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头发丝儿都完好无损!”子纾这才把茗月的话转告给大家,又说茗月妈邀请了唐师傅和自家姐弟过去吃顿便饭。

看了一眼唐虞,知道他那性子不爱热闹,定不会去,子妤也摆摆手:“咱们没做什么事儿,还是别让人家破费了。”

哪知唐虞却笑笑:“罢了,若不吃这顿饭,人家岂不是一直要欠着这份儿人情。我晚膳的时候陪你们走一趟吧。”

“真好!”子纾摸摸肚子,乐得拽了一把子妤,撒娇道:“家姐,唐师傅都说了去,你就别扭捏了嘛。”

“是啊,若不是你,茗月早就没了主心骨,这顿饭你当吃。”止卿也笑着相劝。

既然唐虞愿意带着自己姐弟赴宴,子妤也没有再拒绝,捧着热茶暖手,缓缓地点了点头。

“止卿哥,回头给你带半只烧鸡回来。”子纾可是个仗义的,秉着和兄弟要有饭一起吃的原则。但人家茗月没请止卿,只好自己表示表示。

止卿摇头:“人家卖豆腐的,难不成你还点菜,说要吃烧鸡?”

“这倒是......”子纾又是一阵挠头,焦急道:“那,若是没有,我亲自去给你买一只就好!”

瞧着子纾被打趣儿了还不自知,子妤再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一对儿梨涡浅浅,盈盈如菀,看的对面止卿有些挪不开眼。

唐虞也随之一笑,却发现止卿看着子妤的表情有异,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心头一丝隐忧,心想:看来落花并无意,有情的却是这流水。得闲时,定要好生敲打劝解这弟子一番。

......

把茗月妈请客的事儿告诉了赛雁儿,开始她有些不同意,但一想唐虞也要去,正好让子妤趁机打听金盏儿万寿节唱曲儿的事,便同意了。

阿满知道子妤要去赴宴,羡慕的很,专门捉了她焚香沐浴,换上一身半旧不新的淡色鹅黄薄棉袄子,上面细细密密地绣了朵朵碧色小花儿,看起来清爽利落,娇美可人。阿满又将她的大辫子拆下,挽了个鸭头髻,帮她将唐虞所赠的点翠沉香木簪别在一侧。如此一打扮,出落了许多,也显出几分女儿姿色,不再像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了。

被阿满唠叨了一阵子,子妤才得以脱身,理了理衣角,匆匆去了南院和弟弟还有唐虞汇合。

子纾看到姐姐如此打扮,呵呵憨笑:“好姐姐,您是去相亲还是作甚?打扮的这么好看呢。”

“去!”子妤顺手捏了一下子纾的小脸蛋,朝着唐虞灿然一笑:“唐师傅,茗月家就在巷口,咱们走着去吧。”

看到子妤带了沉香木簪,唐虞略微一笑:“走吧,不好去迟了。”

于是一大两小,在冬日的斜阳下,齐齐赴宴去也。

......

茗月家的豆腐铺子就在离得花家班不远的巷口处,每个月茗月妈都要送两担豆腐过来,所以大家对她们家还算熟悉。

没走多久,远远便看到一个白底青边的旗幡,上面写了“豆腐”二字,幡下还立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茗月。

“唐师傅!子妤子纾!”欢喜地朝他们招着手,茗月先前害怕恩人不来呢,此时见到都来齐了,赶忙迈着小腿儿就迎了过去。茗月妈原本在里面忙着,听到茗月叫唤也赶紧把手洗干净一起出来迎客。

虽然是去赴宴,却不好空手而去,先前出了戏班,唐虞随手在街边铺子买得半只烧鸡和半斤牛肉,由子纾提着,见茗月母女二人都出来相迎,便示意他递送过去。

茗月妈果然生的好相貌,面上虽有些菜黄之色,却是瓜子脸,柳叶眉,容貌娇然。身段也窈窕有度,风韵犹存。此时她穿着一身蓝布碎花儿的薄棉袄子,头上绾了个斜斜的堕马髻,插上一直银鱼儿钗子,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很是面善。

看了三人一眼,茗月妈便知这一大两小都是女儿口中的救命恩人,含着感激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上前道:“唐师傅,子妤子纾,快请进来喝杯暖茶热热身子。”

“婶子,这是咱们带来加菜的,拿去热热就能吃。”子纾乖巧地将油纸包递上去。

“呀!这可使不得。”茗月妈忙摆手推脱:“这次是请你们过来吃顿便饭,怎好意思拿你们买的东西加菜,使不得使不得。”

子妤朝茗月眨眨眼,茗月懂了,过去接了烧鸡和牛肉,朝着母亲劝道:“娘,这外面大冷的天,还是先请客人们进屋再说吧。”

“对对对!”茗月妈连连点头,赶紧侧开身子:“瞧我这不懂规矩的,咱们进去暖着先。”

唐虞笑着颔首回了礼,也不客气,领着花家姐弟便迈步进屋去了。

只当唐虞从身前缓缓而过时,茗月妈看到其俊朗如斯的样貌,忍不住脸上微微一红。她十五岁嫁人,十六岁生下女儿之后已经守了四年寡,如今不过才二十六七岁,自打丈夫病逝就在街上抛头露面,接触的都是街坊邻里那些粗汉子,那里曾见过唐虞这样的温润公子,不由得女儿心思作祟,暗想,这唐虞小师父果然生的俊俏无比,好像那戏文里唱的白面公子,傅粉如玉,举止风雅。心下除了两分感激,三分尊敬之外,又多了几分喜欢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心口好像有个小锤子在敲打,竟“砰砰砰”的止不住跳。

章三十八 门前是非

鱼香豆腐、麻辣豆腐、红烧豆腐、脆皮豆腐、口袋豆腐、三鲜豆腐羹,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鲫鱼豆腐汤......这一张半旧破损的桌子上竟摆满了各色豆腐做的菜肴,端的是白嫩鲜香,让人食指大动。

子妤看的惊喜,忍不住夸道:“婶子能将豆腐做出这几种菜肴,真是好手艺啊!”

得了客人的肯定,茗月妈菜黄的脸色下显出一抹红晕,略显粗糙的手指头揪了揪围裙,上头还有两团被油烫了的红印子。

这一方铺子还真够小巧的,只几把陋椅,一张简桌,靠着墙角一张供着茗月爹牌位的香案,再无其他。至于茗月妈的床榻,估计就在那方洗得发白的青布帘子后面,因为子妤已经瞧见了半截床腿儿......虽然清陋,胜在干净。

子妤跟着古婆婆长大,一直住在田间的四合院子里,到婆子去世,也没有如此落魄过。不禁感慨:贫寒人家,也就是如此了。自己姐弟能在花家班落脚已是万幸,也难怪茗月妈怎么都要送了女儿去学戏。毕竟,养个闺秀嫁个好夫君怎么也比抛头露面强几分。

且不说子妤的莫名感伤,茗月见连唐师父对这一桌子豆腐宴席都露出惊讶的表情,顿时心中有些小小的满足,忙甜笑着上前请了三人落座:“俺娘做其他菜不行,但做豆腐可是一把好手,唐师傅,子妤子纾,你们先请坐下说话。”

说话间,茗月已经利落地摆好了杯盏,又拿出子纾给的半只烧鸡和牛肉装盘,看来平素里是经常回家帮忙做家务的,一点儿也不显得生疏。

客人落座,茗月妈笑意也浓了,抹了抹额上因为拘谨而沁出来的细汗:“咱们家好久没这样人热闹了,等我去后院把埋在树下的老酒拿出来待客。”说着脚步轻快地往后头去了,不一会儿就抱了一坛被泥糊满的酒罐子出来,细心地用抹布擦了擦坛口,斟出来一小壶,又将坛口封住,很是爱惜的样子。

五人围坐,唐虞和茗月妈喝的是桂花酒,花家姐弟和茗月因为还没成年,喝的是细碎的麦壳茶。

子妤嗅着桂花酒的甘洌香气,不免有些意动,眼巴巴地看着唐虞杯盏中晶莹的黄汤,咋咋嘴巴:“婶子,这桂花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呢,好香呢。”说着还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显然对那桂花酒的兴趣远远超过一股糊味儿的麦壳茶。

“倒是去年的时候埋下的。”茗月妈也看得出子妤所想,说着就要替她换被子斟酒:“想喝吗?”

唐虞却伸手一拦,朝着茗月妈点点头,示意她不用替子妤斟酒,惹得茗月妈脸上又是一红,有些羞赧地收回了手。

“就尝一点罢了......”子妤嘴馋,可怜巴巴地望着唐虞,想让他就范。

蹙了蹙眉,似乎抵不住子妤露出这样小猫似的表情,唐虞唇角微微一扬,将自己身前的酒盏推到其面前,“只许喝一口。”

子妤愣了愣,看着唐虞的杯盏,想起他先前已经就着喝了一口,怎么会让自己也用他的杯子呢?这也太哪啥了吧!

唐虞却没发现子妤的顾忌,见她愣住,干脆将杯盏一收:“不喝便罢了。”

“别......”最后还是酒虫战胜了内心的那股子尴尬娇羞,子妤下意识地一把夺过那粗陶酒盏,先小心地嗅了嗅,果然甘洌滋味扑面而来,再小心的凑到唇边,轻轻呷下一口桂花酒,顿时一股火辣辣伴着浓烈泥土味儿的液体顺着喉咙滚下肚。

天哪,闻起来与喝起来这感觉也差别太大了吧,岂止是难受二字,让子妤喉咙几乎麻了,连呼吸都没法继续,只能憋着让自己不要呛出来,否则就太丢脸了。

看着子妤巴不得喝口酒,之后又一副喝了毒药的样子,身为弟弟的子纾首当其冲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唐虞看着子妤平时的矜持全没了,俏脸被憋得通红的样子实在难得,也忍不住甩头笑了起来。

茗月和母亲一开始还担心子妤被呛了,见唐虞和子纾都笑得厉害,也随着“咯咯”地捂嘴笑了起来,顿时席间气氛大好,热闹的几乎将这破败豆腐铺子的屋顶都给掀翻了。

正巧,几下不合时宜的“笃笃”声响起,似是有人在敲门。

“谁?”茗月妈收起笑意,有些紧张得霍然起身,怯怯的问了句。

子妤也止住了咳嗽,赶紧喝了口麦壳茶通通嗓子,用衣袖擦擦唇边酒液,埋怨似的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又憋气地看了唐虞一下,也转过头去看到底谁来的这么不合时宜,让茗月妈神色如此紧张。

“是我,老刘!”

门外一声粗粗的答应,听得出来人和茗月妈是极熟悉的。可茗月妈却猛地摇摇头:“刘大哥,今儿个我请了几位客人,不太方便,您请回吧。”

门外顿时没了声,大家都以为这个“老刘”离开了,却没想隔了片刻门上又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安娘,我就想看看你怎么样了。今儿个我才从城外跑货回来,没曾想那个狗崽子竟打了这样狠毒的算盘。本想去县衙疏通疏通,街坊说你今儿个一早就已经回来了,所以......”

听着“老刘”的口气,亲热不说,还夹杂着讨好的暧昧,子妤和唐虞不约而同地都望向了茗月。茗月却疑惑的摇摇头,表示她可不认识这个什么“老刘”。

茗月妈却越听越着急,干脆一把将门打开,露出头来左右望了望,扯了那门口那个脸色焦急的汉子进屋,又将门闩放好:“我说刘大哥,您就别这样了,街坊们会误会的。”

那汉子约莫三十来岁,满脸髯须,眉骨耸的极高,一双大眼睛像铜铃似地上下仔细打量了茗月妈,见她却是安然无恙,这才憨憨一笑:“安娘,你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说着,才终于瞧见了坐在屋中的一桌人。

“刘叔?”茗月仔细瞧了瞧那汉子,觉得有些眼熟,不敢确定地喊了一声。

那汉子见茗月认出自己,也很惊喜:“那时候在老家见你不过才七岁多呢,这么些年过去了,丫头你还记得刘叔?”

茗月终于点了点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看了看娘:“刘叔既然来了,就坐下一并吃个饭吧,这儿都不是外人。”

表情尴尬地摆摆手,那汉子扫了一眼桌上的几人,对于花家姐弟也是憨厚地报以微笑,只是在看到唐虞的时候却明显一愣,随即黑面微红:“安娘,这小白脸是谁?你一直不愿接受我对你好,难道是因为他?”

被这汉子的话给吓到了,茗月妈檀口微张,脸色酱红,明显是又意外又气急,胸口起伏地想要开口解释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是又怎么样,我都说了,你是亡夫的好兄弟,若真想照顾我们孤儿寡母就请离得远远的,还我清誉。你知道那铺头为何要来寻我晦气么?就是因为周围街坊暗地里戳着我的脊梁骨骂,说我把女儿送走好偷汉子......”说到此,茗月妈已经是泣不成声,呜咽地啼哭了起来。

可那汉子丝毫没有所动,却只抓住茗月妈那句“是又怎么样”,双目瞪住她,不可思议地语气又是一通质问:“你承认了?你承认你喜欢这小白脸了?我就说嘛,我对你这么好,日久见人心,连畜生都知道感恩的,你却视我如草芥。罢了罢了,我刘诚今儿个才看清了你这个女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就是一颗硬石头也比你暖和!”说完,这刘诚扭头猛的拉开门闩,气冲冲地摔门就出去了。

屋里的人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镇住了,都没出声儿地看着茗月妈。

茗月妈却抹了抹泪,转头抱歉地苦笑:“对不住,让你们看笑话了,唐师傅......”

唐虞却一扬手,止住了茗月妈的话,起身朝她欠了欠身:“对不起,在下还是先告辞了。”说着摆摆手就往门外走去,只是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身形,回头看着茗月妈:“你可以随口将唐某用作借口打发那人,但请等那人冷静后无比去解释清楚。若你不去解释,唐某会亲自去解释。”说完,这才蹙着眉迈步而去。

咬住唇瓣,茗月妈知道这样的确是冒犯了唐虞,想哭又哭不出来,更加没有任何解释的话语能说出口,只好抬袖狠狠地抹了抹泪。

子妤看到唐虞愤而离席,也对子纾使了使眼色,朝着茗月和她母亲福了礼,也赶紧随着唐虞走了。

章三十九 性本薄情

三人迎着夕阳欢喜地去赴宴,却一前两后踩着月光匆匆地离开豆腐作坊。。

花家姐弟跟了出来,子妤远远只看到前头的唐虞步子显得有些急,修长的身子被夜色勾勒出一条淡淡的影子,拖拽在青石小径上。

子纾呆呆的都发现了不对劲儿,向姐姐身边靠了靠,小声地问:“唐师傅这是怎么了,茗月妈只是一时嘴快罢了,为何如此生气呢?”

“他或许不是生气吧......”子妤有些看不懂这个唐虞:“只是性子太整齐划一,丝毫容不得混淆丁点儿的是非。”

第一的印象中,他是个冰冷严厉的戏班师父,之后接触,才发现他其实性子很温和,对待小弟子们也是色厉内荏,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后来他收了止卿为徒,自家姐弟与其相交颇深,在子妤的眼里,对他的好感也是与日俱增,甚至萌发了几分女儿家懵懂的情愫。虽然理性地克制住,但心中还是对唐虞怀着一些与众不同的亲近感。

如今他冷淡凉薄的态度,让茗月妈显然有些骑虎难下,子妤心中不由得暗暗生出几分不解,伸手按住弟弟,示意他先别管,自个儿跟了上去,只想问清他心中所想。

“唐师傅,茗月妈也是无心,您刚才拂袖而去,岂不是太过无礼了。”

唐虞身形一滞,随即便又恢复了步履匆匆的样子,淡淡道:“你以为我是在气茗月妈拿我说事儿?”

子妤小跑两步才勉强跟上:“难道不是?”

干脆停步,转头看着月光下子妤有些白皙的脸庞,细细的眉眼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孩儿的聪慧。唐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一个小丫头解释,只觉得有些不吐不快,舒了口气:“是因为人言可畏。你们也看到了,那个刘诚喜欢茗月妈,又是个急性子。今晚得了这样个打击,消沉不了几天就会发作。茗月妈是寡妇,寡妇门前最不缺的就是是非。要是传扬出去,我一个男子尚且不怕什么,可茗月妈打开门做生意的,到时候谁会再光顾?若是又惹上那铺头一般打了鬼主意的人又该如何?我让她去找那汉子解释,就是不想累了她的名声。”

说到此,唐虞停了停,摇头一叹,复又转头继续渡步而去,只是步子明显放慢了些,好让子妤跟上:“其实,一开始我就不该答应去。但想着有你们姐弟二人,还有茗月在,应该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看来,还是我考虑不周......”

子纾也小跑着跟了上来,显然听到了刚才他的一番话,脸上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来小家伙心里是极为尊敬这半个师父的,不愿接受他不好的一面,嘟囔道:“唐师父,那是我误会您了。”

子妤听了唐虞解释,却和子纾的感受不一样,蹙着眉,颇有些逼问的语气又道:“那您大可以说出心中所想,却为何要那样的态度惹得茗月妈心酸落泪呢?”

无奈的笑容挂在脸上,可惜背对的子妤无法看见,唐虞的声音带着两分熟悉的冰冷:“若是我好言相劝,她说不定会更加误会。现在她或许会被我的态度伤了自尊,但也比心存不切实际的幻想要好。”说完抬眼看了前头挂着两个橘红色灯笼的花家班,只听得一阵阵喧嚣从里面透出来,回头又看了看花子妤,这才转身直接绕着侧门而去了。

不由得停住脚步,看着唐虞背影渐行渐远,子妤恍然间觉得,这个男子本性还是凉薄的吧。不管茗月妈是否可怜,不管他是否不喜被人当做借口,那样转身拂袖而去,也只是本性使然而已。他看的透彻,知道若好言相告恐怕会真的引来茗月妈的其它误会,如此......也算是断了个不必要的可能而已,并不能算他错。可为什么,自己就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他呢?

甩甩头,把脑中的胡思乱想抛出去,子妤转头朝着弟弟招招手,脸上露出一抹亮眼的笑意,衬着背后的热闹喧哗,笑容让人不禁被一抹轻柔所触动:“子纾快些,咱们还能瞅一眼前院的演出。”

子纾甩着小胖腿儿跑过来,一把挽住姐姐的手臂,探头探脑的往里瞅:“咱们悄悄从正院儿进去,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没关系。”子妤瞧着此时正好来了几个骑马的公子哥儿,门口迎接的小厮正好上前去接了,空出来没人拦住,便拉了子纾矮着身子往里钻了去。

绕过一方两人高的仙人迎客雕花木屏风,戏班前场的喧闹之声便豁然而至,只消一眼,花家姐弟就被这繁花似锦的景象给震住了。

当中一方半人高的戏台子,两个身穿锦缎花裙的戏娘正捏着唱腔“依依呀呀”,正是一出讨喜的《思狐》。两女饰演的玉面狐狸端的是媚态横生,眉眼中流露出的风情仿佛一汩汩看得见的流水,直接沁入人心。

台下围拢而开是一圈圈海棠福寿雕花八仙桌,桌上坐着各色客人,有乡间士绅,也有风流名仕,其间阵阵酒香飘散而出,混合着各色菜肴的诱人滋味儿,把此地勾勒的仿佛人间仙境一般,让人置身其中,丝毫无烦恼忧伤可言。

显而易见,这娱乐场所放在任何一个时空都是这样的,关上门,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法影响他们喝酒作乐的心情。

子纾看得是台下各色客人的热闹,子妤则是看得台上戏伶的演出。

那种优雅入骨,恍若天成的水磨腔调,那种傅粉红唇,艳若桃李的行头装扮......无一不触动着子妤心中对戏曲的那种强烈喜欢,好像周围的喧闹已经置若罔闻,只留下一曲柔软华音犹然在耳。

此时乐音嘎然而止,台下让小厮送上打赏的公子哥儿们络绎不绝,两个戏娘也朝着戏台四方一一福礼谢赏,让子纾舔舔嘴巴,看着堆满铜钱碎银的猩红托盘眼馋不已:“家姐,你说咱们将来能站在台上演出么?”

“演出是一定的,但不是在这儿。”子妤清然一笑,笑里有些复杂的神情。

这些戏伶的演出精彩卓绝,水准之高让人闻之如饮甘醇烈酒,回味无穷。但这些客人却显然落了下品,吃着酒菜看戏,不过图个乐子罢了,誰又会真正细细品看?

在子妤看来,这样的客人是不值得称其为观众的,也是不值得自己为他们演出的。她真正向往的,是在一群懂戏,或视戏曲为真正艺术的人面前表演,那样,才是对自己,对戏曲的尊重。

可身为花家班戏伶,恐怕总有一天要站在这个舞台上,隐去心中不悦才能历练升华吧。

子纾好像看懂了姐姐笑容背后的那一丝无奈,指了指三楼的包厢:“家姐,咱们要演,就在上面演。”

点点头,子妤看了看三楼顶显得有些清静的包厢,里面偶尔传出一两声隐约的唱段,没有喧嚣热闹,虽然也是陪酒作乐,却多了两分自尊,不由道:“希望吧......”

“一定会的,咱们一定能成为三等以上的戏伶!”举起小拳头,子纾小脸上全是坚毅的表情。惹得子妤释然一笑。

章四十 万寿争锋

进入深冬,京城的寒风也愈刮愈烈,偶尔飘雪,更是勾勒出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不出所料,塞雁儿终于忍不住,找来的花子妤,追问她到底打听到了金盏儿准备的唱段没有。子妤也不保留,将从唐虞那处偶然得知的消息告诉了她。

金盏儿果然准备唱《浣纱记》。她样貌柔媚,唱腔圆润,按常理若是扮西施可谓相得益彰,随手拈来。但此曲毕竟有些气氛沉闷,她竟想出个绝妙的法子,易钗而弁,弃西施不演却选择扮作范蠡,将悲情之段隐去,只选了前头的唱段《游春》,好展现初春之下的美好光景,暗喻太后寿如春桃,福泽延绵。

塞雁儿扮东施,金盏儿扮范蠡,两人的想法竟不谋而合,另辟蹊径,倒真个难让人分出上下胜负了。

不过塞雁儿也不着急,想着金盏儿弃了自己擅长的青衣戏却去女扮男装,到时候扮相到底能不能讨还还是两说呢。而自己本来就擅长花旦,这东施演起来定是得心应手,有趣之极,加上子妤贡献的小曲儿民调儿,应该能压了她半分,如此这般反复比较,虽然心中仍然无法确定能赢,但总有几希望,便日日认真地打磨唱段做准备。

子妤得了赛雁儿二两赏钱,回去放在了床下的漆木箱子里,对于自己第一次做奸细的成果还算满意。反正她不去打听,塞雁儿也会让阿满去打听,到时候塞雁儿和金盏儿各凭本事,也不是自己能左右,这赏钱是心安理得的。

安稳的睡了个好觉,第二日起来帮着阿满准备了早膳就赶去无棠院学戏了。下了戏课,子妤又找到茗月,想把昨日之事好生解释一番,免得引起误会。

今儿个茗月的气色极好,穿了一身扬枝绿柳的袄子,衬托地粉脸愈发圆润明朗。她听了子妤细说唐虞的真实意图,憨笑道:“娘昨儿个自责的不行,说得罪了恩人,若她知道唐师父是好心,定会高兴的,我就知道唐师父并非那样无情之人呢。不说这个,子妤,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见茗月眼神中透出光彩,子妤忙问:“什么好消息?”

神秘地一笑,拉了子妤来到角落处避开其他弟子,茗月低声道:“那铺头今儿个一早又来了。”

“什么!”子妤一惊,以为那人又来寻事,可看茗月的样儿又不像受了委屈,又说是好消息,顿时猜到了几分:“他是来赔礼道歉的吧?”

眨眨眼,浓密的睫毛扑闪着,茗月点头:“那铺头一早来,吓得我娘以为他还不死心想来讹诈咱们,正准备拿了尿桶往他身上泼粪呢,谁知到他见状赶紧求饶,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子,抖落出来二十两银子,说是赔礼道歉来了。”

听得茗月一细说,想着那铺头吃亏的样儿,子妤也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他这下可亏了,足足二十两呢,够你们铺子一年的进项了吧?”

笑意更浓,茗月又道:“岂止呢,他说这二十两是赔礼钱,以后每个月还要给二两银子,当做给铺子入股呢。赚了就给衙门担两担豆腐,若亏了,则免了利息,你说,这样的憋屈事儿他怎么能愿意啊,一张脸笑的跟个苦瓜似的,逗得我和娘都不知道该气他还是笑他了。”

“有意思。”子妤估摸着多半是诸葛不逊那小子的主意,不然那捕头怎么可能乖乖就范,想着或许诸葛不逊也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怪异,这个人情下次也得还了才行。

茗月又说等存够了钱就把五两银子还给诸葛不逊,子妤点头,让她不用惦记在心,又说了会儿话才别过她回了沁园早做准备。无他,只因花夷从宫里回来,今日下午便要选出万寿节演出的曲目和人选。

塞雁儿自打知道了金盏儿准备的唱段,心中有了底也没前日里那么着急了,慢慢用过两碗清粥当做午膳,还歇息了小半个时辰,才起身来让阿满和子妤伺候她更衣装扮。

这次扮的东施,塞雁儿故意将脸蛋上的红晕加深,嘴唇涂白,只在当中点了个殷红的小嘴儿,画了个看起来就喜庆有趣儿的妆面。发饰却故意弄得简单了,只让阿满绾了个斜斜的堕马髻,套上一张鸭青色的绣帕,别上两支素钗即可。随即换了一身细棉的油绿色素布衣裳,上面深深浅浅坠了些素白的梅花朵儿,单看这一身村妇打扮就有了几分意思。

“走吧,你们也一并过去。”看着镜中自己的扮相,塞雁儿相当满意,手一招,让阿满和子妤跟上,三人同去了无棠院。

花夷此番从宫里回来,行色匆匆,连身上青蓝色的宫服都未来得及褪去,神色显得很严肃。毕竟这次万寿节不比从前,乃是太后五十九的生辰,男做十,女做九,算起来可是六十大寿,丝毫马虎不得。

此时他端坐高位,看着下首亲徒弟子和几个师傅,喝了口陈哥儿递上的热茶,取下头上的裘皮帽子,这才开口,尖细的声音透着股子疲惫道:“十日之期已到,为师也从宫里赶回来了。你们几个是花家班的顶梁柱子,有何本事都使出来吧,这可是太后她老人家五十九的寿辰,其中的利害关系不用为师多说。”

“师父,大师姐呢?”塞雁儿瞧了一圈儿,竟没有看到金盏儿现身,不由得问道。而她此身打扮也是相当惹眼,扮作村妇却明显流露出两分娇弱媚态,让人一见之下怜心甚起。

摆摆手,花夷对着爱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她昨夜偶感风寒,唐虞已经去帮她施针治疗了,今儿个你们先来,她那边为师会亲自去一趟落园。”

“这怎么行!”塞雁儿神色一凛,她可是要当着所有人好好胜过那个高不可攀的大师姐一次,忙道:“师父偏心,只疼惜大师姐,就不疼惜雁儿了。”说着露出委屈的神色,朝着花夷撒娇。

一旁立着的如锦却有些看不下去了,冷冷一笑:“四师姐何出此言,大师姐染了风寒,若是让她来无棠院岂不是会过了病气给咱们,师父这样做才是完全之法。”

如锦公子今日一身清清朗朗的装扮,看样子便是要扮那范蠡才对,可他擅长的是青衣,若是转唱小生恐怕胜算无多。无奈,太后喜欢拿出《浣衣记》是天下皆知的,若弃了这出本子不唱更加没有机会。这也难怪他说话间有些恹恹的,恐怕对自己能争赢金盏儿也没什么信心才转而扮范蠡,只好顺势出点儿闲气在塞雁儿身上。

另外几个戏伶也随声附和着,塞雁儿只好歇了强逼金盏儿现身的心思,反正她已经笃定自己最大的对手便是大师姐,在场的几个人,除了如锦她还有些顾忌之外,其余并不看在眼里。加上如锦的扮相显然是放弃了唱女角,那就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过病气倒也不至于,就是有些轻咳罢了。”花夷显然也是看着她一身装扮颇有新意,不似寻常青衣或者花旦,趣味之外还有两份别样的风情,点头道:“好了,雁儿,既然你们的大师姐不在,就你先来吧。”

“还请师父指点。”

塞雁儿站出来一步,理了理服色,眼波流转瞥了一眼其余各人,这才缓缓来到当中,捏下一个兰花指,徐徐屈膝而卧......那身段,那姿容,虽不是演的西施,却胜过西施娇媚百般。

仍旧是取自浏阳河的优美小调儿,配上塞雁儿细媚婉转的嗓音,真个将那“东施效颦”演绎的入木三分,刻画入骨,又极迎了万寿节的喜庆氛围,当即便得了花夷首肯,仍未其余弟子的表演不用再看,只需前往落园瞧瞧首徒金盏儿的本事便可立分高下。

章四十一 落园惊艳

细细的雪沫在青石板上并未完全融化,塞雁儿穿了羊皮小靴子,虽是村妇打扮,却比豪门千金还要矜贵几分,左右由阿满和子妤小心地扶着,生怕她摔着了。。

花夷也由陈哥儿好生搀扶,带着塞雁儿和如锦公子等几个得意弟子往落园而去。

落园门口有个粗使婆子在扫雪,见了班主过来,忙鞠身福礼,打开院门,朝着里头吆喝了一声。

塞雁儿看了这一幕,皱皱尖巧的小鼻头:“师父,这落园的活计儿虽不多,但那南婆子毕竟已是老妪,不如拨两个女弟子过来伺候大师姐吧。”

说话间,南婆婆已经从院子里迎了出来,一身素色的棉袄,灰白的头发绾得一丝不苟,见了班主先颔首福礼,这才堆笑道:“多谢雁儿姑娘关心,这落园就老生和姑娘两人住,平日里饭菜都有人送来,打扫院子也有粗使婆子帮忙,其余本就没什么活计儿。而且姑娘喜静,人多了反倒不爽。”

塞雁儿还想说什么,却被花夷挥手打断:“盏儿嗓子好些了吧?”说着跟了南婆子而进,身后的弟子们自然快步跟上。

“喜静!”塞雁儿却有些不满,冷冷哼了声:“也不知道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句话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了。

子妤扶着塞雁儿跟着进了落园,想起前日里的听到的咳嗽声和当晚南婆婆开门时那个尴尬的神色,总觉得大师姐不愿用婢女,或许真有什么隐情。不过这等事情也并非自己可以操心,摇摇头,便也不多想了。

落园的桂树倒是四季常青的,只是油绿的枝叶稍显的稀疏了些。

立在花厅门口,金盏儿青丝高束,披着雪里缀梅的昭君套,一圈儿银狐围脖儿衬得脸庞愈发娇怜可人。身边还有一人,青袍绣竹,身姿挺拔却又略显消瘦,正是唐虞。

远远看去,子妤心中暗叹:这女的清涟映雪,男的雅人深致,倒是一对璧人。想到此,思绪一沉,胸口竟有些发堵。

花夷看了两人也是眼中犹有深深笑意,连连点头,惹得身边塞雁儿又是闷哼一声,心中不满,嘴上暗暗嘟囔了一声“孤男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