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局势?”青瞳一头雾水的看着他。

“对!打破局势!”萧瑟前后走了几步:“历史上革新变法已经有很多次,你知道哪次实行新政最快?阻力最小?成效最大?”青瞳在心里寻找答案,她读的书很多,却没有一次变法可以在一年之内推行的。

她刚准备摇头,萧瑟已经开口:“没有?不,有很多次!中原大地改朝换代多少次,就有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没有阻力,颁布下来的法令立刻就被执行了,当年就可以见到成效。”

“那是颁布法令,不是变法!怎么能一样!”青瞳皱眉分辨。

“法令没有不同,都是改变以前的制度法令适应现状,都是要损害上层人的利益。不一样的地方只是在于执行新政的人,当时是将已经拥有利益的人打翻在地,换另外一批人执行,那当然不会手软,而我们要让那些已经拥有利益的人去执行损害他们自己利益的事情,自然阻力重重。”

“当然,局势的打破不用改朝换代那么彻底,只要豪门世家无论何时都有好处拿,这种局势被打破就行了。青瞳,你想一下,如果现在国家有大变故,比如一场大苑处于绝对劣势,关系到豪门世家生死存亡的大战大乱,现在的局势就打破了。”

青瞳皱起眉头:“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乱,豪门世家被没有动摇。”

“不不,杨宁之乱只是国家百姓的危机,在世家眼里算不得大危机。因为不管是杨是宁都需要豪门的支持,他们不但不损害豪门的利益,反而尽力拉拢。”他笑着一指青瞳:“包括你,关中缺钱少粮的时候,你只能从民间想办法,却也没敢动关中那些百年世家巨富。”

这话说得对,青瞳微微点头,经他这么一说,杨宁之乱确实没有冲击到豪门。她不由暗暗咬牙切齿,杨宁之乱的引子不就是关中大饥荒,景帝下旨和有钱人借钱吗?不管结果如何,景帝的出发点不坏,关中本是当年高祖兴家的地方,六个行省处处都有根深叶茂的豪门世家,关键时刻,他们没有一个伸出援手!前人虽然有功绩,可是他们的子孙已经享受了两百年了,若要青瞳看在他们祖宗的份上放过他们,那他们为什么不看在景帝祖宗的份上帮一把?何况如今青瞳连和自己一个祖宗的苑姓王侯都想收拾了,更没有理由和他们讲情面。诚如萧瑟所说,对于豪门世家,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

萧瑟又道:“豪门都存在了几百年,皇位上坐着那个人只是他们的盟友,不管姓杨姓宁还是姓苑,谁都可以做搭档。我说的这个敌人必须是全部大苑人的敌人,管他亲王奴仆、豪门贫门,在这个敌人眼里全是猎物,他对谁都没有任何手软。若是让敌人得胜,大苑不分豪门贫户同样死无葬身之地。那么现在豪门赖以生存的局势才能叫打破了。”

青瞳飞速的转着脑筋:“恐怕…只有外敌才会这样。”

“对。”萧瑟笑了:“就是外敌!你何必自己站在和他们敌对的方向?不如给他们另外找一个敌人!”

21

21、十八 蹊径 ...

青瞳沉默了许久,才道:“萧瑟,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诱因…就是西瞻,对吗?”

“对。”萧瑟点头:“强敌到来,逼得大苑不得不拼上性命打一仗。倾国之战自然要调动全部力量,更改一些制度筹集资源理所当然。豪门世家还能计较新政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吗?官员们还会在乎新政夺去了他们的好处吗?田地均给别人又怎么样?官职升降了实权变化了又怎么样?这一仗要是打输了,国破家亡,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还能在乎什么?即便有人在乎,也不会有很多人跟从,在这个时候引起内乱的人必将是千夫所指,成不了气候!”

笃笃声响,萧瑟在殿中来回踱步,声音很兴奋:“危急时刻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要比平时容易的多,同时阻力也要小很多。只要外敌入侵,我们就需要出兵,需要倾全国之力调动兵源,并且很有可能要征兵!征兵了民间缺少劳力,没人种田总不能眼看着田地荒芜下去,那么新政中关于兵制改编和田亩分配的条文顺势就可以施行下去,征战的过程中吏治赋税条文也都可以随时根据需要颁布,那么就有三分之一的条文可以毫无阻碍的通过,战争过后,剩下的也可以以恢复民生为借口暂行。一年之内,大部分新政条文都可以实施了,等这些条文见了成效,其余的便水到渠成了。”

萧瑟眼神充满光芒:“这就是我的捷径,趁乱革新!趁着国家有大灾大难的时候革新,天下越乱,革新的时间就越短,代价就越小,天下越太平着手此事付出的代价越大!”[网罗电子书:.Rbook.]

青瞳目光渐渐转到他不断开口的嘴上,萧瑟一向风轻云淡的像个谪仙,仿佛没有事情能扰乱他的心神,以至于任平生给他起了个萧菩萨的外号,讽刺他脸上永远那么一副淡淡的微笑,便是昔日快被人勒死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他激动。

萧瑟却丝毫没有发现青瞳在观察他,他又走了几步,声音仍然高亢:“西北三个藩王蠢蠢欲动,就是京都也还有许多老臣不愿意出来为官,逼得我们启用大量新人。他们说你有兄弟有叔伯,不是正统,形势随时有变。在这个时候西瞻如果入侵呢?是那些没成年的小弟弟们能打退强敌,还是他们这些有几万兵士在手的藩王能行?让他们出头他们也不敢了!什么名分正统,什么家族利益,在国家兴亡面前统统不重要了,谁能保家卫国谁就是领袖!你的位置必将坐的稳如泰山!”

“只要你抵抗外敌,无论你抄家灭族手段狠到什么程度,天下人都会原谅你。革新也能成功、外敌也能安静、皇位也能稳固,一箭三雕,你看如何?”萧瑟踌躇满志,双眼放光。

青瞳静静的站着,半晌才开口:“听起来很不错,不过恐怕一般程度的仗不会把他们吓成这样吧?”

萧瑟接口:“当然,要一场关于生死存亡灭国之战才行!”

“如此大战,对西瞻的损害也会很大,西瞻人凭什么配合你?”

“这就是我不断送钱的原因了!你想想看,一个富的流油的国家,抵抗能力又是那么弱,几十上百万两银子轻易就能抢走,并且又嚣张的很,经常口出狂言…”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样的邻居,你舍不舍得不打?”

青瞳慢慢点了点头,道:“的确该打!不过相国大人有没有想过,倾国之战,我们输了可就灭国了。”

萧瑟道:“当然不是真的倾国之战,只不过是我们安排下的,看起来激烈的战斗。昔日振业王带着区区十二万骑兵逼近京都,就吓得朝廷用丰厚的条件求和。这一次只要引来的敌人比上一次吓人一倍也就差不多了。西瞻人抢了我们的钱,我们去顺理成章的出国书斥责…接下来就要看我们怎么引诱西瞻,怎么在国内造势了,你放心,我已经筹划妥当,西瞻人只是为我所用的棋子罢了!”

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并没有出口,在萧瑟心中,这场仗早变成了他和箫图南两个人的对决,箫图南长久以来的隐忍,他一直冷笑着看。看他忍得千辛万苦,然后,他只是略施手段!不断给西瞻人轻易就能抢点小钱的机会,一次他压得住,两次三次呢?三十万能压得住,五十万一百万呢?他越是心如磐石,坚持到底,身上的压力就越大!终于…他不再能掌控局面,西瞻人动手了!只可惜不是在他选定的时间动手!哼哼,既然这一仗不可避免,与其你来选择时间,不如按照我萧瑟的安排吧!

打仗就打,西瞻人不会怕,入侵大苑的战争对他们只有好处、大苑人也不怕,权力统一、施行新政,他们的好处更大!但是振业王殿下,你的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了!在我萧瑟的安排下,永远也不能实现了!也许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他一蓝一黑的两只眼眯成一线,痛快的笑了。

他太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许久才发觉有些不对。太静了!大殿内静的空气仿佛都不再流动,他说出这么大一件事,青瞳竟然一点回应也没有!萧瑟心中奇怪,眼望青瞳,却见青瞳端端正正的凝视着他。

“萧瑟,你知道上一次西瞻入侵,死了多少人吗?”沉默了许久,青瞳突然开口。

萧瑟微微一愣,随即答道:“十几万所谓精兵!”他微微皱眉,心想青瞳大概有些舍不得这么多精兵,于是道:“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当时大苑安逸已久,西瞻军队战斗力远远超过大苑,现在大苑经过连番大战,军队的战斗力却大大提升,就算仍然不如西瞻,也不会像上次般一触即溃!当然——”他轻笑道:“开始的时候,还是要装作战斗力低下,这样才能将西瞻人引进来,也能给国内施压!”

“我说的不是军队。”青瞳叹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西瞻人沿途不知屠灭了多少村庄。”

萧瑟愣了一下,才道:“杨宁之乱也一样死去很多平民,绝不比西瞻人杀的少!”

“已经有了两次,所以你就要再来一次?”

萧瑟发觉气氛不对,默然半晌,道:“做成一件事难免要有损耗,等新政实行之后,国力就能恢复。”

他说的国力包括人口,这一批人死了条件合适就会生出更多,如同庄稼一样,说的没错,国力终能补充上来。青瞳看着萧瑟,人外貌好确实是占便宜的,萧瑟姣好的容貌总让人觉得他心地也应该同样好,自此才看清这个人。

死人,在萧瑟看来只是损耗而已。萧瑟并不嗜杀,不会特地去杀人,但是他设定目标的时候,并不把死多少人当作考虑因素。青瞳暗叹,早就应该想到萧瑟会这样,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怎么会去珍惜不相干的人?

青瞳犹豫着,如果是一般的朝臣,提个主意给她,她不赞同驳回便是。但是两人生死之交,真要驳回他吗?一句驳回之后,一切都不同了,之前青瞳可以揪着他领子发脾气,也可以开玩笑说要将他交予廷尉,萧瑟都不会信,可是之后再说,恐怕他就要信了。

她的犹豫被萧瑟看在眼里,目光立时热切起来,道:“只要一年!一年之后就是国泰民安,就是富国强邦!大苑之治,天下无双!怎么样?多大的战乱也不过一年,一年而已,大苑这么大的国家,无论损失多严重,一年也拖不垮的!”

青瞳默然,杨宁之乱也是一年多而已,却让大苑人口减少十分之一。当时那一年的‘而已’换回她今日高位,现实给了她丰厚回报。萧瑟说得对,青史洋洋洒洒说的都是她的战功,似乎作孽的都是杨宁,没有人把万千白骨算在她头上。

然而青瞳自己怎能忘记,这‘而已’中还有从城楼跃下那一个身影?如果没有战乱,没有这‘而已’,那么她现在就还有母亲。

迎着萧瑟热切的目光,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背对萧瑟,缓缓的道:“这样的主意都能被你想出来,萧瑟,你的确是天纵之才,可惜这样的捷径,我不想走!”

萧瑟脸上瞬间变色,这是第一次,青瞳第一次不采纳他的意见。他几乎没有想过,青瞳会有一天他说不字了,毫不留情。

他上前一步,咬着牙道:“不革新?那陛下还有别的路走吗?陛下真想看着大苑死?你要当个末世之君,让高祖创下的基业在你手里毁掉?”

青瞳转过来看他良久,才道:“新政是一定要实行的,却不一定要走你的捷径,我看还是走正道吧,按照正常的办法,新政也未必不可行,只不过需要的时间长一些,有五年时光,总会见到成效,却不需要用人命做代价。萧瑟,你是我大苑的堂堂相国,阴谋虽然能收奇效,但是阴谋用多了会给人带来阴气,我虽然没有你的智慧,但是这话真的是为你好,你我都还是走正道吧。”

“外敌在侧,你有什么时间想国内的事情,西瞻抢了你五十万,你就不管了吗?你要是不管外敌,却对国内施压,不怕别人不听吗?”

“不管自然不成。”她淡淡的说:“托你的福,此事已经不能善了,抢了一次又一次,我再没有表示这个位置也就不用做了。明日早朝我就会再发国书斥责西瞻,免不了对上一场口水官司,我不得不挣回面子,所以不能再用弱小的姿态刺激西瞻人,什么通谊、赎金都不能拿了,只能互相威胁。孙子有云:不战示之战。我不想掀起大战,所以更要姿态强硬。为了以防万一,通知霍庆阳,调兵关中,严密戒备。”

萧瑟开始的惊诧到现在转成愤怒,心中万分不甘,挣扎叫起来:“那不还是要打?凭什么你打就是正道,我要打就是歪路?你不想掀起大战?西瞻人会听你的吗?事已至此,你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只和你小打小闹不成?”

“办法你不是已经给我想好了吗?”青瞳背过身,淡淡的说:“五年之内,我会不断往边境送些财物给他们抢,西瞻人的本性贪婪却也单纯,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没有钱的时候,他们都是虎狼,可是只要拿到钱,那他们就没有人愿意出力了,能够不劳而获为什么还要流血拼命?我就用钱买他们不出力吧!就算拆了皇宫,我也会先喂饱他们,换回这经济复苏的五年时光!”

萧瑟脸色一分分灰暗下来,这才明白——青瞳的确是下定决心了。

青瞳不再停留,转身就走,她沉声道:“花笺呢?请她亲自来给相国送一杯参茶,相国大概需要定定惊。”

便在这时,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大响,弘文殿的门被粗暴的推开。只见陈文远手还扶在门框上,面无人色,连青瞳险些被撞到他也似乎没有看见,他眼睛里全是深深的恐惧,喘着气道:“陛下,相国大人,不好了!西南急报,青州…青州告急!”

“怎么回事?”青瞳一愣之下立即恢复神智,厉声问道。

陈文远面现惊惧,青州的重要性他一个文官都知道,他带着哭腔道:“西瞻铁林军突袭青州,拿下了、拿下了骁羈关!陛下,仗是一个月以前打起来的,现在青州、青州恐怕已经失守了!”

青瞳瞬间褪去了脸上的血色,本来失魂落魄的萧瑟却突然爆发出一声狂笑:“好好!振业王!你干的真好!青瞳啊,现在不是你要不要打的问题,是你要不要挨打的问题了!”

陈文远从来没有见过萧瑟这个样子,惊骇的说不出话来,青瞳没时间理会别的,上前一把揪住陈文远,喝道:“你说,怎么回事?”

陈文远哭丧着脸道:“我们的粮饷被西瞻人抢走后不久,就是一个月前…”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到这里暂停一下,因为已经签了电子版合同,等帮我推荐再继续上传,(那样看得人会多些:))第一部书即将上市,如果喜欢此文,请关注青瞳之大出天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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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一 军奴 ...

第二章飘香缘自寒霜雨

滚滚大浪淘尽,前尘多少事?不恋世间佳丽地,独上寒山去。狂飙过尽绝胜处,独有奇葩凌风起,收拾起,晓风残月,撒开了,金装玉裹,方识广天阔地。万里云涛长空远,飘香缘自寒霜雨。

一军奴

一个月前。

边境,流州。

京都只是初秋,皇宫中的莺莺燕燕还穿着夏天的薄纱没有换,她们愉快的享受着懊热的盛夏之后这几天舒服的凉风。但是在流州,却已经接连下了几场冒烟雪了。

并不是因为流州比京都靠北多少,毗邻流州的青州还在流州以北,现在却仍然温暖舒适。

流州的酷寒缘于它的高。它地处高原,朔风一年四季不断的吹,吹的地上只能留下石头缝里指头厚的一点薄土,除了苔藓寸草不生。而现在,这一点冻土也早被厚厚的积雪掩盖了。

流州右侧就是高耸入云的青山山脉,主峰大青山高的看不到顶,山上永远覆盖着积雪,太阳只是山顶显出的一抹痕迹,遥远的没有半点热量,这里的感觉只有一个冷字,冷的地老天荒,冷的无边无际。

流州是百多年的荒芜地带,是大苑流放犯人的地方。这里只有驻军,几乎没有居民,犯人来到这里,官方的文书上称为‘流州军务胁从’,私下里的称呼更直接,叫军奴。

一切军事设施兴建、防务需要、以及军官认为有必要做的艰苦工作,都由他们完成,他们是军队里没有休息的劳工。

而紧挨着流州的青州却截然不同,那是山腹中的一个盆地,说盆地都说小了,按照大小来说,更像一个不小的平原。高耸的大青山一边挡住了来自西北的寒风,一边留住了来自南边的水气,此处降水充足,物产丰美,常年能见到青翠之色,所以得名青州。居民和正规驻军都驻扎在这里,成了物富人丰好地方。

老天如此偏心,别说流州的‘军务胁从’们,就是看管他们的军官也总会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北边的一座小山,越过这座小山,便是温暖的青州了。军奴和军官的区别就是军官们经常会换守地,没准什么时候,就能从这个鬼地方调走,而青州对于军务胁从,却是咫尺天涯,可望不可即了。

已经是夜晚,今夜有云,连月色也十分晦暗,但长年积雪的地方却不需要火把也能看见道路。雪地上两个人哆哆嗦嗦的走着,看服饰是两个军奴。

年纪大些的冻得直跳,快快的走在前面,脚印虚虚点在地上。另一个二十多岁的随后跟着,他走出几步就用一只脚在另一只上蹭蹭,紧赶几步之后再停下来蹭蹭,他留下的脚印就隔几步有两个实实的,看着笨拙得多。

很快一阵风过去,或虚或实的脚印全被抹平,就像没有人走过一样了。

为了躲避睁不开眼睛的朔风,两人都停了一下,年轻的那个趁着机会使劲蹭着两只脚。

“小书生,以前没长过冻疮吧?看把你痒痒的。”年纪大的停下来,回头看他。

被称作小书生的人点点头,道:“又疼又痒,疼还罢了,这痒的真是难受。”他又狠狠的跺了两下脚,又把手拢在嘴上不停的哈气,手背上黑里透红,全是冻裂的伤口。

“你们南方人就是娇嫩,晚上回去找点热水烫烫脚,再去老徐那要点猞猁油,抹上三次就好了。”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道:“算了,不麻烦徐大哥,我年轻,过些日子就好了。”

年纪大的把眼睛一瞪:“是不是老徐又欺负你了?他妈的,不过是个破落户,一样的流囚,见着个软的就捏,他那点威风还耍不到我张二面前,等我回去帮你要。”

年轻人拦住他,说:“张二哥,不是。大伙对我都不错,没有人欺负我。我就是不信,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娇贵了,风吹吹也能坏了?”

张二呵呵打量着他,笑道:“现在黑了壮了,看着还有那么点样子。你刚来的时候,长得可不就像个丫头似的,王庶,你不知道,那些老兵痞子还打赌你干一天活下来,会不会哭着叫娘呢!”

他本是开玩笑,谁知王庶脸色却突然一暗,半晌也没有说话。

这个王庶到流州的时间不长,加之白嫩嫩的长相,和身上那股子说不出的冷淡劲,人人都不爱亲近。谁知这长得丫头一样的人,干起活来比谁都卖力,别人欺负他,他也不理会。流犯中会几下的不少,他们一见他的架势就说他是会家子,会打架却不还手,至少说明这人脾气不坏,不难接近。这个每天干活累的要死的地方,也没有人有那么多精力天天欺负别人,时间长了,也就勉强接纳他进了队伍。一些好说话的,比如这个张二,和他也算有点交情了。

张二见他骤然沉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的问道:“小书生,想娘了?”

王庶仍然不言,张二道:“你多久能回去?”

由于流州艰苦的环境限制,这里一般的犯人都有时限,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二十年,时限到了视犯案情节轻重,可以释放或者回内陆服刑,只有极少数才会终身流放。

王庶沉默一下,才道:“没说,就说流放流州,我想…大概是回不去了。”他突然轻轻一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还想着回去,说不定哪一天一句话下来,我就悄声无息的死了。”

张二愣了一下,问道:“你…犯的什么事?”

王庶微微叹了一口气:“算是得罪权贵了吧…”

张二立即了然,道:“吓了我一跳,我说你这个书生能犯什么杀人造反的大事不成?不过说老实话,得罪了有钱有权的,那事可真是可大可小。”

他又使劲拍一下王庶的肩膀,道:“小书生,你也别这么丧气,要是真想整死你,恐怕早就动手了,你都来了大半年,这不是好好的吗!八成你得罪的人是把你忘了,不会有事的。你呀,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日子虽然没有准头,但是没准哪天有个大赦,就能回去看你娘了。

什么皇上登基、立太子、大婚、或者给快要死了的什么人祈福…都有大赦令下到咱流州来,说道挺多的,我听说有个运气好的人晚上关进来,第二天就遇上大赦令到流州,十二个时辰都没呆上就放了。皇上那边亲戚多的很呢,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有事了。”

王庶重复了一遍:“皇上那边的亲戚多得很…”轻轻笑了,扬起头,吸了一口高原稀薄却甘冽的冷空气,道:“二哥,你不用劝,刚来的时候我确实想不开,只想着把自己丢下算了。可如今我已经想通了,这天、这山、这土地,哪里不好?公道就算不在人心,难道不在我心?老天让我来流州,我就来流州,老天让我干活,我就干活,要是哪一天老天让我死,那我就死了。这又有什么要紧?我还是我,总不能因为老天折腾我,我就连自己也不要了。”

张二有些听不懂他说的话,跟着嘿嘿干笑了两声,心道:“什么叫不要自己?怎么叫只想着把自己丢下?不吃饭自杀?可是回想一下,王庶刚来的时候吃饭也不少啊。”

王庶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二哥,走吧,应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我就爱胡说八道。”

说罢,拉着张二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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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 岗哨 ...

张二也就把刚才困扰他的话抛开,和王庶闲聊起来,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经到了与青州交接的小山底下。

他们是夜晚巡视防卫的岗哨,正规军人不愿意在深宵站在小山上吃风,就命流州的胁从替他们站岗,自己在军营门前守着,这个规矩虽然没写进条文里,可几十年来一直如此。流州来来回回那么多军官,也没有一个替自己治下的军奴说一句:“白天他们已经干了一整天的活,晚上该歇歇。”而是默认,安排他们轮流去站岗了。

王庶这样的,每个月都能轮上好几次,张二略好,也不是个招人待见的,他们搭档巡防,总比别人多些。

走到半山多一点,张二找了个熟悉的大石头,招手叫道:“小书生,过来挤着坐暖和些,这他妈的天气,真要要了人命。”

王庶道:“可是哨位在山顶,我们停在这就看不见西瞻那边的动静了。”

“屁!”张二道:“西瞻那边能有什么狗屁动静?我就不信,西瞻人能从大青山雪窝子里拱过来?他们能来才他妈的好呢,老子打上一仗,立点军功,就能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王庶也实在冻得难受,迟疑一下也就停下来和张二一起靠在石头后面,有了大石阻挡寒风,略觉暖和了些。

“想啥呢?小书生。”

“我想张二哥刚才说的,要是西瞻真的打过来,我们肯定是要上战场的,无论如何,倒也比这样痛快。”

张二呵呵笑了,道:“做梦去吧,你这小书生别是冻坏脑子了,西瞻人要打,也是从云中那边打过来。要我说我们在这放哨纯粹多余!也不知咱大苑老祖宗怎么想的,这里设个岗哨作甚?”

“张二哥,你也不能这么说,只有居安思危才是正道,高祖也是为后世子孙百姓能享平安。”

“别看我张二没有上过战场,可我也知道,云中离着人家西瞻的京城比我们这近的多,调兵调粮方便。这边大老远的不说,还就一条撒尿哧出来那么粗细的小道,西瞻倒是想打,军队能进的来吗?别的我说不上来,只说要是能从这进来,为什么几十年来,就没有一个西瞻人进来?”

王庶想了很久,也只能点点头,他懂得军事,地域所限,这里进攻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不局限于流州,同样遭受老天不公平待遇的还有身边的西瞻。

西瞻和大苑接壤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云中一地的平坦草原,一处就是青州群山。

西瞻在大青山一带的领土面积远比大苑大,可惜再没有青州那般得天独厚的好处了。那边是和流州一样常年刮着刺骨狂风的雪域高原,寸草不生,人马都难以立足,根本没有放牧的可能,属于西瞻的荒芜地带。西瞻人也没有流放犯人的习惯,所以那边还不如大苑,千里之内,毫无人迹。

要说两国绝无通路也不是,毕竟大山大河自己不知道自己分属两国。

险峻的大青山的确无路可走,但是一条天然河流切割形成的峡谷边却有径道可以勉强让大军翻越,就是张二所说的‘尿哧出来那么粗细的小道’了。

西瞻大军要能安全的从这峡谷边的径道出来,先全力攻打青州,等拿下青州之后再攻下百里外的骁羈关,再前面可就是一马平川了,从这里到京都柔软的腹地,地势一直平坦,好似专为西瞻快马铺好的一样,云中过来的十六座坚如磐石的雄关这边一座也没有,大苑可谓再无遮拦。

但是这个道理双方都知道,大苑在峡谷径口早就安排岗哨,还修建了关口。

碍于地势狭窄,虽然关口驻守不了多少人,真有大军是拦不住的,但是这只敌军至少一定会被青州驻军发现,只要拦在半路一打,西瞻大军进不能攻入青州,退则身后就是无路可走的大青山,原路退回,则要通过毫无补给,千里无人的酷寒荒原。

真可谓进退不得,随时有全军冻饿而死的危险。疯子也不敢轻易尝试,更别说打下青州之后还要去攻打有‘骁关天下险’之称的骁羈关了。这正是西瞻进犯从来只走云中小路,没有从西南进来的原因。

即便是西瞻人勇猛无比,使得青州驻军无法把他们堵截在大青山径口外,而是进入青州形成缠斗局面。那也不要紧,青州是咽喉要地,一向驻有重兵,怎么也能支撑些时日。只要青州一开始打,大苑就有足够的时间派兵救援。

任战斗多么激烈,大苑只要拦住骁羈关一处,敌人就困在青州无法前行,大苑却可以不断增兵,西瞻那一边千里旷野,增兵粮食补给等都不可能有大苑这样方便,时间长了,进退不得,仍是自寻死路。

的的确确,不可能啊,这地方的岗哨就是没用的摆设。然而此处地理位置这么重要,别说两个军奴嫌冷,就是天天有人冻死在山岗上,也没人敢说撤了这没有用的岗哨吧,就怕万一出了事,谁能担待?

他泄气的道:“万一有人从这大青山上翻过来,不就能绕过青州突袭骁羈关吗?”

“瞎扯!”张二道:“从大青山翻过来?哼哼,你试试,为什么你不从大青山翻过去?那你可就遇上特赦了!跑了管保没人找你!能上到半山你不死你就不是人了,你觉得严扒皮让这一个个军奴晚上放哨是信得过咱们有良心,不会跑了让他作难?还不是因为我们没路跑?算准了想要命就只能乖乖回来?呸!”

说罢,他狠狠吐了一口吐沫,那口水还没落在雪里就变成了一个冰疙瘩,咕噜噜滚下去了。

王庶看了一眼冰球留下的痕迹,又看了看夜里仰直了脖子也看不到顶的大青山,只得承认张二所言不错。

————————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暂作家。

24

24、三 雪貂 ...

他二人正在磕牙,忽然见远处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很快就越过山梁,向二人藏身的大石头前窜过来。张二猛然站起,小声道:“雪貂!快,小书生,抓住它。”

他一出声,那黑影却已经警觉站下了,它这一停下,王庶这才看清楚它的长相,只见雪光下这小兽一身毛皮厚墩墩的,银白发亮,看着顶多有个大猫那么大,长得却有点像尖嘴的西域狗。身后却又拖着松鼠般厚实的大尾巴,一双黑眼睛在银白色的毛里乌黑油亮,紧张的盯着大石头。

张二在石头后面和王庶打手势,示意他从左边堵截,自己从右边包抄。他的手势还没有打完,小雪貂突然转身,向着左侧山顶窜了回去。

“快追!”张二顾不得掩饰身形,跳起来向外冲,但是他哪里有雪貂的速度,刚蹿个头出去那小兽已经奔到了山梁上,眼看追不上了。

王庶急切间往怀里随手一摸,摸出个东西对准那团银色丢了出去,那小兽发出一声难听的叫声,一晃就伏了下去,看来是打中了。

张二大喜,使劲拍拍王庶的肩膀,道:“小书生,真有你的!这么远还能打那么大劲!”

王庶咧咧嘴没有搭腔,张二已经拉着他往山梁上走了,边走边兴奋的道:“这雪貂可是好东西!那叫一个香!吃一口雪貂肉,给一只整羊都不换!那皮毛就更不得了,南边不认这个,在咱们北边,别看这皮子小,十张虎皮也没这一张雪貂皮值钱!别的不说,就你脚上那冻疮,猞猁油抹好了年年都犯,天冷一点儿脚就烂了。用雪貂油抹好了那可是去根,只要以后不再冻坏,保管你一双脚油光水滑的,比从前还嫩!”

王庶被他拉着一路啰啰嗦嗦爬上小山山梁,只见雪地上凌乱的有些痕迹,小雪貂却不见了。

张二愣了一愣,骂道:“晦气,忘了这畜生会装死,趁我们不注意,给跑了!能跑哪去?我再找找!”说着四下乱走。没注意王庶在一旁地上捡起一物,飞快的塞回怀中。

地上零星有几滴血迹,可见雪貂已经受了伤,但是雪貂跑的太快,要隔很久很久才能见到另一点痕迹,黑夜的山岗上,这一点红也变成了黑色,更加难以寻找。两个人找出好久,离着岗哨越来越远,还是没有见到雪貂的影子。

王庶道:“张二哥,算了吧,我们再走就进了大青山了。”

“算了?”张二一瞪眼睛:“你这个小书生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少爷不成?说的轻巧,你知道一只雪貂值多少钱?老子好容易遇上一次,眼看就追上了,你让我算了?进了大青山又怎么着,我不往上爬,单在山边子找找,没事的!”

雪貂生活在人进不去的大青山雪窝子里,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冬眠,只有春夏交接实在闹食荒的时候,才会偶尔看见一只半只出来活动。而且出来的雪貂都饿的毛色晦暗,皮干肉瘦。这一只却正是肥壮的时候,毛色根根透着油光,想想也知道肯定值个大价钱。张二眼中,雪貂就像一个银子打的雕像在前面乱窜,哪里丢的下手?

王庶无奈,跟着走了一阵,夜已经深了,两个人都要深深弯腰才能看清地上的痕迹。张二此时也气馁了,再不回去明天天亮之前就回不到岗哨,那叫人知道了还得了?等天亮之后没有时间不说,单单一阵风吹过去,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看来他张二没有发财命,这个雪貂是找不着了。他伸出腿乱踢几下出气,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脚下突然碰到了软软的一个物件,还带着一点温度,张二大喜,叫道:“原来在这!小书生快来!”自己撅着屁股挖了起来。

王庶听到他叫,远远的答应一声,向他身边走。雪地难行,路虽然不远,可是他走了不少时候才到。走到身边却发现不对,张二脸上一点人色也没有,眼睛恐惧的睁着老大,哆哆嗦嗦的指着地上他挖开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