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片刻,张龙在牢头那里办完手续,赵文素被牵引出牢房。
梅玉和棠宁两个一阵激荡。
梅玉眼里只剩下赵文素一个人。
他,他,自己的夫君。一身脏污,佝偻着躯体。
她泪眼摩挲,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不敢跑得太快,怕那是一个幻影,动作过大便会惊醒好梦。
来到他的跟前,看着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皮肤,她想拥抱,却迟疑了。
“简白…”
“梅玉…”
赵文素一展臂,毫不迟疑地将她搂在怀里。
她感觉到彼此都在发抖。不知道是痛得发抖,还是高兴的发抖,只知道这一刻永不愿分离。
拥抱的踏实感让她蓦然发觉,这些天来,她心脏一直没有回过原处。
雨丝细细打在身上,像一首绵长的情诗,诉说着缠缠绵绵的情意。
终究她大着肚子,抱得太紧,时间一长就麻了。赵文素觉察到她的不适,松开手。
宋提刑咳嗽了一声:“赵大人,先回下处吧,你身上的伤还需要处理。”
梅玉这才猛然醒过来,用力点头,“就是就是。快回去。皇上特别恩赐,让御医给你治伤,已经候在那里了。”
回客栈的一路上,她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赵文素闭目躺在软垫上面,一动不动。
看到他累累的伤痕,梅玉心如刀割,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担忧着,赵文素经历一场大难,受尽折磨,刚刚逃出生天,一定是身心俱疲到极点。不知道要休息多久才能完全恢复。
还有,到底能不能完全恢复…
回到下榻处,御医仔细察看过赵文素全身的伤口,给他清理上药。
梅玉依照吩咐熬了许多汤药,用汤药给他擦伤口。伤口久裂不愈,沾满泥污,处理起来十分困难。雪白的毛巾被染得黑漆漆的。
赵文素伏趴在床上,手指紧紧攥着床单,一声不吭,忍受着滚烫的毛巾在全身的伤口热敷。
在牢狱中,一直用意志抵抗疼痛,此时却剧烈得让人不能忍受。
梅玉看着他绷得紧紧的皮肤,知晓他此刻定痛得厉害,不由心疼地放缓了力道。
清理到下半身的时候,赵文素浑身一抖,捉住她的手,吃力地说:“找个…店小二来帮忙吧。”
梅玉脸微红,看了一眼大夫。
年老的御医摸摸胡子,摇头晃脑道:“待会儿老夫要给赵老爷接腿骨,找个男人来帮忙比较方便。”
梅玉:“我…”
赵文素摇头打断她,手指骨因疼痛捏得咯咯响,呼吸变得急促:“出去吧…我现在太狼狈…”
梅玉顿了顿。她真的不介意,不管怎么样邋遢落魄,赵文素在自己心目中永远是最高大、最完美的形象。
可是这些年来,她已经逐渐学会妥协。男人都是要面子,要自尊的。
于是她温柔地说了声,“好的。”
出到门外,棠宁候在那里:“怎么样了?”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梅玉说:“我也不大清楚,当着老爷的面,我不方便问御医。”
棠宁点点头,“我大哥刚才来了,在花厅里。”
梅玉惊讶地望着她。
棠宁牵起她的手,“他说有话交待,你同我一起去吧。”
她不明白棠宁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大哥来了为什么要叫自己去。不过,去见一见也没什么坏事。
现在赵文素已经无罪释放,沉冤得雪。她娘家应该不会再将棠宁关起来了吧。
她们进入花厅。梅玉看见一个官威甚重的中年人坐在那里,隐约认得在太和殿中,他似乎为宋提刑说过话,当下心存好感。
她怀孕不宜下跪,便行了礼:“贱妾参见薛大人。”
棠宁态度却是淡淡的。
薛明皓叹着气,“妹子,你还在生爹娘的气吗?”
棠宁低着头,“不敢。”
“你别这样。爹娘是担心你。”薛明皓见她还是那样,有点尴尬,长叹息后,遂拿出两份公文,“我刚才去给宋大人拜谢。他让我顺道送这两份公文来。你们回到昌州后,拿着公文去天牢那里,自会放了赵礼正和赵鸿飞出来。”
梅玉窥到棠宁一动不动,面沉似水,只好自己上前恭恭敬敬接了过来,“劳烦薛大人了。”
薛明皓望了她一眼,客气地说:“听闻周姨娘为了赵大人,历尽艰辛。”
“不敢当。”梅玉不好意思极了。
薛明皓看棠宁是不想理会自己了,就将要交待的东西全部与了梅玉,“周姨娘,赵家百废待兴,需得银两周转。这里是二百两的银票,你且拿着。我还叫下人备了丝绢二十匹,灵芝二十朵,老山参十枝,东海大珍珠三十颗,其他用度等,都在客栈外头。还有几个粗使丫头,马车,都留着护送你们一行回昌州。”
梅玉接那银票吧,显得太厚脸皮不懂礼貌了些。不接吧,看着又象是娘家给棠宁的东西,自己没有权利代为拒绝。
棠宁杵在那里就是不说话。
梅玉思想斗争了一番,接了过来,“谢薛大人。贱妾等大奶奶身子舒畅了点,就转交给她。”
薛明皓赞赏地点点头。他走到棠宁面前,“妹妹…”
“大哥,你别说了,我都明白。”棠宁抢在他前头说,“现在事情太繁太杂。等安定下来,我再给爹娘赔不是。”
薛明皓见妹妹明摆着不想听自己罗嗦,噎在那里。
这个妹妹,是父母老年偶得,比他小了十五岁,自小被视作掌上明珠,当哥哥的也是疼爱得不得了。难得的是她虽是千金小姐,却从来性情温和,不骄不躁。今日这般冷冰冰,显然恼得不轻。
现在薛明皓想端起大哥的架子,发现在外面常年严肃的脸,在棠宁面前怎么也板不起来。他只好作罢,“行,我知道你心里拗着。养儿方知父母恩,等荷舒长大,你大概就能体谅爹娘了。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对了,爹娘说,荷舒好得很,最近又胖了不少。”
他又叮嘱了两句有的没的,就匆匆回公门处理事务了。
梅玉惦念着赵文素,送走了他,立即就返身回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本想在出狱的那一刻,如白娘子和许仙在断桥上那样,来个执手相看泪眼,然后戛然而止的。
可是想到有很多细枝末节都没有交代。。。。于是竟然又罗嗦起来。。。啊啊啊
辞京都赵王伤离别
梅玉惦念着赵文素,送走了他,立即就返身回房间。
走到门口时,忽然里面传来一声惨厉的叫唤,仿佛在受酷刑一般。
梅玉一惊,顾不上敲门,一下子就撞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目瞪口呆。
御医蹲在地上,在给赵文素处理腿骨,店小二站在床边扶着伤者。重点是,御医为了方便处理双腿上各种火烙伤口以及接骨,将赵文素下面剥光了…
屋里三个男人听见门响,全都望向这边。赵文素虽然满身是伤,动作却尤为迅捷地拉过被子遮掩住下身。
梅玉何时经历过这种情况,愣是僵立了半晌,直到发现自己呼吸憋得难受,血全往头上涌,她才绷着脸,转身,踏出一步,砰地关上门。
这才重新大口大口地呼吸。
在后面跟上来的棠宁看了看她的脸色,关切道:“怎么了?”
梅玉用手背探了探脸颊,烫得异常。她羞涩地支支吾吾:“没什么,没什么。”
棠宁有些奇怪,没有追问下去。
“公公的伤处理好了吗?我们进去帮忙吧。”
梅玉连忙展开手,挡在门前,慌里慌张地说:“现在…不,不能进去…嗯,是御医吩咐的。”
棠宁好笑地看着她:“姨娘,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梅玉羞红了脸,垂低头:“那个,御医正在给老爷处理…大腿。”
棠宁恍悟地点头,似笑非笑望了她一眼,忽然提起另一个话头,“对了,梅玉,太和医馆就在附近,你要不要去看一下?昨天他告诉我,他打算明天就起程回去。”
这话触动了梅玉的心事,她犹犹豫豫地看了一下房门。
棠宁又道:“老爷的伤处理完,肯定还要一点时间。我在这里看着,叫两个丫环陪你去。”
梅玉何尝不知道。只是,刚刚和赵文素重逢,她实在半步都不想离开。
左右为难了一阵,她下定决心,“我去一趟吧。”
太和医馆就在街尾处。梅玉肚子有些大了,慢慢走着。
王重之在太和医馆的门前在指挥庄农往马车上搬东西,肩膀上还扎着白布绷带,脸色看上去倒不错。
街上人来人往,芸芸众生。忽然四目相对,望见了彼此。
王重之迎了上来,“赵夫人,你,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要走了。我想跟你道别。你肩膀的伤…还好吗?”
王重之摸了摸肩头,腼腆一笑,“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觉得,口上道谢太轻,会亵渎这份人情。王重之的情,她清楚,但注定要漠视。
跟来的丫环提醒:“姨娘,大奶奶让送的东西…”
梅玉忙转身,将丫环手中的锦盒接过来,呈递到王重之面前:“王大哥,大恩不言谢。我们赵家无以为报,希望你能收下一点心意。”
她手中奢华精美的锦盒,不用猜也知道里面肯定是贵重物品。王重之没有接,望着她温柔地笑,“不必。御医的医术很好,我没什么大碍,赵夫人真的不用挂心。”
“可是,我听大奶奶说,你的右手以后…”她及时吞下“残废”这两个字,却还是禁不住黯然,“你救我一命,此恩难保。”
“我真的没事。倒是赵夫人,你…痩了许多,定是在牢狱中吃了很多苦头。”他怔怔看着梅玉,竟在街头说出这番话。梅玉大窘。
她想了想,给出一个清爽的笑脸,用最轻快的语气说:“我在牢里待了两个月,脸色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还好,我受点罪有了回报。老爷放出来了,雨过天晴。今上也命将家产悉数归还。王大哥,你就收了吧,就当让我心安一点。要不,就当给孩子的礼物,你夫人快要生了吧?”
王重之也笑了,不再推托,命下人把盒子收了,“是的,所以我得赶回去陪她。”
其实,有些恩情,不需要回报。人的一生,不可能做到无牵无挂。接受别人恩情,馈赠另外人恩情,来来去去,在地府的生死簿上,此消彼长。
而内心的牵挂,在以后几十年中,将默默铭记。
最后,两人各自说过“珍重”,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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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八月了,加上断断续续的雨水,夜晚很凉爽。
梅玉打来一盆热水,给躺在床上的赵文素洗头发,刮胡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然后她也爬上床,听着滴滴答答的雨点打在屋檐上,想到明日就要启程回昌州,回家,她就激动得睡不着。
赵文素躺在她身旁,深知她的心理。因为,他也有相同的感受。
梅玉轻轻抚摸着他一身的绷带。赵文素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她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温情脉脉。忽然想起他指甲上都是伤,恐怕那么用力会疼,连忙抽出自己的手。
继续怜惜地抚摸他的伤口,想象他受了那么多的苦,心疼不已。
赵文素再次摁住她的手,痛苦地说:“别。”
梅玉担心:“啊,我弄疼你了?”
“…不是。”赵文素无力地说,“我现在一动就疼,你还来勾引我。我难受。”拜托,他在牢狱里几个月,身心摧残,但还是一个男人,况且大半年没有…
梅玉轻轻笑起来,便收回手,乖乖躺在他身旁,“那我陪你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简白,你知道吗,在去太和殿前一晚上,我梦到一个人?”
“嗯?”
“你肯定想不到是谁。是…是兰卿夫人。她对我说,她会保佑你的。”
“…”
“那个神兽,是她召唤来的。她很爱你,居然一点都不妒嫉我。单单这一点,她就比我强了百倍。”
赵文素依然沉默。
“我想通了。简白,什么时候,我们一去上坟吧。她自己一个人,肯定很寂寞。”
“…好。”赵文素掉下眼泪。
梅玉用袖子给他擦眼泪,笑着问:“昌州太守要换了,你还继续…做编修官吗?”
“不了,我打算回去之后,报致仕(注1)。以后就在家休养,钓钓鱼,养养花什么的。老了,经不起折腾。”
“你一点也不老。不过你致仕,我很高兴。对了,简白,我还有一件事。”她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赵文素问:“什么事?”
她把脸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大夫给我诊脉,说我肚子里…可能是双胞胎。”
“真的?”
“嗯,你来摸摸。”她抓起赵文素的手,放在肚皮上。
赵文素轻触了一下,又缩回去。她吃吃笑起来。
她本来想问问他在狱中,到底吃过多少苦。后来一想,自己也不愿提自己在牢房时的折磨。大家都不想让彼此难过担心,于是就算了。
女子温热芬芳的躯体贴在旁边,甘甜柔美的嗓音在耳边缭绕着。赵文素不安稳地动了动身体。
偏偏她还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蜻蜓点水,一触即离的那种。
赵文素无力地吐了口气,感觉身体某个地位不受控制地发生变化。
梅玉看到了,笑着说:“我身体不便,只好用手帮你了。”
柔软的手贴到他下身,温柔地帮他发泄出来。
她看着他满足,自己也很快乐。
夜色渐深,雨丝迷蒙,一切都很美丽。
后来,他们回到了昌州。赵礼正和赵鸿飞也回了家。
一家人,一家人,终于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