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

第三十章 我等着你

卫灵均追着沈令宸跑了一会儿,脸色白里透红,停下来微微喘着气,沈令宸见她追不上,故意停下来逗引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追不上。”本想放弃的卫灵均又气哼哼地接着追下去。

终于,她手中的雪球砸到了他身上。

卫灵均自以为取得了极大的胜利,开心地拍着手笑了起来。清脆动听的笑声打破了绝尘山庄的岑寂和安静,也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看门人。

看门人揉揉眼睛,自言自语道:“了不得了,麦子地里长稻子了。”

雪地里,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仍在互相追赶。不知不觉中,他们接近了绝尘山庄的禁地——竹林。

卫灵均贪看雪中劲竹的景致,没有注意脚下,突然,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摔倒。忽地,一个身影在她面前一闪,稳稳地挡住了她。两人撞到了一起,他们身体相贴,脸庞近在咫尺,气息相闻。天地仿佛骤然安静下来,无风无声,只余下彼此的心跳声。

两人互相凝望片刻,卫灵均猛地推开他,慢慢站直身体,转过脸说道:“不玩了,我累了。”

沈令宸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卫灵均先是慢慢地往回走,接着突然在雪地上奔跑起来。她越跑越快,仿佛一只白孤在穿越漠漠雪野。

沈令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直将她目送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卫灵均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关上门,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发烫的面颊,再按按怦怦乱跳的心口。她又觉得背上发热,仿佛被灼烧过似的,她烦躁地脱掉身上的狐裘,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心里涌上一股新奇和不安,同时又情不自禁地想逃避。

从这天起,卫灵均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沈令宸。沈令宸派人请过她两回,都被她找借口推掉了。她跟以前一样,跟着寄住庄里的庄客们一起去大堂吃饭,平时就在自己房间里。

几天后,又有人来敲卫灵均的门。

“谁?”她在里面问道。

“我。”

卫灵均开了门,沈令宸站在门口,用那双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卫灵均只得朝他微微一笑,“什么事?”

沈令宸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当然能。”

两人说完这话,同时静默下来,他们好像突然之间无话可说了,也不是无话可说,只是彼此各怀心事揣测,不知道该说哪句好。

就在两人默然相对时,看门人走了过来,他问沈令宸:“庄主,庄外又来了一拨人来投奔,留还是不留?”

沈令宸问道:“他们以前是干什么的?”

看门人道:“他们说正在遭受许多名门正派的追杀。”

沈令宸看了卫灵均一眼,淡淡地道:“那就让他们接着被追杀吧。”

看门人怔了一下,显是很惊讶。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看门人离开后,卫灵均奇怪地问道:“这次怎么没有收留他们?是心情不好吗?”江湖传闻,沈令宸是否收留前来投奔的客人,从来没有统一的标准,听说纯粹是看心情。

沈令宸微微一笑道:“我心情很好。不过,我决定从今天起做一个有名望、有声誉的人。”

卫灵均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誉是什么东西,你在乎过吗?”

沈令宸语气坚决:“从现在开始,我决定在乎它。”

卫灵均:“那好吧。”

沈令宸言出必行,说在乎声誉就在乎声誉。第二天,他就把绝尘山庄里的庄客遣走大半,也是从这天起,绝尘山庄很少再接收新客人。

当第三场大雪降临大地时,新年到了。

绝尘山庄以前是无所谓新年不新年的,但今年不一样了。看门人说是因为麦地里长了稻子的缘故,他们也开始过新年了。

山庄上下也开始大肆洒扫庭除,办年货、贴对子、放鞭炮。卫灵均也跟着忙了一阵子。

新年过后,气候渐渐变暖。无论多狂野的春风,也多少带了一丝温柔,不像冬日的风那般冷冽如刀。

万物复苏,积雪一点点地融化,广袤的大地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意。

这一日,风和日丽。

沈令宸邀请卫灵均去附近的草原上骑马。卫灵均憋了一个冬天,早就蠢蠢欲动,自是欣然答应。

沈令宸骑着追风,卫灵均骑着那匹南行时买的青马。两人一路缓绺并行。

但当两人出了庄子,来到一片辽阔无际的草原时,卫灵均再不愿缓缓而行。她扬鞭纵马,任凭马儿在草原上奔驰。

沈令宸跟在她身后,起初青马尚能和追风并驾齐驱,但时间一长,青马开始体力不支,渐渐落后于追风。卫灵均看得出来,它也是尽力了,并不催赶难为它。

沈令宸疾驰一会儿,见卫灵均没有跟上来,便又折回来寻她。

他端坐在马上,对卫灵均说道:“你想知道什么叫风驰电掣吗?”

卫灵均微笑不语。

沈令宸遥遥地伸出手,用蛊惑的声音说道:“趁着我现在心情好,别错过。快上来。”

卫灵均仍没回答,他两腿一夹马腹,飞驰到她面前,长臂一伸,将她捞到自已前面,见她脸带惊讶,便用略带鄙夷的语气说道:“连这种滋味都没体会过,别跟人说你认识追风。”

卫灵均忍俊不禁,没再反对。

“坐稳了。”他的声音充忙着前所未有的愉悦。

他一声令下,追风昂首嘶鸣一声,撒开四蹄,风驰电掣一般地疾驰而去。

碧绿纤柔的浅草刚刚没过马蹄。风在耳边呼呼而过,天上的白云也在追着他们跑。

沈令宸先是用一只手臂虚环着她,尔后变成实环,越环越紧,她的满头青丝在风中飞扬着,拂在他的脸上,飘进他的嘴里。

他用压抑的声音低低地问道:“你不是用烈酒洗头发了?”

卫灵均怔了一下,回道:“…没有。”可是,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能感觉到他的身躯是滚烫的,心跳强劲有力,她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他那炙热的目光,明亮得像正午的日光一样,让人不可直视。

这一切迹象都让她明白…她不能再装傻了。

可是…

她还没做好准备接纳另一个男人。

她突然说道:“我头晕。”

“晕?那我们停下。”他出声命令追风,追风意犹未尽地渐渐放慢脚步。

两人一马,已到了草原深处。

沈令宸先跳下马,再伸手去接卫灵均,卫灵均强颜一笑,自己跳了下来。沈令宸的双手举在半空中,用困惑的目光看着她。

卫灵均坐在草地上,沈令宸也跟着过来,平躺在她身边望着天上的流云发呆。

良久之后,他出声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谁?”

“你说是谁?”他的话中带着压抑的怒气。

卫灵均这才想起他说的是云伽南。一想起这个名字她的心就不由得微微抽搐起来。真的能忘吗?前世五年的感情怎能说忘就忘。但是不忘又怎样。

她下定决心说道:“我想我会忘掉的,只是我需要时间。”

沈令宸的声音里又带了希望:“没关系,我等着你。”卫灵均心头一滞,她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说出了他的心思。

她生怕是自己的错觉和幻听,便不由自主地转头朝沈令宸望去,沈令宸双目灼灼地凝视着她,故作镇定地说道:“你没有听错。”

卫灵均躲闪着他的目光,说道:“不,你别等我。”

沈令宸眼中的活力渐渐地消失了,他继续凝望着天上的流云,默然不语。

卫灵均又补充一句道:“我跟你说过,我可能时日不多,我怕担当不起你的情谊。”

沈令宸淡声说道:“你担当不起,请问谁担当得起?”

卫灵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只好无力地重复那句话:“总之,别等我。”

沈令宸再次缄默下来,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跟两人初见时一样冷淡:“等不等是我自己的事。”

“好吧。随你。——咱们回去吧。”

说罢,她站了起来,路上她做了决定,她要离开绝尘山庄一段时间。她还有一些问题没弄清楚。

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马儿仿佛也懂的主人的心事,也随之变得委顿起来,回来时无精打采的。

他们到达绝尘山庄的门口时,就看见大门外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

赶车的车夫卫灵均认得,那是云府的侍卫。

第三十一章 新人旧人

云伽南来了。他怎么来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卫灵均怔怔地看着那辆熟悉的马车,还有那马车的特有标记,心中五味杂陈,有惊又喜,更多的则是困惑不解。

沈令宸的手紧紧地攥着缰绳,勒得坐下的追风不自在地叫了两声。他抿着唇,死死地盯着马车。

云家的侍卫微微躬身,说道:“沈庄主,卫姑娘。”

沈令宸冷冷地说道:“绝尘山庄已经不再接收客人,几位请回。”

马车的帘子微微一动,云伽南在里面轻轻咳嗽一声,卫灵均听到这声熟悉的咳嗽声,心中不觉一阵心疼。

她跳下马来,快步走过去,云伽南像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猛地一掀帘子,两人乍然相见,不禁都愣住了。

卫灵均看着他那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容颜,他比以往更清瘦更憔悴些,脸色苍白中微微泛红,虽然已是春天,他身上仍然穿着狐裘。

云伽南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微微流露出笑意,神色似惊似喜,温声叫道:“灵均妹妹。”

卫灵均竭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云伽南神态复杂地看着她,“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说到这里,他看向沈令宸,询问道:“沈庄主,可否容云某进庄叨扰片刻?”

沈令宸扭过脸,淡淡说道:“即便我不容,你也不会立即离开。那就请吧!”

云伽南微微一笑,转脸对仍在发呆的卫灵均说道:“来,咱们进去。”

卫灵均默默地跟在云伽南身后,一路上,她都在想云伽南此来到底所谓何事。

因为有义父义母的前车之鉴,使得她对前世的许多事情都产生了怀疑。

不,她不怀疑云伽南对她有什么企图。可是她怀疑别的。她想起了前来跟她看病的一个江南老大夫问她跟云家什么关系,她想起了母亲的身世,想起前世公公对自己奇怪的态度…

他们三人慢慢地进了山庄,沈令宸在左,云伽南在右,卫灵均走在两人中间。三人各怀心思,神情迥异。

卫灵均把云伽南领到自己住的房间,她低头沉思着,亲手斟茶给他,云伽南一言不发地坐在她的对面,静静地打量着房间的摆设。

卫灵均递上一盏茶,轻声说道:“云公子,请先用茶。”

云伽南微笑着接过茶盏,然后趁势握住了她的手,卫灵均想缩回手,却又被他握得更紧。

他低声叫道:“灵均,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卫灵均收回手,问云伽南点点头,表示自己愿意聆听。

云伽南浅浅一笑,抿了一口茶,开始娓娓讲述那个发生过二十多年前的故事。

“我小时候曾听别人说过,我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姑姑。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也是我祖父的掌上明珠。可惜,她生来体弱多病,一直养在深闺。她十八岁那年,父亲带她去探望一位远亲,不料途中被强人所劫。那伙强人的头领就是…”

说到这里,云伽南望了一眼卫灵均,卫灵均语气平淡,道:“我知道,那个人后来成了我的父亲。”

云伽南微微一笑,问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卫灵均自嘲地笑道:“你来之前,我只知道我父亲曾是漠北大盗。”

其实接下来的故事再寻常不过。说的是一个体弱貌美、倍受父兄宠爱的大家闺秀爱上一个江湖大盗的故事。姑娘的父母家人极力反对两人的婚事,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和世俗的目光,毅然与大盗私奔。母亲因此气病,父亲悲痛之余要与她断绝关系。她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再加上刚好身怀有孕,身体愈发虚弱,产后不久便抑郁而死。她死后,她的家人对那个大盗更是恨之入骨,几欲杀之而后快。后来大盗隐姓埋名,从江湖上消失,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云伽南又抿了一口茶,接着往下说:“后来,祖父听说姑姑生下了一个女儿,心中怜其孤苦,就想接回来抚养。无奈,一直没有打听到、姑父的下落。”云伽南迟疑了一下才用了“姑父”这个称呼。

“他老人家临终前还向父亲说起此事。这些年来,父亲一直没有放弃打听你和姑父的下落。直到前些时候,他听到你当着武林群豪的面火烧藏宝图的事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当即命人去找你。可惜,你已经跟沈庄主离开了。说来也怪我,我要能早点认出你,也许我们早就相认了。”

云伽南大概是想起了他们当初相遇相识的情形,脸上不觉流露出一丝恍惚的笑意。

他那两道澄澈的目光注在卫灵均的脸上,轻声说道:“我们真是有缘。”

卫灵均也有同感,他们是很有缘分,一南一北,万里迢迢,那么多男人,她偏偏就喜欢上了他,刚巧他也喜欢自己。这也不难解释他们前世的婚姻为什么那么顺利,也许公公,也可以叫舅舅,起初是反对他们的婚事的,当他看到自己时,便觉得与妹妹相像,悄悄调查完她的身世便当即应允这门亲事。

只是,前世他们父子俩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自己真相?为什么不肯认亲呢?还有,前世的云伽南娶她真的是只是两情相悦还是因为她是他的表妹?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不禁跟着微微一颤,她迎着云伽南的目光,正要开口询问。云伽南伸出手,轻轻地握着她的手,问道:“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我的气吗?”

卫灵均故作淡然地说道:“你说得对,一个百病缠身、时日无多的人怎好再去拖累别人。我不会生你的气。我只是奇怪,你明明——明明我以为你会不在乎的。”

云伽南的嘴角逸出一丝苦笑,声音干涩低沉:“其实,那个一个百病缠身、时日无多的人是我自己,那天,你推荐的那名大夫来帮我看病,他说我的病是家族遗传的。…我根本不知道你是我的表妹,哪里知道你会和我一样?”

“你竟然和我一样?”卫灵均又是惊诧又是心疼。

云伽南却安慰她道:“没事,我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了。我大概是我们家族的宿命吧。”

卫灵均听他如此说,心中又悲凉又辛酸。但并无太大波动,因为她早已跟云伽南一样,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卫灵均定定地看着云伽南,那个疑团解开了。仿佛阳光吹散了乌云一般,心中渐渐亮堂起来。

其实仔细一想也这明白了,她当时确确实实没有跟云伽南提过自己的病,他又如何得知?再说,以云伽南的修养,即便他真的知道了真相,要以此为借口拒绝她,也会委婉迂回一些,断不会这么直白地告诉她,给她最痛的一击。只是当时,她是当局者迷,原本她可以当场问清楚的。可是,她为了面子和自尊,硬忍着没问。

她低头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自己,我本来想问的,可是又觉得没面子。毕竟我被你当场拒绝了。”

云伽南看着她这副可爱的模样,不由得莞尔一笑,他的手握得更紧些,修长的、微凉的手指包拢着她的小手。

半晌之后,他方用略显难为情的语气轻声说道:“你看,我们已经冰释前嫌了。跟我一起回去好吗?父亲正在家等着我们。”

卫灵均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正色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不是我的身份提前暴露,你们、舅舅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云伽南的嘴唇动了动,迟疑片刻,道:“父亲是有这个打算,因为姑父去世前曾让人送来一封没有署名和地址的信,他说他生前不是一个好人,做过很多坏事和错事,但他想做女儿眼中的好父亲。这么多年,他也做到了。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嘱咐我父亲,如果将来你们有缘相认,请他务必一直隐瞒下去。”

卫灵均突然心中一酸,眼中隐有泪意。前世,父亲费尽心思为她编造谎言。其实,她前世到死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义父义母的真实目的也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卫灵均泣不成声地说道:“我很想告诉爹爹,无论他是谁,他都是我的父亲。”

云伽南也颇为动容,他用衣袖为她拭去泪水,柔声安慰道:“逝者已矣,只要你过得幸福,姑父在九泉之下也心安了。”

卫灵均默默地点点头。

云伽南等她平静下来,又说道:“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卫灵均心中迟疑。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舅舅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不管怎样,她都要先去见一见他。

她说道:“那我收拾一下。”

云伽南笑着答应道:“好。”

卫灵均起身去收拾行李,她的行李不多,也没什么好收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