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过一会儿,前面的吵嚷的声音都传到后院来了。

我叹口气,摆好针线,对入夏道:“我们还是到前面去看看吧!”

大门口,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见白姑娘?莫非天家就如此对待白姑娘的朋友么?”声音十分陌生,竟然自称我的“朋友”!

我徐徐走到门口,看到三个衣着光鲜的陌生青年男子带着十七八个随从堵住了大门,在春正很耐心地和他们解释着。

这帮人身后,果然立着一位我的“朋友”!

他穿着件我熟悉的粉绿色绣花长袍,有点桀骜不驯地立在那儿,一双桃花眼,正隔着人群哀怨地凝望着我。

可不正是那个自命不凡的花燕容?

分别已有两个月,他的伤看来是大好了。

我叹口气,对在春道:“先请他们进来说话吧。”

那三个青年对我一揖,道:“姑苏卫伯雅、卫仲雅、卫叔雅见过白姑娘!”

我点头还礼,在春把他们带至客厅奉茶。花燕容却伫立门口,一动不动,定定望着我。

“有什么事进来再说吧。”我轻轻道,心里沉沉的、乱乱的。这家伙来干什么呢?

“其实,我不想进去。那三个是我下山时结拜的兄弟,我离开宝澜庄了,他们接我到姑苏去。”他看着我,眼里燃烧着异样的火焰。

“离开?”是避开吧,林砚心成了他大嫂,毕竟有些尴尬。

“是,离开。”他点头,带着一丝孤傲,“我乃神医传人,不可能总靠大哥养活。我准备在姑苏开医馆。”

的确,花燕容应该自立,也有这个能力自立。我赞许地看他一眼。

他热切地注视着我:“我想问问你,你过得好不好?”

好,不好,如何评说?

他见我有点犹豫,立刻道:“想必是不好了!你休掉他,他是不是怀恨在心,把你抓回来折磨你?跟我走吧!离开这里!”

我愕然,连忙摇头:“不,不,不!天若颜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很宽容大度的。我不能跟你走!”

“你在顾忌什么?我不信你在这里会过得好!我是专门带人来救你的!笨女人!”他有点恼怒地看着我。

“救”我?

我不禁莞尔:“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对我,已经是很好了。”不过,看着花燕容如此关心我的处境,心里不由一热。

他满眼怀疑,脸色发红:“很好?”

至少,天若颜他很君子,从来不提那不堪回首的过去,没有任何打击报复的迹象,一直很照顾我。

我重重点头。

花燕容有点懊恼,用一副“怒其不争”的神色睨着我。

我一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花燕容,你知道琴好的事吗?”

他眼里掠过一丝惊惶:“什么事?”

“她有了身孕,可是孩子的父亲不肯娶她,被迫打掉孩子,鸨母还逼她接客…”我低声说着,观察着他的神色。

他脸色转成青白,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我知道。”

我有点寒心,看他的样子,估计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了。

他定定看着我,一字一字道:“你这么问,想必知道是我的缘故。当时,我以为,她是个青楼姑娘,不会在意一夜风流…总之,是我错!请你原谅我!”

“那你为什么不去弥补这一切?她人还在建康城里,你很容易找到她的!要我原谅你有何用?你要让琴好原谅你啊!”我着急地说。

他默默望着我很久很久,轻轻道:“我,并不喜欢她。”

花燕容,我一直认为你轻浮好色,但没想到你如此狠心啊!

忽然觉得有点冷,不禁瑟缩了一下。

他一把按住我的肩,有点激动:“笨女人,我喜欢的是你啊!你离开后,我一直想着你!”

抬头,昙花般的冬阳早隐匿到云天深处了。

“你很冷吗?你这个身子还是莫要冻着!”他皱眉,焦急地握住我的手,满眼关切,“你看,你的手都这么冰了!我并不想踏入天家大门,你还是赶紧和我走吧!”

我想把手抽出来,他却抓得更紧。“跟我走!”他深情地注视着我,低低地、热切地说。

远处,在春她们正在客厅门口紧张地望着我们拉拉扯扯,我急得满脸通红。

“天家大门也不是你随意进得的!放开她!”

突然,一声极其冷酷的声音传到耳里,我不由打了个冷颤。再一看,天若颜不知何时面无表情地站在三尺之外的廊柱下,浑身散发着至冰至寒的煞气。

花燕容瞥了一眼天若颜,不羁地答道:“偏不放!”

偷眼看向天若颜,那人面色比冰霜更冷,双目猛地闪过一道厉芒,看向花燕容的那道目光是那样的锐利冷峭,几乎要把花燕容扎出个窟窿来。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花燕容轻薄酒醉的我,天若颜一掌把他像麻布口袋一样抛到了假山上;

第二次,天若颜当着花燕容的面强行把我抱起,飞到了大船上,远远驶离花燕容的视线;

第三次,花燕容挑衅地紧紧拉着我的手,手上的劲道快把我的手捏碎了,我又紧张又羞愧地望着天若颜。

天若颜抿紧薄唇,用冰冷到极点的眼神扫了一眼我和花燕容“紧握”的双手,浑身散发出可怕的杀气。

冤枉呀冤枉!我小声求花燕容:“放开我好么?”

“你就这么怕他?”花燕容下巴微仰,不解地看着我,大声质问道。

不是害怕的问题啊!一时之间我也不知怎么和他说清楚。再瞧一眼那已欲杀人的天若颜,明明严寒彻骨,我却偏偏刹那间热得满头满身大汗。

卫家那帮人听到门口吵闹,一起拔剑跑过来。

天若颜冰冷的面庞却蓦地绽放出晓月春花般绝美的笑容:“很好,还带了帮手!”

他“倏”地拔出长剑,挽起一片剑花,白衣翩翩,剑光闪闪,映照着美丽绝伦的面庞,让众人看得失了心魂,皆定在原地,傻呆呆地望着他,一副惊为天人的样子。一时鸦雀无声,场面十分诡异。

连花燕容的眼里都闪过一丝惊艳,但他定了定神,大声道:“云悠早已把你休了,你莫要再无理取闹,葬送云悠一生的幸福!”

以前他都叫我“笨女人”、“白云悠”,突然这么亲热,更让我万分紧张。觑了一眼天若颜。他隐去笑容,恢复成万年冰川的脸色,目光中隐隐有一丝痛楚。

我休掉他,于他确实是奇耻大辱呵!我的心被懊悔啮咬得阵阵抽痛。

卫家三兄弟也定下心神,卫伯雅朗声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将军了!我等无意与天将军为敌,只望天将军有成人之美,不要禁锢白姑娘的自由,了我这兄弟一桩心愿!”

天若颜傲然一笑,美目望向卫伯雅却是睥睨三分,他冷然道:“这不关你们的事!”

卫叔雅立刻道:“阿容是我们的兄弟,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你若阻拦他们离开,就莫怪我铁剑无情!”

他忽地欺身上前,铁剑直指天若颜。我刚要惊呼,却听“咔嚓”一声,卫叔雅的铁剑已变成两截。

顿时群情激愤,众人挥剑冲上来。一阵兵器交锋的“当当”之声后,所有人的刀剑全部被天若颜砍成了破铜烂铁。他的武功之高,令众人全部傻掉。

天若颜淡淡瞥了那帮人一眼,“刷”地一剑指向花燕容。

我不假思索地大呼:“不要!”

花燕容满脸放光,惊喜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喜欢的是我!还偏不承认!”

闻言,天若颜的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我,看似古井无波,却内藏火山蒸腾,我垂下眼帘,根本不敢接触他的视线。

“你,舍不得他?”他颤声问我。

我的心也隐隐痛了起来,挤出一丝笑道:“不管怎么说,花二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

他的眼里,满是一种冰冷的了悟。收了剑,他颓然道:“你,随时可以走。你明白,我并没有禁锢你!”

我无力回应,回首看向花燕容:“花燕容,你把手放开好么,听我讲几句话。”

“花燕容,我,确实对你有些好感,也将永远感激你对我的照顾。但我们,是不合适的。我,不会跟你走。今天不会,以后更不会,此生永无可能会!希望,你能明白。”

这几句话,说出来,好生艰难。

花燕容昂着头,直直看着我,冷笑不语。半晌,眼里隐隐现出泪光。

我鼓起勇气,看着他:“对不起!你走吧!一路保重!”

他一甩头,转身愤愤离去。

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我眼睛一酸。燕容,你辜负了别人,而我又辜负了你。因为感情,真的是不能勉强的东西。

剑影山庄的人急急去追花燕容,很快,所有人都走光了。

我平静了一下心情,抬起头,坦然望向天若颜:“现在,你还要我走吗?如果你不想再见到我,我可以回京口。毕竟,那里才是我的家。”

他轻叹一声,凄然地瞅了我半天,然后走过来,紧紧紧紧地抱住了我,喃喃道:“当然不要你走。从我十三岁起,就当你是我的妻子!这里,才是你的家!”

所有的辛酸伤痛,都化作决堤的泪水。我伏在他的怀里,尽情地哭泣。

彩袖殷勤捧玉钟(一)

月牙儿斜斜挂在屋檐上,放出冷冷的光辉,照得积雪的大地分外的白,使人越发感到寒意袭人。天空里的星子,仿佛怕冷似的,不安地眨着眼睛。

我选择了留在天若颜身边,是对是错呢?

伫倚窗前,凝望着雪夜深邃的星空,深深感到自己存在于浩瀚的天地间,如同一粒微尘,这般渺小,这般无助。夜色无边,茫然无边。

“莫要再发呆了,小心受了风寒。”

不知何时,天若颜进了我的房间。他“啪”地关了窗户,扳过我的肩膀,幽幽地看着我,深不可测的眸子传递着千言万语,令我不敢直视。

又一次,我们陷入了暧昧的沉默。

良久,他微叹一声,在我的额上印下一个轻吻,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每次发呆,我都在担心,你是否又在想着离开。永远不要再走,好好做我的妻子,嗯?”

我点头,抑制住心中莫名的酸楚,低低道:“天若颜,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不!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在新婚那天抛下你!”他在我耳畔轻轻道,“自从我发现你留下休书走掉,没有一天我不在恨自己。是我的错。”

我心头一热,一种温柔而痛楚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卷上心来,又有一股细细的喜悦混进了无边的悲戚和无奈里,心里五味杂陈,抑制不住泪意,豆大的泪珠颗颗滚落面颊。

“傻丫头,你比小时候爱哭了…”他紧紧揽住我,宠溺地低喃,柔软的唇轻轻滑过我的耳垂,吻着我的泪水。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新婚的那一天。温润的唇舌吮干了我的泪,如此缱绻,如此温暖,如此缠绵。没有中间种种复杂的过往,只有彼此的心在契合地跳动,颤动着无比的喜悦。

“小悠,回我们房间住,好吗?”他抱着我,下巴抵着我的头,低哑地、热切地请求。

我们房间?不就是他现在住的房间么?想到那张足够三个人睡的、雕花繁复的红木大床,我一惊,心下一阵慌乱:“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你,还要到什么时候才准备好呢?”他把我抱得更紧,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柔声道,“好吧,我等你。反正,已经等了那么多年。”

那种喜悦而痛楚的感觉更强烈了。我把脸贴着他的胸膛,细细感受着他坚定有力的心跳,感受他宽阔温暖的怀抱,感受着这一刻——无边无际的幸福。

一夜无梦。

早晨,惊喜地看到雪地上有两只觅食的麻雀。

拿了一把米,正准备喂它们,在春举着一封信从门口一路跑着过来:“大嫂,亲家老爷来信了!”

父亲?我激动地接过信,匆匆打开:

“云悠吾儿:

汝父汝母一切安好,悠游山水,其乐无穷,切勿挂念。吾儿遭际,略有听闻。姻缘际遇三生定,当时只道是寻常。盼汝惜取眼前人,莫待缘去空彷徨。吾儿敏慧,切记切记。”

原来,二老已经知道我的事了,他们要我“惜取眼前人”呢。

我抬头,笑着看向长廊下的“眼前人”,那人手持一枝寒梅,逶迤而来。白衣胜雪,梅花如血,远远看去,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不由看得失神,眼前之人,真正宛若天人啊。

在春“扑哧”一声笑道:“大嫂,大哥被你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脸都红了!”

我定了定神,果然,天若颜双眸如星,面色微赧。不过他一向很有一套调节情绪的妙招,很快恢复成平静无波的神情。

“这花插在你房中可好?”他柔声道。

当然好了!我点点头。

在春接过花,笑道:“还是我去给大嫂插吧,你们还不快去前边吃饭?省得凉了又要麻烦王婶再去热。”

天若颜抿唇一笑,拉起我的手,就往厅里去。在晾晒衣服的李婶和迎秋看到我们亲近的样子,也捂着嘴偷笑。

早餐后天若颜又出去了。阳光明媚,天气回暖,王婶拉着一众女眷在前院晒太阳兼闲聊。

隔壁人家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别冬拉着迎秋想去看看,李婶道:“没得什么看头,隔壁韩家在娶小妾,都不知是第几房了。”

“第五房!”王婶肯定地说,“韩夫人不得韩老爷宠爱,这小老婆娶了一个一个又一个!”

李婶不屑道:“哼,这男人就是爱个新鲜,没几个是好的!”

在春笑道:“我说啊,我们大哥就是那例外的好的。你们看,他对大嫂多好!”

“哈哈哈!”王婶大笑,“那还用说!少爷心眼实诚,以后是不会娶小的!”

我脸一红,再一瞥别冬,看她也是面色微红,很不自然。

王婶又笑道:“这除非一种可能,少爷才会再娶!”

“什么可能?”几个姑娘异口同声地问。

我的心忽地一拎,天若颜再娶一个小妾…多么难以忍受的事!

“哈哈,”王婶朗声大笑,带着促狭的神色睨着我,“要让少爷再娶,除非是哪天少夫人帮他物色,然后强迫他去娶啰!他最听我们少夫人的话啦!”

众人一愣,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样啊!吓了我一跳!我心说,我怎么可能会这么贤淑呢,呵呵。

再看别冬,却兀自在一旁沉思不语。

“好奇怪,四妹忽然转了性,在给大嫂炖甜品呢!”下午,在春一边在小厅里擦拭古琴,一边对在做针线的入夏和迎秋说道。

我坐在屋里练习绣百鸟图,闻言一怔。别冬对我,不是唯恐避之不及么?

只听入夏小声道:“谁知那丫头满脑子什么怪念头!莫要说了,小心大嫂听了不高兴!”不高兴也不至于,但很纳闷倒是真的。

过了半个时辰,别冬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蜜枣核桃羹闪亮登场。

“大嫂,冬天头发容易干燥,我特地给你炖了这碗蜜枣核桃羹,快尝尝吧!”

别冬殷殷端着精美的小盅,满眼期待地等着我品尝她的手艺。

盛情难却啊,我只得依言接过。尝了一口,果然汤羹黏稠,入口润滑。

“别冬妹妹真是能干!”我真心赞道。

“大嫂,你喜欢喝就好。”别冬的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仿佛有点紧张。

我点头:“当然喜欢!这么好喝的羹汤是怎么做的?”

她一笑,恢复了原来的飒爽:“这个容易的!材料是蜜枣五两、核桃仁二两和适量白糖。将蜜枣去核,洗净,沥干水分后与核桃仁、白糖一起下锅小火炖煮。待核桃绵软即可盛出食用。这道甜汤滋补肝肾、润肺生津、养血润发,最适合冬天进补的。”

“谢谢你!”我虽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源自怎样的心思,但这道甜汤确实很好喝,我一口气把汤都喝完了。

晚上,别冬给我房间的枕头换上了新的枕套,枕套上绣着鸾凤和鸣图。

“大嫂,这个枕套我绣了好久,你喜不喜欢?”

很精美的手工,我当然喜欢。但是,她不是一直都避着我的么?面对别冬的好心情,我愈加纳闷了。

彩袖殷勤捧玉钟(二)

十一月初八,太阳延续了昨日的灿烂。那些被阳光逮到的积雪,正在晶莹的泪光中一点点地丢失自己。

我推开房门,看到天若颜神清气爽地翩然立在厅中,冲着我微笑。这个冰川美人,好像愈来愈喜欢笑了。

我含笑点头:“早!昨晚休息的时候鲁伯说你还没回来,最近很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