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面前这位高鼻深目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子,晚膳桌前举箸欲食的冉晴暖拭手起身,向风尘仆仆的大氏国后盈盈微礼:“大云秀丽公主见过国后。”

“公主不必多礼。”遂宁将马鞭交给身后侍卫,伸臂来扶,“倒是我,打扰了你的晚餐,到的有些不是时候。”

冉晴暖浅哂:“不如说正逢其时,不知国后可愿与秀丽一起用膳?”

“当然好。”遂宁喜笑颜开,“赶了一天的路,中途只用过一碗汤面,早已经是肚腹空空。”

第005章 心照不宣(上)

果然是西漠飒爽作风,与呆板拘谨的云国宫妇大相径庭。冉晴暖回身吩咐:“素问,伺候国后洗漱。倩儿,为国后添一副碗筷,再去吩咐厨间添两个新鲜的菜过来。”

一刻钟后,清爽许多的遂宁回到膳桌前,对着等在冉晴暖一笑:“有劳公主等候。”

“国后客气。”

“公主请坐。”

“国后请。”

“哧~”遂宁一边落座,一边笑不自禁,“我们这一来一去,就如同你们大云书册中夫妻相处之道中的‘相敬如宾’,生生透着一股子的疏离,我不喜欢。”

冉晴暖笑不露齿:“以国后之见?”

遂宁茶色的大眼珠一转,问:“听说公主的闺名为‘暖晴’,不知是哪两个字?”

冉晴暖浅哂:“‘暖晴’,温暖晴日之解,是我的乳名,有了封号之后好久没有用过了。”

“‘何人待晴暖,庭有牡丹开’中‘晴暖’两个字的颠倒吗?”

她颔首:“国后对中原文化很是精通呢。”

“精通倒谈不上,只是因为喜欢,少女时候曾捧着中原的诗书浸淫过一段时日,后来发现自己更擅长在草原骑马奔驰,也就放下了。”遂宁端起酒杯,“公主的接风宴稍后补上,遂宁先在这里借花献佛,欢迎远道而来的暖晴成为大氏国的一员。”

她揽杯回礼:“暖晴谢国后。”

“我先干为敬。”遂宁扬首一饮而尽。

“暖晴虽不胜酒力,也愿舍命作陪。”她亦将杯中酒液尽饮腹中。

“太好了!”遂宁先讶后笑,“文文弱弱的公主竟有这等气魄,深得我心!”

她螓首微倾:“暖晴夜读史书,最佩服的也是那些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国后文武双全,胸怀韬略,暖晴不胜敬重。”

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腰身窈窕,声儿纤纤。汉人诗书中久唱不衰的美人模样就当如是了罢?遂宁心花怒放:“按着大云的礼节,你该叫我一声‘大嫂’,但在我大氏国亲人之间可以互称姓名,你叫我一声‘遂宁’也无不可。”

她嫣然:“如果国后不嫌弃,我叫您一声‘宁姐’如何?”

“从此,我多了一个晴晴好妹子。”遂宁笑声爽朗,“再饮一杯?”

“再饮一杯。”

旁边的素问看得暗暗称奇:公主决意请好友替而代之时,曾不止一次的说过“晴暖的特别之处,在于她无论到哪里都会带去晴暖的空气,我相信,如果是她,一定比我过得要好”,如今看来,公主的话竟不是自我安慰,这位冉家小姐的晴暖之力宛若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不知不觉中已占得盎然生机。

遂宁邀请冉晴暖前往熙桑城小住。

昔日将律鄍定为和婚人选,固然是为了巩固两国邦交,但同时也想借此机会使他走出痛失至爱的阴影。如今看来,有点操之过急:那个连国君与其说话也要打着商量的小叔,自小便是个拼命三郎兼混世魔王,倘若为了一桩本来需要花好月圆的好事动用国后之权,便是本末倒置,远离了初衷。

大云公主已经千里迢迢的到来,作为国后,待这位兰心慧质招人喜欢的大美人亲如姐妹,大之于国,微之于己,都是获益良多,何乐不为?

冉晴暖则是欣然应邀。

第006章 心照不宣(中)

她深知,身处这个异国他乡,倘若远道而来的异国公主迟迟不能被未来的夫婿迎入府中,在会国馆久晾下去,化作笑柄之后,即是砧上鱼肉。既然有幸遇上一位豁达开朗愿意提供蔽荫的国后,她自是不可错过这个保全自身与身边诸人的良机。

“小姐,我们为什么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到兴岚城?这时候老爷说不定已经回府,奴婢早些时候为老爷做了一件鹤氅,还没有请老爷试过呢。”倩儿追着主子,嘟嘟喃喃问。

冉晴暖回眸,看着这张稚气犹存的小脸,暗自叹息:若说这场报恩行动中有什么不安之处,便是将单纯如斯的倩儿牵扯进来。

“倩儿还记得我在路上叮嘱你的话吗?”

倩儿点头:“奴婢记得。”

“既然记得,今后那两个字就不要出现了。”她道。

“哪两个……‘小姐’吗?”

她啼笑皆非:“知道的话,还这么大声?”

“是。”倩儿噘着嘴儿,期期艾艾道,“可是,小……公主准备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呀?”

冉晴暖尚未及安抚,正在外间规点行李的素问推门而入,道:“公主如今已是大氏国的媳妇,从此隶属于这个国家,要在此待一辈子的。”

“一辈子?”倩儿吸气,“可公主她并不是……”

“倩儿。”冉晴暖低唤,“不可以大声喧哗,免得给异国人笑话,晓得吗?”

“他们还敢笑话咱们?他们说话时时都是粗声大气……喔,奴婢明白了。”接收到主子的警示,倩儿耷拉了脑瓜,讷讷道。

冉晴暖眄向素问,道:“倩儿不像你,经历过等级森严的层层选拔,试炼过口蜜腹剑的尔虞我诈,她是个单纯娃儿,从小被我惯坏了,有些事你可以慢慢教她。”

后者欠身:“奴婢谨遵公主吩咐。”

“但,不许欺负她。”

“奴婢不敢。”

“那样很好。”灯光下,她瞳光温暖,笑靥清浅,“身处异国,我们三人明为主仆,实为家人,自是要友爱相处。”

随波不逐流,风雨未凋零。

三日后,熙桑城。

遂宁本意邀请大云公主住进央达宫,冉晴暖婉言谢绝,选择下榻在那方的会国馆。

起初,遂宁颇为不解:“我把你接到都城,是为了警告那些最喜欢欺生排外的人不得欺负我的朋友。如果你只是从那边的会国馆转移到这边的会国馆,有什么意义?”

冉晴暖莞尔:“国后为暧晴想得极是周详,暖晴又岂会不知?只是,我至今并未与贵国的东则王完婚,作为远来的待嫁之女,住进贵国的内宫,势必引来诸多不必要的猜测。为了避嫌,也为不使人非议大云皇族的教养,请国后原谅暖请的不识好歹。”

遂宁对汉家文化略有触通,忖思之下欣然点头。而后,为了向整个熙桑城传递自己对这位大云公主的重视,她命内侍将会国馆布置一新,并赠予一件貂皮袍子作为两方交好的信物。

貂皮衣物在大氏国的风俗中,具有着非同小可的象征意味——

惟有最珍贵的朋友,方当得起最珍贵的馈赠。

冉晴暖有谙于此,将公主琳琅满目的陪嫁品中一件价值连城的金丝牡丹织毯作为回礼。

第007章 心照不宣(下)

遂宁大喜,作为一国之后,黄金自是不足为奇,但织毯的织编工艺精致入微,巧夺天工,着实令她爱不释手。

是而,收到礼物的翌日,她便在宫中设宴,为大云公主洗尘接风。

冉晴暖身着大云公主的宫廷行头,盛装出席。

“秀丽公主这身穿着看起来固然不错,不过,我们大氏国女子的衣服更为绚丽,而且可以生动勾勒出身为女人的骄傲,秀丽公主为什么不入乡随俗,换上我们大氏国的服装?”

参与这席接风宴者,除了遂宁与冉晴暖,还有几们位受国后邀约到来的贵妇。当雪肤花貌、一身高贵的大云公主踏进宴殿时,几位夫人的脸上不约而同浮起些许复杂。及至喝了几杯葡萄美酒,借着几分醺意,一位夫人开腔发难。

“哈察夫人说得是,自从第一眼看见我们美貌绝伦的国后,暖晴即被大氏国独具风情的服饰所吸引,心存无限向往。今日又见各位夫人的风采,这个念头便愈发强烈了,有机会的短,定然一试。”冉晴暖道。好在宴席开始之初,遂宁向她一一介绍过几位夫人的来头,此刻正好用上。

果然,对方的好记忆令得哈察夫人面上表情略为松驰,笑笑而过。

“只是向往和一试的话怎么行?”另一位夫人转着手中夜光杯,眉眼间隐现讥诮,“公主既然已经嫁了过来,就已经是我大氏国的人,大氏国人自然要穿大氏国的衣服,希望下一次国后再来宴请公主的时候,能见着你头顶姑姑冠、身着纳石失的风采。”

单是这袭看似飘逸轻盈的大云宫装,已经在两个丫头的侍候下穿了半个时辰才得停当,满头钗环不胜其重,举身衣帛不胜其繁,遑说那些个仅看上去就是粗拙赘复的大氏国衣饰?她扬唇淡哂:“延兴夫人的话极有道理,我只怕身形单薄相貌平淡的自己不似大氏国女子五官深刻体态丰腴,穿不出大氏国衣袍的风采,扫了延兴夫人的兴。”

“公主这么说,是在变相的推……”

“各位,别只顾着说话,冷落了美酒。”在又一位夫人准备加入这场民族服饰的讨论时,遂宁发声,高举夜光杯,“让我们再次欢迎带着诗书的气韵与皇室的高贵的秀丽公主,欢迎她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言讫,她率先饮尽杯中佳酿。

国后的话,诸人自是不敢推诿,皆紧随其后。

“大家刚才说到了入乡随俗这个话题, 我也来插上一句。”遂宁脸颊红润,瞳光明亮,“中原有话‘故土难离,乡愁难解’,我们大氏国的语言中也有‘离巢的鸟儿纵是展翅高飞,也无法忘记母亲给予的芬芳’。大家看本宫就是,我这嘉岩部落的公主嫁给国君已经十年,仍然戴不惯那顶沉重的姑姑冠,不知这顶圆锥帽你们可看得习惯?”言讫,她指着自己头顶的圆冠,摇动得那些珠串叮当作响。

几位夫人窒了片刻后,进而竞相开口,赞颂国后的仪态无双。

遂宁向冉晴暖调皮眨眸,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者抿唇浅笑,举杯示谢。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沓跫音,有人疾声报入——

“禀国后,国君陛下遭遇山崩!”

第008章 惺惺相惜(上)

国君律殊巡视北边,行经角觬山下,恰逢冬雪融化的山体软化崩塌,变生肘腋,躲避不及,致使马死人伤。

遂宁坐在榻边,看着双目紧闭面色灰白的丈夫,再扫一眼那堆挤在角落窃窃私语的御医,浓郁的眉梢凛冽挑起,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有谁来告诉本宫?”

五位御医面面相觑之后,御医院之首万俟眖往前走了两步,道:“禀国后,国君为山石所击,造就腹部大片创口从而失血过多,眼下虽然已经将血止住,但体内亏虚过盛,是而昏迷不醒。”

“很好,你们没有和本宫之乎者也得掉书袋子。”遂宁目色沉定,“既然知道症结所在,那就尽快施救。”

五位御医再度失声。

遂宁眯眸:“说话。”

“是!”万俟眖紧声道,“微臣等开了补血的药方,也按时喂国君服下,已经过了七八日,按道理早该醒过来,可是……”

“可是国君迟迟不醒,你们便六神无主了对不对?”遂宁淡声问。

“国后恕罪!”五位御医尽数跪倒,噤若寒蝉。

这位国后娘娘是出了名的和气主子,对身边下人以及朝中群臣向来都是一片爽朗,笑脸示人,但若是触其逆鳞动起怒来,那便是山呼海啸,雷霆万钧,说她拥有撼动整个大氏国的力量也不为过。

“起来罢。”遂宁蹙眉,“在这个关头,本宫不会斩杀国君目前最需要的医者,你们有这个磕头请罪的时间,还不如早点想出更好的方子。”

诸御医诺诺连声,再度退到角落商议对策。

“国后,大云公主在外面求见。”国后的贴身侍婢俨翠进得殿来,道。

遂宁叹息:“请公主暂且回去吧,待国君痊愈,我再请她进宫说话。”

俨翠驻足未去:“公主说她或许有救国君的办法。”

“嗯?”遂宁抬眸,“公主这么说的?”

俨翠称是:“不然这个时候奴婢也不敢带外人进来打扰国后。”

遂宁大喜:“快请!”

稍顷,冉晴暖缓缓步入。

“晴晴快点过来!”遂宁向她伸出手去,“你当真可以救国君吗?”

冉晴暖轻摇螓首:“我不能救。”

“什么?”

“她可以。”冉晴暖推出跟在自己身后的人。

“我记得她叫……素问?”遂宁打量着那个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的少女,豁然开朗,“可不是?不然也不能叫‘素问’罢。素问,你快去看看国君,为什么药服下去不少,伤口也在愈合,却反复高烧一直不醒?”

素问福了福,步到榻前,先审国君面色与瞳光,再检查伤口恢复情形,最后诊视其脉,微微点了点头,回身道:“果然如奴婢的猜测,国君的伤口感染了。”

“不可能!”万俟眖厉声相斥,“我们这多御医亲手为国君清洗包扎,更换纱布,时时不敢懈怠,伤口愈合极好,绝不可能发生感染!”

素问欠首:“大人医术高明,奴婢佩服。”

万俟眖昂首:“不必,只要你莫在国后面前信口开河,误了国君的诊疗就好。”

素问一笑:“奴婢听公主说国君返回宫廷多日迟迟没有醒来时,出于医者的本能开始寻找症结所在,翻阅了大氏国的地志。”

万俟眖冷嗤:“那又如何?”

第009章 惺惺相惜(下)

“角觬山山顶终年积雪,长年不化。大凡那种地方,山石土壤俱是至寒之物。国君伤口是被山石所创,奴婢猜想石锋在划破国君体肤的刹那,亦将寒毒渡进了国君体内,适才便证实了这个猜想。”

遂宁上前:“所以国君才反复高烧吗?”

素问颔首:“因为有几位医国圣手在旁严密监守,国每每一次烧起,便有最好的药打压下去,无奈治标不治本,体内寒毒不除,从而反反复复。”

“你应该有对症下药的方子吧?”

“奴婢来的时候已经拟好一份,如今诊过国君的体症,再补充两味药即可。”素问从袖中取了方子,兀自走到案前提笔添字。

遂宁笑逐颜开,对冉晴暖道:“你的这个丫头精通大氏国的语言,又是医道高手,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

后者摇首:“这是素问的本事,暖晴什么也没有做。”

“你把她带来了不是吗?”遂宁紧握住她的手使力摇晃。方才的镇定自若,全因久经历炼见惯风浪练就的自控,实则早已心焦如焚,忧心忡忡。

冉晴暖隐隐感受到了,道:“暖晴陪国后到偏殿小憩片刻如何?”

“不,本宫要亲眼看着国君醒……”心头紧绷的一口气松懈后,多日不眠不休少食少饮的困乏劳顿瞬间涌上,遂宁脚步虚晃,险险栽倒。

“国后!”俨翠急忙出手搀住,“您还是听秀丽公主的劝到偏殿小睡一下罢,这边有奴婢陪着那位姑娘,有什么事会第一时禀报您知道。”

遂宁摇首。

冉晴暖偏首吩咐:“素问,这里交给你,从抓药到煎药到喂药,请这位姑娘一起着手,务必亲力亲为。”

素问福礼:“奴婢遵命。”

俨翠也忙不迭点头。

“如此,您总该放心了吧?”她问。

遂宁叹口气,再度叮嘱了俨翠几句,方随冉晴暖移驾偏殿。

冉晴暖将国后推到长榻上,覆上羊绒盖毯,笑意浅浅,语声轻柔:“宁姐在此稍稍歇息,暖晴会时刻替您关注着内殿情形。”

遂宁盯着她,忽然道:“我后悔了。”

“嗯?”

“本宫当初不该为律鄍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