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妤这下可放心,想到止卿和弟弟,又问:“那止卿他们呢?也能去吗?”

阿满也凑到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笑笑:“你以为班主干嘛找这些个小弟子跟来?自然是要从小就培养他们。这培养嘛,见见世面,免得以后登台怯场则是最重要的,那当然得跟去啦!”

“原来如此。”子妤才明白了为什么连红衫儿都会一并入宫,原来是因为花夷要从小让他们习惯这样的大场面。看来子纾也颇受器重,能与红衫儿止卿这些一流的低阶弟子一并让花夷入眼,已是不易。

阿满铺了床,向着子妤招手:“行了,早上起的太早,大家都睡回笼觉去了,咱们也休息休息,等会儿午膳的时候还有好些准备工作要做呢。”

子妤却有些睡不着,打开门:“阿满姐,你休息,我去找止卿和弟弟说会儿话。”说着悄悄关了门,往隔壁房而去。

章四十六 师姐青歌

这三天倒也过得极快,眼看明儿个就是万寿节了,常乐宫的气氛也随之逐渐紧张了起来。.

杂耍艺人们占了中庭的大院子,几乎没日没夜的练习着,生怕到了正式场合掉碗或者掉杆儿什么的。三家戏班的院子倒是大门紧闭,不过“依依呀呀”之声除了一日三餐和后半夜打更之外,就从来没断过,看得出大家都丝毫没有松懈地在进行最后的演练。

这期间,花夷几乎都在外头奔走,除了打点内务府的各种关系,又拜托冯爷给膳房那儿送了些好处,让他们给花家班送来的吃食格外小心些,免得让戏伶吃坏肚子等等,总之忙的不可开交。

反观子妤,每日练功吊嗓子,这几日到过的异常轻松舒服。毕竟塞雁儿日日和金盏儿磨合细节,也没什么需要她伺候的,有阿满一个也足够了。

用过晚膳,子妤照例裹紧棉衣到了止卿和子纾的屋子里吃茶说话,一进门,看到红衫儿也在,身边还坐了另外一个得了班主钦点跟来的女弟子,名唤青歌儿。

青歌已经十三,翻了年就快满十四岁了,天资聪慧,嗓音清亮,刚升了六等戏伶,约莫再练上一年就能去戏班的前院登台了。她容貌生的很是秀气,细眉细眼,红唇一点,尖尖的下巴颇有些见犹怜,身姿也纤弱绰约,扮起闺秀青衣来很是合适,暗中被称为大师姐金盏儿的接班人。

同样身为花夷的亲传弟子,与红衫儿的倨傲嚣张很不一样,这青歌儿性子显得温和有度。来时,因她陪着金盏儿坐在另一辆撵车里,与花家姐弟和止卿没什么交流。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大家都熟悉了不少,这青歌儿也时常过来吃茶说话,打发闲散时间。红衫儿好像挺巴结这个小师姐,也时常随了一并过来。

“家姐,你快过来坐,青歌儿师姐在讲那薄侯千金之事呢。”子纾挥了挥小胖手,白白圆圆的脸上透出憨甜的笑意。一旁的止卿也顺手斟了杯热茶递给子妤:“给,加了你喜欢的干桂花。”

“多谢。”子妤朝止卿一笑,转而看向青歌儿,却发现她盯着自己和止卿看了又看,水眸微垂,眼底似有半点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

“青歌儿姐”,红衫儿斜斜瞥了一眼花子妤,见身旁的青歌儿不说话了,用手碰了碰:“你刚刚说薄侯的千金得了痨病,可是真的?”

青歌儿这才收回不自然的眼神,浅笑轻吟道:“都说一如侯门深似海。那薄侯的二夫人刘氏名唤桂枝儿,当年可是名震江南的戏曲名伶呢,艺名小金雀儿。秦淮河畔有谁不曾听过她的一曲《恨锁情》。只是她不过才红了两年,只十七岁的年纪就匆匆被薄侯纳为妾,听说第二年就替候爷生下个千金,取名薄鸢。若是再生个小侯爷,那今后就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可因为难产而落了病根,身子骨那叫一个弱啊......听说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叹了口气,这青歌儿说着话就像唱戏似的,声音婉转动听,犹如叮咚泉水落在玉盘之中:“可惜啊,薄小姐如今才整十岁,上头只一个十八岁的哥哥,整个侯府哪个不把她如珠如宝般的宠着!可惜,听说半年前突然被发现有不足之症,日日咳个不停,也是个病秧子。这不,薄侯实在拗不过二夫人的性子,才许了她带女儿来京城寻寻名医。不过希望渺茫啊,毕竟太后一连遣了三个太医亲赴西北给薄小姐诊治,天下之大,哪里那么容易遇见神医?”

子纾听了,心里也泛起酸楚,流露出同情样儿:“可怜的姑娘。年纪那么小就要到处求医问药,真幸苦。”

“也不见得。”红衫儿听完了,皱皱晶莹的小鼻头,嘴角的红痣微微随着唇瓣一挑:“亏得她生在候门,若是普通人家,哪里能花那么多时间和银钱为她治病。好在这咳症反正也不会要了命,好生将养着,只是比常人幸苦几分罢了。”

“哼!”子纾一听,扁扁嘴:“没点儿同情心。”

红衫儿此时倒显出两分成熟来,讪讪道:“同情?咱们都是戏伶,谁来同情咱们?没爹没妈,若是让我选,宁愿一身的病,也要和那薄鸢一般出身在候门,至少死了也有人伤心。”

“别这样。”青歌儿轻柔地伸出手来搭在红衫儿的肩头:“师父待我们如同己出,周围又这么多师兄弟师姐妹的,说起来,比那些贫寒家里的孩子倒是要强上不少。”

青歌儿糯糯的声音很是宽慰人,红衫儿恢复了娇娇艳艳的笑容,点了点头,腻在她旁边:“师姐最好了。”

子纾和止卿也颇有好感地看向了青歌儿,心底都觉得此女不错,性格温和,对待任何人都轻言细语,这个红衫儿平素里得罪的师兄妹不少,她一点儿不介意的与其交好,实乃不易。

可子妤看着青歌儿的笑意总觉有些假意做作,不像是发自内心,不免留了个心眼,觉得此女多半心机深沉,并非是表面如此温和恬然的。随即一想,她怎么样也和自家姐弟没什么关系,懒得多做猜想,也就没太在意,自顾斟了茶。

嗅着杯中漂浮的金桂香气,子妤清秀的眉眼此时仿佛眯成了一条线。正好对面的止卿抬眼,就像看到了一只小猫,迷糊慵懒,让人只一眼也会同样陷入那种放松的姿态当中去。

......

到了晚膳时间,阿满过来催了,子妤只好告辞,带着子纾过去一并吃饭。青歌儿却让婆子把晚膳端到止卿房里,说她和红衫儿两个人吃着没什么意思,人多也热闹些。

止卿那性子,平素喜静,也不怎么和其他师兄弟们相交,但此时却没有拒绝,只送花家姐弟到门口,又回去陪了青歌儿她们聊天。

回头看着紧闭的屋门,子妤蹙了蹙眉,想起青歌儿看止卿的眼神,心中有些不纯洁地暗想:多半止卿被人家给看上了!也是,多好的相貌啊,再过两年,比起如锦公子来一定也不遑多让。平时他冷冷淡淡的,那些师姐妹们还不敢太过接近,如今见了他随和闲时的样子,这青歌儿定然会动心吧?

子纾走了两步,回头看自家姐姐盯着屋门发呆,便问:“家姐,你愣着做什么?”

“走吧,听说今儿个有红烧鱼。”子妤回过头来,婉然一笑,拉了弟弟的手回屋。

谁知刚走到门口,姐弟俩就听见里面传出阵阵抽泣之声。子妤和子纾对望一眼,推门而入,果然是阿满垂着头坐在桌子旁,清秀的脸庞上泪珠子止不住的往下落。

“阿满姐,你怎么了?”子妤一惊,赶忙从袖兜里掏出张手绢儿去替她拭泪。

子纾也看的一愣,小胖手拍拍阿满的肩膀,安慰道:“阿满姐姐,你不哭了,谁欺负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子妤忙道:“慢慢说,有什么事儿都慢慢说,别哭坏了身子。”

狠狠的一抹泪,阿满总算止住了哭泣,面带委屈的看了一眼子妤,呜咽道:“还不是南院佘家班的那个水仙儿。今儿个晌午,她派了个丫鬟过来,说什么要我过去说说话叙叙旧。想着当年咱们一起学过两年戏,有些交情的份儿上我便去了。结果禁不住她好言相劝,我竟说漏了嘴,告诉了她咱们准备唱一出《范蠡戏东施》,不过我还是存了个心眼儿,没把大师姐易钗而弁,还有四师姐唱东施一角的细节告诉她。但看她那样儿,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明显是有所图的。等我回来,东想西想,总觉着不对劲儿,又主动过去,让她看在昔日姐妹的份上莫要让其他人知道咱们花家班排的戏。结果她说已经告知了班主佘人贵,还说我自己出卖了戏班反倒上门来求她保密,简直可笑可悲,把我骂了一通就赶了出来......”

说到这儿,阿满忍不住又抽泣了起来,可怜一双清亮的眸子蓄满了泪水,整个人都蔫儿了下去,失了主心骨一般,神情慌乱:“要是被班主知晓,我......我一定会被赶出花家班的啊,子妤,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章四十七 紫宸寿宴

嵌了大理玉石的桌上摆了御膳房送来的晚膳,三荤两素一汤。。?只是这许久过去,早已冷却了。一旁的阿满止不住的抽泣着,泪水“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滴。

子妤先劝了弟弟离开:“子纾,你先去找止卿把晚膳用了,这儿的事儿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

知道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子纾乖巧地轻轻拍了阿满的肩头,用着甜糯酥软的声音道:“阿满姐,我和家姐都不会告诉别人半句的。你放宽心,别多想啊。”说完,这才耷拉着脑袋离开了。

给阿满斟了杯茶递过去,子妤又过去用热水拧了张帕子过来替阿满擦脸,顺带又把门给闩上了,免得突然有人进屋,看到她这副花脸生疑。

“若是被班主晓得我泄露了万寿节演出的内容,一定会被赶出戏班的,子妤,你说我该怎么办啊。”阿满哭着哭着嗓子也有些哑了,眼睛红的像个枣儿,脸也哭花了。

给阿满擦赶紧了泪痕,子妤想了想,仔细问道:“这事儿,除了我和弟弟,阿满姐你没告诉其他人吧?”

摇摇头,阿满想也不想便道:“我可不敢给别人说,只是见了你,心中忍不住就一股脑儿的倾诉了出来。”

“嗯”子妤心中有了主意,握住阿满的手:“你放心,此时既然其他人并不知晓,我和子纾也绝不会胡乱捅出去的。等过了万寿节,此事便罢,想来师父也不会知道的。”

“可是......”阿满也从先前的慌乱逐渐恢复了心神,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后怕道:“那水仙儿知道,佘大贵也知道,万一......”

抿抿唇,子妤神色严肃,思虑了小半晌,复又摇头:“既然水仙儿从你这儿套了话,除了告诉佘大贵,应该不会传扬。毕竟她从前是花家班的人,若是被人知道她利用旧情,恐怕背后也会被戳着脊梁骨骂她没良心。所以,佘家班那边应该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泄了密。咱们这儿守口如瓶,熬过了这几日就好,别太担心。”

浑身一个激灵,阿满越想越觉得后怕,迟疑的点点头,只盼着佘家班知道便知道了,不会打什么坏主意,这万寿节一过,也就什么事儿都了了。

可事实,真会如心所想么......

等安慰好了阿满,菜也凉了,子妤端了到后院儿又重新热了一下,劝着阿满好歹吃了些,又用凉水帕子替她敷了下红肿的双眼,勉强看不出来才一起又去了赛雁儿的房间里伺候。

一夜忐忑,第二日天刚毛毛亮的时候,花家班众人就已经起了。

今天是一月初五,万寿节晚宴花家班被排在压轴出场,大约是戌时末刻。时间尚算宽裕,花夷亲自又看了一遍金盏儿和赛雁儿对戏,挑出几处不尽人意的地方又磨合了一下,想要务必完美无缺地一举得满场喝彩,这才不枉花家班上下忙活了近一个月。还有,因为紫宸殿在准备寿宴,所有戏伶一律没有机会去踩场子,所有只有照着内务府给的图,估摸着大致的位置和舞台宽仄,权当彩排了。

怕登台前出什么岔子,金盏儿和塞雁儿只用了早膳,午膳用几片糕点和着蜜水送服,虽然寡淡了些,倒也稳妥。因为晚上要表演,戏伶按惯例是要空腹的,所以过了酉时,就连糕点和水都不能再沾了,免得临时想要出恭,误了时间。另则,戏班众人都要前往紫宸殿做准备,那儿虽然都备好了茶水糕点一类的,但现场必然是忙的不可开交,根本没时间吃东西,所以四个粗使婆子给不上台的一人煮了一碗面,摊上两个鸡蛋,以防把大家给饿晕了。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登台,冯爷又亲自来了,让常乐殿的众位艺人列队拍好,由六个内侍领着往紫宸殿而去。

子妤因为塞雁儿拿掉了一支珠钗,走到半路又折回去,落在了最后。从屋里赶紧寻了那钗,等出了北院儿的门时却远远看到一袭雨过天青色的一个锦袍华服公子在前,迈步渡过门槛的时候,人走倒是远了,却掉下张香帕。

快步跟了过去拾起,子妤刚想开口叫住那人,却一眼瞥见那香帕的一角绣了几只葱绿的水仙叶儿,上头还有一朵蕊黄的花儿,再拿到鼻端一嗅,一股子淡淡的脂粉香味钻入鼻息。

难道......

这背影的主人子妤还是认识的,正是那如锦公子。可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掉下女子的香罗丝帕呢?子妤迟疑间来不及多想,只把那香罗帕揣进了袖兜,匆匆跟上了队伍。

一路上穿过层层宫墙,这才算真正进入了皇城的内廷,眼前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一一展开,冬日里也犹有绿意的花园庭院数也数不清经过了多少个,行了约莫三炷香,才在一方恢弘无比的宫殿前停下。

子妤压下心头的疑惑,心神也被眼前这皇宫内院的景致给吸引了过去,因为太后生辰,这紫宸殿几乎被彩灯给妆点的犹如星宫一般辉煌明媚。就连斜斜的夕阳,也已经在这宫殿面前失了颜色。

殿门口有现搭的老星献寿台,呈九级,由全国征请而来的百名老人各执金寿字,层累而上,口喊各种福寿祝词......步步而行,众人越是仔细打量,就越被这内里的繁花盛景所震慑。待得进入殿内,扑面而来的喧哗热闹跟是非同一般。

开阔达百丈的中庭摆满了红漆圆桌,初略一数,参加寿宴的不下千人,其中除了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之外,还有各国来朝时节和民间请来的高寿老人们。而中庭两边的开阔处,隔了十步便是一个彩台,上面同时表演着各类歌舞杂艺节目,其内容多为神仙祝寿故事,喜庆祥和,将整个殿内气氛烘托出一种无比伦比的繁荣胜景,端的是锦绮相错,华灯宝烛,霏雾氤氲,弥漫周匝。

至于散落在其间的一株株植物,则是专程从江南暖处日夜兼程运来的,小如蟠桃、长生花、一统万年青,也无不刻意求其吉祥之义。

这样的热闹景象,只一眼,也足够让这些未曾见过如此世面的戏伶们惊讶地合不拢嘴了。不过子妤好歹再世为人,虽然心中震撼,神色略有兴奋,却恰到好处,没有露出其余戏班弟子们那种的呆傻样儿。

因为来之前唐虞曾再三交代,凡是花家班弟子,进入紫宸殿之后严禁喧哗惊叹,就是看到天仙下凡也要闭口垂目,不得失了花家班的颜面,若有腿肚子抽筋瘫软着,回去是定罚不怠。所以连子纾那毛躁小子也没有太过兴奋,小脸倒是憋的通红,步子一点儿没乱的赶紧跟上了,生怕回去挨柳条。

除了一饱眼福,子妤还把注意力放在了前头端端而行的如锦公子身上。

先前捡到的那方香帕分明是女人的,可是却从他身上掉下来。而那香帕上的水仙花儿绣样,怎么看怎么想也觉着有些蹊跷,总让她联想到了佘家班那个妖娆放肆的水仙儿。

而这一联想,子妤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眼皮子也跟着不停的跳。

果然,前头佘家班的人正要进入另一间后殿侧屋候场,那水仙儿却在进门那一刻偶然回眸,扫了一眼花家班这边,看位置,岂不正好是那如锦公子所站的地方!

子妤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不知这此万寿节的演出,是否能真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花家班能如愿以偿技压其余两大戏班,还是会横生出什么变故来?

章四十八 蛛丝马迹

紫宸殿前厅的气氛热闹高涨,觥筹交错间乐音喧闹之声不绝于耳。。?相比较,后台侧殿的气氛却显得严肃而紧张。

各家戏班都闭门在屋子里做最后的准备,上妆,换戏服,戏伶背念台词,一丝也马虎不得。算起来,陈家班已经演过了,不好不坏,得了二百两的赏钱,算是不错。此时正好是佘家班在演出,听曲子不外乎《汉宫春》和《遶池游》,还是唱的一出《浣纱记》。就是太吵了,离得也太远,花家班这边实在听不太清楚到底唱的啥。

花家班的屋门“笃笃”地响了两声,推门进来个身穿宫服的小内侍。俊脸白皙无渣,一双眼睛滴溜溜的透着股子机灵,他一开门瞧见花夷,赶忙闪身进去,打了个千便凑到了其耳边,絮絮低语起来。

原本屋子里各人都在忙着做准备,也知道这小内侍是花夷给了冯爷一些好处,让其往来报信儿的。可看着花夷脸色在那内侍的低语之下渐渐变得有些奇怪,不一会儿就咬着牙似乎压制着惊怒,大家也就停下了手中的事儿,齐刷刷地看向了花夷那边。

“多谢小刘哥儿提醒,一点儿小意思,您空了卖茶吃”,说着,花夷从身边的匣子里取出个个十两的银元宝直接塞到了那内侍手中。

那小内侍一喜,赶紧往怀里一踹,还好那靛蓝的太监服里面套了层棉夹袄,不然肯定肚子上要突出一块来。他又低声给花夷说了几句话,这才退下了。

门关上,唐虞蹙了蹙眉,让大家赶紧各自做事儿,渡步到花夷的身边:“班主,可是前头有什么变故?”

暂时没有答唐虞的话,花夷抬眼望了一下眼众人,眼神里有着琢磨的意味,仔仔细细地在每个人脸上都扫了一圈,虽然大部分人表情都有疑惑,可惟独正在给塞雁儿整理衣衫裙角的阿满有些奇怪。

只见她不时的抬头望一眼花夷,发现花夷的脸色不对后又赶紧埋头不敢与其对视,同时伺弄衣裙的手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呼吸也连连加重,似有心事,整个人看起来都焦虑异样的感觉。

花夷眉头愈发紧锁,一手推门,“唐虞,我们到门口说话。”

闭门,左右看了看并无闲杂人等,花夷才压低声音道:“刚才那内侍过来报我知道佘家班所排剧目,竟......竟也是一出《范蠡戏东施》。由那水仙儿扮东施,另一个女青衣易钗而弁变作范蠡,与咱们所排之戏立意完全一样。”

任这唐虞平素的性子再怎么波澜不惊,一听花夷之话,顿时俊颜一变,眉头揪起,又惊又疑地问:“班主怀疑,有内鬼泄露本班机密?”

有些不情愿的点头,花夷神情有些黯然:“这个时候,追究是谁泄密也已经不重要了。还有半个时辰左右就该我们上场,若仍然唱那一出戏,必然被人诟病乃是抄袭。但若不照着这一出排好的戏上去,结果就只有一个,被佘家班打的一败涂地,拱手让出这京城头号戏班的牌子。之后,要再夺了回来,几乎无望了啊......”

唐虞严肃深沉的俊容之下隐藏了一丝不可查的锋利神色,此时脑中也飞快的转着,想要快速找出一个解决方法来:“班主,不是还有一个时辰么,咱们试试看能不能挽回败局。”

花夷也只好勉强的点点头:“走吧,得进去告诉金盏儿她们这个变故,集众人之所及,看能不能找个变通之法,挽回败局。”

......

此时,屋中的气氛有些凝重而慌乱,众人听了花夷所言,面面相觑间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再排一出比之《范蠡戏东施》同样精彩的剧目出来,这样的担子就算房子啊平素里,也是既不可能的,更何况时辰一到就要登台演出,那种压力,真如热锅上的蚂蚁,又叫人怎么能静心定神下来!

看着花家班众人的神色,花夷强忍住心头的怒意,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沉缓地开口道:“大家都仔细掏心挖肺地想想,一炷香之后把点子说出来。”

唐虞也开口道:“大家暂时不必焦心,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其中拿半个时辰想新的点子,半个时辰排练,应该来的及。另外,若是出了可采纳的好点子,班主刚才也应允,给予五百两的赏银,无论是谁。”

“五百两!”子妤愣了,粉唇微张,和子纾互望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浓浓的渴望。

不自觉咽了咽喉咙,子妤原本心中就觉得此时蹊跷。按理,水仙儿是昨日才骗了阿满过去,套出的内容不过是一个‘范蠡戏东施’的名字罢了,就算知道金盏儿易钗而弁,塞雁儿扮作东施,也不可能如此快速的就把他们原本准备好的戏文给改了,还一模一样的。除非,泄密的并非是阿满,而是......

想着,子妤强压住心头疑惑,悄悄地看了一眼如锦公子,但见他朗眉微蹙,半垂目似在仔细琢磨什么,但唇角却隐隐上翘,明显含着一丝微笑。这下子妤心中愈发肯定了,也没做停留,轻步走到唐虞的身边。

唐虞感到袖口异动,侧身看到子妤俏丽在身边,水眸顾盼着,似有话要说,便道:“子妤,莫非你这么快就想到了好点子?”其余人也抬眼望着子妤,有期待的也有疑惑的表情。

摇摇头,子妤尴尬的一笑,摆摆手:“大家别误会,我怎么能这么快想到好点子,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问问唐师傅罢了。”

说完这句,其余人等便也不再理会她这边,只有那如锦公子盯着子妤看了一眼,眉头不易察觉的蹙了蹙。

“唐师傅,可以借一步说话吗?”子妤轻声道。

点头,唐虞向着花夷询问了一下,这才带着子妤推门而出,来到了屋外。

此时已经表演完毕的艺人来来往往,喧哗声从前殿不断传来,特别是佘家班的人也已经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子妤左右看了看,毕竟要说的事儿极为隐秘,四处看了一圈,却没有合适说话的地方,一咬牙,扯了唐虞的衣袖:“咱们到那儿去。”说着,带了唐虞来到一方四人合抱的巨大梁柱之后,正好和江南过来的杂耍艺人们堆放道具箱子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夹角,再加上梁柱顶垂下了一方明黄色的绸帘,正好可以把他们两人的身形完全遮住,即便佘家班有人路过,也不会注意此处有人说话。

拉了唐虞进来,子妤露出个头不放心地又四下瞧了瞧,发现没人注意,才把绸帘扯过来盖住两人。

此地本来就窄,加上一个蒙头而盖的绸帘,唐虞不易察觉地微微蹙眉:“子妤,你到底要说什么,也不用如此保密吧。”毕竟对方是个姑娘,虽然年纪还小,可这样单独处在这个密闭的环境里,还考得如此之近,唐虞怎么也心中升起了一股异样和别扭。

子妤只想着如锦公子的事儿,倒没什么在意两人这样有些太过亲密和不妥,觉着安稳了,才把先前在南院捡起来的香罗丝帕掏出来递给了唐虞:“唐师父,您看这是什么?”

疑惑地接过香帕,唐虞将其抖开。一眼便瞥到了那水仙儿花的绣样,又凑到鼻端轻嗅,顿时脸色一变:“这香帕是......莫非是水仙儿的?”

“嘘!”正好这时外间传来两声议论,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子妤神色一凛,赶紧伸手捂住了唐虞的嘴唇,侧耳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要命的是,来的这两个男子竟是杂耍班的,听对话,是前殿演出的一对玉碗给碎了,要重新翻一对儿过去顶替。

这下唐虞也愣住了,感觉子妤的小手在自己唇上,温热间那股细腻柔滑的触感是那样明显,赶紧拂开了她的手,一把将其拉了到身后藏好。

倚在唐虞的背上,子妤悄悄抬头往上去,这才发现他的身子并没有看起来那样纤弱,目测了一下,嗯,好像肩膀还是挺宽阔的......想到此,子妤忍不住又双颊发热,玉牙咬了咬唇瓣,提醒自己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听见外面的两人似乎找到了东西,步子渐渐远离,唐虞也松了口气,扭过身子面对着子妤,因为身高的关系,倒没察觉她双颊的一抹红晕,低声问道:“你从哪儿拾得的?”

看来唐虞已经笃定这香罗帕的主人就是水仙儿,子妤忙答了:“是我亲眼看到从如锦公子身上掉下来的。”不过心中有些疑惑,又反问道:“您怎么知道这帕子就是水仙儿的?”

将香帕迅速踹到怀中,唐虞眼底闪过一丝冷漠和厉色:“亏得那水仙儿惯用这水仙花的香粉,此罗帕上的味道和绣样都直指其主。倒是如锦,没想到他竟是内鬼!”

说完,唐虞看了看子妤,神色恢复了一丝柔和:“此事你千万别外传,班主也怀疑是有内鬼。先前还不知道谁人才是罪魁祸首,如今,可算找到了线索。现在先别捅出来,等渡过这个难关,班主再秋后算账,定叫这内鬼乖乖受服。”

有了唐虞,子妤心中也就踏实了许多,展颜一笑,露出两个水水的梨涡,看的唐虞一愣,别过身去将绸帘掀开,两人寻着时机也就回了花家班的屋子。

章四十九 峰回路转

关上门,也将外殿的喧嚣忙碌也挡在了外面,只剩下花家班紧张和凝重的气氛久久不散。.

很快,一炷香的时限便到了,花夷看了看众人脸色,心中也明白,再想个比现在更好的点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还是沉缓地开口道:“各人若有好的想法便提出来吧。”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金盏儿吐气如兰,略微一叹:“师父,不如我还是换回女装扮作西施吧,和雁儿唱一出东施遇西施的戏。虽然少了意趣,好歹不会落了下乘。”她是戏班的台柱子,大师姐,这时候少不了要率先开口。

听了金盏儿所言,花夷并未立即评价,只略微颔首轻点了点下巴,才抬眼道:“其他人呢,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

塞雁儿抿了抿唇,她素来不喜欢琢磨这些戏文,扮作东施这个点子还是花子妤给出的,自然没什么好主意,嘟囔道:“师父,不管扮什么我都会好好唱,只要能上场就行了。”

其余弟子更是面面相觑,半晌没了动静。

“唐虞,你说呢?”花夷见这些弟子确实没法子想出更好的点子,只有把希望放在了唐虞的身上。

其实唐虞心中也没什么谱,只好道:“禀班主,在下认为金盏儿的提议未尝不是个办法,虽然可能争不过佘家班的立意,但咱们戏伶的水准却能弥补这一缺憾。相较而言,应该还有一争之力。”

得了唐虞的支持,金盏儿感激地朝他一笑,对方却并未入眼,只是略微颔首,谨守礼数而已。

“罢了,为师也知道在一炷香想出个妙点子实在不易......”

“师父,弟子倒是有个好建议。”

正当花夷准备妥协,如锦那厮却凤目流转扫了众人一圈,唇角微翘,似是胸有成竹地张口大声道。

“噢”,花夷精神一振,白面微动地看向如锦:“且说来听听。”

俊朗的面容之下带了一丝沉稳,这如锦公子的眼底一闪而藏着半分狡黠,只见他渡步而出,捏起兰花指微微一跷:“既然佘家班演了范蠡戏东施,咱们花家班就来一出范蠡点西施,可好?”

花夷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如何点?”

如锦若然一笑,虽是一身男衫,也没有傅粉换装,那姿态却已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三分媚态:“大师姐仍旧扮作风流倜傥的范蠡,四师姐也仍旧扮作那有趣的村姑东施,只消加了弟子的戏份,扮作西施,演一出真假西施戏范蠡,岂不妙哉!比之佘家班还多了真正的西施一角儿,场面上不输半分,反倒多了些妙趣。而且弟子本身就是青衣行当,这一出《浣纱记》也熟记于胸,不知演过了多少遍,定能胜任这西施一角儿,不负师父所托。”

此一番言罢,花夷看向如锦的眼神没有掩饰的多了几分欣赏,仔细斟酌间连连点头,但仍旧想要征询一下唐虞的意见:“你看如锦此法可行否?”

唐虞看着如锦,心道这便是他处心积虑的最终用意吧!

能在万寿节上演西施,即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戏伶都会引来众人关注侧目,更不论他这个丝毫不逊于金盏儿的青衣名伶了。论理,让金盏儿扮青衣最为稳妥,可范蠡的角色就空了出来,无人能演。况且金盏儿易钗而弁确实有新意,若让她规规矩矩演西施并不如这范蠡一角儿出彩。眼下似乎只有如锦才能替上西施一角......盘算来去,这厮的心思细密,布局周全,真个是一箭双雕的好提议。若不是子妤无意中拾到了水仙儿的香罗帕,恐怕此时唐虞也会和花夷还有其余花家班弟子一样,觉着这如锦公子犹有急智,是个解救花家班于危难之际的好弟子吧!

可惜,唐虞并非是个软糯之人,面对如锦那掩不住的得意之色,丝毫未理会,只俯身在花夷细细低语了起来。

“你果真愿意?”花夷细长的眼睛顿时一亮,不等其说完,就仰头有些惊异地看着唐虞。

拱手,唐虞徐徐道:“弟子亲自改的戏文,要论熟悉,自然比之如锦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况且,若有当朝名伶金盏儿唱西施,就算是她独一人在台上表演,也比其他戏班费尽心思琢磨意趣要来的回味悠长。”

这唐虞和花夷的一问一答,听得其余人面带疑惑,特别是如锦,眼看计谋成功,却好像是唐虞摆了自己一道,便忍不住开口道:“师父,时间不多了,咱们还是快些开始练吧,要是再耽误下去,可就真的没法挽救了。”

花夷却扬起手一挥,示意如锦莫要多言,起身来看着唐虞,认真地再一次问道:“你若真愿意再次登台,且不说唱功,这范蠡的扮相绝对也比盏儿出色。但得是你真的原意才行,我花夷绝不相逼。”

相较于花夷的激动,唐虞自始至终却显得很冷静,拱手道:“身为花家班一份子,自当竭尽全力助戏班化解这场危机。救场如救火,我唐虞虽然不才,再唱一次范蠡却是可以的。还请班主放心!”

“如此大好,如此大好,哈哈哈哈!”花夷这下才彻底轻松了下来,重重地拍着唐虞的肩头:“若能顺利过关,你唐虞就是我花夷的恩人,以后花家班绝不会亏待于你!”

眼看到手的肥肉就这样飞了,如锦不甘心地上前一步,忍住心头的怒意,咬牙切齿地道:“师父,到底怎么回事儿?唐虞,你不是曾经起誓再也不登台献艺吗?怎么,受不住这万寿节的诱惑,也想重新回到戏台子上风光一番吗?”

与如锦的激动不一样,一旁的金盏儿听出唐虞竟要亲自登台演范蠡,娇容之上是掩不住的又惊又喜,忙附和道:“唐师傅一出,天下何人敢再扮范蠡?这一次,咱们赢定了,绝对能让太后欣赏一出清妙绝伦的《浣纱记》!”

塞雁儿虽然不喜唐虞,但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也明白,唐虞当年可是本朝小生的第一人,虽然两年未曾上戏,但单就扮相而言,全国上下绝无一人可媲美他那种摇扇腈纶的翩翩公子,也只好嘟嘴儿:“既然唐虞愿意出演,那咱们三儿就赶紧排吧,别耽误了时辰。”

“师父!”

如锦还想力争,却被花夷扭头阻止。他意已决:“既然唐虞愿意再次登台,那金盏儿就扮回西施,塞雁儿仍旧扮东施,唐虞则扮范蠡。这次咱们花家班拿出真正的实力,堂堂正正的扳回这一局。”

说完,笑容一敛,脸色变得有些严肃的看向了如锦:“你出来,为师有话要问你。”

此言一出,如锦似乎也看出了花夷和唐虞对自己态度的转变,心中一寒,隐忧浮现,却不得不跟着花夷去了门外,眼睁睁看着自己筹划多时的妙计成为泡影。

章五十 何其风流

这紫宸殿恢宏大气,殿内容了上千人后还显得空阔高远。.

大殿进门起就是点缀其间的福寿花梨圆桌,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桌整。靠前的宾席坐的皇亲国戚一类,却是分开两侧,每六人一个长形矮几盘腿落地而作。当中空出的地方铺了猩红的羊羔毯子,便是戏台子了,上面有舞技伶人正在暖场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