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子一亮:“怎么?终于知道关心你夫君的事情了?”

我被他火热的眼神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把视线掉到了门口。

见我不语,他走过来,轻轻按着我的肩,幽黑的美目温柔地注视着我:“昨晚在城西宅子里商议一些事情,让你挂心了。”

是了,天若颜在城西还有一个大宅院,安置他的兄弟部众,不过我从没去过。

“我才没挂心呢!”我小声否认。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按住我的唇,笑道:“口是心非。”

凉凉的手指触碰着我,让我的心忽地一阵慌乱,忙垂下眼帘,不敢看他。只听他柔声道:“今天我哪儿都不去。”说着,紧紧握住我的手,在我耳畔轻道:“专门陪你。”

热热的气息让我的脸“刷”地红了。他朗声大笑,拉着我推门而去。

饭厅里已经摆好了早饭。花生粥,小菜,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截饼。这种截饼是宫中的秘制点心,用牛奶加蜜调水和面,制成薄饼,下油锅炸成,入口即碎,脆如凌雪。昨天闲聊时我还提起过,没想到王婶居然做出来了!

正好,王婶端着一盆汤面送上来,我赞道:“王婶你最厉害了,连宫里的点心都会做!”

“你是说这截饼啊?”王婶伸出胖胖的手指,指着那奶香四溢的薄饼,笑呵呵说道,“这是别冬那丫头照你昨个说的做法捣鼓出来的,也不知做得好不好!”

别冬?我一愣。

天若颜温柔地夹了块截饼给我:“既是四妹一番心意,就趁热吃吧!”

我尝了一口,味道还真不错,和宫里的味道有八分相似了。这四胞胎个个都心灵手巧啊!天若颜有没有发现她们的美好呢?还是,如久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正胡思乱想着,别冬又急急端着另外一盆热乎乎的东西上来。

“豚皮饼 !”我看了一眼,惊喜地叫道。

此饼相传是为纪念屈原而制作的,后来成为宫中之食。做法比较复杂:用热汤和面,稀如薄粥。大锅中烧开水,开水中放一小圆薄铜钵子,用小勺舀粉粥于圆铜钵内,用手指拔动钵子使之旋转。把粉粥匀称地分布于钵的四周壁上。钵极热,烫粉粥成熟饼,取出。再舀粉粥入钵,待再熟,再取出,此饼放入冷开水中,如同猪皮一样柔韧,食时浇麻油和其它调味。

“大嫂,你尝尝看我做得像不像?”别冬大概在厨房忙了很久,脸蛋热得红红的。她用筷子夹了一块递到我嘴边,我只好顺势吃下。

“味道怎样?”她眼睛闪亮、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确实很好,别冬在厨艺方面简直就是天赋异禀啊。

我点点头,夸道:“别冬仅凭我昨个只言片语,就把这点心做出来了,一双巧手可媲美宫里的御厨。”

别冬喜不自禁:“真的吗?我今儿起了个大早,专门琢磨来着。”

她转而又殷勤地把豚皮饼放在我和天若颜的中间。

天若颜举箸尝了一口,也赞道:“很好吃!四妹越发能干了!”

别冬的脸儿更红了,傻傻看着天若颜,好像开心得忘记说话了。

“别冬,大姐有事找你!”入夏在门口皱着眉唤道。别冬一惊,匆匆道:“谢谢大哥夸奖!”然后跑出去了。

我总觉得别冬对我的态度转变得太突然,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偷眼觑向天若颜,这个人正十分优雅、十分享受地吃着豚皮饼——别冬做的豚皮饼。

忽然,心里闷闷的,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连续两日太阳高悬,积雪融化了大半,到处在“滴滴答答”地滴水。

天若颜看我一个上午都郁郁不乐,中午提出带我到街市上逛逛,买买东西。

家里吃的穿的用的一样不缺,实在没什么需要买的,但自从那次到大明寺后就没出过门,确实也想四处走走。于是我欣然答应。

全伯赶忙出去准备马车。

正准备出门,别冬疾步从大门口走过来。

“大嫂!你看谁来了!”我朝大门看去,差点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一个穿着鹅黄长袄、梳着两根长辫子的姑娘亭亭站在朱门之侧,一脸聪明伶俐,一脸激动惊喜。

小慢?

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可不正是我家小慢?

“小慢!你可回来了!”我立刻拎起裙裾,匆匆奔过去。

“小姐——”小慢也欢天喜地地大喊着跑过来。

我们紧紧拥抱,小慢高兴得稀里哗啦地哭起来。

“小慢!我的好妹妹!别哭,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帮她擦干眼泪,激动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着她。自从暮春时节分别后,我们已经半年没有见面了。小慢好像长高了一点点,长胖了一点点,脸色也红扑扑的,看起来在洛阳过得很好。元子攸够朋友啊,没亏待我家小慢。

“外面冷,你们快进客厅好好聊聊吧!”天若颜拿着我的狐皮披风来到我身畔,温柔地说道。

小慢慌忙行礼:“见过姑爷!”

我歉然地看着天若颜:“今天,不上街了,好么?”

他眨眨长长的睫毛,启唇一笑:“当然好。你高兴就好,我是无所谓的。”

我心头一暖,感激地看他一眼。

到了客厅,家里一帮人全围住了小慢。这丫头就当时在天府住了有限的那么几天,人缘却好得不得了。

天若颜劝退了大家,把空间留给了我和小慢。

“小姐!姑爷还是那么俊俏哦,好像不那么冷冰冰的了,对你很温柔哇!对了,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休了他吗?我听说你的病被抓走你的坏蛋治好了,可是怎么又回来了呢?”小慢叽叽喳喳的本性是一点没变,一堆问题啊。

我拍拍她的肩膀:“坐下来,喝口热茶,慢慢说。”

小慢听话地坐下。

我也坐下来回答她的问题:“第一,抓走我的人,并非坏蛋。他是宝澜庄的花庄主,人很好,那次是一场误会罢了。第二,是他弟弟治好我,因为他的弟弟正好是葛神医的传人。第三,我为什么会回广陵来,因为我发现休掉天将军是错误的,所以就回来了。”

我说一句,小慢就“哦”一声,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但我说得如此简略,估计她也没完全明白。

我笑道:“听说你一直跟着子攸住在彭城王府,看起来过得不错啊!”

小慢连连点头道:“是啊,小王爷待我很好,子瞻大哥对我就更照顾了!”

“子瞻大哥?叫得这么亲热,就是郑子瞻吧?真是久违的名字啊。”我取笑道。

小慢小脸飞红,好像有点害羞。我心中一动,莫非半年朝夕相处,她对郑子瞻有意?我对那个高大沉稳的“子瞻大哥”,其实印象还是不错的。

小慢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盯着我,压低声音问:“小姐,我过得很好的,你别担心我。我问你哦,你回来,是暂时回来,还是永远住下来了?”

“当然是永远住下来。”不假思索地说完,自己也是一怔。其实内心并没有完全确定呵,但话却已脱口而出。

“可是…”小慢忽然吞吞吐吐起来,“可是…有人知道你回来…很伤心呢!”

她磨磨蹭蹭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

接过一看,竟是子攸的拜帖。

抽出内页,内容是约我见贴后到广陵的翠茗雅阁一叙,不见不散。

“小姐,小王爷天天都惦记着你的身体,四处派人打听你的消息。他听说明思诚公子娶了公主,都担心死你了…我进门之前,他叫我把这个帖子给小姐你…”小慢小声对我说。

我一怔:“是子攸亲自送你回来的?”

小慢忙点头:“是啊,还有子瞻大哥。他们现在就在那间茶楼里等你呢!”

薄薄的拜帖,捏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为何却是心事沉沉?

我定了定神,缓缓道:“小慢,你先坐坐,我去和天若颜说一声再去。”

伫倚危楼风细细

一走进后院,就听见“叮叮咚咚”的琴声。琴音凄婉,哀怨缠绵,不知是什么曲子。

那个天人般的美男,正面容平静地抚着古琴。若不细听,根本听不出他的心潮起伏。

我蹙眉,忧戚地站在门口凝望着他,攥着拜帖的手心,不禁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的目光并没有看我,琴弦上行云流水般舞动的手指却蓦地停了下来。

“去吧!我知道拓跋攸一定会来找你,只是没想到他们今天就会到。”他凝视着琴弦,平静无波地说。

如此说来,他是早知道子攸带着小慢南下了?想起前些日子请他打探小慢的消息时,他表情郁闷地说:“快了,你很快就会和小慢相见了。”那时我还纳闷不知触动了他哪根敏感的心弦。原来如此!

“我算了日子以为他们会是明天到,没料到,拓跋攸是日夜兼程。”他用手掌轻抚着一根细细的琴弦,淡淡补充。

我无语,惴惴立于门侧。

他嗟叹一声,抬头看向我,眼神幽深难测:“我自负消息灵通,这次,却料错了拓跋攸啊。你,去吧!”

“他,只是我的朋友。我——去打个招呼就回来。”我嗫嚅着竭力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他展颜一笑,幽黑的眸子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我明白的。”

翠茗雅阁三楼的贵宾厅门外,郑子瞻已垂手等候多时。见我来了,他躬身问好,然后笑着拦住随我而来的小慢,请我单独入内。

偌大的厅里,檀香缭绕。六张装饰着莲花瓣图案的精致绳床(绳床,即带扶手的椅子)围着一只古朴的大型木几排放。一个身穿绯红色长袍,身材瘦削结实的年轻男子立在窗前,背影透着孤寂、萧索。

听到门口响动,他“霍”地转过身来。

依然是那张微黑的棱角分明的脸,依然是那双长长的目光炯炯的眼睛,依然是那张薄薄的坚毅倔强的嘴唇。

还记得在那颠簸的马车中,他热烈地和我讨论《涅槃经》,讨论治国之道;

还记得他恳切地请求我:“只要白姑娘能不计较我是北方人的身份,把我当朋友。”

还记得在得知我去投奔明思诚后,他真诚地祝福我:“我并未见过天将军,但那位明公子人品高洁,确实和你很般配,祝你和他过得幸福!”然后又嬉皮笑脸地说:“云悠,如果到了建康,明公子再认不出你,你不如和我回洛阳吧!”

还记得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他拉我飞到房顶,把一把大刀舞得光芒闪动,把一段波斯艳舞跳得滑稽不堪…我们一起坐在屋顶看月亮,远离尘嚣的烦恼,安享静谧的月夜。

还记得我莫名其妙中毒后,他是那么焦急伤心,把身上带的所有的金锭子全部放在医生面前,哀切地说:“先生,若能治得这位姑娘的病,这些就都是你的!”

还记得那次花燕归突袭,子攸在烟雾中撕心裂肺般大喊着我的名字…

往事历历,清晰如昨。

我叹息一声:“别来无恙,子攸。”

“我以为,此生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他喜不自禁地跑过来,一把抱住我,有点哽咽地说道:“真的,曾经以为,再也没有相见的时候。”

我轻轻推开他,坐到一张绳床上,示意他坐到我对面。他有点不乐意,但仍听话地坐下。

“我听说你的身体大好了。”他热切地看着我,道:“你被抓走的那天,我就被父亲派出的人马强行带回洛阳软禁在家中。我当时急得都想死了!几次想逃出来找你都没成功!你不要怪我好么?”

子攸,你一直都是这么毫不掩饰对我的关怀。有友如此,是我之幸啊,又怎会怪你?

我笑道:“我明白你的苦衷,不会怪你。听人说,你父亲是为了强迫你娶权臣尔朱荣的女儿才把你软禁在府里,现在你怎么又行动自由了呢?”

子攸叹道:“父亲在五年之前就给我定下尔朱英娥为正妃,我一直不喜欢她,不想娶她。这次父亲派了很多武林高手看着我,不许出府一步。每天就让我在家看看书,逗逗鸟。哪知道,十月初,尔朱英娥自己悔婚了。”

“悔婚?你父亲就同意了?”我不解。这种政治联姻是说悔就能悔的么?

“换了别家姑娘,当然没这么容易。但她父亲是大都督,统领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诸军事,大权在握,太后都让他三分,得罪不起。否则当初父亲也不会那么害怕我拒婚了。”

“尔朱姑娘为何要悔婚?”我有点好奇,笑问道,“莫非,她看不上你?”

“谁知道她满腹曲曲折折想的是什么!”子攸忿忿道,“我和她打小就认识,她原本一心要做我的正妃,还派了个暗人在我身边五年,我楞是没发觉!”

“暗人?”

“是啊!就是我五年前救下的孤苦无依的路采苹!尔朱英娥来悔婚,提出带走路采苹,我才知道这些!亏我待采苹亲如手足,居然一直帮英娥那个死丫头做事!想当年,那丫头才11岁,就这么多鬼心机!气死我了!”

“路采苹是她的暗人?专门向她汇报你的行踪么?”

他无比愤慨地一拍木几:“还不止呢!她命令路采苹只要发现我对哪个姑娘好点,就必须整治得对方生不如死!我那五个侧妃中,我最讨厌的三个长舌妇都活蹦乱跳的,稍微谈得来的两个,一个去年莫名其妙地生病去世,一个一直离我远远的,还整日哭着求我休掉她。”

原来,他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

我顿时了然自己为何会中了那奇怪的“软骨散”。成了尔朱英娥这么一个有权有势又飞扬跋扈的女人的假想敌,不死已是万幸!

子攸歉然地看着我:“你肯定也料到了,你的病,就是路采苹搞的鬼。我真想杀了她,但这几年她确实随我出生入死多次,就杖责一百,让她回都督府了。”

杖责一百,也是很严厉的惩罚了。饶是她身怀武功,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采苹为何对尔朱英娥如此忠心?”这暗人也不是乱选的。

子攸叹道:“采苹其实也很可怜,她没有父亲,她的母亲身体不好,一直靠都督府提供的昂贵药材延续生命。”

我一阵黯然。人生,总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这尔朱英娥处心积虑暗暗监控你这么多年,怎么又突然放弃你了呢?”我很是不解。

子攸道:“我拿她没办法,也对抗不了父亲,就另想了个办法。今年皇上(魏孝明帝)十六了,要广选妃嫔。我几次偷偷派人送英娥那臭丫头的画像到宫里给他,哪知道,皇上还真的相中她了。后来不知皇上怎么和尔朱大都督说的,十月初,她家就上门来退婚了。前些日子,她已经被皇上封为‘贵嫔’了。”

我不由刮目相看:“你倒聪明啊!”

他呵呵笑着:“这下可彻底自由了。”笑罢,他突然古怪地盯着我:“你既然已经休了天将军,为何又回到广陵了?我听到这消息时可是挠破头也想不明白!”

然后,他小声道:“不会是明公子尚了公主,你受了什么刺激了吧?”

我坚决否认:“没有!不许乱讲!”

“那是怎么回事?”他很纳闷。

“这其中的误会、波折,说来就话长了。”我一叹。

“好,那就不说!”他豪迈地一挥手。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叠信。

收信人都是写的我的名字。

“和你分开后,我又担心又着急,也不知你人在何方,写了这么多信,都无从寄出。今儿个全给你!”

我接过来,随手打开最上面的一封:

“相思悠远无从寄,只能深深、沉沉地埋在心底,连回忆都成了一种痛,痛得不堪言说,不敢回首…”

满纸触目惊心的刻骨相思,令我大惊失色。

他对我,果然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的感情。虽然平日里也有所察觉,但我总以为是自己多虑。此刻,纸上情思缠绵如此昭然,我还能再装作若无其事么?

抬头,正撞上子攸情意绵绵的视线,霎时心乱如麻。

我是欣赏子攸,也乐于亲近他,但这是不掺杂男女私情的。面对他的一腔赤诚,我如何婉拒而又不使他伤心呢?

也许,我又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了。

“子攸,这些信,我不能要。”我低低说道,每个字,都如斯艰难。

“为什么?”他有点窘,“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以前,确实不太明白,现在明白了。可是,我不能接受。因为,我已经嫁到了天家,不能再做反复无常的小人!”

“我们鲜卑人不讲究那么多的,就算你嫁过十个人,拖着十个娃娃,我也照样喜欢你!只要你愿意,今天就不要回去,和我走吧!”他无比热切地凝望着我,期待着我的应允。

“我说的,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我是指,我不能再伤天将军的心了,他是个极好的人…”心里真的很乱,想象着天若颜会因为我的离去而伤心,心就开始绞痛起来。

我万分艰难地继续道:“对不起!我不能回报你的情意!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子攸满脸不可置信地瞅着我:“为什么?我的幸福就是你啊!除非你真的爱上天将军,否则我今天就把你带走!”

真的爱上天将军?

我,爱天若颜么?是欣赏,是喜欢,还是真正的爱?心里一阵茫然,一阵抽痛。想起14岁的那个多事之秋,白衣飘飘的天若颜专门赶到枫林之中救我,从那时起,这个天人般的身影就在我的心底深处刻下了烙印。认识的那么多男子,他是最出色的。这两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更让我愿意与之一生相依。这是爱么?应该是的吧?

“是,我爱他。你对我的好,我无以为报,希望你能原谅!”我鼓足勇气看着他,艰涩地说完了该说的话,匆匆奔出房间,奔下楼去。

“云悠!”身后,传来子攸绝望的呼喊,“你骗我!我不信!”

对不起,子攸!我忍住眼角的酸涩,拼命往外面跑去。

暮霭沉沉楚天阔

冬天昼短夜长,回到家中时已是暮色初降,天地一片黯然。

整个庭院异常安静,前后两幢楼都失去了往日的生气,寂寂然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