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之下,一婉约少妇渐渐露出真容,风髻露鬓,淡扫娥眉,一身锦绣裙裳端的是贵气非凡,上拢细绸夹袄,下系百褶宫裙,直似一树梨花,远远由一众宫女内侍扶掖而来。虽然神色焦灼,却掩不住的媚眼含春。

“鸢儿,你怎么悄悄躲在此处玩耍,害的为娘一阵好找。”

这少妇正是薄侯的二夫人,等她走进了,借着周围的行灯倒也看清了花园中的情形,发现爱女只是在此和三个小家伙吃茶说话,心中的焦急顿时放了下来,过去把薄鸢揽入怀中,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才把脸色一凛,侧颈朝周围的内侍宫女责问道:“你们不是说刚才寻过此处么?怎么没有看到郡主,害她在此多受了这么久的寒气。更深露重,万一郡主咳症加剧,你们怎么能担得起这重责?”

“这位夫人,郡主只是稍作停留,吃了盏热茶,倒也不会凉着。您也不用责备他们了。”因为那薄鸢藏在自己的披袍之下才躲过了这些宫人的寻找,诸葛不逊不愿他们受责罚,只好正了正脸色,主动开口替他们开脱一二。

薄二夫人瞧了一眼说话的孩童,只见他生的眉目清秀,肌肤如玉,好似那画中走出的仙童一般,身上锦服也透出不凡的身份,不由得檀口微张地问:“这位小公子是?”

一旁的内侍赶紧上前答道:“禀夫人,此乃诸葛贵妃的亲侄孙,当今右相的小孙儿,诸葛不逊小少爷。”

“原来是诸葛小公子。”薄二夫人略微颔首,倒也不好再责怪身后的宫人们了,只将薄鸢揽入怀中,接过身边侍婢递上的裘狐小袄子替女儿席上,才又道:“多谢三位和鸢儿说话解闷儿,妾身谢过了。鸢儿,和他们告别吧,咱们也该去给太后敬福领红包了。”

薄鸢郡主抬起小脸,腻在母亲的身前,回头望了望花家姐弟和诸葛不逊,眼中有些不舍:“娘,明儿个你带我去花家班,听说那儿有个师父能治咳症呢。”

“是么?”眼波流转,薄二夫人半蹲下来,表情意外地捧起女儿的小脸:“告诉娘,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薄鸢郡主伸出嫩白的手指点了点花家姐弟,脆生生地道:“这小姐姐和小哥哥便是今儿个来演出的花家班的戏伶,是她们提议让我去试试看,说他们戏班多年传下来一些专为戏伶治嗓子的秘方,说不定能有效。”

看了看花家姐弟,发现他们生的端庄正派,穿的也是规规矩矩不显寒碜,听女儿的话,他们竟是戏班的戏伶,薄二夫人凤目微睁,有些惊喜地出言而问:“莫非,你们是花夷的弟子?对了,你们也姓花,和花无鸢可有什么关系?”

猛地听见这位薄侯二夫人言出自家娘亲的名字,子妤和子纾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目中的一丝惊异。但花子妤毕竟再世为人,对于花无鸢这位生母倒也并无太多的感觉,一把拉住弟弟,示意他莫要多言,两人来到前方端正地福了一礼:“见过薄二夫人,我们正是花家班的弟子,同时也是花家远亲。”

寥寥两句,并未再提及“花无鸢”三个字,子妤轻轻握住弟弟的手,能明显感觉到他手心的细汗和微微颤抖的身子。

“快别多礼。”薄二夫人点点头,赶紧虚扶了他们一把,含笑道:“当初在江南,妾身也是与花班主和花无鸢有过一面之缘。犹记花无鸢一双水袖甩的是华丽流畅,仿若蛟龙戏水一般,很是敬佩。这次来也没有机会叙旧,劳烦两位回去知会你家班主一声,我刘桂枝明儿个自当登门拜访,顺带为女儿求医。”

薄侯二夫人一番言语真个让人意外,没想来她丝毫不忌讳当年的戏娘出身,还以闺名自称,对花夷这个花家班的班主也很是尊敬。笑容随和,貌美心慈,让子妤对其多了几分好感,面上露出笑意,连连应了“诺”。

“好了,前头的寿宴也差不多结束了,你们也早些回去吧,免得大人们寻不着担心。”薄二夫人温和地嘱咐了花家姐弟和诸葛不逊,又让薄鸢与他们告别,这才转身在宫人们的簇拥之下款款离去,留下一阵淡淡的香风,恍若有痕。

“真美啊......”等她们走远,子纾目光还流连在那方,露出憨憨的表情。

“没出息!”子妤捏捏他的小鼻头:“先前不是还说人家郡主是个刁蛮小妞儿吗?这下等人走了又发呆犯傻的,小心回去睡不着觉。”

“嘿嘿”一笑,子纾收回神,尴尬地挠挠头:“我倒没说郡主,我是说薄二夫人长的真美,就像是画儿中走出来的人一样。不对!我看仙女的年画里都没她这样标志的长相呢。而且人也温柔,不像家姐你动不动就揪我耳朵。要是有这样一个母亲疼着爱着,那该多好啊......”

说着说着,子纾眼里又闪出了异样的光彩,整个人都陷入了似真似幻的憧憬之中,把子妤和看的直翻白眼。

诸葛不逊更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打趣儿道:“罢了罢了,你努努力,做薄家的入赘女婿好了,这样既能抱得美人,又能得了个岳母大人,岂不正合了你的意。”

此话一出,子纾不喜反悲,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埋头嘟嘴道:“人家是郡主,是侯爷的夫人,我一个小小的戏郎,怎能有此妄想呢。”

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子妤没想到这小家伙这么快就丧失了自信,想来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如此的自卑,便轻言安慰道:“郡主算什么,我家子纾将来可是要做侠客的。放心吧,总有天,你会骑着白马找到心目中的公主的。”

可惜这家伙黯然神伤了没有片刻,当即就被子妤的一番劝给拉回了现实,扬起满月似的小脸,像小鸡啄米似的狠狠点头:“有姐姐疼我,一样的。将来我找个好媳妇儿,回头一起疼姐姐。”

“小笨蛋。”被童言逗的心生感伤,子妤拦了他入怀,轻轻拥着,心中填的满满的都是幸福和踏实。

一旁的诸葛不逊看着这对姐弟相依情深,看着素颜如玉的花子妤,就觉得好像看到了一支幽兰独放的绿萼梅枝。第一次见她,你或许会将她忽略,但那种淡淡的清香,却能一直萦绕鼻息,让你无法不发现她的美好,直到深深迷醉在那种似有若无的迷情之中......

收回眼神,诸葛不逊看了看天色,出言打断了花家姐弟的腻味,也打断了自己不断延绵的思绪:“好了,夜色已浓,和我一齐回紫宸殿,我让燕娘送你们回去吧。”

子纾拍拍手,乐呵呵地遐想着:“对呀,这下回去,若是让红衫儿她们知道咱们竟和郡主做了朋友,定然眼珠子都会掉出来的。”

“别!”子妤却喝住了弟弟,脸色有些严肃地说:“就说逊儿邀请了郡主一并吃茶,咱们只是作陪而已,算作出一场堂会。而薄二夫人也是她主动要去花家班找班主叙旧,顺带替郡主求医罢了。你小子可千万别卖什么好,省的被红衫儿拿回去渲染一番,那些师姐师兄们看我们的眼神就会更犀利难受了。”

“好嘛......”不情愿的撅嘴,姐姐有令,子纾也听话的点点头。

卷一 那时花开 章五十五 夜寒生变

燕娘提着行灯走在前面,花家姐弟手拉手,四处欣赏着宫中难得夜景,没一会儿便到了紫宸殿的侧殿,发现花家班待的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想来是班主让各人收拾东西回了常乐宫,于是三人又提步往常乐宫而去。

知道这俩小家伙是诸葛不逊的朋友,燕娘说话也极为客气,此时走在宫里四下并没有什么人,无聊间不由得出言询问起来:“花家小娘子,今儿个在台上扮范蠡的那位戏郎叫啥名儿呀?”

子纾在一旁正要答,子妤轻拽了他一下,笑道:“他是我们班主请来撑场子的外地戏郎,为人很是低调。听说他已经两三年未曾登台,这次跨刀相助,也不许咱们花家班透露他的消息呢。燕娘姐,对不住了。”

“哦,原来是这样。”燕娘倒没介意子妤的隐瞒,点点头:“怪不得呢,咱们京城的男子鲜少有他那样纤弱高挺的身材呢,气质也不像是北人,倒像江南那边的文弱书生。只今儿个瞧了他的演出,觉得他和多年前那个古竹公子有两分相似,虽然身量和模样都变了,但那种气度,总感觉是同一人,随意才多嘴问问。”

子妤笑笑,知道多说无益,没有再接话。想起花夷曾告诫过塞雁儿,不许透露唐虞就是古竹公子的事儿。这次演出,看来那个风流的“范蠡”引起了不少人物的注意,回头还得问问班主,此事是否要一瞒到底,又该如何向前来探寻之人解释也要统一一下口径才是。

此时已至深夜,周遭除了高挂在宫殿檐角的灯笼,就只有燕娘手中这行灯散发出微光。好在今夜月色清朗,银华如泄,把周遭都照得通透,路上左顾右盼间倒也别有意趣。

都说有月光的时候便没有夜风,但花子妤裹紧棉衣走在这宫廷之内,还是觉着背后有一丝寒气不断地往身子里钻,不由得跟紧了燕娘,拉着子纾的小手一并加快了步伐。

总算送到了常乐宫门口,燕娘停下了脚步,将行灯放在脚边,捧着手哈了哈气,提步过去给宫门口值守的两个内侍说了些什么,那两个内侍连连点头应诺,动作从容地拉开了宫门。

回头朝花家姐弟俩一笑,燕娘提起行灯:“这天气怪的,一丝风儿也没有却冷的碜人。你们也赶紧进去歇息吧,奴婢也得回去给诸葛小公子复命了。”

“多谢燕娘姐姐一路送咱们过来。”子妤乖巧地福了个礼,子纾也跟着姐姐恭敬地鞠身算是致谢,一齐目送了燕娘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两人才赶紧往北院儿跑去。

......

其余的院子都熄了灯歇下了,毕竟为了今晚的演出,大家都豁出去没命的日夜练习,一松懈下来,自然倒头就睡,什么兴奋的感觉都得留在梦里再仔细回味。

可花家班所在的北院此时却仍旧燃着灯,似有阵阵喧闹从里面传出。子妤和弟弟对望一眼,他有些怕怕地躲在了姐姐后面,小声地问:“不会是班主看咱们久久未归,生气了吧。”

子妤蹙了蹙眉,心想当时燕娘过来请他们过去,那青歌儿应下来说会告知班主一声,想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毕竟诸葛不逊可是个不能轻易得罪的主儿,身份尊贵不说,还是贵妃的亲侄孙儿,花夷怎么也会卖这个面子,绝不该等着要责问自己姐弟私自离开之事。可又是什么原因,这北院的灯火入昼,还隐隐有喧闹声传出来呢?

难道,是大家在连夜庆功?

甩甩头,子妤也不多想,上前叩开了北院的门,门口的粗使婆子抬眼对望了花家姐弟一眼,神色有些慌张,轻手拉了子妤到一边,小声地说:“你怎么才回来,阿满这下惨可了,你也赶紧去劝劝班主吧。”

脑中“轰”的一声响,担心的事儿终于还是发生了,子妤也不管子纾,赶忙绕过石屏而去。

果然,花家班众人一个没睡地都聚在了院子里。花夷端坐在上首,脸色青白,怒意愠愠。而面前则跪着两个人,看背影,一个是阿满,另一个,显然就是在上台之前被花夷叫到外面问了话的如锦公子。

“阿满,你说你没有告诉水仙儿实情,只透露了戏名,可有证据?”花夷白面含怒,尖细的嗓子拔高了声音,却明显压抑下来,好像不远让外面的两家戏班知道北院儿的情形。

阿满忍不住的垂泪,又是惊又是怕,诺诺地答道:“除了戏名之外,弟子千真万确并未曾透露其余细节,甚至连大师姐和四师姐的扮相都没有说过一句,请班主明鉴啊。”

“啪”地一声响,花夷显然是在气头上,一把将手中的茶盏给摔了,霍然起身,伸出手指着跪在面前的阿满,逼问道:“若不是你说,那又是谁?虽然佘家班的唱段内容和咱们不太一样,可水仙儿易钗而弁演了范蠡,另外一个花旦也扮了东施效颦,这些难道都是他佘大贵想出来的?我花某人还不信了,他凭着一个戏名儿就能这么推敲出来咱们的全局?他除了会做挖人墙角这等鼠辈之事,难道还有凭空变戏法儿的高才?”

连连一番逼问之后,花夷才总算出了口气,又跌坐回了椅子上,语气稍微缓和了些:“阿满,你老老实实说了,总归是水仙儿那贱妇使了计谋,我也不会太过责罚与你。”

“我......我真的没有说啊......”阿满已经抽泣地上气不接下气,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可怜巴巴地趴在花夷面前,吓得浑身都在发抖。难为旁边的塞雁儿等人虽然有心上前劝解,奈何此事事关重大,若不是唐虞救场,恐怕花家班的名声就此给毁了。

反观唐虞,却没有理会阿满,只是盯着一边也跪着的如锦公子,神色深沉,眼色探究。

“班主,请听弟子一言!”

不顾一旁止卿的多番阻止,子妤一把拨开人群,冲了过去跪在阿满的身边,伸手一把握住她颤抖不停又毫无温度的手,使劲一捏,似乎在给她打气。

阿满抬眼,看着子妤,虽然知道她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罢了,本不会起什么作用,但看到她冷静的眼神,心中不知怎么的就安心了不少,抬袖使劲儿抹泪,不再哭的悲呛无力。

花夷看着子妤,脸色又稍稍缓和了些,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开言:“子妤,我知道你和阿满同为雁儿婢女,定是情同姐妹。可此事干系重大,若不问清楚,将来戏班每场演出都要像防贼一般,岂不后患无穷?你和子纾陪着诸葛小公子赏月,今儿个也累了,还是先退下吧!”

唐虞也看着子妤,正好子妤也下意识地望向了他。

蹙眉,唐虞盯住她,知道她多半要主动捅出来拾到水仙儿香罗帕之事,可先前那如锦已经巧言辩解了,就算这时候再提出什么也是多余,便眼神严厉地摇摇头,暗意让她切莫做了这出头鸟,以免两头不讨好,还得罪了如锦那厮。

可子妤心头自有计较,也不顾唐虞劝阻的眼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禀班主,弟子有一事不明,还请班主解惑。”

“罢了,你说吧。”

花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挥了挥手,让子妤继续说。

青妤记卷一 那时花开 章五十六 连夜问责

脑中飞快的转着,花子妤知道不能直接把如锦公子给拖下水,否则,让他知道是自己捡了那张从他身上掉下来水仙儿的香罗帕,以后在戏班的日子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毕竟除了那张帕子,根本没有其他证据证明这次事情是他泄的密。相比较如锦公子和阿满,花夷宁愿选择前者吧。阿满身份低微,如锦公子又是一等戏郎,怕是没法子一争。

况且,阿满确实也说漏了嘴,她这一晚上都慌慌张张,戏班里出了事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她有问题,子妤虽不知道她怎么就招了又跪在此处求饶,但还是想尽力,看如何替她减轻惩罚。

不过自己心中也明白,想要开脱,恐怕是妄想了。

相通了,也就没有太多顾忌,子妤抬眼,一脸严肃地看着花夷,将心中疑惑一一道来:“敢问班主,若是佘家班头一天下午才得了消息,只一夜的时间,能赶着排出一场戏来么?”

“这......”花夷一愣,倒也没有多想,答道:“仓促之间确实会有疏漏,但看起来,佘家班的唱词严密,演出顺畅,应该不是匆忙之间所排的。莫非......”

“或许阿满姐没说清楚,但其间过程,弟子却还是知道一二的。”子妤得了花夷肯定的答案,心中也有了计较。

“昨儿个晚膳的时候,弟子和子纾回屋吃饭,正好撞见阿满姐在屋子里偷偷抹泪。多番询问之下,她才告诉我们姐弟,说先前晌午的时候那佘家班的水仙儿邀了她过去叙话,想套出咱们戏班万寿节上到底演什么。阿满姐说,她只一时脑热把戏名儿给透了出去。原本觉着没什么,但回头想着心中老觉得不妥,好像是那水仙儿有意旁敲侧击地通过她来打探消息,于是阿满姐又回去让水仙儿务必保密。”

眼神犹有怜意地看了看身侧的阿满,见她抿住唇使劲儿点头,泪水也跟着扑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子妤才又道:“可那水仙儿当场就奚落了阿满姐一番,说她们班主佘大贵已经知晓了此事,让阿满姐莫要再多费口舌。如此,从阿满姐说漏嘴,到晚上的演出,算起来也只是一夜和一个白日的时间,恐怕任凭那佘家班能人众多,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琢磨出一个和咱们立意一样的戏吧。”

一口气说完,子妤不疾不徐,条理清晰,还真比先前阿满的字说自述要圆满许多。这下,除了唐虞,包括花夷在内的众人都被这番话弄得陷入了沉思,仔细想来,还想还真有那么两分道理。

特别是如锦公子,他跪在花夷面前是因为隐瞒和水仙儿相交的事实,他并未承认其他,特别是这泄露戏班机密的大罪,丝毫没有沾上半点儿关系。但他眼底偶尔闪过的隐隐忧色还是掩不住心底的慌张。

此时见这半大的丫头几句话就替阿满卸去了大半的罪责,如锦忍不住了:“师父,佘家班的人狡猾的很,也不是没有唐虞那样的人物。他们在十多个时辰里排出这新戏来也并无不绝对的不可能。要知道,除了陈家班,就属这佘家班和咱们花家班咬着头尾,很可能他们蓄势待发,瞅准了这个机会要害我们一次,也不能度以常理啊。”

这下,唐虞也看不下去了,冷眼扫了如锦:“不知如锦师兄平素和那水仙儿交好,可曾探问出什么蛛丝马迹。否则,怎么笃定那佘家班挖好了坑让咱们跳呢?”

“对!”花夷也觉得有理:“如锦,你从前和水仙儿就颇为投契。这次为师责罚你跪于此,也是想警醒一下,切莫因小失大,被人利用。唐虞说的对,你这几日也和她走到近,就没有听到半点儿风声?”

“弟子......”被唐虞和花夷问得无言以对,如锦公子憋了半晌,才叹道:“弟子一时糊涂,未曾注意到佘家班的动向,真是没脸回答师父您的问题。”

有了子妤的一番见解,花夷此时也没了先前那么浓的怒意,一挥手:“罢了,今儿个为师虽然罚了你,但此事也不能就此罢了。佘家班欺人太甚,如锦,为师命你继续和那水仙儿交好,通过她尽量打探些佘家班的消息,一有机会,我们一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佘家班也尝尝被人临时叫场的滋味儿。”

“另外。”看着匍匐在地忏悔不止的阿满,花夷也摇摇头:“阿满,你可知道错了?”

“弟子知道,弟子万死难辞其咎。”阿满闷声垂泪,答起话来已是嗓音嘶哑。

“求班主能网开一面。”子妤赶忙接口,水眸哀求地望向花夷,又望了望一旁的唐虞。

花夷对子妤这个小姑娘有几分喜爱,她能如此仗义也属不易,便有意向借这个台阶轻罚阿满,:“罢了,我也累了。接下来的事情都交给唐虞来办妥吧。该罚的,该赏的,都听他的定夺。”说完,起身来挺直腰杆,理了理衣袍,独自先行回了屋子,只留下一众人等呆在原处,齐齐望向了唐虞。

见师父离开,如锦也拍拍手上的灰尘,准备自顾起身,却被唐虞出言叫住:“且慢,如锦你再跪片刻,等我代替班主宣布了赏罚之后再起来。”

“你!”如锦平素里张狂傲气,对花夷那是真的尊敬害怕不假,可也未曾把唐虞这小子看在眼里。如今被他这样一说,起来也不是,跪下也不是,俊脸抽动,气的几乎变形了。

唐虞也没再理会他,只是看了一眼花子妤,发现月色和烛灯的交辉之下她一张素颜仍然显得青白无色,怕是冬夜里跪在地上染了湿气,想也没想就迈步过去亲自扶了她起来,低声道:“地上湿冷,你也不顾忌就跪下了。就算想帮阿满,也用不着如此的,万一染了寒气,身子被拖累岂不麻烦。先扶了她回去吧,惩罚的事我明日再过来告诉她。”

感觉耳畔温热的气息,子妤抬眼起唇,本想说些什么,却被唐虞一双深邃漆黑的眸子盯的逐渐心跳加快起来,忙又埋下头掩住脸上的表情,诺诺道:“唐师父教训的是,我等会儿回去就煮碗姜汤和阿满姐分喝了就是。”说着把阿满也扶了起来,也不顾其余人的眼神,互相支撑着回了屋子。

如锦看到唐虞对待花子妤和阿满这样和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指着那蹒跚而行的两人:“为什么她们能起来,我却要跪着?”

唐虞蹙眉,淡淡道:“子妤并无过错,自然要起。至于阿满,看她的样子已经支撑不住了,回去一场大病是免不了的。对她的惩罚我已经心中有数,回头自会安排下去。而你却精神极好,也确实犯了错,当然该跪。况且,我也不知道班主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这一巴掌应该重重落下还是该轻轻卸去,不知如锦公子你可有什么好建议?”

如锦公子脸色不善,却也不敢把唐虞如何,只好强忍住心中怒气,“刚才师父已经说了,让我假意接近水仙儿套取佘家班的情报回来。这便是安排了,难道你还要自作主张罚我什么?”

“其实,你也没什么大的过错。”唐虞反倒脸色一缓,“既然如锦公子这样说了,劳烦大家做个见证。你起来吧。”

“哼!”闷哼一声站起来,如锦公子揉着发酸的膝盖,也不理会其他人,一甩袖,也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屋子,“砰”的一下关上门,似乎还在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瞧也不瞧那如锦一眼,唐虞向着其余人正色道:“另外,班主说了这次会备下五百两的赏银,具体怎么分,等回到戏班我会一一说明。天色已晚,就不耽误大家休息了。内务府安排巳时初启程离宫,明儿个可以晚些起身。”

唐虞说完这些,众人也就齐齐散了。

只是金盏儿看着唐虞的背影,水眸微动,似有半点不舍的情绪在内里流动,半晌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黯然地独自回了房间。

青妤记卷一 那时花开 章五十七 贵客盈门

一夜过去,竟又是一场纷纷瑞雪。

虽然天色已放晴,停住了飞絮飘飘,淡金的暖阳也露出个头,但整个天地仍旧被厚厚的雪层覆盖了个严实,只剩薄薄阳光勾勒出一片雪莹无暇,端白如玉的世界。

推开窗,子妤深深地吸了口气,却被那冰寒的冷风突然灌进来,忍不住“咳咳”地呛了一下,吓得她赶紧关上窗户,寻了那件青花底儿,踏雪梅的厚袄子穿上,又梳好头戴上一顶小羊羔的暖帽,将弟弟送的腰炉放上一颗热炭挂好,这才敢出得门来。

塞雁儿还在蒙头大睡,提前就吩咐了到出发的时候才准叫醒她。

子妤找到弟弟,才知道今儿个一早,他已经寻了机会把薄鸢郡主要来找唐虞诊病之事告诉了花夷。这小子只记住了一头儿,另一头就给忘光了。子妤只好又找到班主,说了那薄二夫人的事儿,称她仰慕班主多时,要过来叙旧,只顺带让女儿给唐虞悄悄病而已。又告诉他因为是诸葛小少爷替花家班牵的线,所以这位贵客也会顺道过来。

能迎来薄侯二夫人和郡主,还有诸葛不逊这样的贵客,花夷脸上是两分得意夹杂在笑容之中。嘱咐今儿个回到戏班,无棠院先暂停一日的戏课,低阶弟子也统统都呆在后院不准出来晃荡,只花家姐弟可跟在唐虞身边,虽是准备迎客。

眼看巳时已到,冯爷也亲自来迎送众人,花夷招呼着花家班的弟子们都收拾好,齐齐集结在了常乐宫的门口。

瞧着唐虞身边端端立着的花家姐弟,花夷觉着是越来越顺眼。想想,自打这俩小家伙来了戏班,好像整个花家班的风水就变得极好。不但和诸葛右相的亲孙攀上了关系,托了他们的福,还把候爷亲眷给拉拔了过来。想想若是唐虞能帮那薄鸢郡主治好咳症,岂不是又给薄侯送了一份天大的人情!

听说薄侯就要从西北调入京中颐养天年了,到时候有右相和薄侯两大高门权贵的照映,这整个京城还不是花家班一家独大么!

想到此,花夷白面之上沟壑毕现,笑容那是大大的明媚,犹如这雪中暖阳,让整个花家班的弟子心情都轻松了不少。相比较旁边没怎么讨到好处的佘家班和陈家班,那种意气风发可就不是能同日而语的了。

怎么入宫的,就怎么出去,只是这次盘查搜身要轻松了不少,因为有冯爷在斡旋,那些侍卫的脸色看起来也没来时那样僵硬。

个中原因自不必多说,每次花家班和其他戏班入宫演出,出去的时候都会帮着内侍宫女们捎带一些东西出去换钱。其中有他们得了主子赏赐的各种细软,还有些书信等杂物转交给城里的亲眷。这些东西侍卫和内务府都是心中明了的,但因为无伤大雅,倒也没有从中阻拦什么。但有一条,御用之物是严禁捎带出宫,一旦被发现,当即扣押入天牢,脑袋随着刀起,马上就会落地。如此,也不怕有人铤而走险的犯了宫规。

出得宫门,这趟万寿节之行也算告一段落了,大家的脸上都有着如释重负的表情,加上各人得的赏赐颇为丰厚,无论是金盏儿等一等戏伶,还是随行的小弟子们和几个粗使婆子,看着这满城的银装素裹,脚步都显得极为轻盈。

......

花家班在万寿节演出博得头彩之事早就传到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陈哥儿一大早就赶紧安排钟师父让弟子们扫净门前雪,又挂上红绸子和两串硕大垂地的鞭炮,远远看到车撵队伍驶入了巷口,赶紧吩咐人立马点燃。

在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众人好似衣锦还乡一般,整个街巷都给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花夷坐在最前头的撵子,直接挨着车夫,也不顾严寒,一一和周遭的街坊邻居们打着招呼,脸上那个喜气劲儿就别提多满了。

在鞭炮声和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中,车队齐齐进了院子,大门一闭,什么事儿也都了了。花夷赶紧召来陈哥儿和钟师父,把今儿个三个贵客要来戏班的事儿吩咐了下去。于是,扫雪的,摘花的,擦洗桌椅板凳门褴牌匾的,把一众低阶弟子忙了个不亦乐乎。只有花家姐弟和止卿等刚从宫里回来的小弟子予以幸免。

因为夸口要给薄鸢郡主还有诸葛不逊做窑鸡,花家姐弟屁股还没来得及坐热就又出去了,想到集市买几只鸡仔。可昨夜一场雪,集市上稀拉拉的根本就每个摊贩,更别提鸡贩子了,估计都在被窝里搂着老婆蒙头大睡呢。

着急也没用,亏得子妤想起了茗月她妈,急匆匆地厚着脸皮去寻,她果然养了好几只鸡仔准备过年的时候宰了。多给了三两银子,子纾这才和姐姐一人拿起两笼鸡往戏班回赶。

把鸡仔丢给厨娘让她们帮忙拔毛清洗,子妤拉了子纾回屋又换上一身新衫子。这可是花夷亲自交办的,要让两个人打扮得体体面面,这才好一并到前院去接待贵客。

清扫了雪痕,换上插了梅枝的白瓷瓶,地上的毯子是新铺好的,半个脚印也没有,桌椅板凳均擦得黝黑发亮。这无棠院拾掇之后看起来倒也清爽干净,即便贵客盈门也不觉得失礼。

花夷身着锦服端立在花家班的门口,双手交握着不停地搓,不停地抬头望一望巷口,显露出心中的一点焦灼。而唐虞则带着花家姐弟和金盏儿等几个一等弟子纷纷站在班主的身后,来迎接尊客。

眼看日头上升,还差不到一个时辰就午时了,贵客的影子都没见着。看金盏儿等娇弱的女子站久了也有些支撑不住。唐虞干脆上前禀了花夷,这才让一等戏伶们都不用在门前候着,回去无棠院坐等就好。只是花家姐弟不能回去,要一并在门口候着,毕竟他们见过客人,有个熟脸来迎接也是礼貌。

还好,只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巷口终于有了动静,前头是一辆有些眼熟的红漆绿顶雕花大撵,后面还跟了一个黑漆雕梁的撵子,一面杏黄的小旗上面绣了“诸葛”二字,两车徐徐从远处驶来,正是贵客将要临门。

花夷见状,赶紧理了理袖口衣袍,端正了脑袋上的灰鼠皮帽,又转头看了看唐虞和花家姐弟身上有没有不妥的地方,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一招手,四人齐齐站在了花家班的门口,朝着即将驶近的撵车齐齐鞠身福礼,做足了礼数的功夫。

子妤跟在后面也捏了裙角福礼,眼看着前头越来越近的撵车,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别扭感觉。虽然这个时代中戏伶的身份并非那样低贱,并不属于下九流,但面对权贵,他们还是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摆出一副卑躬屈膝的讨好姿态。

对于她这缕从现代飘过来的香魂,虽然已经在这样的世界中浸淫了十一年的时间,可面对这样明显的门第之差,心中不至于麻木,还是免不了的觉着有些别扭。

侧眼瞧了唐虞,他倒是一副清清朗朗的样子,虽然屈身福礼脸上的表情却平淡如常,并无花夷那番激动表露。

子妤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想:也是,做好自己便罢,何须诸多顾及。每个时代有每个的无奈,若真不能随了大流,那就固守好心中的清明就行了。

青妤记卷一 那时花开 章五十八 扫雪迎客

巷口的薄日映映生辉,两旁粉墙青瓦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莹莹犹若棉絮盖在上头,偶尔“扑扑簌簌”地掉落,却是因为两支禾雀儿在上头寻觅吃食,剥落了雪粒子。

身为薄侯二夫人,刘桂枝显得很低调,只一个随行的髯须大汉,又作车夫又作保镖,另外便只个侍女翠姑伺候左右罢了。今日其装扮也稍显朴素了些,只一件鹅黄的暗花细纹袄子罩在一身月牙白的裙衫外面,前额带了镶茸毛边儿的抹额,有三指来宽,勒住一头秀丽的青丝,绾作懒云髻搭在脑后,除了几只碧钗也无甚其他装饰。

胸前挂了一串檀香木的佛珠,这佛珠看起来黑亮光润,应该是经常被人拿在手中拨弄,想来是刘桂枝为了自己女儿的病,一直诚心向佛,祈求平安吧。

待贵客下得撵来,花夷一捋衣摆,带着唐虞和花家姐弟上前一步,语气温和,略带恭顺地道:“恭迎夫人和郡主还有诸葛小公子,三位到来真是让花家班蓬荜生辉。鄙人花夷,不才正是这花家班之主,能亲自接待贵客,实乃三生有幸。赶路幸苦,这厢先请进院用杯热茶。”

在翠姑的搀扶下,薄二夫人先下得撵来,含笑看着面前鞠身福礼的花夷:“花班主,论艺,您是长辈,这厢桂枝儿还要给您请个安才是。”说罢示意翠姑过去扶了花夷起身,捏起裙角微微屈膝,算是还礼。

花夷白面微动,目光有神,似是忆起当年,话音有些感慨:“当初的桂枝儿甫一亮相就名震秦淮,得了个小金雀的美誉。那时鄙人曾多番相邀,您却婉言而拒。说实话,那时是真的心怀爱才之心,想要让夫人入京。可回头一想,又觉得好笑。若夫人您真答应入我们花家班,倒是没有今日的这番机缘了啊。”

一来二往寥寥两句话,说的刘桂枝也犹有动情,水眸闪闪,粉唇微张:“所以妾身今日前往,一来是为女儿寻了良医治病,二来,便是要和花班主好生叙旧一番,以报当年知遇之恩。”

惶恐地埋头福礼,花夷话音微颤:“莫说知遇之恩,实在是凤坊当家的有眼光,才答应让您唱主角儿。却并非鄙人之恩,夫人这样说,真是折杀老夫了。”

刘桂枝轻摆额首,笑意嫣然:“班主不知详情,自然不知您的一言乃是对于桂枝天大的恩情。若不是那一夜在凤头船上登场唱了主角儿,桂枝也遇不到薄侯,自然也没有了今日的薄二夫人。所以,此恩情您当得。”

看着两人言谈间似乎颇有渊源,唐虞上前一步:“无论是十年之前和十年之后,夫人和班主都是缘中造化之人,这便是缘分。”

“这位是......”薄二夫人见唐虞面容俊逸,身子高挺,气质犹若翩然佳许的贵门公子,似有若无间还有些熟悉的感觉,不由眼中透出一抹欣赏。

花夷欠了欠身子,忙道:“这位便是本班的大师傅唐虞,等会儿由他替郡主诊治。”

“娘,我们什么时候进去呀。”听到替自己瞧病的人在外面,撵子上端坐的薄鸢郡主也沉不住气了,帘子间探出个脑袋,晶亮明媚的大眼睛扑闪着。

诸葛不逊也随即从撵上下来,在一旁整理衣衫,一副神色端正的小大人样儿,见了花家姐弟,这才微微一笑。

子妤回了礼,便过去帮着翠姑扶了薄鸢郡主下撵。

花夷也恍然道:“贵客盈门,却还未相邀进屋,让大家站着吹风说话,倒是鄙人不懂礼数了。走走走,咱们进去捧着茶盏热乎了再叙旧。”

“也好,等会儿小女就全赖唐公子仔细诊治了。”薄二夫人心中踏实了不少,因为这唐虞看起来的确有两分本事,值得让人信赖。

唐虞颔首应了,脸上表情坦然无忧,似乎对于即将为郡主诊治看得并不太重,波澜不惊的模样倒是个担得起大风浪的人,端得沉稳得体,更加让刘桂枝安心了。

迎客入了戏班前院,招待随行的车夫绕了去侧院歇息,一行人终于进了无棠院。

......

院外的大树下堆了两团高高的雪,却被人捏作了两个小人儿,红萝卜做的的鼻头,桂树叶儿做的嘴唇,身上还搭了不同颜色的布衫,一眼就能分清红衣那个是女孩儿,蓝衣那个是男孩儿。

这是子妤抽空带着子纾堆的雪人儿,说是两团白白的雪堆看起来总觉得浪费了,想着今儿个有贵客临门,这样捏成小人儿看起来也算个装饰,又喜庆又讨好。

花夷原先觉着不妥,看着有些滑稽不严肃。但唐虞说本来三个贵客中就有两个是小孩儿,这样的雪人儿正好能讨了他们的喜欢,就留下了。

果然,当薄鸢郡主和诸葛不逊进得无棠院时,第一眼就被这机灵可爱的雪人儿给吸引住了,走过去上看看下摸摸。

“这是花家姐弟闲时的拙作,让郡主和小公子见笑了。”花夷见状忙跟了过去,好像生怕雪水化作脏水沾了贵客的手,忙掏出一张靛蓝的丝帕出来,想要替薄鸢郡主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