬地缓缓回头。

为什么…他会来?

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不若上次的花花公子模样,只是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头发也染回了黑色,剪短,身上是淡淡的肥皂香味。

他微微俯视她,仔细看着,目光中,有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