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晴暖一笑:“那对孩子的下落,只怕你如何想也想不到。”

“哦?”灵枢柳眉高挑,“到底在哪里?别卖关子,直接告诉本大夫。这动脑子做算计的手艺,本大夫搁置得太久,生疏了。”

“早在南域王率军出征之际,他们便随着他们的母亲离开嘉岩城。”

“不会罢?”灵枢眉心一紧,“难不成南域王把恁小的一对孩儿带上战场去目睹鲜血与尸体?”

果然是做了母亲的人呢。她浅笑:“当然不是。宁姐把两个孩儿放在途中经过的某座城池之内。那是宁姐当年亲手从无到有建立起的地方,城中从将领到兵卒到每一个百姓,只认遂宁,不知大氏。三长老为野心蒙蔽,貌似并没有真正清楚自己在与什么样的人为敌,就算当真把嘉岩城夺去,也无法撼动遂氏姐弟的根基。”

灵枢伸手揉额,一径地叫苦不迭:“好久没有听到这些阴谋阳谋的故事了,端的是有些消化不及,头痛呐。晴暖真真比我更适合做一位公主。”

她扬唇:“你如今呼吸惯了自由的空气,自是闻不得半点血腥与污浊的气息。”

灵枢心有同感:“平心而论,我初见南连王的时候,因为他那张笑脸,以为他是个锦衣玉食心无城府天真烂漫的富贵闲人一枚,哪成想竟是那等角色?”

她嫣然未语。

灵枢面色微敛:“果然在担心罢?”

王烈邀请数位擅长搜寻蛛丝马迹的江湖好友,查探遂岸行迹,至今杳无所获。而遂宁在东南边疆拼杀两个多月,如今已然平定六国联军,却未在遂岸之事上有所进益。这时时的盼望,日日的等待,个中煎熬滋味,怕只有当事者才可体会。

她两眸秋水盈盈,柔情脉脉注视自己腹际:“有他在,我不可以担心。”

不可担心,不可沉湎,不可多忧多虑,不可多思多忆。每日对镜泛笑,每餐对膳开怀,将诸事向最好处想往,最妙处向往,娱己身心。

“暖晴。”她忽叫出这位朋友的本真之名,“答应我一件事。”

灵枢神情一肃:“你说。”

“一定要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这还用说?”

“不,你不明白。”她探手将好友紧紧握住,“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请你帮我保住‘他’。”

灵枢颦眉。

她眸光紧迫:“答应我。”

“好,答应你。”灵枢不得不点头,“豁出我一身本事,定然保你母子平安.”

今日之后,冉晴暖仍然当食则食,当寝则寝,用药进补严遁医嘱,行走坐卧动静合宜,做着一个母亲能够为腹中孩儿所做的一切。

今日,孕期进入第八个月。

早膳过后,一个完全不在意料之内的不速之客出现于眼前。

“东则王?”

其时,河套平原的阳光终于变得温柔闲适,她正仰躺于摆在院央的一长椅上领略其美,四名立于院内各处方位的女卫蓦地飞身聚集尽立门侧。她抬首,看见了推开院门的男子,讶然低唤。

后者默然片刻,道:“本王奉皇嫂之命,前来护送南连王妃回到嘉岩城。”

她颔首:“有劳了。”

宁姐行事惯常雷厉风行,必是打算将三长老挑起的战局速战速决,才委托东则王走此一遭。如此大牌的护卫,支使得起的,世上也只有宁姐了罢?

她移身厅内,先请东则王落座用茶,而后吩咐藏花、青如往内室整理行李,听得外间门声一响,灵枢背着药箱施施然走了进来。

“晴暖,听说有人前来接你回去,准备几时动身?”脚步声犹在厅门之外,声嗓已然递入。

她应道:“自是越快越好。”

灵枢迈进门槛:“就这么归心似箭么?本大夫真是伤心,以金枝玉叶的身子伺候你这么久,说走就走了?一点也不留恋?不想与本大夫多做缠 绵?”

她莞尔:“正是。”

“王妃大人好凉薄呢。”灵枢仰天长叹,“既然如此,本大夫索性再委屈一次,抛夫弃子做一回你的随行大夫如何?”

她一怔。

“看罢,这里面是换洗衣裳,这是本大夫的药箱。”灵枢大夫将肩头两样东西悉放案上,“你八个月的身子,一路颠簸长途行走,纵算本大夫不太喜欢你,也放下不心我未来的干儿子。不管你喜不喜欢,都由不得你拒绝。”

她从善如流:“多谢神医大人。”

灵枢甚为满意:“这就对了,王妃大人。当年本大夫把你送进那个虎狼之窝的东则王府,现在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锦绣之地的南连王府,权当扯平如何?”

律鄍眉心微紧,眸底疾掠。

呃……

冉晴暖认为自己有责任为这位好友引见一人:“神医大人,这位便是奉宁姐的的命令前来护送我回城的东则王。”

灵枢一双美眸眨巴眨巴,弱声问:“是‘那个’东则王?”

她浅声:“就是‘那个’东则王。”

“晓得了。”神医大人浅应一声,偏过身,向着客位上的男子抱拳行礼,两只大眼直剌剌地盯在对方脸上,“东则王日安,本大夫灵枢是也,前生曾是姓明名暖晴的秀丽公主,真高兴你我错过彼此。”

第291章 生死一线

律鄍平静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

显然,这是一个与冉晴暖截然不同的女子。尽管衣着平实,布衣荆钗,但那份张扬外放咄咄逼人之气,望之可见。

而冉晴暖,仅仅是坐在那里,一身的清静淡雅即扑面而来。

“真正”的秀丽公主么?这个令人乏味的世界惟一可以期待的地方,便是它的无从预料,以为永远不必见也不会见的人,竟然还是遇上了。

“彼此彼此。”他道,“本王也很庆幸当初进王府的人不是你。”

灵枢两眸大瞪:“果然名不虚传呢东则王,即使是面对女人,没有风度的时候还是没有风度。”

东则王声线淡漠:“怎么?在自己没有风度地对待他人之后,还指望对方因为你是女人而必须忍耐么?”

灵枢不怒反笑,拍掌相应:“有理,有理,极是有理。因为自己是女人即使蛮不讲理也认为天下男人都该怜香惜玉的女人,和因为是男人自恃力量强大去欺负女人的男人没什么两样,都该给予鄙视。东则王和传说中一模一样,犀利得不是一点半点呢。”

“传说?”东则王阁下仍是一脸高冷,“本王居然还有‘传说’么?哪里来的传说?”

灵枢耸肩:“无论这个传说来自可处,你都不必有意无意地去看晴暖。如今的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南连王,不会说与你有关的半个字。”

“……”冉晴暖几乎喷茶:这两位的确是八字不合不宜相见的罢?这一个剑拔弩张算是怎么回事?

她才要说几句话加以缓颊,听得灵枢又道:“听说素问做了贵国国君的侧妃,个中谁对谁错,我这个局外人不做评论。但,因为她曾是我视若姐妹的身边人,需要提醒阁下一句:素问曾经救过阁下的性命,救命之恩大于天,历此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要去谴责她,惟独阁下没有这个资格。不过,依着阁下以往的风评,恐怕很难有这一点觉悟罢?”

律鄍眯眸:“作为昔日的一国公主,今日的两国逃犯,自称局外人的灵神医也犀利得不留余地呢。”

“被本神医一语中的而恼羞成怒了么?”灵枢抬指慢理鬓发,好整以暇,“纵使如此,‘两国逃犯’这等罪名,本神医还是担当不起。不然阁下是准备亲自抓捕,还是禀报贵国国君,借此名目向大云国发难呢?届时,索性把晴暖这个弃阁下转选南连王的南连王妃也一并发落,借大云国皇帝的手将其家人羁押下狱如何?”

律鄍无言以对。如果事情牵扯到冉晴暖,无论是因为昔时的伤害,还是当下因为自己令得身怀有孕的她再一次颠簸流离,他都不可能全无顾忌……这个自诩“灵枢”的女子,当真是个狠角色。

“灵枢大夫。”冉晴暖无意激起任何人毫无必要的负疚与愧悔,“两个丫头去了恁久还没有把行李打整完毕,你代我去告诉她们,轻装来轻装走,那些不易带上的东西送给近邻就好。”

“是,王妃大人。”灵枢愉快从命,利落旋身,朝着后院行去。

冉晴暖抬眸,歉然道:“我这位朋友向来快人快语,有任何冒犯之处,请东则王见谅。”

“若你这位朋友不是这样的性情,昔日也做不出那等壮举。”律鄍淡淡道,“她有一点猜度得极为准确,此事牵扯到你,本王自会选择沉默。”

她欠首为礼:“多谢东则王。”

这便是初识时的“秀丽公主”,彬彬有礼,界线分明。即使才经历了那样一场动荡迁徙,仍平和如一湖静水,波澜不惊。这意味着现在的自己于她来说,又成了多年前的那个“陌生人”么?

“这一次能够彻底击溃六国联军,主要赖于皇嫂的奇兵突袭之计。”他突道。

她怔了怔:“哦?”

突如其来的,东则王这是在寻找可供谈资的话题么?

“皇嫂用兵如神,在大氏国众所周知。但是,她并非一个喜欢赶尽杀绝的嗜战之人,除非被真正激怒。”

她眉心一紧。

“这一次,皇嫂便是真的怒了,六国联军该庆幸她成为了一个母亲,换作几年前的‘灭哈托’,一定是全军覆没,悉数陪葬。”

因为话题的主人是遂宁,她专注聆听,也因为这份专注,很快便听出了几缕弦外之音,沉声道:“东则王何必强己所难地说恁多闲话?想说什么,直言无妨。”

“皇嫂派高行等人在原木山搜寻十几日,无果而还。”

她脸色一冷:“所以,东则王想说什么?”

“一味抱着空幻的希望不放,当破灭之际,绝望愈是难以承受,皇嫂已然经历……”

“多谢东则王提醒。”她扶腰离座,“本王妃的事,本王妃自有定夺,不劳阁下!”因为起立过猛,一股眩晕直冲额际,脚下虚晃,倚桌稳身。

我做了什么?律鄍如梦初醒,伸出手去。

“晴暖!”灵枢恰从后方冲来,先一步将她扶住,一手触其脉门,“心气浮动,脉相紊乱……发生了什么事?”一双美目利芒霍霍,倏然扫向惟一在场的男子,“你对她说了什么?”

律鄍唇线紧抿,未予应辞。此刻,他心中的愧意宛若江河泛滥:是什么样的鬼使神差,令自己在那刻丑陋至斯?

灵枢此刻也无暇追究:“晴暖,按我的话,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

冉晴暖靠在好友身上,吐出胸口那团沉霾之气,浅声道:“没事了,方才站得过急,一时有些气息不济。”

“真的?”灵枢将信将疑,“不是因为听了什么不顺耳不顺心的胡话?”

她摇首,不想多说。

灵枢蹙眉:“不管怎样,看来今日都无法启程了,我扶你到后面歇息罢。”

注视着那道从后方看去依然纤细如少女的孱弱背影,律鄍五指紧握,有一瞬间,真想拔剑杀死须臾前那个被魔鬼操纵的自己。平生第一次,如此自我厌弃:如果不经历那样的一刻,怎知自己还有一个如此卑劣的灵魂?

是夜,冉晴暖从梦魇中惊醒,两个睡在旁边榻上的丫头闻声掌灯赶来,吓出两声尖叫。

藏花最先冷静下来,转身冲出门去,重重拍打隔壁门扃,叫来了睡在其内的灵枢。

青如正站在榻前瑟瑟战栗,不如如何是好。

床上,冉晴暖身下一滩血红,赫然刺目。

“你,去烧开水。”灵枢卸下药箱,先推了青如一把,再指藏花,“去把四女卫叫来,两个守在门外,两个进来为本大夫打下手。”

两个丫头嚅嚅连声,撒腿就走。

“晴暖。”灵枢一边取出银针,一边轻声低唤,“不能睡,不能昏迷,无论有多痛,你都必须清醒,听到没有?”

“听到。”尽管疼痛如波浪滚涌,次第袭来,此时的冉晴暖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保住他,求你……保住他……”

灵枢颔首:“我必定尽我最大的努力,相信我,好么?”

“我信你。”一波疼痛袭过,暂获片刻的喘息,她启开苍白的的唇勉力泛笑,“你是暖晴,我是晴暖,我们初见时,你便说过我们交换而生的姐妹……我信你……”

灵枢卸下她的脚袜,将三银银针分别别入“至阴”、“隐白”“三阴交”穴上,止了血势,听得身后藏花声音传来,将袖内一包调配多日的药粉取出:“用温水喂晴暖服下。”

藏花领命。

灵枢转头看着两名女卫:“你们是习武之人,当熟知人体穴位所在,等下我会施针催生胎儿,你们务须看好你们王妃脚间各穴上的银针,倘有掉落,须当即补上。”

两女卫点头。然而,

纵然她们是习武之人,也是未嫁之身,第一次面对这等不同以往的“血腥”,难免骇惧。当催生药粉生效,催生针别入穴位,一声声痛呼从主子口中传出时,看管左足的女卫不敢直视,惶惶别开了脸。

就是这时,冉晴暖左足小趾“至阴穴”上的银针因为她的挣扎踢打掉落下去。

“怎……怎么?”正专心接生中的灵枢见得血流不止,下意识回头,登时勃然变色,厉叱一声,“把银针刺进‘至阴穴’!”

好在看管右足的女卫眼疾手快,拾起落在血渍间的银针迅即别入。

纵如此,仍是晚了一步。

方才瞬间的血势崩涌,令得冉晴暖失血过多,虚弱难济。

灵枢紧咬下唇,双眉困锁,。

“灵枢大夫,您快点救救我们王妃啊,求求您~”藏花跪地叩头,涕泪交流。

“别吵!”灵枢瞪着她,“把手腕伸过来!”

藏花当即忍住哭声,探出手腕。

灵枢先从药箱内拿出一只银碗,再从床上血渍间采了一滴血珠滴入其内,而后以一银样式特异的金丝细针在藏花腕上取血浸入,须臾后,摇首:“你的血不能用。”转指女卫,“你们两个过来。”

两女卫当即将腕献上。

藏花扭头跑出,不多时,带着青如与另两名女卫返回。

但,包括灵枢自己的血在内,尽数不合。她面色愈发青冷:“你们谁的脚力快,去外面叫人,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本王在外面。”正当此际,律鄍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需要任何东西,算本王一份。”

灵枢一个箭步蹿出:“亮出你的手腕!”

过了片刻,一声欢呼响起,东则王的血液经由一根羊肠制成的软管,输入冉晴暖血络之内。

眼见好友面间开始浮起些微红意,灵枢心臆一宽,命两个丫头:“去隔壁把我行囊里配好的药取上一付,按上面所写的方法煎了拿来备用。”

“暖晴~”床上人细微低唤。

“晴暖?”灵枢一震,弯下腰去,“你醒着?”

“我不能睡……”冉晴暖手指抓紧身下床被,“我……准备好了,帮我迎接他……”

灵枢目内血丝崩现:“你当真选择要他?”

“必须是他。”她声音薄如游丝,却字字清晰。

“你……”

“他在,我一定为他拼命留下。”反之,不难想象。

灵枢切齿:“好,我这条命今天就算扔在这里,也一定把你们都留下!”

帐帷之外,律鄍坐在椅上,盯着自己的血沿软管汩汩输进帐内,听着其内那道微弱声线,内心似一团烈火焚腾:律鄍,你真真令本王憎恶至极!

第292章 勿牵勿念

虽然九死一生,一个小生命还是到来了,在灵枢如有神助的回春妙手之下,母子俱安。

当那一声“呱呱”儿啼划地耳际的刹那,耗尽气力的冉晴暖连一个欣慰的微笑也难以完成,即进入沉沉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