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久利看上去很暴躁,他很烦的挥挥手:“憋都憋死了,吃不下去!”

青瞳微笑道:“贱皮子!不打点仗受点伤就不舒服是吧,好容易消停几天,你就憋得慌了?”

胡久利道:“说的轻巧,老胡也愿意在家养着,可是这消停是靠求和来的,我他娘的还不如挨上几刀呢!不是我说,公主,这皇上老爷也太软乎…”第五连江一把捂住他的大嘴巴,喝道:“你说什么呢!”

“你说什么?”青瞳也同时喝道:“求什么和?和谁求和?”胡久利嘴巴被捂,指着嘴呜呜叫,脸儿涨的通红。青瞳道:“第五连江!放手!”

第五连江看了看她,犹豫着放开手。胡久利吸了一口气才道:“你捂着我嘴干什么?我又没说公主的坏话,箫图南反正不是从咱们头上踩到京都去的,元帅都上了八道请战的则子,前面皇上不让我们动,等他让了箫图南都打到晋阳了,咱们累死也追不上,不过我知道这怪不得公主,这事她也管不了,副帅都跟我嘱咐好几次了,我记得呢。”

青瞳一再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半天才咬牙切齿的道:“晋阳!你说两个月功夫,箫图南那点破骑兵就打下了十二座关口?这怎么可能!他走路也要这么多时间!”

胡久利惊讶的看着她道:“你不知道?十二座关有八座是主将自己弃城出逃,一座是守将率军投降,只有三座是箫图南打下来的,加上收降的士兵,现在他有十几万人威逼京都,元帅都气得吐血了,他都用血写了则子,说要率军驰援,只要剩下四关能挺一个月,我们定远军就是累死也赶回去灭了那些人。可是不知道那个大臣说了句,‘让定远军进逼京都危害超过西瞻!’皇上就改了主意,现在正派人准备向他求和呢,我听副帅说箫图南同意议和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让我们还他三关,京城那边是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还说三关本来就是人家的。其他还有许多条件正议着呢,公主你看,京城里那些老爷只动动嘴皮子,咱们这次就算是他妈的白打了。我看你这两个月神情恍惚,总是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没想到你啥也不知道,那你不高兴啥呢?”

青瞳只觉得眼前发黑,气得几乎想吐血,难怪胡久利吃不下饭,那京城里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己一样想骂,何况他战场上打滚的粗人!遇到这事,离非又被她暂且搁下。她勉强道:“我…不方便时时过问军情,也没有人和我说过!”

其实大苑军队积弱已久,青瞳接触的定远军那是全国精锐中的精锐,要不然景帝也不会那样百般笼络又百般防范周毅夫,周毅夫平时和她讲解军事的时候也不愿太贬低同僚,没和她讲解过其他军队的战斗力,同时这些军队的战斗力之低也远出周毅夫所料,到了类似周毅夫苑青瞳这等敢拼杀的将领不能理解的地步。尤其是过了上扬这西线的十六关,后面靠着京都重地,时时能得到皇帝注意,前面又有定远军挡着西瞻十几年来未能打破,安全无虞。于是守卫这十六关成了晋升的捷径,守将被朝中各个勾心斗角的势力从真正在沙场上拼杀过的老将一点点换成自己人。这些‘自己人’的战斗力看韩维就可见一般,他们听到西瞻的名字就发抖,还提什么打仗。主将都弃城而逃,还能指望平时被克扣粮草、尽受慢待的士卒去拼命吗?所以箫图南的南下比他自己预想的都顺利的多,简直可以算被大苑人迎进来的一样!

此刻他正在晋阳城守的家中享用着冰镇鲜果,晋阳这样的大城城墙比呼林城还高,护城河比呼林更深,守军比呼林更多,可是他进来竟没有遇到一点抵抗!守将早跑了,一城的士兵也散了大半,留下满城哭天喊地的百姓,别说是他,连西瞻一个普通的兵也杀腻了。现在好东西也抢腻了,笨重的一概不要,光是金银细软都拿不过来。

他眯着眼睛问乌野:“大苑派来的求和使怎么说?”

乌野道:“其他的条件都没问题,就是大苑的皇帝说今年收成不好,府库实在没有那么多粮食,问可不可以少十万石。还有就是大义公主已经有驸马了,他们愿意拿皇后嫡出的新城公主来换。”

箫图南道:“没用粮食就拿金银来,让他和皇帝说,多拿十万金,就少他十万石粮食!至于和亲的公主一定要大义公主,在我们西瞻没有什么守节的规矩,美人只属于强者!我也是皇家血脉,堂堂的振业王,半点没有辱没了大苑的公主。别说她的驸马已经死了,就是驸马还在,也得给我送过来。”

乌野犹豫一下,开口道:“王爷,其实这一路下来,弟兄们拿的金银已经不少,多十万金都没地方放,而且听说新城公主是出了名的美人,大苑给我们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以往还从来没讨过这么多好处呢!不如…就给他们做个人情吧!我们在这里其实很危险啊,多留一天就多了许多变故,万一定远军真的驰援…王爷!不如答应了现在的条件,我们快走吧!”

箫图南坐起来,道:“危险?”他露出讥讽的表情:“就是因为危险,我才必须留下来。”见乌野不解的望着他,他道:“冲出定远战营的时候,我们每个弟兄都抱着必死的决心,那时候我们的西瞻人个个是饿极了的猛虎!大苑这些羊羔看了就怕了。现在你再看,每个人肚里满满的是酒肉,腰里满满的是金银,老虎吃饱了也不会去猎食,何况这些老虎身上还锁了金链子!如果再遇上仗,我们的西瞻士兵还会拼命吗?”他嘲讽的笑意更深:“大苑皇帝以为我胸有成竹,所以在这晋阳呆着不动,趾高气扬的等他纳贡,其实——我已经不敢打了,这样的兵我不敢带了。乌野,我们现在回去,还过得了呼林关吗?你以为打仗的时候危险,其实现在才是生死存亡的时候。”

他又半躺下来,靠在湘妃椅上,仍然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前方四关有一个比得上她十分之一的将领,我们就必死无疑!大苑的皇帝有一点骨气,我们就必死无疑!如果现在逃回去,到了呼林关她绝不会放过我们,那我们——更会死无葬身之地!”

乌野大惊,颤声道:“王爷…”

看着他刷白的脸,箫图南又轻轻笑了,在冰盘中提起一串紫晶般的葡萄递给他,道:“尝尝看,滋味真不错,这是从我们家乡运来的,一颗坏的也没有,当初晋阳城守运这些水果一定花了不少钱!”他手指划过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冰盘,嘟囔着:“冰做了盘子也罢了,还刻了这么多好看的花,真是有功夫呢!”收回手指,看着水珠滴下来,他又撇撇嘴:“还不是一下就化掉了。”

乌野哪里吃的下,咬牙道:“王爷!那请你带着赛师傅先回去吧,你一个人回去也容易,赛师傅武艺那么好,一定能包你周全!”

箫图南道:“乌野,你从小就跟在我身边,一直是我贴身近卫,我知道你的忠诚!可是我一定要留下,要让大苑的皇帝用载满金银的车送我们过定远军战营,送我们过呼林关,这是西瞻弟兄们能活着回去的唯一出路。我若走了,你们就死定了!”

乌野道:“王爷!我们怎么比得上您性命的尊贵,这也太过冒险!乌野请您先离开,我愿意冒充王爷留下了和大苑人谈和,我一定像您一样谈笑自若,不给您丢脸!不给那些粮食绝不松口!”

箫图南轻笑道:“不行,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尽一切努力争取,我的命运不能交到别人手里。你不必劝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切不可让弟兄们看到你紧张。”乌野无奈只得遵命退下,一时无法控制情绪,只好装作饮醉,避开和其他将领见面应酬。待他走了,箫图南脸上的笑容也敛去,他的手指顺着冰盘雕刻的花纹游弋,想象着自己正抚摸着黑色火焰般的长发。‘我用命在赌你呢,你知道吗?’

六、和亲

景帝烦躁的拿起一份奏章,只看了两眼就扔了出去,问:“还没走?”姚有德小心翼翼的把奏章捡起来,道:“是,充容娘娘还跪在门外。”景帝霍然站起,道:“姚有德,摆驾弘文殿。”姚有德应了一声‘是!’,吩咐小太监准备肩辇去了,他来到门外,蹲下来低声对王充容说:“娘娘,你回吧!万岁爷也有难处,实在是西瞻人逼得太紧,老奴打心里也心疼十七公主,可是这事您和奴才都没有说话的份啊!万岁爷现在心里愧疚,还躲着您,要是惹急了他,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王宿脸色灰败,只是摇了摇头,姚有德无奈,回到屋内把景帝搀扶到肩辇上,向弘文殿方向而去,王充容一言不发站起来,跟着他们走,一直到了禁门才停下。弘文殿是朝臣议事的地方,出了禁门就不是后宫范围,她不能跟着了,于是安安静静的重新跪下,等着景帝回来。景帝到了弘文殿也没心思看奏章,只在长椅上胡乱睡了一觉,第二天直接上早朝去了。

早朝也让他很烦躁,那个英国公王敢仗着自己是先朝老臣,有过那么十几次战功,受过那么几十次战伤,居然言辞如此激烈,就差出言不逊了。看着他白花花的胡子气得抖个不停,景帝烦的不停的想这老家伙怎么就不一口气上不来憋死!说的轻巧,他要带兵,他死而无怨。他死就死了,可是惹恼了西瞻人怎么办?一下打到京都难道让朕陪你个老东西一起死吗?

有他牵头,又有几个朝臣大着胆子出来唠叨,大义公主的和亲也叫他们拿出来说个不停,其实没有人是在关心这个女孩的命运,他们讨论的只是朝廷的脸面。内容无非就是公主新寡,与礼不合之类。难道换成皇后嫡女新城公主,大苑就很有脸面了吗?西瞻人死心眼,以前朝中是有过大义公主既有文武济世之才、又有倾国倾城之貌的传言,他们这些粗人就连女子的贞洁也不计较了。若换上大苑的贵族,那是肯定不会要这个媳妇的。真要换新城公主他才有些舍不得呢!景帝心中甚至暗暗庆幸周远征死了,要不然可真没法开口把嫁出去的女儿要回来再嫁。至于王充容,那更不用理她了,昨晚德妃说的一句话好:‘大义公主好像才来岁吧?记不清,反正差不多那么大吧!充容妹妹即便不愿意为国分忧,也该为女儿的将来想一想,这么年轻的姑娘家,不再嫁,难道想让她守一辈子寡吗?振业王可是嫡子,是大义公主高攀了人家!’,对!一会就这么劝劝她。

朝中那几个还在唠叨,景帝在龙椅上神游天外,由着下面人打嘴仗,看着时辰不早,他把手一挥:“此事明日再议!”就退朝回宫了。

一进禁门,就见王充容仍然跪在门内等着他,姿势都和昨晚一样,景帝踌躇一下,就吩咐:“去德馨宫!”王充容默默站起,还是跟着他走,只是步履明显有些踉跄。

刚走进御花园,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陛下又去德馨宫!怎么不去我群芳殿歇歇!”,声音很好听,只是语气尖利。景帝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杨妃,他无奈的摇摇头,这孩子在家里娇惯坏了,这样明着就争宠,也不怕德妃记恨!然而越是这样,他越想护着她点。于是道:“今天有些国事要找德妃商量商量,你先回去,明晚朕就去看你!”

杨冰纨来到景帝面前,她已经从少女的清丽过渡成少妇的娇媚,看上去更加动人,她攀住景帝的手臂,娇声道:“我想你,就坐一会儿吧!”

景帝犹豫着看了后面跟着的王充容一眼,他担心自己说不服王充容,德妃司徒慧会讲道理,有她帮腔就没问题了,这事杨妃可干不了。他正要摇头,杨妃已经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王充容了,她顿时变了脸色:“你跟着干什么!来人,把她赶走!”

“爱妃!”景帝阻止她,回头对王充容道:“充容!朕知道你的心思,但是朕不仅是宁澈的父亲,更是一国之君,朕不能不为国家考虑。西瞻大军压境,如果不和,将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朕要舍不得这一个女儿,就不知有多少大苑百姓会失去他们的子女,唉!…”他觉得自己说的很好,先陶醉了一会,才又道:“不过宁澈为国和亲,朕也不会亏待你,朕晋你为贤妃,姚有德通知礼部吧,充容,你日后行事莫忘了这个贤字啊。”

杨淑妃顿时把眼睛竖起来了,道:“陛下,她嫁个女儿就封贤妃?你要封——她现在是充容,封个充媛还不够吗?最多封个昭仪,怎么能当有品佚的妃子呢?贵德淑贤,以后我要和这样的人并称!”

景帝道:“爱妃,现在没有贵妃,除了德妃,宫中你最大,要有容人之量啊!”

王宿含泪摇头:“皇上,臣妾不想当贤妃,只求皇上不要让青瞳远嫁,皇上,臣妾不是为自己的女儿,也是为大苑的江山社稷着想,西瞻人狼子野心,若是退让,更易伤人!”

景帝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深宫妇人,你怎么和那些朝臣一般论调!听了就让人心烦,宁澈一直由你教导,也是不谨行守礼,没有皇家风范。”

杨妃道:“陛下,你别心烦,朝臣哪个敢乱说话,我叫爹爹想办法让他们闭嘴。”

景帝有些不悦,这不是说左丞相比皇帝还有办法吗。他转头瞪了她一眼,杨妃正全神贯注的看着他,一见他不高兴就惊愕的低头看自己,却没有发觉一点不妥。景帝心中软了,她一向口无遮拦,在后宫中遍竖强敌,自己要是不护着她点,只怕她的小命也要被人暗算了。

于是他道:“朝臣们也有道理,西瞻人要钱要得太狠了些,朕的府库至少要被掏空一半,粮食更是要得太多,太仓中的存粮还要支付各军军饷,实在不够啊!”

杨冰纨道:“皇上!西瞻人要钱是要得狠了点,可也不是拿不出来,还有啊,那个西瞻振业王不是说了嘛,只要和谈成功,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他们就不再攻打大苑了。只要他们不来打,这几十万金定远军一年的军费就能省下来,这样算算我们省下的多呢。”

景帝‘咦’了一声:“对呀!爱妃你这次说的有理,只要两国永息刀兵,这点钱真不该心疼。朕竟然一时没有想到,定远军这两个月的军粮暂时不用发了,他们年年耗费国库最多!仗不打了这二十万大军也该撤走,只是不知道周毅夫那老儿会不会纠缠…”

王宿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他们,无法相信这话竟出自一国之君,她觉得再也没有求他的必要了,这个皇帝、这个朝廷、甚至这个国家,已经无可救药!她心中拿定主意,恭敬的俯下身,道:“皇上,臣妾明白皇上的苦心了,既然万岁爷都能隐忍,青瞳也该为国出力才是,臣妾不识大体,不该反对青瞳出嫁,令皇上为难。”

景帝打了个哆嗦,他看着此刻恭恭敬敬伏在地上的王充容,暗道刚才一定是眼花了。他刚刚分明看见这女人看着他一闪而过的充满嘲讽、不屑、甚至有些怜悯的眼神,别说王充容,整个后宫、整个大苑,他什么时候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呢!一定是眼花!景帝咳嗽一下,摇摇头驱散那个让他不舒服的残像,才道:“难得贤妃明理,那么这件事情就定下来吧,大义公主是为国和亲,朕一定多备妆奁,不让西瞻人小看了我们大苑。”

王宿又俯首道:“谢皇上!只是臣妾心中有些担忧,青瞳自小就脾气倔强,又是一直由臣妾这个无知妇人教导长大,我担心她不能理解万岁的苦心,若是触怒了振业王,给大苑惹来灾祸,臣妾和她都万死难辞其咎!”

“这…”景帝使劲想了想,印象中这个大义公主是脾气很不好,当初把她嫁给周远征她就曾经当面顶撞过。王宿看了看他,又道:“万岁也不必忧虑,臣妾深知她的脾气,您只要让一个人出任赐婚使,就一定会说服青瞳,让她心甘情愿的去西瞻和亲。”

“嗯?”景帝惊奇道:“是何人?”

王宿道:“太子伴读、现任礼部长史的离非!”景帝道:“离非只是个长史,赐婚使形如钦差,他官阶不够。”

王宿道:“万岁,您可以升他为侍郎,四品官阶,应该够了!”

杨冰纨‘呸!’了一声:“谁不知你家十七公主以前和离非是相好的,你这是借故给他讨封,好让自己以后有个依靠的势力…”景帝皱了一下眉头,杨妃立刻发现自己言语粗俗,后半截话就咽了回去。

王宿俯身道:“陛下,杨妃娘娘说的没有错,青瞳从小与离非交好,虽然没有私情,可也只有离非说的话能听进去。上次青瞳就是听了他的劝说才出嫁的。”景帝十分动心,看了看杨妃的脸色,准备照王宿的话去做了。

杨妃急怒,脸色通红。王宿转向她,道:“娘娘,我绝无私心,只是想自己既然生了这个不省心的女儿,自然要为皇上分忧,请您放心。”

杨冰纨别过头,哼了一声:“说的好听,怎么证明。”

王宿平静的道:“臣妾恳请出家修行,为大苑祈福!方外之人再不用什么势力依靠,娘娘不会再误会我了吧!”杨妃和景帝都是大惊,她牺牲一个女儿才得来的贤妃封号,不赶紧借势争宠,竟然自愿抛却繁华,去长伴孤灯长卷!

“贤妃不必如此…”景帝瞪了一眼杨冰纨:“朕知道你的心意了。”

王宿微笑摇头:“请陛下准了臣妾吧,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也愿意为她祈福,她平安,就表示西瞻大苑两国无战事,我大苑的江山万年永固,皇上您也能福泰安康!”景帝有些感动,劝了许久,然而王宿打定主意不愿更改,事情最终就这样定下来,景帝令礼部撰写旌表发告祖庙,表彰贤妃王氏的贤德,又在京都近郊赐了一座道观,由她主持。而大义公主的赐婚使也依她之言选了新任的礼部侍郎离非。

经过钦天监的计算,公主出塞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那么等到达西瞻,应该已经是初秋了,和谈上说的粮食大苑先兑现了一半,等秋后粮食熟了再兑现另一半,中间隔了四个多月,特意选在初秋把公主送去,就是怕西瞻人不耐烦发了怒,有她可以证明大苑的诚意。

赐婚使离京时曾经来见过王宿,被她以方外之人不便相见回绝了,只托离非带了一封信,信被侍卫查看过,不过是些家常话。然而若是他们仔细检查信封,就会觉得信封有些硬,那是王宿用米汤写的另一封信,幼时她与青瞳经常做此游戏,相信她会看到。

她平静的拭去桌上浮尘,心道:“孩子,娘把离非送到你身边了,你们快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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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青史上,

计拙是和亲。

社稷无雄主,

安危托妇人。的

便有花玉貌,

安可静胡尘。 

辰州万里外,

胡儿狼子心。的

能持苏武节,的

却无马超勋。

本欲思报国,的

勇气动三军。

奈何国无信,的

无意为愚人。

烟霞万里阔,

宇宙一孤身。

同辱不同荣,

怪我负君恩?

七、妄言

青瞳又一次把母亲的信按在胸前,心中有些犹豫,娘说她自己会想办法保证安全,她现在不住在深宫了,脱身的机会很多!可青瞳还是不能不担心,她一定要在自己逃走的消息传到京城以前脱身才是安全的!而且一旦自己和离非跑了那肯定要避风头,很久也不敢和她见面,娘一直居于深宫,就算脱了身,让她靠什么生活呢?谁能依靠一下?太子哥哥?不成,他胆子太小,不中用。

青瞳努力的思索着,离非也真是,都来了三天还不找机会单独来看她,让她想商量商量也没办法。想到这,青瞳有些埋怨,这个木头,就算不知道这信另有玄机,都三年多了,难道…难道你就不想我吗?

直到出行的日子定下来,青瞳才想到一个比较可靠的办法,定远军中一片悲肃凄凉,即便不知道青瞳就是他们参军的人,也为自己的国家要出动公主和亲才能保住平安而悲愤,而且这公主又是他们所敬重的将军的遗孀。只有青瞳自己不难过,甚至要极力掩饰自己的期待之情。

只有周毅夫看她的眼光若有所思,青瞳每次见到他都十分心虚,这老人的眼睛就像能看透她心事一般,让她觉得无处藏身,然而老将军什么也没说,反而似乎不经意的把呼林城防放松了很多,并经常借故支走青瞳身边的下人士卒,甚至有一日好似不小心掉了一张纸在书房中,青瞳捡起一看,原来是过云中小路的详细地图,原来他也希望自己逃走。以周毅夫对国家的忠诚,这大概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青瞳心中感动,只是她另有比逃走周详写的计划,白让老将军费心了。

呼林关本就与西瞻接壤,青瞳她们一行人行走了五日就到达大苑边境,再过去就是西瞻国土了。青瞳一直没有机会和离非当面说话,眼见这几日他也日渐憔悴,青瞳一边心中想:“谁让你不找机会找我说话,活该你难过。”一边心疼:“傻子,伤心什么,我怎么会再去嫁给别人呢?再有一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西瞻人迎亲的队伍人数和大苑送亲的队伍大致相若,迎亲使臣是箫图南的近卫乌野。双方要在这里歇息一日,待交代了所有关跌凭证,再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再前行。

青瞳坐在嵌满珍珠宝络的车中,身上密密层层穿了十二件公主婚嫁时的盛装。初秋的天气有个称号叫秋老虎,比盛夏还热,车里密不透风,她又穿了那么多,青瞳觉得自己快中暑了。

汗水把脸上的脂粉冲的一塌糊涂,脸颊上痒成一片,用手一摸一片小疙瘩,不知道是不是长了痱子。

外面乌野还在宣读长长的一段话,先用西瞻话说一遍,再用汉语说一遍,大体意思就是欢迎一个德才貌兼备的女子加入他们西瞻的大家庭。只是他用的形容词也实在太多了点,青瞳在车里听着都替他口干舌燥。

好容易等他说完,然后就是离非的演讲表演时间,答谢西瞻的盛情,赞美一下人家的山川和诚意,最后再表示两国将永远和睦。青瞳热的发晕,心中暗骂写下这段话的礼部官员,这一番话不但长的无可救药,而且满篇都是借代比喻,十分难懂,直接说连太阳月亮都高兴看到这样的婚事不就得了?偏说‘幽蟾流瓦、晶乌耀宇、天亦展颜、背厚同喜。’

貌似极有文采的一篇文章就这样四字一断、抑扬顿挫的读下来,不但在场的西瞻人表情茫然,就是大苑人也有一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宣旨、敬天、立誓、换关跌、杀牲祭天…一番仪式下来,青瞳已经在闷热的车中憋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最后一个步骤,乌野要将代表箫图南正妃的翡翠小杖和金刀交到青瞳手中,因为青瞳必须亲自伸手去接,才终于有人替青瞳掀开车帘,让她透了一口气。

青瞳先使劲吸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真是热死了热死了!热的她连自己面前摆了九九八十一个牛羊血淋淋的脑袋也顾不上恶心了。西瞻的祭天礼真是变态,虽然早就知道了,亲看看见这麽多睁着眼睛、排的整整齐齐的血脑袋还是很有视觉冲击力的。

这还是为自己祈福的东西,为箫图南祈福要杀多少?为他们皇帝祈福要杀多少?为西瞻社稷祈福还不得摆成八卦阵啊!

青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伸手就去抓乌野手里的东西,看也不想看一眼。就在她手指碰到金刀的一瞬间,突然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就是大苑送给图南哥哥的女人?我还当是个天仙,实际也不怎么样嘛!”

大苑所有的人皆愤怒的望向乌野身后,见一个少年眨着漂亮的眼睛,道:“都看着我干什么?我没说错啊!你看她脸上花里胡哨的。恩,头发还不错,头发好的女人身体好,好生养!”

“阿苏勒!不许胡说。”乌野很困难才开口喝止他。青瞳脸上胭脂被汗水冲的确实狼狈。

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少年撇撇嘴,道:“有什么稀罕了,我这是为她好呢,在我们西瞻想嫁给图南哥哥的女人能从草原这头排到那头,她要是不好生养,迟早给人顶下来!”

离非一脸铁青,喝道:“住口!”转向乌野道:“贵国就是这样的诚意吗?既然贵国不重视我国公主,那么请收回聘礼,我要回京禀明圣上,重谈你们感兴趣的条件吧!”

阿苏勒也是哼了一声,道:“你说重谈就重谈啊,真是不自量力!图南哥哥让我帮他接回新娘子,你把她带回去,我拿什么交差?要重谈也先把她留下,等你们拿来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再还你们。”

大苑众人皆是怒火中烧,乌野张了几次口,终于骂出来:“阿苏勒,你给我闭嘴!”转向青瞳道:“阿苏勒年轻,请公主不要见怪!王爷没有丝毫不重视您的意思,和亲的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就不要再更改了。”的

青瞳没有不高兴,离非替她出头,她现在心情很好,她平静的打量着阿苏勒,问:“你是谁?”

阿苏勒挺起胸膛,道:“我是振业王箫图南的弟弟!”

青瞳道:“据我所知,箫图南是幼子,没有弟弟!”

阿苏勒挺得像充了气的胸脯顿时瘪了,道:“是…远房的表弟。”他随即又仰头道:“可是我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和图南哥哥很像,比图南哥哥那些亲兄弟还像!你看我的眼睛、我的嘴、我的下巴…我们长得不像吗?”

青瞳回忆那一晚在金鹰面具下看到的嘴,确实也是这样薄薄红红的,她挑剔着打量阿苏勒,也学着他的语气道:“箫图南真的长得和你很像?”她故意仔细看了很久,直看的阿苏勒发毛了,才摇着头道:“真倒霉!”这下大苑人顿时笑起来。

“你什么意思,倒霉什么…”阿苏勒急了起来:“你嫌我哥哥长的不好看,他还不好看吗…你这个女人…说清楚!”

青瞳妩媚的笑了,道:“怎么会呢?好看,好看极了!”阿苏勒刚露出笑容,青瞳就接口道:“简直比戏园子里的花旦还好看!要是扮上了,青楼里最红的姑娘也比不过!真是沉鱼落雁之资,倾国倾城之色啊!”

这一下,大苑众人全笑得前仰后合。阿苏勒细眉修长、肤色白皙,确实有些文弱。乌野用‘你是自找的!’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干咳一声道:“这…请公主接了金刀玉杖吧,此去聘原还要过一片沙海、一片草场,至少要二十天的路呢。”

青瞳笑眯眯的抓过那两样值钱的东西,乌野膝行上前,将巴掌大金刀玉杖用象征福禄寿喜多子多孙吉祥如意等等好事的十六色丝线牢牢绑在她手腕上,这个要等回去聘原由箫图南亲自解开,仪式才算全部结束。

众人今晚在这里歇息一晚,按理明日赐婚使离非就要回京复命了,公主身边只带几十侍卫跟着他国迎亲的队伍继续前行,此一去关山万里,命运完全交予人手,再无娘家可以依靠,再也没有机会踏上故国的土地。

大部分和亲公主的下场都是凄惨的,两国若一开战,她们就是首当其冲杀了祭旗用的好东西。或是年老的皇帝死了,底下皇子们争夺的猎物,争来了也不见得对你好,得到和亲公主只是胜利的象征。即便遇上了怜惜你的年少夫君,也不免在羌笛晨鼓中思念故国、在不习惯、不熟悉的饮食礼节中郁郁寡欢,早早凋谢。青瞳无意给她们的队伍里增加一员,她今晚要跑了。

祭祀用的牛羊七天前就在饲料里加了一种叫‘血榷’的草,现在这些牛羊的血就会飘出一种人闻不到,狼却觉得无法抵挡的香味儿。尤其是被林逸凡抓来关了七天,饿得半死的狼!

当夜三更,西瞻和大苑的人都睡熟了,只要看马的守兵不能休息。这些马儿不知为什么不停的来回走,不停的嘶叫,十分不安的样子。

突然一声悠长的狼嚎响起,在明亮的月光中,无数的小黑点出现在山坡上,密密层层,看数量足有几百只。战马一起嘶叫起来,在圈中折腾的更激烈。西瞻士兵只用了一杯茶的功夫就全部列好队伍,做好战斗的准备了。再看大苑这边只有定远军神弩营来的五十名箭手整齐排列,弯弓搭箭、神情肃穆,其他京内来的士兵乱成一团,衣服也没有穿整齐,有些人看到饿狼,甚至吓得哭了起来。

“嗷——!”群狼一起嚎叫,在月夜里憾人心脾,眼看就要从山坡冲下。西瞻营房里突然冲出一匹战马,马上之人骑术极好,一眨眼功夫就来到大苑主帐前面,他将手一顿,跑的飞快的马儿立刻准确的停在帐门前,一点也没超过。帐中哭声一片,他大喝:“公主可好?”

帐中出来一个被狼叫吓得簌簌发抖的侍女,见到来人吃了一惊,只见他白皙的脸儿因为激动透出红晕,原来是出言不逊的阿苏勒,没想到这个姑娘一般的孩子骑术竟然如此好。

那侍女哆哆嗦嗦的道:“公主说心情不好,睡不着,和花笺姐姐去山岗上坐坐!”阿苏勒大惊,只希望千万不要是狼群聚集的山岗,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那侍女哆哆嗦嗦的手指正指向狼群方向。

“去了多久?”

“大、大半个…时辰了。”

话音刚落,这一人一马已经旋风一样走了,目标却是遍布狼群的山岗。

“危险!不要去啊!”乌野赶着追过去,然而阿苏勒对他的叫喊向没听见一样,就这样冲进几百条饿狼里。

八、无计

远在狼群到来之前,青瞳就坐在和小山岗刚好相反的方向了。离非被花笺半夜叫出来,又见到只有青瞳一个人,颇有些尴尬,只觉得手脚没处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曾经和她亲密无间、谈论诗词的日子还仿佛就在昨日,就这么一转眼,她就长大了。不但个子长高了半个头,相貌也脱去了少女的青涩,初开的花朵比起花苞更多了美态。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眼神,满满的都写着自信,似乎什么也不怕。

青瞳心儿咚咚直跳,她等了许久,离非就只是看着她,开始碰触到离非的目光,她还害羞的避开,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离非还是看,她就有些急了。

这个木头,月色这么美,怎么一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叫我一声名字也好啊,要是能说我想你…那就…更好。她脸红了,不满足只是自己在这里YY,于是抬起头回望离非,目光中带着鼓励,就这样贪婪又满足的看着离非,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爱到大的人。离非离非,离非离非,这名字真是永远也叫不够!

“公主…你叫臣来有什么事?”离非觉得青瞳的眼神流淌出那么多感情,多的连空气都透出无形的压力,这样静默让他有些不胜重负,只好开口了。

这句公主叫的青瞳很失落,这个臣字也很煞风景,青瞳不满的瞪了离非一眼,指指身边地面,小声道:“离非…你坐这好不好!”话说完,脸儿更红了。离非望着娇羞动人的青瞳,犹豫一下就依言坐在她身边,只是比她比划的地方远一点。两人静静的坐着,离非也想起无数小时候的事情,心中十分感慨。今日要将她亲手送进虎穴,其实他又于心何忍?

青瞳轻轻问:“离非,我刚到呼林关的时候,你难过吗?”

离非道:“那自然是难过的,只是后来听太子殿下说你在这里过的还好,我才放心。”

青瞳转头看着他道:“我给太子哥哥写信,是让他读给我娘听的,自然要说自己过的好,难道说很不好,让她担心吗?我不是问你放心吗?我问的是,我嫁人了,你…你心里难过吗?”

离非沉默一下,才道:“公主…这事情我没有办法…”

青瞳不依,追问:“我只问你是不是难过!”离非尴尬道:“有、有一些…”青瞳满足的叹了一口气,伸手入怀,偷偷摩挲离非那张写了‘是’字的纸,心绪又飘回三年前,她让太子问离非,你喜不喜欢我?当太子拿回这张纸给她,那又心酸又骄傲的情丝,一时间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此刻这个人儿终于实实在在出现在身边,不是可望不可即的梦了!

青瞳半晌才又轻轻的叫了一声离非:“离非,你想到我们再见面是什么样子吗?”

离非迟疑道:“我…我没想过,你远嫁边关,我不敢奢望还能再见到你。”

青瞳道:“我却从来没放弃过想再见你的念头,真的,我一直想一直想,我总会有机会再见到你的,我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总不该对我太坏!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如果我不停的想,终究会有一天,天会满足我这个愿望!”她声音低如呢喃:“离非,你说了你喜欢我,可是我还没有和你说过,虽然你大概也看的出来,可是我还是要亲口说…离非!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她慢慢移动身子,把头靠在离非并不宽阔的肩上。

离非没有避开,小时候比这更亲密的举动也做过,此刻他心中也酸楚不已,青瞳明天就要去西瞻了,这一次,他们可是真的永远没有相见的机会,她自己也知道,还要这样说,那就让她带着这个美丽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