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张帕子倒好。”薄鸢郡主却一把夺了过去,将四角打了个小结,正方形的帕子立马变作的一顶小圆帽,她顺势走到诸葛不逊面前的蓝衣雪人儿那儿,一把为其戴上。做完这些,薄鸢取下自个儿头上戴的一支红梅绒花朵儿插在红衣雪人儿的脑袋上,歪着头左右看了看,这才满意的点头:“不错,这个便是我,那个便是......”

都以为她要说“那个便是诸葛不逊”,却没想薄鸢郡主脆生生地“咯咯”一笑:“那个是子纾,怎么样,像吧!”说完捂嘴偷笑,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像月牙儿一般弯弯的。

诸葛不逊脸上表情扯了扯,似是有些不服气,但回头看子纾果然带着一顶蓝色的棉帽,满月似的脸庞也真是和这雪人儿有几分相像,顿时也不别扭了,点头道:“果然是有两分像的。”

“鸢儿,先过来让唐师父瞧瞧。”薄二夫人将女儿往前一送。

“多谢夫人放心将郡主交由在下诊治。”唐虞颔首,朝薄二夫人欠身一笑,这才转而看向薄鸢郡主。

这小姑娘已有十岁,身形瞧着却只有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般,唐虞瞧着她脸色莹白,两颊处却隐隐透出红晕,分明是累极而喘的人才会有的面色,心下也明白了几分:“这样吧,夫人和班主在此叙旧,在下带了诸葛小公子还有花家姐弟一并下去,再为郡主仔细诊治。”

“也罢。”薄二夫人明白自己女儿的情况,一时半会儿唐虞也瞧不清楚病症所在,便轻轻拍了拍薄鸢郡主的脑袋,柔声道:“鸢儿,你和逊儿还有花家姐弟一并过去吧,有他们陪着你,不用紧张啊。翠姑,你记得看住郡主,别让她玩疯了不知道轻重。”

“奴婢知道。”翠姑点头称是。

“郡主,走吧,唐师父可厉害了,别担心。”子纾主动上前拉拉薄鸢的衣袖,眼中有着明显的哄劝意味。

点点头,耸耸晶莹的小鼻头,薄鸢郡主尖尖的脸庞上透出些兴奋,朝着母亲撒娇:“等唐师父给诊完脉,鸢儿想要吃子纾哥哥亲手做的窑鸡呢。还有,我和花家姐弟还有诸葛不逊一起玩,翠姑是大人,她就别去了,好吗?”

宠溺地捧着女儿的脸,薄二夫人半蹲下来和她齐高:“今儿个你在此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只是不许出汗,不许吹了冷风。”说着转向一旁安静端立的花子妤:“子妤,等会儿就只有劳烦你照看着鸢儿。”

乖巧的应了声“哎”,子妤过去轻轻挽住薄鸢郡主,子纾也拉了诸葛不逊,四个小孩子跟着唐虞便退了出来,齐齐直接去了南院。花夷也请了薄二夫人进入无棠院中,一一领了金盏儿等人过来相见。

原本薄二夫人也是戏伶出身,看着这些个年轻戏娘就像看到了自己当年,顿觉有几分亲切,大家围坐吃茶,气氛倒也融融,宾主尽欢。

青妤记卷一 那时花开 章五十九 天生之症

为了迎客,南院今儿个也打扫的极为干净,撒了些盐来化雪,显得地上有些湿漉漉的。院角放了几盆青枝红梅,上面还堆砸了些雪粒子,倒也有几分喜气。

师父们早就知道要来贵客,也得了花夷的吩咐:除唐虞外,其余人等不得随意进出,怕唐突了薄二夫人和郡主还有诸葛小少爷。大家伙儿只好个个将门户关紧,寻到低阶弟子的后院,要么吃茶耍乐,要么蒙头大睡,顺带趁此机会好生休整一番。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唐虞的屋子的门开着。

迎了薄鸢郡主和诸葛不逊进屋,子妤就主动把烧好的水烹了茶一一奉上,又将炭炉点燃挪到屋中,做完这些,这才过去将窗户推开个缝隙好透些空气进来。还好唐虞的屋子向来由子妤亲自打理,每日都收拾地干净整洁,也比普通师父的屋子开阔些,拿来待客也不算寒碜。

看着子妤麻利地做事儿,诸葛不逊眼神微沉,嘴角含笑地冲花子纾道:“你姐姐倒是个勤快的。”

得意的扬了扬下巴,子纾脆生生地道:“那是,以后谁要是娶了她,就等着享福吧。不管是打扫还是扫饭做菜,都是一把好手呢。”

放下茶盏,子妤伸手戳了弟弟的鼻尖儿:“别见过你这么自卖自夸的。”说完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却是她刚刚与唐虞眼神相碰,总觉得弟弟这番话说的有些别扭。

众人嬉笑了一阵围坐在当中的八仙桌前,齐齐看着唐虞,想到马上要给薄鸢郡主诊病了,脸色又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只有诸葛不逊眼神飘向了书案后边儿挂着的一直竹萧上,似乎有些意动。

子妤不想大家都随着一起紧张,干脆建议:“子纾,你带逊儿去后厨房看窑鸡闷好没有,这儿我陪着郡主就好。”

“也好。”诸葛不逊也觉得气氛略显不畅,起身拉了子纾:“你带我好好转悠转悠。”

子纾有些不情愿地看了看薄鸢郡主,但知道人多了反而让她不自在,只好点点头,悄悄对诸葛不逊说:“走,我带你先去练武场看看,那儿好多好玩儿的,等玩儿累了再去把窑鸡掏出来分吃。”

“可要给我留些。”薄鸢郡主吞吞口水,可怜兮兮地看着花子纾和诸葛不逊,眼里有着羡慕。

轻轻揽了薄鸢郡主的肩头,子妤笑道:“放心,这儿完了我就带你去,抢在这两个贪玩的小子前把窑鸡掏出来吃了,让他们什么都捞不着。”

“姐,等会儿在紫竹小亭见啊!”听了子妤的话,子纾赶紧一拉门往外走,诸葛不逊也亦步亦趋,两人一溜烟儿便没了影。

如此一闹,气氛倒也松融了些,子妤起身,微笑摇着头过去关上屋门,挡住外间偶尔吹来的冷风,回头看了看唐虞,眼底还是忍不住浮起一抹担忧。

也不知自己将他推倒薄二夫人的面前是对是错,若没法子治郡主,虽不至于得罪薄侯,但总归是个遗憾。可看着薄鸢可怜兮兮的小脸儿,心中又不忍放弃这一丝的希望,蹙眉间,吐气如兰,有些欲言又止。

看得出子妤紧张,唐虞反倒神色平常:“子妤,你过来,帮忙把郡主的袖口撸上去一些,我好把脉。”

“好”,将两只手在袖口擦了擦,子妤过去轻轻挽起薄鸢郡主右手的衣袖,怕她冷,只提上去了一点儿,正好露出一只纤弱无骨的细腕。而她的手背处,竟细细密密地有着好几个针灸留下的红点,看着就让人心疼。

别过头,子妤不忍再看,只有盯着唐虞,细眉纠结,眼神清若。

唐虞也是眉头微蹙,看了看薄鸢:“郡主,先把呼吸调匀,在下才好为您认真把脉。”

薄鸢郡主此时又变得极为懂事,听话地认真深呼吸了两口气,看出子妤脸上的怜意,竟主动道:“花家姐姐,这针灸吃药已经是家常便饭,鸢儿没事儿的。”

感觉心头堵得慌,子妤回头,轻点了下额首,鼓励似对她笑笑,复又瞧向唐虞,眼神中有一丝期待和哀求。

知道子妤心软,希望自己能帮到这个小姑娘,唐虞冲她不露痕迹地微微点头,示意她别太过紧张,这才埋头下去,将三指搭在薄鸢郡主的细腕上,认真开始把脉。

屋外刮过一阵北风,吹得门窗发出微微响动,相比起南院中的安静,听起来异常明显。

唐虞把脉很细致,三指轻压,偶尔略动一下,头颈微侧,似是在仔细感受着脉搏的律动。

子妤帮薄鸢郡主挽着衣袖,侧坐一旁,离得唐虞极近,眼见他额上随着时间过去竟慢慢渗出些微的细汗,便将郡主的衣袖折好,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帕在手,替他轻轻拭了拭额头。

沉入指尖的脉感当中,唐虞并未发觉子妤正在提自己拭汗,仍旧极为认真地把着脉。薄鸢郡主倒也乖巧,也不乱动,看子妤帮唐师父擦汗,自己用左手将右手的袖口撸住,免得遮了手腕。

又过了好一会儿,唐虞终于收回了手,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唐师父,怎么样?”子妤递过一杯茶给他,忙着询问。

也不做声,唐虞俊眉紧锁,似是在仔细揣摩。喝下一口热茶,这才开口对薄鸢道:“郡主,你先随子妤一起去找诸葛小公子他们玩耍吧,在下去无棠院给夫人禀报一下。”说完起身,眼看就要出去。

薄鸢郡主粉唇撅起,看唐师父这个样子多半还是没什么办法了,难掩心中的失落,“喏喏”地应了声,又朝着花子妤看去。

咬唇,被薄鸢郡主这幅可怜的样子给弄得心疼不已,子妤让她先稍坐一会儿,忙拉开门跟了出去,着急地想先拉了唐虞问个清楚,到底有没有办法医治也好让人定心。

“唐师父!”追到南院门口,子妤不顾递上溅起的雪水沾湿了新换的绣鞋,伸手拖住他的衣袖:“先告诉我有没有可能给郡主医治,好吗?我会委婉些地转告她,免得她一直抱着希望。”

唐虞转过身,轻轻拂开子妤的手,嗓音也有些遗憾的意味在里面:“她这是先天不足之症引发的后天痼疾,要想根治,恐是无望。”

“无望......吗?”想起薄鸢那张粉团似的小脸,子妤心口一紧。

唐虞不忍见子妤如此,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替她捋了捋额前的一缕散发,放轻了声音,与其温和:“别担心,虽然无法根治,但花家班有一味方子却是能帮她调理,至少能缓解咳症,让她平素里没有那么难受。”

“果真!”面上表情由失望转而期冀,子妤欣喜地朝唐虞灿灿然展颜一笑,一对梨涡仿佛盛满了醇酒,芳香醉人。

唐虞摇摇头,看着她竟如此欢喜:“郡主与你本并无干系,你却如此焦心,真不知道该称赞,还是该劝你别那么上心。”

随着唐虞收回手的动作,子妤才发现刚才他拨了自己额前的发丝,那一点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肌肤之上,随即浑身一暖,赶紧别过了眼:“唐师父快去禀明薄二夫人吧,她听了一定会高兴的。我这也去给郡主说一声,好叫她放心。”说完,扭身提起裙角就往回跑去。

看着子妤的背影,唐虞又是莫名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摇摇头,这才往无棠院去了。

青妤记卷一 那时花开 章六十 缘结于此

花家班的厨房正好在无棠院的偏院,一条抄手游廊连接,两旁有些四季常青的灌丛,上面压了厚厚的雪层,好像一条蜿蜒的大蛇卧在雪地之中,曲折向前。

看着花子纾耍了一会儿刀枪,诸葛不逊那个性子自然不喜,只呆了一小会儿便挥手让其带他四处参观一下这戏班子。两人左右闲逛了一番,发觉着花家班也没啥景致,干脆直接去厨房挖了窑鸡出来吃耍。

子纾在前头带路,手里握了根随意在地上捡的树枝准备一会儿当作烧火棍子,边走边耍弄着,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小脸也累得有些通红了。诸葛不逊则一副小大人样儿,双手放在后腰处交叉握着,一路走来似闲庭散步,四下看看,也算领略一番和相府不一样的宅院风情。

走着走着,后厨房便到了,有两个厨娘在操持午饭,整个院子都被炊烟环绕,阵阵喷香的味道直顾往鼻息里钻。

“不逊兄,快些,好香啊。”子纾蹦跳着来到灶房门口,冲着诸葛不逊挥挥手。

诸葛不逊却显得烟火气太大,略微蹙眉:“我且在此处等你好了。”

知道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讲究,子纾也不勉强,挽起袖口,“那你在此等候,我先把窑鸡给掏出来。”说罢直接走进了屋里。

两个厨娘正在忙活儿,一个切菜,一个割肉,旁边四个大炉子上蒸了三六一十八层的米面馒头和窝窝头,见来了个小家伙,定睛一瞧是那好吃的子纾,都咧嘴笑了:“花家小子,可是来掏你的窑鸡?”

子纾昂着头,点点:“嗯,诸葛小少爷在外面等着呢,一会儿薄鸢郡主也要来,先把东西准备好才能招待贵客。”

“哟,那右相的小孙少爷竟来了咱们这处?”两个厨娘互相望望,默契地同时丢了手上的活计,两手在围裙上抹抹,就齐齐凑到门口往外打量。

果然,院外端立了一个小小的人儿,只见他面如傅粉,唇若点朱,明明年纪尚小,眼神犹如古井一般毫无半点波兰,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晴朗玉润模样,若不是近在眼前,还让人以为是那仙童下凡。

看的有些呆了,两个厨娘半晌儿才回神过来,总觉得这样的粉团儿面前有些抬不起头,黯然地又回到了各自的墩子面前,该切菜的还切菜,该割肉的还割肉,只敢悄悄抬眼去打量,却不敢出了门和这尊贵的小公子说上两句话。

两个厨娘别扭间,子纾已经端了个大盆子把四个泥巴裹了的窑鸡掏出来,“大娘,我出去了。”说罢也不久留,准备出去。

一个厨娘见状,一句话也没说,赶紧过去拿开蒸隔,也顾不着烫手,一把拿了四个白面大馒头用盘子装了,盖上个反扣的大碗,冲出屋子:“来来来,这给贵客们,光吃那窑鸡不美,要就这白面馒头才香呢。”说完话,一抬眼见诸葛小公子正看向自己,面上一红,赶紧福了个礼就往回跑去。

诸葛不逊蹙蹙眉,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心想:本小爷长的也不难看啊,那两个厨娘为何先前悄悄偷看我以后便一副古怪模样,刚才那厨娘都追出来了也不敢看我一眼,真是莫名。

“走,咱们拿到无棠院后面的小池塘边吃,我和姐姐都说好了的。”子纾抱着东西走到诸葛不逊面前,原本白净的脸上因为掏窑鸡的时候没注意,黑乎乎的两团炭灰正好一边一坨堆在粉颊,看起来委实有些滑稽。

诸葛不逊唇角抽了抽,也没告诉他,转身便走:“带路吧。”

抱着大盆凑上去,子纾喊着:“不逊兄,也帮我拿一样嘛。”可前头的人儿只是背对着自己挥挥手,根本脚步未停。

耸耸鼻,子纾也不生气,暗道对方那副文弱的样儿,小身板也不够厚实,想来也拿不动这些东西,也就不再喊了,咬牙追了上去。

无棠院有个侧门,种了一片紫竹,当中有一汪浅浅的小塘,一角还有方竹子搭成的简陋小亭,倒也幽清安寂。

平素里唐虞喜欢在此处吹吹竹笛,偶尔天气好时也带了止卿过来在这儿教戏。子妤也曾随着过来,所以轻车熟路地带了薄鸢郡主先来,提前准备好了杯盏茶碗和几样糕点,就等子纾带来窑鸡。

“子妤姐”,薄鸢郡主甜甜地叫了声,小脸笑得犹如星月一般莹莹生辉。因为这次相处,心中对这个看起来温柔何其的大姐姐亲近了几分,加上子妤告诉她唐师父能帮她压制咳症,心头愈加轻松了不少,所以一路行来东张西望,脸上满是笑意:“我都饿了呢,那两个小子怎么还没来,准是躲在哪处悄悄地偷吃呢。”

将红泥小火炉生好碳,提到亭中的小石桌上,子妤将杯盏一一清洗了,又将软垫搬到薄鸢郡主的面前扶了她坐下,这才莞尔道:“子纾才不敢呢,他若是吃了一口,咱们等会儿都叫他吐出来。”

“家姐,你真坏!”

子纾“呼哧呼哧”地抱着窑鸡和上面堆了的一盘馒头,正好和诸葛不逊到了此处,听见自家姐姐打趣儿自己,立马不干了:“咱们可没偷吃一点儿呢。”说完脸色一红,瞅了瞅窑鸡上面的堆着的那个盘子,里面原本的四个馒头俨然只剩下了一个。

诸葛不逊也没点破这家伙路上喊着“累极了”,然后偷吃一个馒头的事儿,徐徐缓步渡上了竹亭,瞧着四下沉水无波,融融雪意也掩不住紫竹抽翠,点点头:“这方独院倒是个好自在的处所,虽粗陋了些,却透着骨子雅意,不错。”说着自顾落座在垫好草塌的石凳上,操起子妤递上的热茶就喝了一杯下肚。

“哈哈,小花脸。”薄鸢郡主看着子纾走近,见他脸上两团黑乎乎的印子,捂嘴就偷笑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子妤放茶壶,也看到自家弟弟的窘样,好气没好笑地说着走了过去:“瞧你,顾头不顾腚,以后改名叫花小脸算了。”

赶忙进了竹亭放下手中大盆,子纾靠着竹亭的扶手往水塘上面一照,果然看到自己脸上两坨极不雅观的黑团印在两颊,直接用大手一抹,却没想手上沾的炭灰更多,一张脸愈发地乌漆抹黑了,又不敢那着簇新的袖子擦脸,只好撅起个小嘴儿转头望向子妤:“姐,我擦不掉。”

忍住笑意,子妤从怀里掏了绢帕出来用热茶泼了半点上去沾湿,这才走到子纾面前替他将脸上的黑炭灰一一擦干净:“好了,将就你的脏手把窑鸡面上的泥剥开,完了自己去那边用池塘水洗洗手,不然不准吃。”

“哦。”瞅了一眼四个泥团子,子纾乖乖的把窑鸡互相碰碎,又把泥块小心的剥掉放在边堆好,这才仰起脸:“好了,再把荷叶给撕开就能一人分吃一只啦!”说完赶紧乖乖地洗手,片刻也耽误。

这大冷的天,又喷香垂涎的窑鸡,又有大白馒头和热乎乎的茶水,四个人围坐也不觉得冷,反而有种跃跃童趣在里面,让花子妤这个再世为人的伪小孩儿也忍不住笑意畅快,犹如一个天真女孩儿一般。

一个候府郡主,一个相爷亲孙,两个身份普通的小戏伶,四人不分贵贱出身,自这方小小的竹亭开始,也逐渐结下了一生不解的缘分和情谊。

章六十一 世事无常

四月,正是春暖花开。芳菲绵长的时节。

花家班自五年前在万寿节上的绝冠演出以来,便一直稳坐本朝第一戏班的宝座,傲视天下同业,真是有种何其风光,谁与相争的睥睨气度。

可堪堪就今年宫里的上元节演出上,花家班就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差些让本朝第一戏班的宝座易位。

此事说起,还得先回到三个多月之前。

正月十五,宫里每年都会举行上元夜宴。作为宫制的戏班子,进宫演出那是板上钉钉的。不过这些年来,每每都是上演固定的曲目,无非是《单刀会》、《大登殿》等热闹的武戏,还有《龙凤呈祥》、《状元媒》等喜庆的文戏。宫里贵人们要求也不高,唱得圆范儿不出错就成,打赏也是一年当中最丰厚的。

但花家班身为第一戏班,自然也不会就此简单准备。花夷虽然年近五旬,可精神头儿仍旧极好,提前了一个月就张罗让四大戏伶各自准备妥当,要把这四个大戏拿来连轴转,保证压满全场的彩。

这五年来,唐虞在戏班的位置也逐渐明朗起来。虽然名为戏班的师父。但实则是花夷之下的第一人,戏班里无论大小事项,花夷均委托给他打理。如此,上元节上演出的事宜也就落在了唐虞的身上。比如具体的戏文修改,监督戏伶练习等等。

每日琢磨怎么改戏,添置新的道具和戏服,还要让四大戏伶各司其职,让他们除了把自己的单戏练好,还得再排两个群戏......这一连串的忙碌下来,加上临近年节有些气候多变,生生让原本就有些单薄的唐虞又瘦了一圈,还犯了春寒,日日隐咳不停。

麻烦的事,薄侯千金,薄鸢郡主自五年前接受唐虞诊治以来,每个七日都要过来一趟花家班,服用他亲手调和的药丸。

这药丸取自花家班百年流传下来的秘方,虽不能彻底解决郡主的先天之疾,但总算能让她免于日日咳嗽的艰难处境。为此,薄侯从西北退下,虽然人在江南养老,却也在京中靠近花家班的地方置了一处大宅,供薄二夫人和薄鸢郡主居住,方便她们虽是就诊服药。

只因这秘方是花家班老祖宗传下来的,配料也十分讲究,是为密不外传之方。薄二夫人也理解花家班的难处,并未主动要求献出方子。只安心地呆在了京城,守着女儿治病。另一方面,恐怕薄二夫人也只是想远离薄侯的正房夫人,这样让薄侯日夜牵挂着,也好过在一处宅院里和其他女人争宠罢了。

这些隐秘不提,还好金盏儿带着四大戏伶每日勤于排练,让唐虞的操心稍微少了些。

还有一事须得细说,就是四大戏伶中的朝元,早在三年半前就守孝除服归来了。有他这位京中第一武生在,一出《单刀会》耍弄出来,定是无人能及的。而金盏儿和步蟾合演一出《状元媒》,那也绝妙之极。加上塞雁儿合计出好几首曼妙柔软的小曲儿夹杂在《龙凤呈祥》这出戏里,有四大戏伶齐齐护航,想来那上元演出应是手到擒来,绝无可能被其他戏班比下去。

哪知道,却突然生出了无端的变故。

上元夜宴上,花家班乃是压轴上场。四出戏唱了无数遍,各家戏班就算改,也不会变化多少,毕竟喜庆吉祥才是这团聚夜宴的主题。一开始也确实如此,各家戏班都按照先前排练好的。热热闹闹讨了喜气。可谁曾料到,轮到佘家班上场时,却另辟蹊径,连演了四出未曾听闻过的新戏,让皇后大为欣喜,赏了一千两银子作为彩头,使得花家班还没出场就已经输了气势。

再者,这佘家班除了水仙儿,竟又出现了个新的戏娘出来条打头,是个名叫小桃梨的十五岁青衣旦。

此女唱作俱佳,貌若星月,青衣扮相丝毫不输已经成名多年的金盏儿和水仙儿。一时间,京中戏曲圈儿的人都把这小桃梨当做了将来青衣旦的第一人。

这样一来,除了戏文上的彩头,又让花家班在戏伶上输了一大头。毕竟整整五年以来,有四大戏伶坐镇,花家班并无什么新人挑头。虽有青歌儿和红衫儿以及止卿和子纾等翘楚,但上有一等戏伶,这些新近弟子只能偶尔入宫登台演些配角儿,不如佘家班那般大胆,敢用新人来挑大梁。

如此,花家班被佘家班抢去了所有的风头,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上元夜宴之后,连续三个月来花家班的气氛都不太好,连带外院戏台的生意也清淡了许多,就连堂会也出的少了。若不是塞雁儿仍旧受了太后的喜欢,还能偶偶被召去演出,这宫里就快成了那佘家班和小桃梨的天下了。

也难怪,谁叫皇后喜欢那个小桃梨。隔三差五便让其入宫演出,俨然成为了京中戏伶的第一红人儿,其他戏班子也只有羡慕的份儿。实则,京城戏班子有个不成文的暗规,谁家戏班能接到最多的宫中演出,身份便会高出一等,这也是成为最好宫制戏班的硬条件。否则,就算戏园子的生意再好,戏伶的名声再大,没有宫里贵人们喜欢,也无济于事。

还好的是,花家班能常去右相府里出堂会,留在京城的薄侯府中进进出出也都是花家班的戏伶,倒也没有被佘家班比下去多少。只是长此以往,若得不到宫里的认可,恐怕花家班以后的前途会堪忧。

......

“唐师父,该喝药了。”

上午正是无棠院戏课的时间,南院里显得异常幽静,只听得唐虞屋中偶尔传来轻咳之声。说话间,一个身形纤细高挑的女子推门而入,清秀的眉眼间透出两分关切,手中拖了一碗还腾着热气的药盅和一碗热粥:“今儿个天气倒是极好,您不如歇上一日。反正诸葛贵妃的生辰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也不急于一时。”

唐虞正好在换衣,听见门外响动,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系好腰带这才转身过来,无奈道:“子妤,我都说了多少次,进门之前先敲敲。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有些事儿要避嫌。”

这送药进屋的正是花子妤。

五年过去,眼看就要满十七,她却仍旧一副清瘦纤弱模样。但好在身量高挑,柔若柳条,纤腰一握盈盈生姿,远远瞧去,倒也是个风致玲珑的端端美人儿。

细腰一摆,莲步轻移,春日里子妤只穿了件单薄的细布裙衫,素净的水色,裙角和袖口绣着瓣瓣花絮,一头青丝绾作懒懒的斜髻,别了那支沉香木的簪子,浑身上下只见轻盈利落,不见反复做作。

薄唇轻抿,子妤也没理会唐虞的话,进屋来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开始忙活着替唐虞倒水拧帕递给他洗脸,又将茶水斟好给他漱口,做完这些,才抬袖拭了拭额边的细汗:“这南院儿一个人也没有,谁会说什么呢。况且我现在也差不多结束了无棠院的戏课,闲来无事四师姐又不会主动找我,正好您病着,我不来伺候您谁来呢?”

“说不过你。”唐虞抵不过花子妤伶俐的小嘴儿,含着浅淡的笑意也就不说话了,接过热粥轻慢地下咽,之后又将药盅打开一口气喝光,这才起身来,准备去找四大戏伶对戏去。

伸手拉住唐虞的手腕,子妤一步过去拦住他的身子,抬眼眨巴着:“今儿个就歇着吧,你咳嗽若是在贵妃的生辰之前好不了,连宫门都没法子进去,到时候岂不更麻烦。”

低首看着子妤,唐虞恍然间才发觉眼前这个小姑娘终于还是长大了,以前伸手就能摸到她的额头,如今身高却已到了自己的胸前。而且,她眉眼间不经意的娇嗔。也褪去了从前的隽秀温和,带着一股子青涩的妩媚,少女气息已然无法掩藏地从浑身上下透出来,让人一嗅,不禁有种温温萦热之感。

“罢了,就依你一次。”侧过身,唐虞悄然移开身子,与子妤拉开了距离。推门望着院外那棵巨大的香樟绿树,才发觉春日已然悄悄地来了,又要悄悄地溜走,而他自己从年前就开始忙碌,也真的许久未曾歇息过了。

想到此,唐虞回首,看着子妤:“不如叫上止卿和子纾,我们一起去城外的烟波湖走走,那儿有一批良马到了,正好可以骑着耍乐一番。”

“果真?”子妤水眸一亮,狠狠地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寻了子纾和止卿过来。”刚迈出门槛,又想到了什么,回头撅着嘴儿:“朝元师兄今儿个叫了子纾过去琅园学戏呢,怕是去不了了,只有叫止卿了。”

“也好,改日再带了那小子去也一样。”唐虞点点头,目送了子妤出去,也转身关上屋门,准备换一身利落些的衣袍。

章六十二 游湖烟波

离得京城十三里地,有处绝妙的踏春之所,名唤烟波湖。

此湖乃是护城运河的一处蓄积,极为开阔,茫茫凌波恍然千里,绕着京城的郊外缓缓而淌,流动不息,滋润万亩良田。每日清晨,均有朦胧白烟笼罩在此处,仿若仙境,烟波湖也由此而得名。

湖边不远处有一方马场,主人正是西北候薄致远。因给薄鸢郡主治病,薄二夫人带着女儿常年住在京城,每隔七日都要到花家班接受去应诊,服用戏班秘制的清喉丸,所以花家班的人每每到此,均被当做贵客招待。

马场管事姓胡,年约四旬,面色微黄,细眼高鼻,唇下三缕长须直挂胸前。一身细布长衫看起来像个屡试不中的酸秀才,一点儿也没有马场男儿的雄姿勃发。此时见了唐虞和他身边的两个弟子,忙含笑迎上:“唐师父,今儿个好兴致,小的已有快四个月没见您过来了。”

唐虞拱手抱拳,和此人很是相熟的样子,“胡爷,好久不见,有礼了。上次你托人带信,说西北候挑选了一批良马送过来,今儿个天气好,所以带着弟子过来散心。”

胡管事又对着花子妤和身边的止卿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才回答道:“这次的马毛光水亮,个个都是膘肥体壮,定能入您的眼。”说着将三人迎了近马圈,开始一一介绍起来。

花子妤对骑马倒是没什么兴致,只看到一匹匹颜色各异的马儿很是可爱,凑上去东摸摸西看看,笑靥如花。瞧着身旁的止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过去轻声道:“止卿,唐师父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你就别老板着脸了。”

止卿已经满了十七,如今也是三等戏伶了,自打跟着唐虞学小生戏,无论是平素的语气还有身形动作,看起来都像是当年的唐虞一般无二。且看他姿容挺拔,隐隐已经高出了子妤一个头,眉目俊秀,粉唇玉齿,端端一立,便是个风致翩翩的绝代公子。

此时他却眉头蹙起,似有心事道:“子妤,我倒是羡慕你,无论什么事儿都不放在心上,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似的。”

撅起粉唇,子妤佯怒:“怎么,你拐着弯骂我缺心眼儿是吧?”

伸手轻点了点她娇俏晶莹的鼻尖,止卿有些宠溺地叹道:“我哪里敢骂你。先前出来时,子纾特意从琅园跑出来,说他家姐要是一根寒毛伤着了,都要拿我问罪。他小子生高八尺,比朝元师兄都生的威武,你说我还敢么?”

对于止卿的亲密动作,子妤倒没当回事儿,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心中早已将对方看做亲人一般无二。只是瞧着他俊颜怀愁,不解地眨眨眼,“那你唉声叹气的做什么?”

看了一眼在不远处挑选马匹的唐虞,止卿压底了嗓子,轻声道:“师父昨夜找我详谈了一番,说贵妃的寿辰演出,准备让我和红衫儿演一出《游园惊梦》。你知道,红衫儿素来......”说到此,止卿眉头蹙起,顿了顿:“总之,我宁愿和青歌儿演,却也不愿和那红衫儿对戏,真是烦人。”

捂嘴偷笑,子妤这才明白了止卿愁的是什么。

要说花家班除了如锦公子,就数这长开了的止卿生得最是祸害。好端端的一个男子,却秀眉凤目,风流婉转。小时候还好,看着只是有些男生女相罢了,可现在他已然是个十七岁的翩翩少年,身姿高阔挺拔,却面容含媚,除了七分俊朗之外还带着三分魅惑,试问有个妙龄女子见了不脸红心跳。

所以,除了一齐长大的女弟子们,红衫儿也心仪止卿已久,明里暗里寻着机会接近他,更是把和止卿关系亲密,犹若兄妹的花子妤恨到了骨子里,嫉妒她平素里能时常接近止卿师兄。

好在有青歌儿师姐从中斡旋,几人之间的关系才避免了太过尴尬。主要她身为新近弟子中的佼佼者,红衫儿倒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虽然偶尔挑衅花家姐弟,好歹不会太过分。

不过子妤看的真切,这个青歌儿的心思也放在了止卿的身上,虽说她藏的好,但总能似有若无的制造些事情出来去接近止卿。

“怎么,有美如此,师兄你还不满意么?”想着此事就觉着有意思,花家班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弟子都意属止卿,子妤一双水眸不由扬起浅浅笑意,仿若弯月。她已记不清打趣儿过止卿多少次了,每每提及红衫儿,冷静端然的他都会露出一副无奈之色,唇角略抽,眉头微蹙。但是他对青歌儿却并不排斥,好像也有两分那种意思在里面。

瞧着子妤笑意促狭,一对梨涡也是若隐若现,止卿勉强一笑:“光脸皮子美有何用,倒不如子妤你的自然率真让人来的喜爱。”

被止卿赞的有些不好意思,子妤娇面微红,垂目颔首,闷闷道:“我倒愿意生得红衫儿那般美貌张扬,或者青歌儿那般柔媚嫣然,也好有机会得了班主青眼,让我上场唱一回呢。”

“上次师父不是说了,你嗓子倒也甜糯诱人,清新婉转,可以上场试试么?”止卿说这话,轻轻拍了拍子妤的秀肩,一齐往唐虞那边而去,远远看去两人亲密无间,细雨低言,倒也真有两分般配。

胡管事正给唐虞介绍马匹,看着他们缓缓渡步而来,忍不住道:“唐师父,你那一对儿弟子倒真是璧人啊,虽然止卿公子相貌过于惊艳,但子妤也婉约清秀,气质不凡,两人倒也堪配,堪配啊。”

闻言,唐虞回首,看了两人,一抹淡淡的笑意浮在面上,感叹着时光荏苒。当初那两个半大的小娃已然成为了翩翩公子和倾倾淑女。若不是戏班里有规矩,他们倆若是结成连理也是一桩美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