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何以为了一个赝品做到如斯地步?”

她摇头:“有资格问这个问题的,是那边药铺内自食其力的博怜。”

律鄍淡哂:“如果不是为了引本王现身,依你和博怜的关系,并没有友好到可以特意上门探望罢?”

的确如此,不过也只是为打消心头那抹始终无法消退的忧忡,权且一试罢了。倘若东则王不在熙桑城,或者纵使在此却未在博怜左右安插耳目,又或对自己的出现无动于衷,这一次自会无果而还。

“纵使晴暖居心真如东则王所说,也须阁下有意愿现身才行。”她道。

律鄍颔首:“说得没错,本王确实想见你一面。世界如此之大,本王却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在王府的那段时光,每一次踏进府门,本王总是想将当日的所见所闻尽数说给与你分享。”

她黛眉浅挑,道:“即使东则王当真有过那样的心情,也从没有无所不谈。何况,这也只是阁下对回忆的美化而已。”

“也许罢。”他神思恍然,“世人大抵都是失去之后才知曾经拥有之时的珍贵,本王也未能幸免。”

这反而有几分畅所欲言的味道了呢。她一笑:“那么,王爷愿意现身,想与晴暖说些什么呢?”

“关于赝品。”

她眉梢一动。

“大成君送到本王身边的那个人,无论是容貌、谈吐、性情,都几乎是博卿的翻版,看着她,本王几度以为回到了过去。可以说,她的出现,令本王已经开始向前走动的时候再度停止,甚至倒行逆施。”

冉晴暖暗自摇头:如此“神器”,可惜大成君所用非时,否则东则王这一庞大势力,纵然不能归为己用,也可不必为敌罢。

“为此,本王一番盘查诘问,晓得了她的身世来历。原来,在被大成君发现之前,她是一个伶人,曾在熙禾城登台唱戏,在一次堂会中被博商看中掳进府内,幸好那时博卿还在,将她救出魔爪,并赠送了盘缠助她远离熙禾城。”

无论听上多少次,无论从谁的口中,博卿都是如此完美的存在呢。冉晴暖心发感慨。

“那时,她的容貌与博卿并不相似,经由那一次事件,她将博卿视为此生最大的恩人,每日央求擅长化妆的师姐按照博卿的姿容替她打理妆容,每时想着博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效仿临摹。她那师姐看她那般走火入魔,索性引见了一位江湖怪医给她,把脸修整得与博卿几无二致。最甚的,是在她听到博卿离世的消息之后,特意让自己染上了与博卿相同的病症。”

“……”她哑然无语:怎么感觉那位“赝品”对博卿的执着痴迷,甚至赛过眼前的东则王?

“大成君夫人曾经在本王府中见过博卿,在博卿列死后的半年,她在熙桑城的一家戏院内发现了与博卿酷似的女子,当即视为珍奇,以重金留在身边备用。那女子说当她晓得自己是被安排来有朝一日派往本王的身边时,欣喜若狂,惟有如此,才可与她所执迷的博卿更近一步。”

说到此处,律鄍眸光转深:“虽然至今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博卿是心疾,她便也使自己患上心疾。初时还好,如今已经越来越见沉重,直似当年博卿病情恶化时候。”

刹那间,冉晴暖隐有所悟:东则王与那位“赝品”女子,不是相爱情深,而是相怜情重,二人都有最热烈最专注的情怀思慕怀念着同一个永远无法归来的人,彼此同病相怜之间,缔结了一份牢不可破的同盟。

“看着那样的面孔,听着那样的声音,如果眼睁睁看着博卿在自己面前死上第二次,本王势必当场疯狂。”律鄍道,“所以,我不能让她死。”

这便是回到了过去么?重新经历那些个锥心刺骨、肝肠寸断的时刻,重新体味堕入地狱、万劫不复的瞬间,千惠公主明明与东则王毫无恩怨,却使之领受到这等残忍之事,想来与她喜欢拿捏人性的兴趣不无干系。

“你想如何救她?”

“金凤之血。”

“即使你对‘金凤之血’之说并不相信,却仍想用那个法子救她的性命?”

律鄍声线平直,眼神骤现空洞:“因为,已经走投无路。”

她蹙眉:“如果用了所谓的‘金凤之血’后仍然无济于事,你又该如何?”

“我会自己这条命作为偿付的代价。”他自指胸口,“自剖心脏谢罪。”

她沉默须臾,淡漠声道:“东则王或者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极为高贵,但是,对一个枉死者来说,阁下纵使死上千次,也不足以抵消那份罪孽。更莫说,一旦‘金凤之血’确有神效,你会陪着你的‘赝品’白头到老,‘金凤’便要白死不成?”

他无声泛笑:“本王来找你说话,果然是对了。只有你,可以骂得这般斯文又这般犀利。”

她眉心骤紧:“纵使我骂上千句,也不能为阁下减轻丝毫罪孽。阁下若想不将这份罪孽延及后人,还请收手罢。何况,你很清楚‘金凤之血’的荒诞,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等事情上,不如广寻名医,找到能够真正医治她的法子。”

“确实有些荒诞,也确实应该按你所说,把时间用在更为切实可行的途径上,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律鄍字句如有千钧,眉宇内沉霾积存。

冉晴暖深吸口气:“那么,回到我第一个问题,你所认定的有‘凤凰天命’者是谁?”

“凤凰天命者,生来为人中之凤,傲视人群,贵气纵横,独霸一方,权世倾伦。相书中如此论定。”他道,“在大氏国,符合这些认定的,只有一个人。”

“宁姐?”

他点头。

“你想采用宁姐的心头之血?”

“我只得这么做。”

“你想掀起南北两方的战争?”

“我别无选择。”

“你的皇兄呢?他可会赞成?”

“……”他顿住。

她叹息:“我曾经以为,就算是为了博卿,你也不会违背国君的意旨,背叛大氏。如今看来,你为了你口中的‘赝品’已然不惜赔上大氏的未来与兄弟之情,为了博卿,定然能够做得更多。但愿博卿姑娘在天有灵,看得到你这番痴情,愿意等着与你再叙来生。”

他脸色微变,垂首:“晴暖尽可骂我,请勿嘲讽已死之人。”

“是呢。”她起身,“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没有时间在此多费言辞。你特地来找我,也是为了让我知会宁姐提前戒备罢?告辞。”

“晴暖!”他闪身挡在她面前,“请相信我,但凡有一线生机,我也不会做这个选择。”

她轻点螓首:“我相信。”

他目光疾动:“晴……”

“恕我告辞。”她转移脚步,越过其身侧。

“对不起。”他在后方道,“到头来,我还是只能对你这三个字。”

“不必了。”她道,拉开室门。

“王妃……”青妍迎上主子。

“回去再说。

后方的男子再无动作,双眸瞬也不瞬地,送那道秀丽背影远离视野。

主仆二人走出铺面,直接登上等在门前的车轿,打道回府。

迈进寝楼门槛,青妍先为主子倒来一本清茗,问:“王妃您的脸色这么不好,东则王到底和您说了什么?”

“他准备向……”她双拳紧握,“灵枢动手。”

青妍一惊:“灵枢大夫?”

她瞳心清冷如霜:“‘凤凰天命者,生来为人中之凤,傲视人群,贵气纵横,独霸一方,权世倾伦’,在大氏国,符合这个命格者只有宁姐,而在大云,便只有位同摄政亲王的敬国公主。东则王宁肯一死,也绝不会背叛国君。他今日来,只是为了向我说‘对不起’,因为他要将屠刀落向我今生最好的挚友。”

“可是,如果因此引起两国的战争,他不依然有负国君?”

“他既然选择用灵枢为祭,自然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她心口急怦,“快去请顺良嬷嬷。”

两个时辰后,顺良带着高行、冯保、连大三人,经过一番乔装改扮,踏上前往大云的行程。

当晚,遂岸回府后听妻子言罢,当即气冲宵汉——

“你为什么要去见那个人?如若他打得是姐姐的主意,拿你作为人质要挟本王怎么办?”

她自知理亏,默然聆听这通夫训。

“冉冉~”睹她如此,南连王心中疼甚,“我不是生你的气,是在后怕。现在的律鄍和疯了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万一那时……”

“我知道。”她浅声如喃,“这一次,是我考虑不周了。明明之前嬷嬷已经点到这个可能,我却没有做更多的安排,平白耽搁了这么久。”

“灵枢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敬国公主,身边有王烈,还有层层护卫,她的主意又岂是那么好打?王妃还是放宽心得好。”

南连王妃强颜一笑:“承夫君吉言。”

此刻,她向天祷告,只求神佛保佑,为时未晚。

第376章 双王之争

实则,南连王真正的怒气,还是来源于一坛陈年老醋。

律鄍言不由衷,混淆视听,冉冉却能溯本寻源,揣测出其真正意图……自己的妻子,竟然对另一个男人有着这般精准的了解,他真真气煞,气律鄍阴魂不散,更气自己时至今日还小肚鸡肠。

这一份气恼,直到他立身于云车筑就的高台之上操练兵马时,仍未消退。

“王爷,属下担心,这个律鄍既然那么说了,当真不会那么做罢?”遂洪左右两手各举红、蓝角旗,指挥着高台之下的两方人正在模拟战场冲杀的兵士,口中道。

“他不会。”遂岸双手抱肩俯望下方,“姑且不说他敢与不敢,想与不想,他若是有意这么做,绝不可能提前告诉冉冉。就像本王即使为了冉冉,也不会对不起姐姐一般,他也绝不会为了博卿有负国君。他深知姐姐在国君心中的分量,就算是如今这番情形。”

遂洪右手落下,令得蓝方人马突飞猛进,道:“事情总是有万一,而且,谁也不知道心头之血是如何个取用法,他当真会舍近求远,宁肯去找千里之外的人,不会危及王上安危?”

遂岸转首一瞪:“灵枢大夫是冉冉的挚友,是愿儿的救命恩人,对本王也曾有过鼎力相助,她的安危不容有失。这些话,你敢当着王妃的面的说半个字,本王剥了你的皮!”

“是。”遂洪满面愧色。

“不过,有一点你应该说对了。”遂岸语声一转,“古籍上所载,采用心头之血,须以鲜活之躯采之最佳,最迟也须供血者死后两刻钟内完成。照这个说法,自是无法在千里之外采完再运回此地,而他所要医治的人然是重病者,势必无法长途跋涉,所以一定会把灵枢大夫掳到他的病人所在之地,才可以实施治疗。”

冉冉遣嬷嬷等人赶往万安城,是为了阻止灵枢被掳,但依照律鄍的行事速度,恐怕已经不及。

“律鄍是料定冉冉必能揣测出他真正的意图才来说那声‘对不起’,说明他已经得手或者离得手不远。这个时候,惟一能够牵制他的只有国君。然而,虽然向国君求助是最省事也是有效的法子,可如此一来,本王等同当面向他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说到底,他这个局是设给本王的。”他冷哼一声,“而本王明知如此,却也只有替他在国君面前隐瞒此事,想想真是不爽。”

“属下要怎么做?”

“你调用府中最擅长跟踪的人手,密切关注着律鄍及其身边人的行动,一旦发现东则王那位病人的所在地,立刻来报。”

“是!”

“还有……”他挠了挠脸皮,颇有为难,“若得了消息之后,不得惊动王妃。”

遂洪一怔:“这不妥罢?王爷如今负责新兵练习,王妃又早已着手此事,倘使有了进一步的消息却瞒着王妃,王妃必定无所适从。况且一旦被王妃知道是王爷阻挡了消息的来源,您……”可就惨了。

“是啊。”他长叹一声,“看来是不行,本王自认承担不了王妃的怒气。”忽地一声怒吼,“之前还曾经为律鄍那厮愿意接手料理诺欢那个女人,对他有那么一丝丝感激,现在想来,本王那时就该得理不饶人,给那厮一记猛击,让他永远倒地不起,哪有今日的麻烦事?现在倒好,他躲得清闲,本王却要为他北疆操持军务,真真气煞人也!”

遂洪红旗右移,令得红方人马分如潮水,对蓝方形成合围之势,脱口道:“属下方才就在想了,有一个办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嗯?”

“王爷把这训练新军的大任交给东则王如何?”

他微愣,瞳仁一转:“对呢,还有这个主意。在这个多事之秋,倘若国君得知东则王的下落,自然不能放他自在。”

“属下一定尽快找到东则王的藏身处……”

“不不不,如果有这个办法,本王便不想只靠跟踪,应该效仿王妃,引他自己主动现身才对。”他攒眉思索。

高台之下,红、蓝两方骤分骤合,骤进骤退,全因上方红、蓝两旗的指引,偶有行差踏错者,则有专负其责的督监出手施救,免其被万军践踏。只是,凡出现如此失误者,过后将被罚跑十里。

遂岸俯瞰多时,忽地灵机一动:“遂洪赶紧放出消息,就说本王的新军训练计划存在重重缺陷,致使入伍未久的儿郎们接连受伤倒地,军中怨气重重。”

“这……”

“但是,因为国君对本王的深信不疑,令得无人敢把怨声递到国君面前,群臣纷纷,民怨沸腾,外忧内患,国将不国。”南连王大人说得眉飞色舞。

遂洪心存疑虑:“这些话,东则王会信么?”

“以现在的情势,他一定会相信。当然,该跟踪的还是要跟踪,双管齐下。”他挥手,乐不可支,“说做就做,把旗子给本王,去罢去罢,尽管去散播谣言,破坏本王的美好声誉去罢。”

有主如斯,遂洪也只得从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试想,世间清正自守、品德卓著者,尚有谗口嗷、毁誉参半,南连王自编自演传播出去的污名,如同一张滴入雪色宣纸的墨迹一般,迅即晕染开来。短短数日内,南连王居心叵测虐待新军的说法,令得熙桑城沸沸扬扬。

偏偏这个时候,北边受几大部落联军攻击即将失守的传闻,也成为了熙桑城百姓规避不去的谈资。于是, 国都上下始见人心惶惶,挥别未久的战乱阴影再度袭压在还残留着战争记忆的百姓心头。

“还以为终于能过上安生日子,这是又要打仗了么?咱们这太平年景到头了?”

“谁说不是?以为大氏国出了国君这样的伟大君主,又有东则王那样的盖世英雄辅佐,大氏国一定会昌盛下去,怎么才平静了几年又要回到过去?”

“南连王就是国后的兄弟罢?听说他先前还是个不次于东则王的有为青年来着,怎么因为国君与国后分道扬镳,立刻摇身变换个人了不成?难道是在替国后报复国君?”

“那国君为何还要把这么重要的担子交给他?国难当头的时候,东则王又去了哪里?”

“对啊,东则王去了哪里?”

有两日,南连王将行程紧赶慢赶,特地早一刻结束当日训练归来,一身光鲜地酷步行于闹市,耳听众语, 眼观行影, 一整个欢乐开怀。

说罢说罢,传罢传罢,本王乐于成为你们口中的无为者报复狂,只要……

前方有人影一闪,他双足趋紧追上前去。

“王爷!”遂洪赶到主子身侧,“小心有诈,属下得到了一些说法,据传……”

“时间紧急,选追上再说!”

主子的身势、步法均高出自己,遂洪拦其不住,惟有紧紧跟随。近来得到的一些讯息,实在教人不能掉以轻心。

“东则王,既然都来了,为什么还要躲?本王可是想念你得很。”

从闹市追进长巷,又从长巷追进静僻之地,前方人总算停了下来,遂岸也得以出声调侃。

“南连王。”对方转回身,果然是一身玄色常服的东则王,“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轻裘缓带笑色满面:“同样的话,本王抛回给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救人。”

“为了救你的人,要杀死另一个人么?”

“这样的事,别说你没有做过。”

“本王做过。”他目色一凛,“当有人的屠刀落向本王的人时,本王一定会将握刀者斩杀,以前如此,今后还将如此。”

“那个真正的秀丽公主是你的人?”

遂岸昂首:“她是本王王妃最好的朋友,也是本王的朋友。”

律鄍眸心生厉:“你为了救你的云国朋友,不惜拿我大氏国的兵士开刀么?”

“这个……”他使力思考了下下,“你要这么说,本王好像也不能反对什么。”

律鄍面色阴寒:“你以为不加任何求证,本王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你不惜败坏自己的名声放出这样的消息,无非是为了引本王来见你。可是你就没有想过,在这样的时候,有这样的恶闻,会给整个大氏国的军民带来怎样的冲击?外患当前,你是何居心?”

对方这副脸色,真真是一剂良药,成功驱赶走了南连王心头的不快阴云,笑问:“就算本王居心不良,你又能如何?”

律鄍冷笑:“秀丽公主已经在本王手中。”

果然晚了一步么?他淡哂:“方才还在忧国忧民,这会儿便自曝掳了盟国的摄政公主之实,意图挑起两国战争年东则王又是何居心?”

“知道这个事实的,除了本王,便只有你,作为大氏国人,你想挑起两国战争的话,尽管将消息散布出去。而本王与你见这个面,只为告诉你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