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宸看着她，迟疑着问道：“这么说，你全然接受你父亲了？”
卫灵均怔了一下，答道：“我有什么接受不接受的，他本来就是我父亲啊。”说到这里，卫灵均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的音容笑貌，她在襁褓之中母亲便已经去世，偏偏她又体弱多病，父亲亲自照料她，很少假手别人。他以父亲的身份给予她母爱，即便他曾经是江洋大盗又怎样？他还是她的父亲。
“你比我预料中的更坚强。”他如是下结论道。
卫灵均微微一笑，“原来在你眼中我一直很柔弱。”
沈令宸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道：“你本来就很柔软。”
卫灵均此时心绪纷乱，也没注意到他用词的问题。
沈令宸觉得刚才的那个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便强硬地扭回到问题：“你还没回答，你究竟要去哪里？”
卫灵均很不解地答道：“可是我刚才说了，你回绝尘山庄，我继续往北。”
沈令宸耐心地道：“北边很大，你等于没有回答。”
卫灵均蹙眉思忖，要说究竟去哪个具体的地方，她一时真想不出来。
沈令宸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可以跟以前一样去绝尘山庄。”
卫灵均依旧低头不语。
沈令宸为了掩饰自己，又解释一句：“绝尘山庄，连那些人间渣滓都去得，为何你去不得？”
卫灵均沉吟良久，最后方慢慢说道：“我虽然烧掉了藏宝图，也不代表所有的麻烦都解决了。可能会有人不信，也有可能有人来寻仇，还有…总之，我的麻烦会有许多，以前我不认识你，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这一路麻烦你太多。我不想再跟你添麻烦。我可能会回到大漠。”
沈令宸看着卫灵均，眼中似有光芒在闪烁，他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你给我听好了，你的仇人和麻烦越多，我越喜欢。我讨厌简单的人，讨厌平静的生活。”
第二十八章 重回绝尘山庄
沈令宸的这一番话令卫灵均心潮起伏，许久不能平静。
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悄然的变化。这让卫灵均欢喜又警醒。
如果说，他以前坚持送她南下，是为了履行沈梦影对自己的承诺，那么现在他再三邀请自己去绝尘山庄，绝不是因为他的古道热肠，因为沈令宸从来不是一个热情的人。
可是，对方仅仅是邀请她入庄，并没有别的表示。如果她冒然说些什么，反倒显得她多想了。可是此时她又不得不多想，只有确认清楚后，她才能决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
卫灵均斟酌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知道那天云伽南拒绝我的理由是什么吗？”
沈令宸佯作一副不大感兴趣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猜他应该是知难而退。”
卫灵均的心思全部都用来回忆当日的情景，自然没有仔细揣沈令宸的言外之意，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凄凉、自嘲的笑容，低声说道：“他说，一个百病缠身、时日无多的人怎么可能再去拖累别人。——我就是他说的那个人。”一个这样的女孩子，这世上应该没有几个男人愿意接近她吧。
沈令宸一脸诧异，他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不想细想，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探究，他颤声问道：“这个结论是谁下的？”
卫灵均笑道：“大夫说的。”
他飞快地追问道：“是哪个庸医说的？”
卫灵均抬眸望着他，一脸平静地道：“不是一个大夫，是
很多大夫都这么说，包括万紫山庄的万老大夫。”
沈令宸低头，默然不语。
卫灵均以为他也产生了退却之意，心头解脱之余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是有云伽南的拒绝在前，其他人已经伤害不到她了。因为没有期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良久之后，沈令宸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没关系，会找到办法的。”
卫灵均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微微一笑，道：“没事，我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了。我记得有人曾说过，死，是生之彼岸，人无论早晚都会从此岸到彼岸，而我只不过比别人早行一步罢了。”
沈令宸一脸严肃地说道：“可是，在此岸和彼岸之间，还有船夫和艄公。”
卫灵均不禁嫣然一笑，“你是指忘川河上的艄公吗？”
沈令宸认真答道：“不是。”
或许这个问题太过严肃沉重，尽管卫灵均试图用轻松的语调来讨论也没能改变它的基调。之后，沈令宸一直神情严肃、眉头紧蹙。卫灵均再不提这个问题，而且她以为这个提前预警吓退了他有可能产生的绮思。心头不禁大为放松，从而对沈令宸的态度也有了转变。她以为，这一次，他们真的成为了朋友。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时序时初春进入盛夏。
这年的夏天特别炎热难耐，还没到中午，天上一轮炎炎红日炙烤着大地，路旁的树木晒蔫了，连聒噪的知了也不大叫了。卫灵均那如白玉似的脸上晒得通红，整个人像失了水分的花朵一样，蔫蔫地打不起精神来。
沈令宸还跟往常一样，仿佛太阳都不敢晒似的。不过，他主动提出放缓行程，他们只在早晨和傍晚时赶路，其余时间要么在凉快的树林里歇息，要么在就住在客栈里。这么一耽搁，等到他们到绝尘山庄时已是初秋时节。
卫灵均远远地便望见了绝尘山庄那气派非凡的大门，那两头别致而又威武的石虎，不觉心情大好，她笑着打趣道：“你看，这一来一回耽搁了你一年光景，记得下次可别再轻易许下诺言。”
沈令宸本来无所谓心情好不好，不过他见卫灵均很高兴，心情也不由得随之变好，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卫灵均，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唯一对他人许下的诺言是，说几时杀他就几时杀他。杀人之外的诺言，我只许过你一个。”
卫灵均听罢，双眸慧波流动，她一本正经地拱手道：“沈庄主，小女子真是倍感荣幸。”
沈令宸星眸闪烁，嘴角微扬：“算我倒霉，以后再不做这类事。”
卫灵均望着他，还想再说什么。就见沈令宸右手一伸，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卫灵均又是一笑，正要下马，却见沈令宸又道：“骑马进去。”
沉重的黑铁大门缓缓地打开。去年那个总是收麦子的看门人笔直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迎接他们进去。当他看到紧随后沈令宸身后的卫灵均时，脸上的神情才微微有些波动。
更让他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沈令宸突然吩咐道：“庄里的人呢？”
看门人答道：“人都在庄里，他们都知道庄主不喜欢看到他们。”
沈令宸语气一滞，接着命令道：“让他们出来迎接贵客。”
看门人怔了一下才答道：“…是。”
卫灵均忙说：“不必这么麻烦。”
说话间，看门人已经发出讯号。那些黑衣侍卫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极快地集合起来，分成两排站在大门两侧。
他们跟看门人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仿佛一樽樽石像似的。
卫灵均惊讶而好奇地看着他们。她早就听说过绝尘山庄的影卫，他们个个身手不凡，但又跟他们的主人一样，平常神龙见尾不见首。今日她也算是大开眼界。
卫灵均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里的人都喜欢和你一样不喜欢笑吗？”
沈令宸扫了一眼这些侍卫，突然命令道：“你们一起笑。”
两排侍卫愣了一下，最后一齐咧嘴，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声。
大热天的，卫灵均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她连忙制止道：“别为难他们了。”她的好奇心真是太旺盛了。
沈令宸挥手命令他们下去，侧头对卫灵均说道：“咱们进去吧。”
第二十九章 雪仗
除了山庄的影卫，还有一厨子杂工，以及寄住在庄中的江湖侠客们，凡是能走动的都出来了。
卫灵均望了望那些庄客，见还有几个去年一起来的人。他们无一例外全用惊诧的目光看着她。
卫灵均跟在沈令宸身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山庄。
沈令宸的坐骑追风见回了家，高兴得连连向天喷响鼻。
沈令宸本想给卫灵均换个好点的房间，但卫灵均坚持要住原来的房间，他也只得作罢。
沈令宸亲自领着她去那个房间，卫灵均把行李放下。
房内摆设依旧，还是那么简洁清空，除了一床一帐，一桌一椅外别无他物。卫灵均心里欷歔感慨，她走的时候绝没料到自己还没回来，真是世事无常。
卫灵均感慨完毕，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出门去，果然看见沈令宸还在外面等着。
她诧异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呢。”
沈令宸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还没跟我道别。”
卫灵均：“我没有跟你道别吗？那好，我现在就说，沈庄主，再会。”
沈令宸脸一扭，淡淡说道：“这个称呼不好，太生分。”
卫灵均一时语结，她想不起该换哪个称呼，叫名字？不好。叫大哥，更不好。
沈令宸不满地轻哼了一声，牵着追风慢慢走开了，留下一句话：“等你想好了再说吧。”
卫灵均站在原处，瞪着他的背影，觉得他这个人又古怪又好笑。
她看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屋去了。
这些日子一直赶路，她又累又乏，便想小睡一会儿，她在睡前特意端了一盆水放在太阳底下晒着，等醒来就可以洗个温水澡了。
卫灵均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盆里的水晒得温温的，用着正好。她进屋洗了个澡，又随手挑了一件衣服换上。
她换好衣服，就有人敲门说，庄主请她过去吃饭。
卫灵均应了一声，开门随那个侍卫一起过去。
侍卫将她领到她以前没去的一个房间。
房间宽敞空阔，中间一张长条石桌，两张椅子相对而放。沈令宸在桌前等着她，他的目光从她进门开始就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直到她走过去在空位上坐下来为止。
“你终于穿这件桃红色的衣服了。”他看上去很满意。
卫灵均：“…”她真想告诉他，这不是桃红色而是珊瑚红。不过，她知道一般的男人对于颜色的区分都差不多，管他什么正红银红桃红反正都是红色。这么一想，她也就释然了，于是微微一笑并没有纠正他。
她刚坐下就有人开始上菜。菜都是用海碗盛着，连着端上来五大海碗菜。
沈令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卫灵均回应一声，两人开始默默吃饭。
她跟以前一样吃得很慢也很少，沈令宸抬眸看了她两眼，突然问道：“厨子做的饭是不是很难吃？”
卫灵均连忙回答：“没事，我能习惯。”
沈令宸却道：“可我不习惯。”
他放下筷子，对着屋外的侍卫吩咐道：“去重新雇几个厨子，要水准高一些的。”
屋外有人应声答道：“是。”
他又接着吩咐：“再去雇几个侍女。”
屋外的人答应着离开了。
卫灵均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说道：“不用这么麻烦，还像以前一样就行了。”
卫灵均尽管如此说，但也没能阻止住沈令宸，山庄的厨子还是换下来了。
原来的那个厨子十分高兴，直接提了一个猪腿来谢卫灵均：“多谢卫姑娘，我早不想做饭了，老头子我以前是赶车的。因为嫌饭难吃才去做，现在终于要吧退下了。”
卫灵均笑着接下了猪腿，但是看着那条粗壮的猪腿，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吃，最后只好送给了别人。
一向冷清的绝尘山庄这几日是前所未有的喧哗热闹。一批批的新面孔进庄，新厨子新杂工新侍女。
新厨子的厨艺确实很高，连卫灵均这样的都不觉多吃了一碗饭。沈令宸显得很满意，似乎他最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继厨子和侍女之后，山庄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名医和大夫。各地的都有，辽东的，塞北的，甚至江南的，卫灵均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们回庄的当天，沈令宸就发出了召集令，邀请江湖上所有有名气的大夫进庄。沈令宸轻易不会发出这种邀请，他的话一经放出，很多人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情匆匆赶来。
那些大夫轮流给卫灵均号脉看病，卫灵均明知道希望不大，但也不忍拂了沈令宸的好意，每回都积极配合这些大夫。
结论还是跟以前差不多：
“卫姑娘这是先天不足，后天又中了奇毒，虽然及时解了毒，但身体还是受了损伤。”
“…庄主请恕老朽无能。”
“这种病只能靠慢慢养了。”
一个来自江南的白发苍苍的大夫在给卫灵均号脉时，突然目光一闪，问道：“请问卫姑娘跟江南的云家是什么关系？”
卫灵均心头一跳，反问道：“你是问云伽南吗？他、他也病了吗？”
老大夫摇摇头，缓缓说道：“不是他，——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也可能只是巧合。”
卫灵均“哦”了一声，却在心底压了一个疑问。
这些大夫陆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离开。
卫灵均每次都是平静以待，但沈令宸的眉头却越蹙越紧，卫灵均反过来劝他：“多谢你的好意，真的不用麻烦了。”她笑了笑，又道：“我都看开了，你怎么还看不开呢？”
沈令宸严肃地说道：“我就是看不开。”
几百名大夫在几个月间来了又去，随着最后一名大夫的离开，沈令宸的希望彻底破灭，他的心情很不好。突然，他想起万紫山庄的万无云还没来。他忍不住将所有的火气都发泄在这个人身上。
他咬牙道：“这个人好大的架子，我亲自去请！”
卫灵均连忙劝道：“你别。万家父子不出诊。这个规矩江湖上都知道的。何况，我爹早带我去过万紫山庄，没用的。”卫灵均好说歹说，终于让沈令宸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转眼是，秋去冬来。
绝尘山庄迎来了第一场雪。
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雪住日出，一轮红日映照在厚实松软的白雪之上，景致壮观之极。
卫灵均在屋里闷了几日，正要出来活动活动手脚。
就见那个总收麦子的看门人，抱着一摞棉衣，挨个敲门：“发衣服了。”
轮到卫灵均时，那人发给她的是一件纯白的狐裘。卫灵均怔了一下，问道：“每个人都有吗？”
看门人面无表情地道：“都有。”
卫灵均又问了一句：“每年都发吗？”
看门人愣了一下，缓缓答道：“今年麦子大丰收。”
卫灵均好笑地看着这人，她实在不明白这人为何对麦子那么执着。那人似乎不觉得自己的话好笑，他面无表情地继续挨个敲门。
卫灵均穿上狐裘，走出门去。
耀眼的阳光照在白雪之上，亮得刺眼。但是更耀眼的却是一个人。
大概因为今年麦子大丰收，沈令宸竟也穿上了新衣服，他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貂裘。
他就站在那里，但却让无法再看别的。什么红日，白雪，一切都自动退隐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他的身影。
沈令宸对卫灵均的反应很满意，他的脸上带着微微地笑意，看着她发呆，看着她慢慢向自己移动。
那件白色的狐裘很配得上她，衬得她愈发清丽娇美。
她的那双灵动慧黠的双眸此时却有些茫然和迷糊，沈令宸看得心中发软，他轻声说道：“你好像白狐竖着走。”
卫灵均一听他这话，立即还嘴道：“哼，你好像黑熊竖着走。”说完，她又觉得一点也不像，他比黑熊好看多了。
沈令宸双眸熠熠生辉，笑着说：“我生气了，要惩罚你。”
话音一落，一个雪球就随之向卫灵均砸过来。
卫灵均不甘示弱，弯腰团起一个雪球向他扔过去。
沈令宸轻轻地跳开，卫灵均没有砸中。沈令宸挑衅地看着她，卫灵均心一横，下定决心非砸到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