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人呢?”我问来开门的迎秋。

迎秋小声说道:“你走之后,大哥突然把琴摔了,然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家吓死了,都不敢吵到他,全躲到各自房里去了。”

我的心一沉,头有点晕。

“迎秋,麻烦你把小慢安置下来,我去看看。”我无力地吩咐。

“小姐,姑爷会不会是生你的气?”小慢拽着我的衣袖,忐忑不安地问。

“不会的,你一路跋涉,早点歇息吧。”我拍拍她的手,勉强笑了一下。心里明白,他就是在生我的气。

强作镇定地走向后院,发现这里更是静得宛如亘古荒原,连时间都凝固住了。

轻轻推开厅门,果然看到可怜的伏羲九霄环佩古琴凄惨地躺在门口,几根断掉的琴弦蔫蔫地垂在地上,哀叹着自己不幸的命运。

这是价值连城的古琴。

这是天若颜最爱的古琴。

竟然,就这么毫不吝惜地摔了。

心,莫名地痛起来。

抱起琴,我把它放回原处。试着接上断掉的弦,却是徒劳。

心情,如同傍晚的天空,渐渐笼上无边的黑暗。

步履艰难地走到天若颜的门前,几次举起手,都不敢叩响他的门。

不敢。

不敢呵。

呆呆立在门前,是进也难,退也难。

蓦地,心里涌上一股怒气。今天,我并没做错什么呀!为了他,我还伤害了子攸,为什么要像个小媳妇似的陪着小心!我猛转过身,准备回自己房间。他要生气,就随他吧。

门,却“吱嘎”一声开了。

“你,回来了?”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我顿住身形,默然点头。

“回来——就好。”

毫无预兆地,一双有力的手拉过我僵硬的身子,坚实的臂膀紧紧揽住了我的腰,那冰冰的唇毫不温柔地覆在了我轻颤的唇上。

我瞪大眼,那张异常俊美的容颜就近在我眼前,一双幽黑的美眸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狂肆光芒。旋即,他的舌尖探入了我口中,狠狠地舔舐吮吻…

这突然而至的、放肆狂烈的吻,让我惊异得全身无法动弹,只能无助地任他侵略。在他恣意深缠的吮吻中,双唇愈来愈炙热,呼吸着他灼热的气息,脑中渐渐晕眩惑乱。他拥紧我颤抖的身躯,激荡的情感在两人之间沸腾着,撩乱了我的心。

“唔…不要…”我力图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我只觉身子一阵冷一阵热,一切都难以自主,两人的身躯紧紧贴合…

这样的亲呢,撩动了我内心深处最幽微的、全然陌生且羞于承认的情欲和渴望。我神智迷离,不自觉地攀紧了他,任由那如溺水般的激情淹没了我的神智。

历经久久的沉沦,直到两人无法呼吸了,他才放开我。

浓重的喘息,回荡在沉沉的暮色之间。

怔怔地凝视着彼此,内心深处都有种莫名的东西在骚动着。

我迷离悸惑地望着他,渐渐从那股陌生的情潮冲击中回过神来。

他剔透的雪肤上渲染着似醉的绯晕,眼神迷离,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着我发烫生晕的面颊。良久,他哑声道:“我一向自负能掌握一切,却——无法掌握你,这种感觉,让我好生害怕…”

我呆呆看着他,眼睛却突然泛酸。

他把我拉到怀里,紧紧拥着我,喃喃道:“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度!我那么那么在意你,在意你轻轻的蹙眉,在意你浅浅的笑容,在意你…心里想着别人的好。不要,再让我担心…好不好?”

我颤栗着点点头,静静伏在他怀里,任心痛如绞、泪水奔流。

如果,一切就此恢复平静,该有多好啊!

华灯初上,大家听闻狼烟已解,全部从房里跑了出来,天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吃完晚饭,正准备回房间,全伯忽然从门口拿进来一个精致的乌木金丝盒,说是一位姓元的公子刚派人送来的。

在天若颜疑惑的目光中,我打开了盒子。周遭众人一致惊呼——里面,是一支极为罕见的千年雪参。

雪参下还有字条一张:

“云悠,你如此绝情,必有苦衷。你一走,我就开始在担心你,思念你。我不走了,除非能亲眼看到你过得很幸福。从北国带来雪参一支,下午未及给你,特此奉上。”

我紧张地看天若颜一眼。他的面孔,雪白如纸。

“全伯,送回去。夫人不需要这个。”他冷冷说道,浑身又散发出可怕的煞气。抑或,是杀气?

全伯紧张地搓着手,嗫嚅道:“只怕,来人已经走了…”

“追。”天若颜淡淡道。

全伯领命而去。

十一月初九,未时。阳光惨淡。子攸遣人送来首饰一盒兼字条一张:

“云悠,哪怕你伤我再深,我都不忍心你受伤。总觉得你并不快乐。我愿用我的所有换你一生的笑容。我在蓝溪客栈,如果你有一天想找我,就到那里来。”

天若颜“哼”了一声,道:“送回去。”

来人诺诺而去。

十一月初十,午时。狂风大作。子攸遣人送来狐裘一件兼字条一张:

“云悠,你知道你对我的吸引有多深吗?比江比海比心,我心有多深,就恋你多深。天冷了,注意保暖。”

我心里酸酸的。子攸,你干什么这么傻?

天若颜板着脸,道:“夫人不缺衣服,送回去。”

来人飞奔而去。

十一月十一,申时。雪花又至。子攸遣人送来狐裘一箱兼字条一张:

“云悠,我为之倾心的丫头,我会用一辈子时间追求你, 绝不停歇。你不喜欢我送的狐裘么?我昨天连夜赶到建康,选了一箱给你。我只能用我对你的好,感动你。”

天若颜脸色铁青,对送东西的客栈伙计道:“明天,你再来,我就杀了你。滚!”

来人仓皇逃遁。

十一月十二,巳时。大雪渐止。子攸自己来敲响天家的门。

“我只想对云悠说两句话。就算你杀了我,我都无悔。”他毫无惧色地对用剑指着他的天若颜说。

他昂首走到我面前,虽面容憔悴,却双目炯炯:“云悠,跟你在一起真的好开心,望着你就是一种幸福,多么想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可是,你选择了他。我不怪你,我就在蓝溪等你,直到有一天,你由衷地笑着告诉我——你很幸福,我才会放心地离开。”

他无视天若颜的剑,又昂然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中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压得我几近窒息。子攸,子攸,我有什么好处,值得你如此对我?

天若颜狠狠把剑插入雪里,紧咬的嘴唇渗出血丝。他一言不发,霍然转身,又一次把自己关进了房里。

眼泪,刹那间滚落。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痛彻心扉”。

此后,子攸再也没有来过。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他就在这座城里,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此生,注定无法回报他的深情。因为心中那架感情的天平,不知何时,已倾向了那个冰川般的男子。

十一月十五。阳光灿烂。上午天若颜又出门了,李婶领着四胞胎把家里的被褥全都拿出来享受阳光,家里一派喜乐温馨的气氛。

“小姐!小姐!你的朋友来找你啦!”小慢从前厅蹦蹦跳跳跑过来。

我的朋友?又会是谁?

小慢一把拉住我:“快走啦!就是你在宫里的那个姐妹嘛!”

莫非,是青雪姐姐?心下一喜,赶忙和小慢往前厅跑去。

大厅里,正悠悠喝着茶的红衣女子,可不正是秦青雪么?她身侧坐着的英挺男子,却为何如此面熟?是他么?她和他,又怎会在一起?

正思忖着,青雪一脸激动地放下茶杯,起身唤道:“云悠!你果然回来了!”

“青雪姐姐!”我拉住她的手,“你越长越美了!”几个月不见,她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青雪闻言喜不自禁,她拉过身旁风采卓然的男子,道:“云悠,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这是我夫君!”

“在下杨华,见过天夫人!”

那熟悉的俊男有礼地向我一揖,复又纳罕地说道:“夫人好生面善,是否曾有过一面之缘?”

我抑制住心中的疑惑,笑道:“杨校尉,几个月前,我们确实见过,是在花家的小岛上。”

他面色一白,了然地看我一眼,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你们原来见过的呀!那太好了!”青雪盈盈看向她那高大英俊的夫君,笑着抚掌。

我拉她到我面前,悄声问:“姐姐你什么时候嫁人的呀?”

“我们是十月成的亲,射声营陈校尉和家父是好友,是他上门来帮华哥提亲的。”青雪娇羞地说道,平凡的脸蛋洋溢着媚人的光彩,那是——幸福的光彩吧?

望向杨华,他亦面容平静,想必已彻底告别了过去,在伤痛中重生。

青雪上下打量着我,关切地说道:“昨日我们从建康动身到长水营,在路上偶然听人说你回来了,就折过来看看你。告诉我,你回来后过得好不好?天将军,没生你的气吧?”

我摇头道:“没有。天将军他,人很好的。”

青雪拍拍心口:“那我就放心啦。”

感觉得到,她过得很幸福,所以,也希望朋友们都能幸福。世界真小啊,我的朋友,竟然嫁给了杨华。

“谢谢姐姐关心!”我笑看着她,真心说道。

青雪回首歉然地对杨华道:“华哥,我和云悠妹妹多聊会,你不要嫌闷哦!”

杨华温柔地望着她,柔声道:“你们久别重逢,自当好好聊聊。我就在一旁喝喝茶好了。”说着,端起茶盅,品了一口,赞道:“没想到又喝到这珍贵的乾玄梅雪茶,真是好茶啊!”

乾玄梅雪?家里天天喝的就是这种茶,我还以为是很普通的雀舌呢。正诧异着,送点心来的在春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力!我们这茶外边是买不到的,却不知公子在何方喝过?”

杨华叹息一声,目光飘向很悠远的地方,呆呆不语。

在春抿嘴一笑,也不再问,放下点心又退下了。

心里,忽然浮上怪怪的感觉,却理不出头绪,满脑子都是“乾玄梅雪”。

心不在焉和青雪聊了些生活近况,直到听到杨华朗声道:“天夫人,我们还要赶路,就先告辞了!”方才回过神来。

“已是正午,不如留下来用过午饭再走吧!”我挽留道。

青雪嫣然一笑:“妹妹心意我领了。华哥急着赶回营里,我已经耽误了他很久啦,以后有机会再来看妹妹!”

杨华温柔地看她一眼,对我抱拳道:“天夫人,就此别过。”

正待说话,忽听到外面在春、入夏四姐妹齐齐喊道:“大哥,你回来啦?”

杨华看了青雪一眼,问道:“可是天将军回来了?我们向他打个招呼就告辞吧。”青雪温顺地微笑点头。

夫妇二人手挽着手,对我微微躬身,道声“告辞”,便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杨华却硬生生顿住身形,一双脚仿佛生了根般立在原地。

愿我如星君如月

“冰炎公子!”他不可置信地低呼,眼睛定定看向正走过来的天若颜。

“冰炎——公子?”我不可置信地低低重复,傻傻看向那衣袂飘然的俊挺身影。

却见杨华一脸喜色,蓦地松开青雪的手,疾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天若颜身前,颤声道:“公子!杨华无日不感念公子大恩,未曾想过今日相见!”说着连拜三拜,“咚咚”有声。

天若颜面容平静,待杨华起身,淡淡道:“倘若真心怀感激,你二人就当今日从未与我相见。”

杨华一怔,随即躬身道:“在下谨记。天将军,就此别过!”说罢,拉着青雪急急离开。青雪愕然地频频回首望向天若颜,却被杨华迅速带走了。

“你,就是乾玄门主冰炎?就是《昊天诗集》和《剑北诗稿》的作者——冰炎?”待周围的人都散尽,我闷闷地问。

他眨眨眼睛,淡紫的唇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然后,微微颔首。

“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是冰炎?”我心底无比震撼,受到巨大的刺激。多少次,我向往着能和冰炎公子一起谈诗论琴,却不知这个我最仰慕的人就在身边。

他挑起挺秀的眉,万般无辜地说道:“你和冰炎天天生活在一起那么久都不知道,还来怪我?”

是啊,珠玉在侧却惘然不知,真不是一般的痴、傻、呆、木呵!我暗暗自责。

所有曾经一闪而逝、没有深思的疑惑,全部豁然开朗:一个告假在家的将军,哪里每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商议?哪里有那么多俸禄供我过比锦衣玉食还奢华的生活?又有哪个门派有乾玄门这么惊世骇俗的武功?…

“你从来对我的事,既不关心,也不好奇。”某男又无比哀怨地补充,控诉着我对他的漠不关心。

“我并非不关心!”我着急道,“只是,素来对身边的事情缺乏打探的兴趣,更何况,我觉得没有立场…去管你的事。”声音越说越小。

“没有立场?”他扬起好看的眉,然后释然一笑,“你是我妻子,怎么没有立场?”

妻子?现在,我究竟算不算他的妻子呢?

我睁大眼睛有点无措地看着他。

他一叹,走过来双手扶住我的肩,强迫我正视着他:“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以前是,现在是,一生一世,你都是我的妻子。”

他声音低沉,却语气铿锵。

心中,蓦然涌上潮水般的喜悦,暖暖的激荡在心房。我的夫君,居然是冰炎,那个世人口中容颜超绝的冰炎,文采卓然的冰炎,富可敌国的冰炎,琴艺非凡的冰炎…

“你这么崇拜冰炎么?”他看着我开心的样子,却皱起了眉,“外面把冰炎传得太过分,其实,我就是很普通的人,普通到…”

他压低声音:“普通到你毫不吝惜地把我休掉!”

这件事,是他心中之痛呵。今天,他终于不再隐忍,坦然说了出来。

“我,早就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忏悔了几百回。”我羞愧地低下头,喃喃说道。

他绷着脸,不予回应。

“其实,之前不知你是冰炎,就觉得你已经很出色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继续小声说道。

他继续绷着脸,不予回应。

“你不是说我还是你的妻子么?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好么?”我的声音越来越低。人哪,真的不能犯错啊!我又一次在心中哀叹。

“哈哈哈哈哈!”那人却忽然大笑起来。我诧异地看向他,他一把揽我入怀,笑道:“行了,再说你又得哭了!我早不生你的气了。我说过,我也有错的,不怪你。但是以后,你要多想着我。”

我点点头,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冰炎,是师傅给我起的字。”他温柔地凝视着我,“我故意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总希望你能主动发现,然后来问我。哪知你一点都不在意我的事情,有时我故意跑出去一整天,你问都不问一句我去哪里了。”

我伏在他温热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下一阵歉然。的确,我是世上最最差劲的妻子。

“以后,我会问。可是,不许你嫌我烦!”我把头埋在他的心口,感受着无比的幸运。上天于我,实在是太偏爱了。

午后的阳光充满幸福的馨香。天若颜一边陪我在后院晒太阳,一边向我讲述乾玄门的过往。

二十五年之前,当今圣上任前朝雍州刺史,在襄阳起兵反抗萧宝卷的统治。圣上有一儿时的至交好友令无尘,听闻圣上起兵,便主动提出向圣上提供军需。令无尘出身武林世家,武功盖世,部众甚多,富可敌国,势力庞大,但他堪破红尘,淡然处事。世人只知有乾玄门,却鲜知门主就是令无尘。他有改朝换代的实力,却无起兵争雄的兴趣。经过两年的战争,当今圣上的军队攻入建康,杀掉了萧宝卷,改立萧宝融为帝。不久,圣上正式在建康称帝,将国号定为大梁。战争期间,所有的军需供给全部由天若颜的父亲秘密地与乾玄门接触,令无尘对年轻的天将军十分激赏,谓之“人品卓然,处事超然”,两人虽然年龄相差十几岁,却成了密友。圣上大业既定,论功行赏,首功令无尘却坚持归隐山林,不问俗世。 圣上感佩不已,特赐免死金牌一块,并允乾玄门下的所有产业不纳赋税。

“功高盖主,势力过大,能否相安于帝王?”我忐忑地问出心中的恐惧。设若哪天圣上开始忌惮乾玄门,天若颜可不就惨了?

“是啊,所以师傅退回免死金牌,赋税照缴,以示忠心。好在圣上是半个文人,心怀仁厚,当今太子亦温雅仁善,他们不会做出赶尽杀绝的事情。”天若颜平静地说道。

“如果会呢?”我还是担心。

“为了自我保护,师傅多年来已有部署。他借云游之名,在海外发现退守之岛,目前门内近半财富皆转移岛上。乾坤机变,皆在他老人家掌握中。”他胸有成竹,波澜不惊,看来这些问题都是我多虑了。

“对了,圣上知道你是乾玄门主么?”

他好笑地看我一眼:“当然知道了。从我四岁上山,他就知道。”

“难怪呢,他老人家又封你做将军,又想要撮合你和公主!”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皇上既然同意天若颜娶我,又要在新婚之日把他调走陪公主。现在,一切豁然开朗:他不阻止天若颜娶我,是怕激怒乾玄门主,使他的庞大势力与朝廷为敌;但是,他又想让自己的女儿赢得佳婿,顺便把乾玄门的势力化为皇家所有,所以钦点刚拜过堂的天若颜去保护公主,以期他们日久生情,擦出火花!

他有点不好意思:“这是他一厢情愿啊!我早有媳妇了,怎么会搭理公主?”

我心里一甜,继而又为他担心:“那你这次告假,圣上有没有怀疑你有异心?”

“没有。圣上沉迷《涅槃经》,对国事也淡了。不过我这次告假去寻你,依然代价很大哦!”他笑笑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什么代价?”我小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