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见了花夷均上前恭敬地福礼,又含笑看了众人算作打过招呼。因为金盏儿是戏班的大师姐,唐虞又是仅次于花夷的大师傅,其余人等都主动拱手或福礼。

亲自扶了金盏儿落座身旁,花夷态度愈加温和:“盏儿乖徒,身子可爽利些了?”

金盏儿玉面微动,对花夷的关心也很是感激的样子,点头道:“劳烦师父费心了,今儿个起来,唐虞又仔细针灸用药,已经无碍。”

满意地看了唐虞一眼,花夷才又道:“先前在无棠院已经比试过了,雁儿技高一筹,力压一众弟子。”

金盏儿也瞧了过去,见塞雁儿穿着有趣,面上两颊胭脂绯红如云,知道她多半从意趣入手,避开与自己相争西施角色,从而讨得了花夷的欢心,便道:“如此,我便先来吧,还请诸位师弟师妹多多指出不足之处。”

说着金盏儿已从花夷身边的座位来到当中,纤细的手指拉开了领口昭君套的结绳,当即便露出一身月白锦袍的男装,众人才恍然大悟她将青丝高束,原来竟是要易钗而弁,女扮男装。

子妤早就知道金盏儿今日要扮范蠡,倒也不意外。只是见她女扮男装之下掩不住香娇玉容,更是股无法言喻的绝美气质,心中暗道:单看扮相,恐怕塞雁儿又输了。

南婆婆上前接过外衣,子妤也赶忙上去帮忙关上了花厅的正门和几扇开着的窗户,又从旁边将两个炭盆端近了几分,免得金盏儿受了风寒。

感激地对子妤一笑,金盏儿又回头看了看花夷,收到对方肯定的神色,才开口细细解释:“我备好的段子也是出自《浣衣记》,只是不演西施而扮范蠡。第一次唱小生角色,还请唐虞师父多多指点。”

说完这些,金盏儿收回了笑意,双手交替理了理长衫的袖口,端起神色,檀口微张,已然开始了表演。四周众人也凝神屏住呼吸,齐刷刷的眼神都往金盏儿身上招呼去。

这是花子妤第一次听到金盏儿开嗓,这位花家班青衣第一人,甫一开口,当即就让自己露出了迷醉的神色。

“少小豪雄侠气闻,飘零仗剑学从军,何年事了拂衣去,归卧荆南梦泽云。下官姓范。名蠡。字少伯。楚宛之三户人也。倜傥负俗。佯狂玩世......”

先是念白,这小生所需嗓音虽然不似青衣唱段那样高亢清亮,却有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叮咚柔滑,徐徐入耳,恍若仙音萦绕,一快一慢间一副绝妙的山水画卷展开在了各人眼前。

那易钗而弁的金盏儿一甩袖,脸上表情变幻,仿佛真如一个翩翩佳公子一般渡步乡间,从徐徐念白过渡到了唱词之上:“今日春和景明,柳舒花放,暂解印绶,改换衣裳,潜游田野......正是旭日初升,海上红云万国,东风布暖,湖边细雨千家,其实好游行也。”

这份风致气度,真个把那“倜傥负俗、佯狂玩世”,又堪堪风流倜傥历遍诸侯的才子演绎的淋漓尽致,此时屋中众人已经分不清谁是金盏儿在扮范蠡,还是范蠡幻为金盏儿了。

“行过山阴了。不免到诸曁走一遭。正是为爱溪山最深处。令人忘却利名心......”

唱词一毕,又接了一段念白,金盏儿演到此处毫不犹豫地收了势,见众人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表演之中,笑着用本来的嗓音道:“下面的,就不必一一展演了,不知师父和诸位师弟师妹有何指教?”

此话一问出,大家才从先前绝妙的嗓音唱段中回神过来,不由得面面相觑,表情均是严肃和敬佩。特别是塞雁儿,她没想到金盏儿弃了青衣角色也能把小生演绎的如此活灵活现,无论是身段扮相,还是嗓音唱功,恐怕也比之当年的唐虞也不遑多让。即使是步蟾公子与其相比,也少分少有的灵动清涟之感。

“雁儿乖徒,你可认输?”花夷看向塞雁儿的时候脸色充满了慈祥,似是不忍心打击她一般,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技不如人,自当认输”嘴上虽然这样说,心头不免有些难受,塞雁儿娇花一般的玉容上还是浮出了掩不住的失落神色。

花夷点点头,正准备宣布万寿节入宫演出的人选,唐虞却在一旁突然插了一句:“班主且慢,好像有人对此有话要说。”

说着,唐虞笑意温和地将目光看向了立在塞雁儿身后的花子妤,惹得众人均把目光投向了她。

而从先前塞雁儿自愿认输时,花子妤欲言又止的神情不止被唐虞发现,此时大家齐齐望过来,也疑惑着她这个婢女到底想说什么,竟让唐虞亲自出面拦下了花夷的决定。

章四十二 珠联璧合

屋中众人齐刷刷地看着花子妤,脸色各有不一。.

花夷疑惑中带着些意外,唐虞笑意温和中又有些期许,金盏儿眼神复杂中有些探究的意味,塞雁儿只是粉唇微启,水眸圆睁,不解地看着花子妤。而如锦公子等人则是一脸的轻蔑和讪笑,料想这小丫头胆子也忒大了吧,在一屋子的师兄师姐面前难不成还想卖弄下小聪明,也腹诽那唐虞无知,拦了班主的决定竟想听那个黄毛丫头的心中所想。

见花子妤被各人目光洗礼之下仍旧端端而立,唐虞心中带了赞许和肯定,再次鼓励道:“子妤,你有什么想法便说出来,无人会责怪与你的。”

阿满却在一旁使劲儿拽了拽花子妤的衣袖,怕她当众出丑,又丢了四师姐的脸。可塞雁儿却眼波流转,想着此女一向有些机灵聪慧,说不定真有点子帮了自己一把,便道:“我这婢女生性就比普通女娃要懂事,想来定不会为了莫须有的事情在这儿卖弄。子妤,你说吧,最多让大家一笑了之,不会治你什么罪的。”说着眼神挑了挑金盏儿,似有示威之意。

金盏儿却不语,只是看着花子妤稚嫩的小脸,不由得想起了儿时印象中一个熟悉的人......

被人注视的滋味犹如蚂蚁在脸上爬,花子妤心里头有些不舒服,埋怨似地看了唐虞一眼,可想着自己刚才确实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个好点子可以帮塞雁儿,但那不过是自个儿寻思罢了,并没有要说出来的意思。这下可好,他这一提醒,害的自己被众人的眼光包围,自己虽然挺直了腰板儿,可浑身上下都有些别扭之感。

“子妤,你上前一步,把心中想法细细说来吧。”最后还是班主花夷开了口,语气不急不缓,他对这个小姑娘印象不错,也想弄清楚唐虞为何如此高看这花子妤的那番“欲言又止”。

无奈,子妤只好在阿满不忍的眼光中硬着头皮来到了屋中,朝着花夷福礼道:“禀班主,弟子身为四师姐婢女,刚才确实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出发点只是为了让四师姐也能在万寿节上露脸,若是荒唐了,还请班主和诸位师兄师姐莫要怪罪弟子。”

虽然对自己的法子很有自信花夷会点头答应,但这番话还是要先说在前头,免得到时候没了退路。

点点头,花夷温和地道:“无妨。”

得了花夷的再次首肯,子妤才轻轻地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其实,这一出《浣纱记》也被人唱过千百遍了,想必太后再喜欢,也会听烦的。故而大师姐和四师姐都另辟蹊径,找了不同寻常的角度来琢磨新的唱段。实话实说,大师姐扮相优雅,唱腔了得,却显得太过端正,虽有意趣,却不足以喜庆热闹。而四师姐的扮相喜人,小调一出绝对会让太后喜欢。弟子明白为何班主您会舍了四师姐而选大师姐,因为万寿节不比寻常,容不得半点出错。除了要讨太后欢喜,还要在其余戏班和贵客面前立下咱们花家班的名声。若是剑走偏锋,恐会招来妒忌之人的诟病。因为谐戏毕竟落了下乘,并非大戏班所为。”

不住的点头,花夷细眼也慢慢睁了起来,看着花子妤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分析的倒是全合本人的心意,继续说。”

又忍不住抬眼与唐虞对视,得到他笑意然然的鼓励,子妤信心愈足,清了清嗓又道:“弟子想的是,何不让四师姐也上场。由她扮作的东施和大师姐易钗而弁的风流范郎来一场对台戏,就叫做《范蠡戏东施》。此剧既有大师姐坐镇,味品高然。又有四师姐当做调剂,趣味横生。想来,定能从一众乏味的唱段中脱颖而出。这样,即顾及了大场面的端正态度,又讨得了太后的欢喜,岂不两全其美。”

“妙哉!如此,可算是珠联璧合了!”花夷眉开眼笑,细皮白脸上露出几道沟壑。还不等子妤歇气,一拍前腿:“唐虞,你下来好生琢磨怎么把这一出《范蠡戏东施》改编一下,盏儿,雁儿两位乖徒,三日之内,你们要勤练此戏,并细细打磨所有生涩之处,咱们花家班定要在万寿节上一举成为天下第一戏班!”

趁着花夷兴奋地安排各人工作,子妤悄悄地退下立在塞雁儿身后,长舒了口气,心想这种风头以后还是少出些,免得被如锦公子和那几人的眼神给杀死。

塞雁儿这厢知道自己也能在万寿节上献艺了,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来朝着花夷端正的福了一礼,又朝金盏儿颔首娇笑道:“大师姐,这三日就向您讨教了。”眼底掩不住的得意欢喜之色。

金盏儿倒是波澜不惊地微微颔首,又望了一眼在一边偷偷喘气的花子妤,唇角微微翘起,心道:好个玲珑剔透的小姑娘,以后少不得成为花家班好助益。

这些人里,就数唐虞最为平静,只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子妤,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她,年纪小小就慧?如此,虽不是唱戏的好料子,可心思敏锐,懂得变通,倒是导戏的一块好料子。

有了定论,落园事毕,子妤和阿满扶了塞雁儿回到沁园。

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塞雁儿越看花子妤越顺眼,召了她来到寝屋,从妆几匣子里掏出个小指粗细的碧玉手镯赏赐下去,又好生叮嘱她以后安心呆在沁园,以后多多为其出些好主意,定然会厚待她。

子妤得了赏赐,面上自然欢喜,当即就把手镯套在了细腕之上,可惜晃荡的厉害,毕竟她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还没怎么长肉,只好又取下来贴身放好。

今儿个高兴,塞雁儿又让阿满去厨房备一桌席面,让花子妤请来弟弟一并享用。阿满这下可乐了,自己也能跟着吃顿好的,欢欢喜喜地拉了子妤下去张罗了。

一路上,阿满就把子妤夸个不停,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啧啧道:“怎么一样的半大丫头,就你鬼点子多,胆子也大呢?”

不好意思地笑笑,子妤挽住阿满的手臂,亲热地说:“我就是有点儿小聪明罢了,刚此心中忐忑,好像心都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呢。阿满姐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拍拍心口,阿满也心有余悸地道:“刚才把我着实吓了一跳,生怕你在班主和一等戏伶们面前出了丑。还好,小妮子给咱们沁园挣了光。你不知道,若是四师姐能去万寿节演出,咱们也能跟着去开眼界呢。所以呀,你这次不仅是帮了四师姐,也帮了咱们,帮了自个儿呢。毕竟去宫里见世面那是相当难得的机会呢。”

“果真?咱们也能跟着去开眼?”子妤倒没想这么远,现在知道了,心中真的又惊又喜。毕竟那可是皇宫呢,能去走一遭,怎么也不算白来了这个时代一场。

章四十三 万寿献艺

每年的一月初五是本朝举国同庆的万寿节,因为这一天是皇帝的生母萦祥太后的生辰。。

在花子妤的记忆里,万寿节乃是清国历代皇帝的生辰节日,怎么到了此朝此代竟变作了太后的生辰?不过除了万寿节,还有个帝诞日,想必便是皇帝自己的生辰,但并不举行任何的庆典。听闻当今皇帝很是尽孝,只愿以母生日为万寿之节,着实乃个清明之君。

记忆中,唐太宗皇帝曾有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何以劬劳之日,更为燕乐乎?”想必,这个朝代的皇帝也是个大孝以治国之人吧......

“子妤,今儿个得快些,咱们奉命随侍四师姐,可马虎不得。”屋外的还是黑蓝黑蓝的,只天际有一丝明亮的缝隙。即便雄鸡都还没打鸣,此时却传来阿满精神饱满的嗓音。

也难怪阿满这么早就精神头儿十足。却是,能跟随四师姐进宫,参加万寿节的献艺可不比平常的入宫出堂会,那是世间所有戏伶都梦寐以求的最高舞台,因为在那个舞台之下的观众,是全国最尊贵和富贵之人。只有获得了这群人的认可,戏伶的身价才会骤然飚升,成为一方顶尖的存在。不然,塞雁儿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和金盏儿相争,也不会在花夷要宣布自己失败时那样懊恼,更不会在花子妤替她出了那个“珠联璧合”的主意后欣喜莫名。

毕竟塞雁儿常入宫在太后面前演出,原本没有必要一争。

“来了!”将一头乌鸦鸦的青丝挽在脑后,别上唐虞相赠的沉香木簪子,子妤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素色夹棉袄子,袖口和裙摆处绣了她喜欢的绿萼梅枝,领口一圈银鼠毛将其小脸衬托的清丽非常,平添了几分贵气。这身衣裳是前日里唐虞亲自带她去了街市,花下二十两银子为她们姐弟其置办的。说起来子妤还心疼了好久,这二十两可足够买下自己和子纾一年的白米口粮了,只一身衣裳,也太奢侈了。但唐虞不许,说是要么入宫,要么她们姐弟自个儿留在戏班,让花子妤只得就范。

毕竟要跟着戏班入宫,除了金盏儿和塞雁儿重新定做了戏服之外,花夷亲自发了话,进宫随侍的婢女们也必须得顾着体面,每人拨了十两银子来添置衣裳头面。

踏出房门,见阿满正在准备些干粮,子妤也挽了挽衣袖,上去帮忙。

此番入宫,一行人要在里面住上三日,一直到初五演出完了的第二日才能回到戏班。虽然宫里什么都不缺,但戏伶们在吃食上须极为小心,不能辣了,燥了,凉了,半点马虎不得。所以阿满和子妤天不亮就起来做了几笼桂花香糕、绿豆香糕、红枣糕等物,让塞雁儿这几日在宫里用。虽然寡淡了些,但就着热蜜水吃下去即果腹,又不会坏肚子坏嗓子,实乃最好的干粮。

做完这些,又合着阿满去帮塞雁儿收拾要入宫穿戴的衣裳,收拾等细软。忙东忙西,等天毛毛亮了,两人在大冷的天儿里也活动出了一身的汗,只好各自回屋去又换一身,免得冷风一吹凉了身子。子妤觉得没什么,阿满却连连埋怨,说还好里衣不是新的,不然可就划不来了。

等做完所有的准备工作,两人又伺候了塞雁儿起床,一并跟着用了早膳,正好前头来催,带了两个粗壮的婆子帮忙扛箱子。毕竟是三个人三天的用度,两口大箱子,一口装了塞雁儿的,一口则是合装了子妤和阿满的,单是她们两个也抬不动。

穿着簇新的羊皮小靴子,子妤走在雪地上也觉得浑身暖和,和阿满有说有笑的跟在塞雁儿身后,不一会儿就到了前院,从侧门而出。

此时天也才蒙蒙亮,花家班门口的一条巷子已经停了五辆撵车。

花夷穿了身体面的暗色锦缎棉袍站在最前头,顶上带了个灰鼠皮帽,压的低低的,只露出一双细长而精明的眼,指挥小厮把东西装箱封好。

旁边站了唐虞,也是一身簇新的长袍,仍旧是淡淡的竹青色细水纹,衬得他愈发高挺如竹,神情孤冷。他见塞雁儿姗姗来迟,朗眉微微一蹙:“你们快些,其余人都上车了。”

塞雁儿撅撅嘴,不想理会唐虞,过去挽了花夷的手臂:“师父,让弟子跟您同车可好?”

花夷想也没想点了点头:“正好你大师姐没睡够觉,你陪着师父一路也好。”

没想到金盏儿竟没有上师父的撵子,塞雁儿一愣,心中欢喜,在阿满和子妤的搀扶下爬上了打头的撵车。

“唐师傅。”子妤把两只小手拿到嘴边哈了哈气,甜笑道:“这次入宫咱们戏班都有哪些人去了?”

“放心,班主让子纾也跟去开眼了......”唐虞答了一半,身后的第二辆撵车的帘子却动了,露出个头,竟是止卿:“子妤,阿满姐你们都上来吧,车上暖和些。”说话间,子纾也露出个头,脸上满是笑意。

“去吧,有什么问止卿,这几日都是他在帮我打点。”唐虞也点点头,撩开帘子,上前先给阿满搭了把手,然后轻扶着子妤的腰肢,将她送上撵车。

感到腰上一紧,子妤知道唐虞把自己当做小姑娘并未忌讳太多,但知道那是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脸还是忍不住一红,赶紧用力蹬住横栏钻了进去。

止卿伸手扶了子妤挨着子纾坐下,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刚刚你问师父有哪些人跟去,这次人还真是不少。除了要登台的大师姐和四师姐,还有如锦师兄和文正师兄。”

“他们?”子妤听到如锦公子的名字,有些发汗:“另外两位师兄跟去作甚?”

“子妤,这你就不机灵了吧。”阿满抢了答道:“若只有大师姐和四师姐演出,要是临时出个什么事儿,那由谁来填这个空儿?如锦和文正两个都是一等戏伶,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也好有人补漏不是!”

“原来是替补。”子妤才明白了,扁扁嘴。

“怎么?”止卿看出子妤的不悦:“如锦公子平素是有些严厉,但能随车进宫,你也可以乘机多多讨教,岂不便宜。”

赶紧摆手,子妤连连摇头:“罢了罢了,这几日在无棠院听戏课,他严厉的让大家都没敢喘气。好不容易能入宫避开几日,谁还会主动送上门去挨骂。”

正好此时,撵子的门帘又被掀开了,竟是一身桃红绣裙的红衫儿上来了:“哟,刚如锦公子正站在外面呢,子妤,你说的话他可是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正青着脸上了后面的撵子呢。”说着,眼中透出丝幸灾乐祸,就差捂嘴偷笑了。

子妤想起如锦公子那张脸,心中一寒,不过刚刚也没说他什么,并未在意。倒是这红衫儿自上次挑衅之后便隐隐结下了梁子,如今见她上得撵子,便问:“你也要去?”

自顾挨着止卿坐下,红衫儿理了理裙角:“我是班主的亲徒,自然要去的。倒是你这个跟班儿,也巴巴地跟去了,真是脸皮有些不薄哟。”

暗骂子妤脸皮厚,可是红衫儿不该连阿满也给骂进去,当即便遭了白眼儿:“红衫儿,你不是班主的亲徒么、怎么不去打头的撵子和班主同坐呢?”

一愣,红衫儿有些懊恼:“撵子坐了师父和四师姐已是打挤,自然不方便再多我一个。”

说起来,阿满很久不曾露出这幅倨傲的样子了。面对红衫儿这个小女娃,她可是一点儿也不需要顾及,毕竟她跟在四师姐身边已久,哪个小弟子见了不是恭敬非常的,就这红衫儿仗着是花夷亲徒就屡次摆脸色给她看,自然不会像子妤那般不予理会,便讽刺道:“咱们这儿不止两人,是三人,你难道不觉着挤?”

“你!”红衫儿气恼非常,无奈阿满的身份地位在戏班都有些特殊,不太好招惹。她可不愿离开这撵子。大师姐和另一个女弟子同坐,她素来觉着大师姐不好相处,不敢上去。剩下的,其中一个坐了如锦公子和文正师兄,两人都是男子,更是不妥。其余三辆则是乐师和几个随行打杂的婆子,她才不会自降身份与他们同撵,只好憋着不再多说话,干脆双手一抄,闭目养起了神来。

章四十四 初入皇宫

时值太后大寿,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一种欢庆的气氛之中。。且不说自城门大街到皇城之下的庆仪连接,就连京城的寻常人家门口,家家户户都自发地挂了福寿灯笼,一路彩灯不断,连缀着彩墙彩廊,好一番盛世祥和的景象。

从花家班出发的车队行了约莫三炷香的时间,已然离得宫城不远,此时天色已亮,两边原本的粉墙也用彩绸结成了“寿比南山”“太后万福”等大字,很是耀眼,让露出头来瞧热闹的花子纾惊喜地直咂舌:“天哪,这些绸子恐怕不下千丈喲,若是换成银子,不知能值多少。”

“土包子!”红衫儿被花子纾吵醒,嘴上虽然不屑一顾,可心里还是痒痒的想要看一看外面的热闹景象,便凑了过去,用手肘捅开子纾两寸,一双凤眼目不转睛地凑到帘子缝隙处东看西看。

“切,还说我,真是脸皮厚。”子纾自诩男子汉,自然不想与这红衫儿一般计较,上次家姐也诚心劝诫过自己要忍让,便道:“你看你看,我自让你。”说着一抖手,准备放下帘子,却在那一刻面色一变:“咦!”

“咦什么咦?”红衫儿蹙眉,顺着子纾眼神望去,只见街边一个茶铺门口立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身宝蓝的锦缎绣袄子,领口是一圈雪白的裘狐围脖儿,一头乌鸦鸦的青丝只梳了两条黑辫子坠在胸前,没有一点儿装饰,却愈发衬得其小脸光洁如玉,眉目清秀含隽,端得是个小美人儿。只是两颊颇有些异样的潮红,让这个看起来身份富贵的小姑娘显出一丝病弱之态来。

“哼,年纪小小,见了貌美姑娘就挪不开眼了,真不知谁教的。”红衫儿抓住机会,自然要打趣儿这花家姐弟一番。

“家姐你看那丫头是谁!”

谁知子纾却不理会红衫儿,指着街边那小姑娘,可惜撵子行走速度如初,只是呼吸之间已经离得那小女孩远去不少,子妤凑过去也只瞧到了一眼,愣道:“是那个刁蛮小姐。”说罢埋怨似的瞪了子纾一眼,心想亏得坐在车上,不然这家伙说不定又凑上去惹祸了。

“怎么?你们认识那小姐?”红衫儿瞧着花家姐弟面色有异,疑惑地问了问,可总觉着他们姐弟俩不可能有那样身份尊贵的朋友吧。

“哼!关你何事?”子纾只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心里正烦着呢,挥手答了,语气颇为不敬。

柳眉微蹙,红衫儿扁扁嘴:“真是个莽夫,不知礼。”

止卿和阿满对望一眼,都有些闹不明白子纾所指是谁,反正撵车上呆着也是无聊,便纷纷看向了花子妤,想问个究竟。

无奈,子妤只好将姐弟俩生辰之日所遇之事寥寥数言说了出来。止卿等人才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毕竟听起来那丫头是个蛮横又不讲理的千金小姐,子妤姐弟没吃亏都算好了,还是少为招惹的好。

一旁的红衫儿听了却心里暗自埋怨,想那女娃怎么不把这个讨厌的花子纾给拘了去,真是可惜了。

......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撵子停下,阿满瞧了瞧外头,神色一凛:“终于到了吧。”

“都下车接受盘查。”车外一声冷漠的高喊,顿时悉悉索索之声不绝于耳。阿满也示意止卿等三个小弟子赶紧下撵。

一下来,冷风没个遮挡地便吹了过来,子妤捂住脸,过去伸手帮子纾带上瓜皮帽,侧身往前一瞧,却是心神一怔。

此时,朝阳东升,映照出眼前一方巨大的朱红漆门。

这宫门之上,人脸大小的铜门钉粒粒闪耀,当中螭兽头状的铺首赫然从当中凸出,猛兽怒目,露齿衔环,再加上两旁身穿铁甲的两队御林侍卫,一股皇家的威严气象顿时环绕而生。而巨门则是被嵌在一片更加巨大的红墙之上,高至百丈,两边延伸而出,根本看不到尽头,不知其包围的皇城到底有多大。

收了眼,前世里毕竟是去紫禁城游览过的,子妤除了觉得此地建筑恢宏之外倒并无其他想法。可身边止卿和子纾还有红衫儿就不一样了。

止卿脸色大变,薄唇紧抿,眼神闪烁地盯住那方城墙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而子纾则是激动地很,手舞足蹈间紧紧地拽住了子妤,指着那高耸入云的城门有些说不出话来。红衫儿站在一旁,表面上也是一句话也不说,可眼中却明显的闪过了一丝渴望和野心,仿佛面对的并非层层宫墙,而是她未来名伶之路的一个踏脚石。

其余人等也闭口不言,就算曾跟着入宫的,此时见了这恢弘的场景,感觉心中震撼依旧。

班主花夷在最前头,正和一个侍卫说话,半低着头,塞了一袋钱给对方,又说了不少的好话。那侍卫点点头,一挥手:“男的站右边,女的站左边。”语毕,一群待命的侍卫和几个宫女顿时将花家班的车撵包围住,开始搜身盘查。

正当口,一个红漆绿油顶的撵车徐徐驶来门口,那侍卫挥手,让手下暂时别管花家班的盘查,迈步过去询问这方独撵:“可有通行令牌?”

赶车的是个穿了皮袄子的髯须大汉,只见他从怀里一掏,丢出一块玉牌:“喏,且看仔细了。”

那领头的侍卫一把接过,对着阳光一瞧,上面篆刻的一个“薄”字隐隐有圈光晕显出,顿时面色一凛:“属下参见薄候!”说着单膝跪地,标准的武将问候姿势,脸上有着浓浓的尊敬之意。瞧着态度,若不是宫中侍卫不跪外姓,恐怕这侍卫早就双膝跪地再加三个响头了。

“薄......”子妤在一旁看得仔细,忍不住问身旁的阿满。

阿满也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止卿却低声说了句:“薄候乃是镇守西北的边关之将,此人是太后亲侄儿,身份非同寻常。”

“这样的大人物,怎么就一个小小的撵车?”子纾一听是打仗的,眼睛一亮,却疑惑的挠了挠头。

“呀!我知道了!”一旁的红衫儿突然捂住嘴,闷声道:“里面做的不是薄候,是薄候的二夫人和薄侯的千金。”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子纾明显不信,子妤也抬眼看着红衫儿,面带询问。

压低声音,红衫儿面色得意:“前日里青歌儿师姐无意中曾提及过,这次薄候二夫人带了女儿入京,一方面给太后祝寿,一方面给那个痨病女儿求医呢。”

“咳咳!”前头的花夷发现这边的动静,表情严肃地盯了众人一眼,大家赶紧埋头闭口,不敢再议论什么。

那边领头侍卫一直目送薄候撵车入宫,这才一招手,一群人又回来了,一一开箱检查,又搜了戏班众人的身,确定没有任何不妥,那领头的侍卫又仔细看了花夷的腰牌,才大喊一声:“放行!”

“多谢!”花夷神情一松,示意大家赶紧整理一下东西,都上了撵子,随着一位侍卫往西边而去。自然,薄候身份和花家班不同,人家走的是正宫门,他们得走侧门。

西边的侧门应声而开,花家班的车队鱼贯而入,这才算是真正进了皇宫。

章四十五 常乐常乐

宫里规矩大,除了主子其余人等一概只准步行,不许乘坐撵车。。所以花家班上下都从撵子上下来了,由侍卫领着,花夷打头,规矩安静地前行着。

亏得能步行,一路走来,弟子们也四处打望着,那个新鲜劲儿就不必说了。只是宫里头显得极为静谧,来来往往的宫女内侍均行色匆匆,只做事儿不说话,显出不同于一般的紧张气氛。

毕竟还有三日就是太后寿辰,宫里除了需要准备从一月初五开始接连七日的寿宴,还要将各色装饰物品备齐,零零总总的事情都要赶在万寿节之前将一切都弄得妥当。

入了内廷,侍卫将花家班交给了内务府派出的管事,此人姓冯,平时就专管宫里的戏曲杂艺等事务,四十来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尖声细气,花夷尊称他为冯爷,两人一路上交谈甚为密切,应该很是相熟。

他看了看紧跟在花夷身后的金盏儿和塞雁儿,颇为满意的点头:“我说花班主,只要你们戏班子里一日有这两位姑娘在,其它戏班儿就别想超了去啊。”

“哪里哪里!”花夷自谦地拱手福礼,眼珠子一转,探问道:“听说佘家班的水仙儿这次唱主角儿,冯爷可曾听过唱的是哪一出?”说着手里悄悄塞了个拳头大小的钱袋子过去。

着冯爷熟门熟路地笑纳了花夷的“表示”,细小的眼睛眨了眨:“说到底,这天下的戏班子哪个不知道太后喜欢哪一出?难道还敢不唱这个来讨了寿星的欢心?”

两个反问其实就是答案了,花夷笑着点点头,又和那冯爷继续套问其他的事儿。

车撵到了内廷的外围就无法再继续行进了,花夷让四个跟随的粗使婆子卸了撵子上的箱子到手扶板车上,由内侍帮忙推着,改为步行往里走。

打从跟着花夷进入宫门,子妤才发现,他们一直在边缘行走,绕过了主宫城,并没能真正看到内廷之中的繁华无度。饶是如此,这皇宫里的肃穆气氛也让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有金盏儿和塞雁儿还有跟在花夷身后的唐虞神色如常,想来是经常入宫的缘故。

最后,冯内侍带着一行人来到了专供万寿节演出各家戏班落脚的一处宫殿,门口已经停了不少的撵车。

此殿名为“常乐”,空高肃穆中显得有些古旧破陋,但丝毫掩饰不住甚为皇城宫门一员的雄伟大气,磅礴厚重。听说此宫曾是一位前朝不受待见的妃嫔所住,远离主宫,确实可怜清冷。后来那位妃嫔去世,此殿也就废止了,让内务府拨了做临时处所,供进宫演出的艺伶们暂居。

此殿正好分了东南西北四个跨院,当中的主殿花厅和前后极开阔的内廷院子,只稀疏地生了几棵古树,参天的绿意在冬日里也丝毫没有被打压下去。树下头的野草也长得旺盛,簇高簇高的依着墙头。

院子已经住下了一些杂艺伶人,不多,大概有二三十个,另外佘家班和陈家班也陆续来了,均和花夷打了个照面,大家寒暄几句并各自退下。

花家班被安排在正北的院子,后面连了个杂院儿,正好可以堆放道具箱子和烧水烹茶什么的。这方小院儿尚算开阔,围着个天井,四周有整八间厢房和两间暖阁,花夷、唐虞、金盏儿、塞雁儿、如锦公子、文正各自占了一间,阿满和子妤紧挨着塞雁儿住了一间,红衫儿和随行的青歌儿一间,止卿和子纾一间,剩下的四个粗使婆子正好挤了在最后一间。这样安顿下花家班十来口人倒也不显得拥挤。

等拾掇好要连住三日的屋子,天也才完全的通透大亮。大家就着刚烧开的热水合着窝窝头又吃了一顿早饭果腹之后,花夷才又召集众人聚在他的屋子,开始安排着几日的事情。

这三日的重心就是得让金盏儿和塞雁儿再仔细磨合磨合,务必到了正式登台的时候确保不会出什么纰漏。另外,花夷督促如锦和文正两个把新戏学会,练会,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安排红衫儿等几个随行的低阶弟子每日该怎么练功还是抽出时间来继续。剩下的其余人等则要负责伺候各人的茶水,涮洗衣物等等。至于唐虞,则让他全权负责各项事务,因为花夷得趁这个机会在宫里奔走,该拉拢的关系一个也不能漏掉。

眼看着天色还早,花夷安排好了便让大家回屋各自休息睡个回笼觉,整顿车马劳累。

阿满带着花子妤进了屋子,看着那雕花的红漆柜子,步拔大床,还有当中嵌了一整块花白大理石的八仙桌,咂咂嘴:“听说这常乐宫早年废弃,所以专门拿来安置临时进宫演出的艺伶。可看看这些家俱把式,那一样摆在外头会差了?就是这把半旧的小凳子,也是花梨木造的,得值二两银子呢!”

子妤倒对这屋子没什么感觉,只看了看桌上放置的小火炉和青瓷茶具觉得很有两分清雅。推开窗户,瞧着红墙之上露出的一片天空和半支树丫,总觉得有些憋闷。

看来,这趟入宫之行现在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不过是被关在这个常乐宫的一角罢了,哪里有什么机会增长见识看稀奇,还不如在花家班里的时候那般自由。

或许看出了子妤的想法,阿满放下叠好的衣被等物,替她斟了杯热茶递过去:“喏,拿去,你不是最喜欢喝茶么,这宫里备的茶可香了,可不是你那止卿师兄的碎茶末儿能相比的呢。”

接过茶盏,果然是叶片舒展完整的茶叶,懒懒地漂浮在杯底,汤色黄绿,没有一丝碎叶飘上来,惹得子妤释然一笑:“也是,这宫里头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可是,阿满姐你说让我跟来开眼,长见识,若都被关在这常乐宫里,恐怕也没什么好学的吧。”

“笨!”伸出指头戳了戳子妤的眉心,阿满也自顾斟了杯茶,饮下一口,神色无不陶醉的说:“也就这三日咱们全呆在这儿,等到初五那天,可都要跟着去紫宸殿候着,到时候,什么世面也都见了。”

“果真?”子妤终于来了一丝兴致,眉目放光地问。

得意地点点头,阿满伸出五根指头一一算来:“至少咱们得随着四师姐去伺候左右,这妆面,戏服,吃食,茶水,哪一样能假于人手!咱们自然要寸步不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