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收拾完毕,在他身边坐下,把他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柔声道:“别气坏了身体。二少爷顽劣了一点,心地并不坏的。”

他点点头,眸中神色不定。

梅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现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赵鸿飞做出那种坏事,还嘴硬不肯认错,她觉得不对。但是赵文素这样痛打儿子,她也不认同。

所以她并不开口劝,反正帮哪边都不是。

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竹叶,许多小虫子飞来飞去,寻找避雨的角落,愈发凄惶。

两厢默默坐了半天,吃了顿味同嚼蜡的饭。

雨一直淋淋漓漓,时断时续,湿漉漉地持续到晚上,大有缠绵不去之势。

天早早地黑了。

梅玉没找到机会脱身去看赵鸿飞。压着担忧的心思,在灯下胡乱读了几页书,就跟赵文素上床睡觉了。

她辗转了半夜,小腿上痛得她睡不着,又不敢起身查看,怕惊动了赵文素,只得僵住身子躺着。

因为下雨的缘故,窗外没有月亮,连黯淡的星光都隐了去。因此并没有夜听雨打芭蕉的浪漫,相反有些凄清。

一直没有声息的赵文素忽然动了动。

梅玉立即闭上眼睛,心脏紧了紧。

她感觉到赵文素给她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悉悉簌簌一阵,轻掩门扉出去了。

她心生大奇,不由也翻身起床,披了衣服,拖着那瘸腿跟着悄悄出去。

这时雨不大,丝丝缕缕如雾一样。

迷蒙的夜色中,赵文素一路摸向赵鸿飞的院子。

守更的人见到老爷三更半夜出现,吃惊得差点叫出来。

赵文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蹑手蹑脚走到赵鸿飞房间门口。里面黑洞洞一片,悄无声息。

他转到窗口处,踮足往里张望。

雨丝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不知名的小虫子鸣叫。这样黑漆漆的夜晚,也不知道他能看到什么。

良久良久,他伏趴在窗架上。

站在后面远处的梅玉默默看着。

那个高大的模糊的轮廓,肩膀耸动着,但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来。

她的心猛然被击得疼痛无比,比腿上的青肿还痛。

这个男人,她无法责怪。

赵文素转出来的时候,给了守更的人一小瓶药膏,“明天叫小丫环给二少爷敷上。”

守更人连连点头。

第二天一早,赵文素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照常去官府当班。问都没有问一声。

梅玉趁这个时候赶紧去瞧赵鸿飞。

刚走到房间门口,忽然听到里面人声,“好了好了,我能有事吗!”

“…离家出走可以来投奔我…啊哈…”

“快走吧…”

说着,有人推门出来。

梅玉赶紧闪到柱子后面。

有个面生的人从赵鸿飞房间里出来,小厮领着他,鬼鬼祟祟从后门钻了出去。

她疑心顿起,那不是本府的人!

登进士赵府挂喜报

赵鸿飞前一刻还强撑着笑意目送朋友,下一刻翻身俯在床上,痛得嗷嗷叫,声音压得很低。

听到一个幽幽的声音,“你还好吗?”

赵鸿飞回头一看,立即埋头到被子里,吹起口哨。

梅玉把带来的一堆药和小点心放到桌上,然后一瘸一拐走到床前,叹气说:“都痛成那样了,还逞强。”

赵鸿飞强忍住痛,摇摇头,冷冷地说:“我好得很,小意思而已。”

她在床边的圆凳坐下,“刚才那个是什么人?你也忒胆大包天了,昨天老爷才刚生过气,你竟然还偷偷带外人进府。”

“你看到了?”赵鸿飞一愣。

他强支起身子,却触到伤处,哎哟一声又倒下去,边吸气边说,“我朋友听见我挨打,特地来看我笑话,没别的。别告诉我那老顽固的父亲!”

梅玉撇了撇嘴,盈盈双眸上的眉尖一挑,斜睨他,“谁知道你在外面交的什么乱七八糟朋友?”

赵鸿飞赌气:“你看在我伤成这样的份上,就替我保密好不?要叫爹知道,再来一顿打,我可就真得去西天取经了,我求你了好姨娘!”

梅玉掀开纱被瞧了瞧,那里上了药,大片大片或青或紫,肿得老高,竟无半点完好的地方。看到这么严重,心酸的要死,她说:“打得重了…这次我帮你压下,往后你那些酒肉朋友,少往家里带,看你父亲不打死你。”

她想起昨夜赵文素冒雨悄悄来探望,肯定也心疼懊悔得要死,不禁说:“你改了吧。自己做了坏事该打,却又让人瞧着心疼。你啊…”

赵鸿飞闻言,抬头望着她,迟疑地问:“…谁心疼了?”

梅玉一滞,转头给他盖回被子:“当然是老爷啊。他虽打了你,心里却是最不好过的。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

赵鸿飞面上转为一片愠色,瞟了她两眼,又“哼”了声,明显不以为然。

梅玉把带来的莲子荷叶汤喂了他一小碗,然后又说:“管家今早请了媒婆去纳采,请期都省了,婚事定在下个月初六。”

赵鸿飞差点没喷出来,又惊又怒,“什么?!我爹到底怎么搞的,一个小丫鬟,买回来收到房里就完了,要我娶进来?”

梅玉并不惊讶他的怒气。知道赵鸿飞向来叛逆,听到婚事这样被人做主,不垂死挣扎才怪。

她低头,把碗握在手里,“木已成舟,老爷主意已定。二少爷,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该对人家姑娘负责,否则叫人看不起你。”

赵鸿飞一拳头砸在床板上,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看着她秀美的侧脸,无能为力。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夹竹桃红的底,暗银的压边,上面绣的是疏阔的莲子、百合和荷叶。

她将荷包轻轻放到床沿上,安抚地笑着:“答应过给你做荷包的,拖了那么久。正好…算作你的新婚礼物,不要嫌弃。祝你和秦姑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赵鸿飞拿起荷包,指尖有些发抖。一眨不眨盯着上面的吉祥图案,忽然爬起来一把紧握住她的手,“你听我说…”

梅玉飞快地抽回手,站起身走出门去。

“梅玉,梅玉!”他在后面喊,眼圈红红的,“我,我不要娶那个女人的…”

梅玉稳了稳心神,侧过身,“二少爷,你现在觉得好的东西,将来回头一看,会发现不过尔尔。你现在嫌弃的东西,指不定将来会喜欢上。。”

说完就出了门,紧紧捏着手中一方手帕。

后面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惊天动地的哗啦哗啦声,还有怒叫。

众人都被惊动了,想要跑来看,却不料大门外敲锣打鼓,锣鼓冲天。

她跑到门口,外面一片声叫道:“快请赵老爷出来,恭喜赵大公子高中了!”

小厮们慌得打开门,飞奔到里面回禀大少奶奶。

棠宁一口气跑至门口,颤声问道:“真的,真的?”

梅玉激动地推她,“珍珠都没那么真,报录的人就杵在门外那!”

那些人拱手笑道:“原来是少奶奶。”

棠宁退后一步,努力平静着心跳,“快让进来,诸位请坐。老爷去官府了,这就去请。”

正在吵闹,又有好几匹马奔至,二报、三报都到了,挤得满满的,左邻右舍都拥来看热闹。

棠宁命大门口敞开,路过的人都请进来喝茶。

赵文素赶回来的时候,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赵讳礼正高中朝廷头甲第六名。京报连登黄甲。”

赵文素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头甲第六名。”

棠宁流着泪点点头,“中了,头甲第六名!”

梅玉着急跺脚:“哎,天大的好事,你们两个怎么都哭丧着脸!简白,报录的人还等着打赏呢。”

赵文素恍过神来,咧开嘴笑了,颠颠跑去接受众人的祝贺和称颂。

不到一会儿,附近有头有脸的员外和赵礼正的夫子来访,被请到上席。

打赏,收礼,回礼,接客,整个赵府闹哄哄一团乱。赵文素满面红光,竭力应付着。

忽然京城来了消息。原来是赵礼正身边的小厮回来报喜。

棠宁忙中抽空,把小厮唤进了内室。

赵文素无法脱身,叫梅玉收拾一些东西,给小厮带去给赵礼正。她弄好了于是送过去。

“大少爷那边昨天就知道了,还须留在京城,等官家的殿试,如果通过,就是那喝琼林宴的进士了…天大的荣耀…”

棠宁边听边颔首,抬头见到梅玉进来,忙让了座。

梅玉把物件交待完毕,笑道:“大少爷真是才高八斗,这进士,三年才出得几个,偏就咱家爷考上了。奶奶就等着朝廷封诰命,领俸禄了。”

棠宁低头笑了一会儿,才吩咐小厮:“你打点好了,明天就回京城吧。好好伺候你主子,记住别叫他喝太多酒,注意身体。还有,缺人手不?我等一会儿安排多两个人,跟你一同去。”

“不缺不缺,有人把少爷伺候得好好的呢。”

棠宁狐疑地盯住那小厮,“谁把少爷伺候得好好的?我明明记得只有两个小厮跟去京城。”

梅玉心下也咯噔一声。

小厮自知说漏嘴,扑通跪下来死命磕头,“奶奶饶命。小人意思是,小人和另外的德庆都尽心尽力服侍少爷,不敢怠慢。”

梅玉皱起眉头,这也太拙劣了。果然棠宁责问:“我不过问了一问,你就如此慌张。定有什么猫腻!你速速道来,不会是你们路上,惹了什么女人不曾?”

“绝对没有,小的不敢瞒夫人。”那小厮一口咬定。

刚才欢快的气氛凝滞成噤若寒蝉。

棠宁看了他一会儿,收回目光,手指绞着帕子,“好。别叫我知道什么,你有好果子吃。既然没有女人,明儿让小萍跟你去,总归有个丫环贴心。”

小厮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磕了几个头就下去了。

梅玉吃惊地望着她,“少奶奶,你…你要把小萍给大少爷?”

棠宁静默了很久很久,深呼吸一口气,“姨娘,你未必不比我有福气。”

那一瞬她似乎看见棠宁美丽的脸上深深的悲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

夜幕降临的时候,恭贺的人才渐渐散去。

兴奋的赵文素刚回到院子,就听到报告,“小少爷不肯吃饭,不知怎么弄的,手也被割破了。”

梅玉一下子转过头,看着那报告的下人。

“不吃饭?”赵文素沉下脸。

两个儿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这个时候差别剧烈得让人难堪。

梅玉猜想,听着外头人人对大哥的称赞,刚刚被鞭笞被冷落一边的赵鸿飞一定难过得不得了。

他一定是因为这个才不肯吃饭的。其他的原因,她不敢想。

“老爷?”下人出声喊沉默的赵文素。

他长长吁一口气,说:“我过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莽告白小子计离家

赵文素出去看小儿子了。

梅玉坐在灯下,灯花哔啵爆开。

百花苑幽雅馥郁的花香也不能令她定下心神。

她担心死了。

赵鸿飞那个口无遮揽的小子,万一跟他爹说出个大逆不道的话,她怎么还有脸在赵家活下去?

正在心急如焚,一道颀长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

她抬头一看,撞入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睛。她立即站起来,“怎么样了…我是说二少爷。”

赵文素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倒还平静无异,对她温柔地笑笑,“就小孩子脾气。跟我闹了一通,不肯娶秦家闺女。”

“那怎么办?”

赵文素在桌边坐下来,接住她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垂低的眉眼遮去神色,口气也是淡淡的:“不可能由他。我已经吩咐管家,明儿就替他到官中请病假和婚假。在拜堂之前,不允许鸿飞迈出门槛一步。”

梅玉暗暗吸了一口气,赵鸿飞到底闹得多厉害,要这样管制?同时又放心了一点,看来他还知道进退,没说让人尴尬的话。

接下来几天,还是忙着接待祝贺大少爷高中的客人,吵闹了一阵子,说是等了赵礼正得了官位回来,才正式宴请众人。

更忙的是为赵鸿飞的婚事,置办聘礼,布置洞房,写请柬,安排酒宴,一一都由棠宁决定,管家和梅玉去办,赵文素是照例只指挥不管事的。

过了半个月,梅玉听说赵鸿飞能下床了。

她一直都没有再去看望,行动间也刻意避开可能遇到赵鸿飞的地方。现在她只求在婚礼之前,别再生出什么枝末。

可是赵鸿飞找上门来。

那天下午,她从棠宁房里请示出来。

正逢秋季,夹道上缤纷多彩的花瓣落了一地。那个少年怀抱个小匣子倚在桃树下,肩膀上沾了露水,几绺乱发撇在额前,有些倔强地抿着唇,似是特意等在那里。

她转身想向另外一条道走,身后传来嗤笑:“你在躲我?”

想要逃走已是不可能。她转过身来福了一福,“请二少爷安。我漏了东西在少奶奶房里,想回去拿。”

“哼!”手腕被大力握住,“跟我来!”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她惊慌失措地想要挣脱。赵鸿飞铁了心,用蛮力将她拖到偏僻处,躲在一处无人能看见的假山后面。

梅玉用尽力气甩掉他,把他的手甩得磕到了山石上,也无暇顾及,转身就走。

赵鸿飞挡在假山口,吼道:“你就听我说完几句话行不?”

她退后一步,离他远远的,“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