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阿满也不耽搁,就这月白的丝线,在这支青莲旁边又绣了一朵小些的,因为颜色和底缎区别不是太大,若不仔细瞧倒不会发现。但就这灯烛的光晕轻轻一转,便能看出这香囊上的花样正是“并蒂莲”。

好事儿做到底,帮子妤绣了并蒂莲,阿满又绣了个指肚儿大小的淡紫色花儿在底部,这可是子妤手工活儿的标记,每做完一个都会留下这样的五瓣儿花。

做完这些,已是天色渐亮。桌上的烛台也“噗”地一下子随即熄灭。外间偶尔传来两声鸡鸣。阿满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来,将绣蓝里的一袋干桂花填装进香囊,又把子妤准备好装香囊的荷包取了勒紧系带放好,以防她发现其中的奥妙,这才轻手推了推还在熟睡的子妤。

感到肩上有人在拍自己,子妤蹙了蹙眉,细密地睫羽轻轻扑闪了两下,缓缓睁开了眼。只觉得腰间酸痛无比,撑着身子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才发现阿满正含笑看着自己。手里捏了个荷包。

轻轻捶打着腰际,子妤眨眨眼:“阿满姐,你醒了呀,我这是睡了多久呢?”说着扭头往外一瞧,发现天色竟已蒙蒙发亮,一惊:“哎呀,我的香囊还没绣好!”

“给!”阿满递上荷包:“见你累极了,也没叫你。反正我醒了也睡不着,就帮你绣好了。拿去送给止卿吧。”

也没解释什么,子妤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接过荷包,:“多谢阿满姐,你太好了。”

正欲打开看看,阿满忙道:“我的手艺你还信不过么?保准儿比你自己绣的好看。快帮我挑件衣裳,得先去准备早膳,再伺候四师姐起了。”

看着阿满的精神头儿,子妤这才回神过来,上下一瞧,见阿满虽然眼圈儿有些发黑,但目光闪动,笑意盈盈,全然没了以前病弱无神的模样,欣喜道:“阿满姐,你,可是好了?”

“我本来就是极好的,怎么,还不快帮我挑件合称的衣裳。”阿满说着已经自顾走到镜前,看着自己消瘦的脸颊,摇头叹道:“真个瘦了好大一圈呢,得寻件合体的衫子才行。”

这下子妤也不得去看手中的荷包,将其往怀中一揣,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阿满,忍不住地泪水就“吧嗒”而下:“太好了,阿满姐,你终于振作起来了,我真高兴......”

回身轻轻拥住子妤,阿满才发现这小丫头如今早就高过自己半个头了。看她哭的悲呛,心中也是酸酸的,无言的感动溢满胸口,忍不住也哽咽了起来:“丫头,瞧你,我自己不争气,想不过这一辈子就如此了了,才会一蹶不振。只染了点儿风寒就病恹恹的不下床,害你担心了吧…”

语气酸酸的,阿满的泪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咬着唇,摇摇头,在子妤看来,阿满可以说是除了自己弟弟之外的另一个最亲的人。平日里她待自己就像亲妹子,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沁园里的活计儿,她都帮着承担着,照顾地自己无微不至。这一个月里,她就这样病着,子妤才是最焦急的那个,因为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卧床不起,为什么会精神恹恹。

如今一夜之间她就完好如初了,虽然身子纤弱细瘦了不少,可好歹精神完全恢复了,自己心中那个亲切和蔼的阿满姐又回来了,子妤又怎能不高兴地哭了呢。

轻拍着子妤的后背,阿满安慰道:“好了,这一个月来是我的不对,现在也相通了。我这一辈子要登台是无望了,若能嫁给钟师父,还能继续呆在戏班里守着你,守着四师姐,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了。”

撑开身子,子妤泪眼闪闪:“阿满姐,你果真相通了?”

点点头,阿满抬袖替她擦了泪水:“走吧,这些日子也让四师姐担心了,陪我先去准备早膳,再伺候她起床。”

狠狠地点头,子妤忍住泪水,脸上浮起了阵阵愉悦的笑意,亲热地拦住了阿满的手臂,两人一并欢欢喜喜地去了后厨房。

章六十七 小竹闻萧

花家班对于戏伶等级有着严苛的规定。

除了每两年一次的考评可以晋升之外。除非为戏班挣了重要的好处或者脸面可以破格提升,否则,是不可能一跃而成三等以上戏伶的。

这好处或者脸面也是分了类的,其中之一就是前院戏台的打赏。若一年里能超过一千两,就直接晋级,不用等待考评。还有就是得了贵人的青眼,在外出堂会中压过了其他戏班子,也算作立功之赏,获得班主准许后可直接晋级。

五年里通过两次考评,青歌儿早已是二等戏伶。

但戏班规矩,三等以上的戏伶不设考评,要想晋级就只能看打赏的数额和为戏班立功的多少。不过到了这份儿上,要升上去一等虽说有些难,却也并非不可能。因为到了三等以上,就可以在前头戏园子的包厢中唱堂会,接触达官贵人的机会比平时多了比之一点半点,要立功得赏也容易些。青歌儿也是新晋弟子里最有望擢升为一等戏伶的人物。

像当初的四大戏伶,均是十五六岁就升为了二等戏伶,不到两年时间又升了一等戏伶。撇开唱功身段不说,这打赏丰厚和宫里贵人们的喜欢就足够让他们稳坐花家班台柱子的位置了。

红衫儿在戏班因为是花夷的亲徒,如今也早已是三等戏伶。

说起来还是两年前。有一次诸葛右相家中堂会,红衫儿得了诸葛老夫人的喜欢,让佘家班受了冷落,回头花夷就给她从五等提了四等。那次一并提上来的还有止卿和子纾,因为他们也参加了右相府的演出,并且这两人跟的师父一个是唐虞,一个是四大戏伶朝元,颇受花夷照顾,从六等提到了五等。

今年又过了一次考评,如今新晋弟子中除了青歌儿,就数红衫儿,止卿,还有子纾晋升最快,已是四等,四人年纪也均是十六七岁,差别不大。虽然离得三等还有一段距离,比之当年的四大戏伶要大了几岁,但总算是摸到了边儿,好过茗月那几个当初一并升为八等弟子的几个师兄弟师兄妹,要风光了不少。

花子妤因为婢女身份,从未参加过考评,但她的弟弟如今也是四等戏伶,情同兄妹的止卿也是新晋弟子中的翘楚,小生一角扮相绝妙,腈纶若翩,除却步蟾师兄,他当属戏班第一人。有了这两人做后盾。加上又是四大戏伶身边的人,戏班上下对其也是恭敬理顺,小戏伶们见了都会唤声“子妤姐”。

即便是青歌儿红衫儿等人,见了也是要颔首主动招呼的。

无棠院的戏课只对五等以下的弟子开放,子妤得了空总是每日去听,五年下来也学了不少的东西,加上平时自个儿勤学苦练,虽然未曾参与考评,但唐虞曾说过,她一口清婉的唱腔也算是不俗。若选戏得当,扮相合适,也是能和一众四五等戏伶们一争的。

有了唐虞的这句话,才让子妤心中久久念着一件事儿,那就是真正的上台演出一次,让台下观众的反应来证明自己是否有成为青衣旦的能力。

若不是湖边赛马得了这个机会,子妤想想还真是无望的。既然机会来了,自己也要认真把握才是,决不能轻易放弃,否则,这一辈子姐弟俩恐怕都会和“大青衣”这三个字无缘的。

......

大清早,子妤估摸着唐虞已经起身。便收拾了绣蓝里的荷包,先把送给止卿的拿去了后院。

五等以上的戏伶都住在三进的院子,中间有个小花园,分了两个跨院儿。男弟子住左院,女弟子住右院,无论是白日还是夜里都有婆子们守着,免得这些成年弟子们乱了规矩就不好了。

看到子妤打早就过来,熟悉的婆子赶忙招呼着,以为她去找子纾,也没问什么,直接放了过去左院。

此时院子里稀稀疏疏已经有些弟子起了身,好几个还打了赤膊儿在练功,羞得子妤赶紧埋头就沿着廊下匆匆而去,正好止卿和子纾住一个屋子,其他人瞧见了也不会说什么。

直接敲开了止卿的屋门,子妤进的屋里就是一阵忙活。

子纾懒散,止卿淡泊,两个男子住一个屋里当然得有些杂乱,子妤每次来都是放下东西就开始动手收拾,先把两人换下的衫子袍子一类找来布兜装好,准备等会儿出去的时候先泡上,空了回来替他们倆洗干净。

这件事儿倒叫这左院儿的弟子们好生羡慕,有个女子帮忙打扫和洗衣,又时常捎带些吃食,简直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儿。但因为子纾有个双胞胎姐姐,这些事儿却也稀松平常了。只是止卿有些不好意思,经常主动先把换下的衣裳洗了,免得子妤多操心。

想着早些去南院见唐虞,子妤也没有留下陪子纾他们两人用早膳。只掏出一只荷包递给止卿,说是前日里说好的谢礼。

止卿打开来看着,温和地笑着说了句“多谢”,也没耽搁就当着子妤的面挂在了腰上,将原先子妤送的那个香囊取下来放好。

看在眼里,子纾一人偷笑,也没像小的时候那样闹腾,赖着也要姐姐给做一个,只说筋骨痒了,自个儿跑出去练功了。好像是有意让姐姐和止卿单独相处说话似的。

知道子妤等会儿就要去求唐虞,止卿为其斟上一杯茶,关切地问:“其实也不用紧张,唐师父的性子你我均是了解的,他先前并未严拒,那就说明定有几分希望。而且班主极为倚仗和器重唐师父,所不至于对他所说言听计从,但肯定要斟酌两分。况且你平素里也帮着戏班做了不少的事儿,这次就算给你一个机会也是合情合理的,想来其余弟子也敢非议什么。”

点头,子妤粉唇微抿,知道止卿劝自己也是想她不用太过忧心,冲其莞尔道:“其实我也明白这些道理,可唐师父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虽然对你我都温和爱护,可涉及戏班的公事儿,他想来分明的很。其余弟子都挺怕他,就是因为他素来处事严明。以前从未偏袒私护过你,对我们姐弟也是如此。这次求他答应让我参加比试,算起来始终是越了戏班规矩,和先前他所答应让我登台一次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儿了,所以......”

说着说着,子妤眉头锁地更紧了,看的止卿不忍,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道:“若是唐师父不答应,等会儿我和子纾也过去求他。咱们三个就算是跪在院儿,也一定让他点头。如此毅力诚心,定能打动他,打动班主的。”

感激地看了看止卿,子妤终于表情轻松了半分:“我可不敢让止卿陪我跪着,怕是那些个女弟子们都会朝我扔烂菜叶子呢。”

“咳咳”止卿脸色变得有些尴尬,每次子妤拿这些事儿来打趣儿自己,都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并无奈,也不解释什么,反着取笑道:“你晓得寻我开心,那应该也算放松了吧。你快去吧,这时候唐师父应该在小竹林那边,正好也没人打搅。”

捂嘴浅笑,不再多说,子妤收拾了东西,别过止卿出了左院,这才有些忐忑地去往一进的南院。

......

师父们已经去了无棠院授课,一般这个时候唐虞都会去紫竹小亭那边练练竹萧,顺带琢磨戏文,准备也像佘家班那样,写一出新戏来给戏伶们唱。

子妤绕到后厨房,备了几样点心还有一壶香茗,又不放心地摸了摸揣在怀中的荷包,咬着牙给自己打了气,这才提着裙角,踩在被露水沾湿了的青石小路上,去往了那方僻静幽趣的紫竹林。

还未得近,老远就听见一阵阵悠扬乐音从小院围墙后飘然传出,丝丝缕缕,犹若云霞绕身不散,玉水流淌入心,知道定是唐虞已经在那儿了,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粉墙青瓦,虽有些斑驳,衬着这方紫竹小林和陋陋池塘,倒将此处勾勒的有些别俱野趣。幽静安寄。

一眼就看到了竹亭上一身青袍的唐虞,此刻正把萧吹奏,从侧影就能看出他眉头舒展,眼神遥遥凝望着远处。风动,衣袂翩翩而扬,好似这林中幻化而成的竹仙。箫声缭绕,却谨守在这一方小小天地,偶尔透过墙头泄露出去,也只是飘渺乐音让人不得实闻。只有走进这竹林,才能真正感受到他曲中的逸远深阔,悠长绵延。

不忍打扰到唐虞,子妤小心地,轻手轻脚地移步过去。将手中提篮轻放,掏出一张绣帕铺在亭边的石墩儿上,就此坐下。

头顶是春日暖阳洒洒而下,耳边闻得箫声如醉,眼前又是一潭绿汪汪的碧水,总觉心痒痒。瞧着唐虞并未发现自己,干脆脱去绣鞋布袜,露出一双玉莹光洁的金莲,轻轻沁入水中。那种微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嘤咛”一声溢出唇边,怕扰了唐虞,又赶紧捂住了粉唇。

其实背对子妤的唐虞早已发现身后有异,但他知道是谁来了,只继续吹奏这一曲《送风》,并未停下。此时听到一声闷闷娇呼,他也没了继续**的兴致,收了曲,转眼过去便看到一幅少女裸足戏水的清妙画面。(!)

章六十八 宛若心动

春日里的小竹林会别有一番景致。阳光会薄薄地透过竹林间隙。斑驳似金玉粒粒而落,撒在水塘的面上,晕起点点光雾蒸腾而升。

原本安静的水面被子妤玉足轻点,随即扬起圈圈涟漪阵阵散开,将这方从来无忧勿扰静如处子的水塘也惹得有了生命一般,熠熠随之生出些波光,粼粼间仿佛有游鱼律动,活泛儿了起来。

唐虞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清妙绝美的裸足戏水的画面。

这画面鲜活,灵动,当中的素衣少女笑意浅浅,粉唇微抿,清眸顾盼间生怕扰了这方宁静之处,犹豫的神情就像一支闯入林中小雀儿,反而让主人不忍将其驱走。提起群角露出的一截粉腿儿和玉足,被阳光和水面反射的波光映照得白皙若质,让人宛若心动......

戏耍着微凉的塘水,直到耳边的箫声停住,子妤才惊觉唐虞已然发现了自己,抬眼正好碰到对方含笑的目光,低首看着自己裸足呈于人前,不禁低首面红。赶紧从塘边石块上坐起身来。

慌乱间也来不及穿上鞋袜,子妤的一双裸足踏在长满了苔藓的青石小径上,更显得莹白如玉,乖巧犹如一对儿出窝的小兔。偶然与唐虞的眼神相碰,见他仍旧笑意温和,自己却心中一颤,总觉哪处不妥。懵然见回神过来,才意识到这已不是她曾经所处的时代,古时的女子,裸足尤其私密,岂能这样被男子瞧见。

羞红着脸,跳脱着想要寻个地方坐下穿好鞋袜,偏生春夜露水更深,穿着绣鞋还不觉得,光脚踏在其上稍微一动便会湿滑不稳,也让子妤显得愈发娇羞着急了。

眼看她已然手足无措,脸颊上的绯红像是两朵红云氤氲而起,唐虞才无奈地甩头道:“你不用如此慌张,过来坐下,把脚底沾的污尘擦干净再穿上鞋袜即可。”说着走过去,伸手扶住了子妤的臂腕,轻轻将她带到亭中的横栏上坐好。

“你等着,别再弄脏了脚丫子。”唐虞说着,竟走到水边去替子妤拾起了鞋袜,又回到其面前,半蹲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张素白的绢帕。伸手捧住了一对裸足,轻手擦拭了起来。

感觉唐虞大手微温,自己的一双裸足却有些颤抖了,子妤一口玉牙紧紧咬住,羞得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唐虞神色清朗,毫无龌龊之感,仿佛替她擦拭裸足是天经地义一般,只好忍住心头那股子羞赧异样的感觉,乖乖地让其为自己擦赶紧了足底,又穿上鞋袜。

做完这些,唐虞仰起头,发现子妤双腮绯红,薄唇抿得紧紧的,羞赧怯怯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旖旎媚颜,才觉着先前自己似乎有些越钜了,拍拍手站起身来,自嘲地摇头:“罢了,你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了,我似乎也不该像以往那样替你做这些事儿的。”

说完,唐虞已然背过身去。执起竹萧,又吹奏了起来,想以此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

赶紧穿戴好,子妤理了理衣袍,又悄悄深呼吸了两口气,玉牙轻咬唇瓣,暗自提醒莫要多想。这些年来,偶尔自己也会来竹林玩水儿,常常都是唐虞替自己擦干净裸足再穿上鞋袜,对方从来都是坦坦然然,毫无一丝半点的邪念。

想到这儿,子妤的神情才清明了不少,看着唐虞背影挺拔,身形修长,还是忍不住暗叹:这样的大叔还真是让人难以漠视啊!在外人的眼中,他淡漠冰冷,严厉沉稳。可实际上,当他微笑的时候,仿佛连坚冰都能被融化,岂是温润如玉,和煦如风这几个字能一概而括的。特别是他总对自己流露出细心和关切的一面,而自己依然是个二八年华的女子了,从前还能装装小孩儿,不用多想,可如今呢,两人再如此相处,又岂止是尴尬,完全就是暧昧至极啊......

箫声一阵委婉而动之后又是嘎然而止。唐虞将萧笛别再腰际,转头过来。见子妤半垂着眸子低首瞧着眼前的水塘,一弯俊秀的下巴正好映出一个阴影在玉颈前,愈发显得娟娟婷立,绰约生姿,确实也并非自己心目中那个小丫头了,不由得暗自提醒:以后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免得凭白惹出些不必要的误会和尴尬。

这两人虽然一句话都没说,想法倒是有些不约而同。只不过,一个是春心萌动而不愿,一个是谨守礼数而不知。因得对方几乎算是看着自己长大,虽然年纪相差不过五六岁罢了,可亦师亦长辈的感觉却犹若一道鸿沟,切断了某种可能。

懒得再多想,子妤抬眼,已经恢复了如常的笑意,眉眼弯弯地说着,一边将食篮里的东西摆放出来:“唐师父,我送来了茶水和糕点,您休息一下吧。”

唐虞也笑笑,拂去先前心中那抹异样,毕竟眼前的子妤是自己看着从稚龄女童长到二八少女的,算得上自己半个弟子,以后注意些也就行了。伸手主动替子妤也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知道她在人前恭敬守礼,私底下却还是那个性格不改,活泼灵动的姑娘罢了,便指了指对面的石凳:“你也过来坐着吧,此处鲜少有人来,不用太过拘礼。”

“嗯。”乖巧地点头,子妤随即端坐在唐虞的对面。其实这些年来,她和唐虞已经很熟悉了,两人时常在一起谈论戏文,偶尔提及老戏的创新,还会争执一番。相处下来,倒是少了那些辈分之礼,实则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用了几样小点,见子妤闭口不提参加比试的事儿,唐虞主动问道:“怎么,既然来了,却又不敢求我让你参加十日之后的比试么?”

抬眼,子妤水眸眨巴着,轻缓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放在石桌面上,推倒了唐虞的面前:“唐师父,昨儿个答应给你的谢礼,您看看满意否。”

唐虞收了荷包,也不打开来看看,直接放入了怀兜。看着她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也不忍再逗她,摇摇头:“罢了,三日后我会把名单呈报上去,若班主没有异议,你就好生准备十日之后的比试吧。或许,这也是你仅有的一次机会了。”

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子妤睁大了眼,眸子中闪出韵动的光彩,好半晌才“扑哧”一声笑出来,纤手捂住心口,表情一变:“先前我还以为要跪下求唐师父才能讨得一个机会呢,却没想,您竟这么爽快直接答应了。止卿说的不错,您是早就知道班主的意思,昨儿个在湖边又故意输给了他的吧?”

见她露出真性情,唐虞也不想再装作不知,“以那小子的骑术,再过十年恐怕才能赢了我。所以......算是吧!”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案,子妤心里暖暖的,话语里充满了感动:“唐师父,谢谢您。”

有意想要逗逗子妤,唐虞故意端正了脸色。清清嗓子,有些严肃地反问:“你以为这么便宜就能如愿么?”

以为唐虞要反悔,子妤粉唇嘟起,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捉住唐虞的手腕,轻轻摇晃,撒娇道:“唐师父,您要我做什么都成,就请答应了吧。”

任由子妤在眼前撒娇央求,唐虞除了暗笑这丫头骨子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之外,也觉着挺受用,好半晌,才徐徐推开她的手,扬起唇角:“答应你可以,不过要代替止卿帮我做一个月的药丸子就行。”

“这好办!”子妤激动地起身来,围着小小竹亭渡步走上了好几圈,细细念叨着:“我每日上午替四师姐做活儿,下午就是自己练功的时间。不如每日黄昏过后我抽空过南院来。只是得悄悄的,免得四师姐知道了不乐意。”

唐虞未置可否,微微点头,轻啜了一口热茶。只不过听见她提及塞雁儿,抬眼问:“怎么,塞雁儿还是对你来南院帮忙做事儿心存不悦么?”

不愿背后说人是非,子妤勉强一笑,并未回答。只是有些事儿埋在心里不吐不快,坐回到唐虞的对面,有些迟疑地起唇:“唐师父,你和四师姐,还有四师姐和大师姐,还有您和大师姐,你们三个,是不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儿?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们之间的关系有些耐人寻味呢?”

未曾想来子妤会突然提及这等事情,唐虞捏着杯盏的手一滞,清眸微眯,看着她认真探究的表情,终于还是摇摇头:“你怎么突然这样问?”

子妤明知道唐虞不喜她说此事,但心中疑惑不是一天两天了,趁着此时对方主动问及,自然要干脆地讲出来:“每每过来伺候您我总要躲着四师姐,总该知道个缘故吧。”

不着痕迹地摆摆额首,唐虞凝神看着子妤半晌,沉沉道:“你确实想知道?”

眨眨眼,子妤一双水眸盼着对面的唐虞,即便不出声回答,那答案,也是肯定了的。

章六十九 琐忆当年

或许是这样的清晨让人忘却了所固守的一些坚持。又或许面对子妤这样清澈的双眸让人无法拒绝......总之,唐虞清了清嗓,竟果真将当年和金盏儿赛雁儿三人之间的纠葛一一诉诸出来,好叫子妤清楚个中因由际会。

唐虞的嗓音很沉缓,却柔和朗润,一字一句,犹若串线的珠子,让闻者,会有种渐入其中的感觉。

此时的花子妤就是这样的感受,听着唐虞细细说来,加之平素里从阿满处旁听来的一些流言蜚语,脑中仿佛浮起了七年前,当金盏儿和赛雁儿还只是二八年华时,那段动人的风华。

......

作为曾经名动京城的古竹公子,少年时期的唐虞丰神俊朗,玉面琉华,虽不是女色,却仍能绝代倾城。而那时的金盏儿和赛雁儿,却只是刚刚盛名在望的二等戏伶,上头还有好几个能压着她们的师兄师姐们,不如眼下身为四大戏伶的尊贵骄傲。

那时唐虞刚刚出道。同样十五岁的年纪,却已成为京中备受追捧的一等戏郎。每次演出,包厢内都会坐满达官贵人,甚至京中闺秀们也会凑到一起来悄悄点了唐虞的堂会。打赏且不说,就是日日送来的演出请帖,就已经足够花家班的下人们忙活一阵子的了。

但唐虞却从不骄傲,与同期进入花家班的几位师兄弟和师姐妹相处的也极为融洽。那时的他脾气温和,对人总是微微含笑,不似现在的那般冷漠淡然。

所以,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唐虞,渐渐成为了戏班里女弟子们私下纷纷议论的对象,倾慕者众多。每日抛送秋波,暗许芳心的女弟子能从花家班里面排到街尾巷口都不止。

虽然戏班规矩,戏伶之间不得有私情,否则将会被逐出戏班,发配给人牙子转卖。但私底下的爱慕和明里的相好是不同的。规矩如铁,也有缝隙可钻,只要不出现苟且暗合只是,这些年轻弟子私下的你来我往花夷也并不阻止。而仗着是班主爱徒,这些女弟子中最为大胆的,便是赛雁儿。

赛雁儿在同期的师姐妹里年纪最小,和金盏儿情如姐妹。夜深人静无法入睡时,她总会提及唐虞,那个清朗玉润的美少年如何如何......每当这个时候,金盏儿只是含笑不语,也不劝赛雁儿死心,只说等大家都退下了戏台子。说不定赛雁儿真能与唐虞成就一段缘分。

十五六岁的年纪总是爱幻想的,如花少女一般的赛雁儿性格爽利,开朗爱笑。唐虞并没有发觉赛雁儿对自己有所爱慕,只是保持着师兄妹的关系交往着。但因为对方娇憨可爱,年纪也最小,唐虞只当她是个***,平素里若送来吃食糕点或是帮忙缝补衣裳,唐虞一概接受,并未有过任何拒绝的言辞或行动。

渐渐的,戏班里传出了些流言,说赛雁儿和唐虞互相钟情,郎情妾意,柔情蜜意等等。

花夷虽不信,但传言多了对戏班里规矩肃整也不太好。分析一番,觉着唐虞不是那等不明轻重的人,所以只找来赛雁儿一番询问。

以赛雁儿的机灵,肯定不会承认,但也总花夷的口中得知,唐虞身份与众不同,乃是前朝皇族的后裔,来花家班只是因为他喜好戏曲之艺罢了。也没有签下死契。花夷心疼赛雁儿,好言劝让她死了这条心。因为就算将来退下,唐虞也不可能会安于留在花家班,娶一个戏娘做妻子。

得到花夷的规劝,赛雁儿黯然而去,当夜就把所知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金盏儿。金盏儿听完,也和花夷一般,劝赛雁儿先莫要再去招惹唐虞此人,免得将来落花之意付之流水,白白浪费了情感。

可依得赛雁儿脾气,若不是听了唐虞亲口拒绝,又怎会熄了懵懂初开的情窦心思?

第二日,赛雁儿就寻到了正要上场演出的唐虞,说出了心中所想。虽然对方娇羞之下,意思有些含糊不清,唐虞听完赛雁儿的叙述也知道了个大概,一愣之下正色拒绝了对方的女儿情思。

赛雁儿初开的情窦就这样遭受拒绝,一气之下自然又是找到金盏儿哭啼一阵。金盏儿替姐妹不值,便想着趁第二天和唐虞一起去出堂会的机会,再好生盘问一番,好替赛雁儿争取一线机会。

金盏儿的这些心思,唐虞自然不知。他年纪尚轻,本来就对情爱之事没有丝毫兴趣,加之与赛雁儿是师兄妹的关系,怎么也没想到男女之事上去。当时他只觉得赛雁儿行事荒唐,却没想金盏儿又拿了这事儿来烦他。本不想多做理会,但那是的金盏儿颇有傲骨,言必称唐虞看不起同为戏伶的师妹,语气也是忿忿不平。

二八年华的金盏儿虽然为人清冷。但从来视赛雁儿为亲姐妹一般。其实她心中也对唐虞有些倾慕,但每次赛雁儿都提及她有多喜欢唐虞,自己也就逐渐把那颗驿动的芳心埋在了内心深处。这次赛雁儿被拒绝,金盏儿除了替她不平,总有种意气之争在里面。只想得知唐虞是不是真的看不起戏娘们,将来是不是会想花夷所言,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儿痕迹的离开花家班。

她想问的,也不过是将来自己所抱的一个飘渺希望罢了。

眼看堂会演出就要开始,主人家又是当朝的四品大员,丝毫耽搁不得,唐虞不得已只好答应下来再和金盏儿细细分说。

知道对方不过是敷衍自己,金盏儿当时脑子一热,在演出中看到那官员看唐虞的眼神有些yin靡邪意,对当时喜好男色的民风也有所得知,便心生一计,想借此挫挫唐虞的傲气。

中间歇息换场之时,金盏儿到侧屋写下一张字条,上书:得逢君,明珠蒙城也终有重见光彩之时。落款:古竹亲书,君且细品。

托了小厮交予那位大人,当下金盏儿就有些后悔。但想起唐虞骨子里那种骄傲,又让她下定了决心要好生教训一下他,让他明白戏伶就是戏伶。即便是花家班是宫制戏班,比普通老百姓身份隐隐高出一筹,也不过是供人取乐的戏子罢了。

正好下一出戏里,唐虞的唱词中就有这句“明珠蒙尘,请君珍视”。刚唱到此处时,半借酒意的那位大人竟当着几位宾客的面起身来一把握住了唐虞的手,举起酒杯凑到他的眼前,脸色猥琐地吐出一句:“且让本大人替你拂去蒙尘,可好?”

以为唐虞会娇羞推却两下就从了自己,毕竟对方先送来书信**在先。可哪里知道眼前的古竹公子年纪且轻,却大力地猛然推开了他。并一把摔碎了酒盏,面色冷冷地拂袖而去。

这大人在众位宾客前失了面子,自然把气都撒在了离开的唐虞身上。当即便命人前往花家班,要花夷将这个古竹公子给逐出戏班,发配卖了。

心疼弟子,花夷又是极为护短爱才,当夜就让唐虞好生呆在屋中不许出来,只派了陈哥儿找来人牙子,将一个买来不久的年轻小弟子给打发了走,对外便宣称古竹公子已被逐出戏班,终身不得再回戏台子。

毕竟那官员的面子也不好看,只放话这京中戏台上再无古竹公子此人就行。至于对方是否真的被发卖,到没有深究。

回到戏班,冷静下来的金盏儿才发觉自己先前的举动既卑鄙又下作,若不说清楚,恐怕连觉都睡不好。只咬着牙又寻到了唐虞,把事情的先后一股脑的全交代了清楚。

本以为唐虞会大骂自己一顿,可对方只冷冷地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于不屑和淡漠的情绪,让她懵然间感到一股心寒,仿佛以前那个温润朗御微笑着唐虞渐渐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般。

其实唐虞并未过多责怪金盏儿,只是借由次机会,他选择了用一幅冰冷淡漠的表情来面对戏班里的师兄姐妹们,免得再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毕竟他当时选择进入花家班,除了对戏曲的喜欢之外,只想找一个清净的处所,远离家族带来的一些枷锁和负担。

这件事的起因,唐虞也没有告诉花夷,只选择了把“古竹公子”这个名字随着流言蜚语而埋葬,并发下誓言,今生若无必要,绝不会再登台,不会再用“古竹公子”这四个字。

就此,唐虞和赛雁儿还有金盏儿之间便多了一层隔阂,和莫名的纠结无果。

多年来,那赛雁儿是因为求爱不成生羞愤之下产生了些许的恨意。儿金盏儿是因为心存愧疚。无法释怀。

反观唐虞,心中并无太多踌躇,毕竟台前的五光十色非他所求。安于花家班一隅,做个教习师父,闲时研读戏文医术,**弄笛,倒比原来的“古竹公子”日子过得逍遥自得。

花夷知道唐虞心思不在台前风光,心中是真心喜爱这个弟子。再加上接受了唐家捐赠给花家班的一万两的学艺银票,即便他一辈子在戏班里白吃白喝都绰绰有余,也不在多劝什么,让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便好。

如此,唐虞便成为了花家班的一个特殊所在。明明身怀绝艺却不登台献艺,虽是教习师父却不去无棠院为低阶弟子上戏课。因他心思清明,睿智怀谋,花夷将他好生用了起来,戏班里大小事宜均令其参与决策,久而久之,他二当家的位置便在众人心目中确定了下来。(!)

章七十 竹林小闲

紫竹小亭中的气氛舒缓宁静,听着唐虞讲起当年之事,他语气淡薄无扰,好似在叙述一个故事,和他并无干系。

子妤却听得入神,偶尔眨眨眼,却是陷入对那个“古竹公子”的幻想当中:“真想回到七年前,亲眼看看唐师父登台的样子啊......”

年十五而名动京城,少年的唐虞又该是怎样的一种风流姿态呢?是清朗若玉,还是英色逼人?

可惜,时光易逝,无法倒流,子妤也只有在脑子里勾勒一番古竹公子轮廓,虽然仅仅是想象而已,却已经有些痴了。

看着子妤双手捧着桃腮,清秀的眉眼间流露出一种对自己的极度眷恋。这样的眼神他是熟悉的,从她还只是个半大丫头时就会时常透出来。

可现在的她已非当年那个稚龄女童,唐虞面对子妤如此毫不掩饰的情绪宣泄,微不可查地也有些迷惑了,好像心中存留了一抹遗憾。遗憾的是眼前女子不曾看到过自己当年在舞台上的绝伦技艺,遗憾年少对戏曲的美好喜欢时,未曾遇到过这样一个真正的知己......

如此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唐虞便含笑甩甩头,伸手轻轻点了点眼前还在迷朦异想中的子妤,“好了,五年前在太后的万寿节上你不是曾见过我的演出么,不用再想了。七年过去,我也二十有三,再不可能有那种纯然清澈的状态来演出了。”

被唐虞宠溺的动作逗得俏脸微红,子妤替两人斟了茶,避免眼神对视的一丝半点尴尬,知道对方还是把自己当做小姑娘,可这样的动作却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她,无论是谁见了,也会觉得有些亲昵的过分。

可唐虞还是一如既往,态度平和坦然,面对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子妤,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神态动作,不曾变过分毫,也不曾将其看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没有发现对面娇人儿的胡乱心思,唐虞只捏着杯盏,环顾四周的春日美景,叹息着春日光景果然诱人,连竹影也变得婀娜多姿了起来,池塘中原本波澜不惊的湖面也微微漾起了点点涟漪,仿佛有一群小蝌蚪在水下簇簇而游,寻找它们的母亲。

长长地舒了口气,回眸间,却见子妤只抱着杯盏埋头不语,露出一片光洁的额首。安静中略带娇羞的样子,让唐虞想起一只小猫,总觉得每次单独与她在一起,都让人有种无比慵懒的感觉,便朗声笑道:“想什么呢?发丝都要掉到茶盏里去了。”

抬起头,子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纤指将额前垂落的两缕青丝拢到耳后,“没什么,觉着此处安静的很,好像能让时光停驻一样,丝毫感觉不到流逝。”

“你小小年纪,怎的讲出如此感伤的话。”唐虞谈笑间已立起身来,走到亭边,看着池塘中自己倒影,有些模糊不清,“我在花家班呆了七八年,也不曾觉得时间流逝。你一说,倒真觉着自己有些变了。”

“唐师父,你为何总说我小小年纪?”子妤不依,也来到他的身旁,探头望向水面。

“你难道不小么?”唐虞一副长辈模样,笑着侧身,看她撅起小嘴儿,分明就是个撒娇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