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妤抬眼,盯住唐虞的双眸,清澈犹如碧潭无波,在里面能看到自己的倒影,随即语气有些认真:“我已经满了十六,也算及竿之年呢。唐师父也不过二十有三罢了,比我大不了几岁。”

“哦?”唐虞哪里看不出眼前的女子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只是这些年来习惯了她跟在身边,像个粘人的小猫,心中也难以将其当做成年女子对待,所以故意逗她:“我的子妤真的长大了,如此郑重提醒,难道要我找班主,替你说亲不成?”

“唐师父!”

子妤从他略带笑意的眼底看出其意在逗弄自己,不依地伸出粉拳打在其胸前,带着娇羞的红晕,嚷嚷道:“为老不尊,您好歹也算我半个师父,哪有如此戏弄人家的。”

唐虞可不介意她捶打自己,只觉得挠痒痒一般,见她又是恼怒又是娇羞的样子着实有趣,仰头哈哈一笑,便扬手捉住了子妤的皓腕:“罢了罢了,以后我不拿你当做小姑娘可好?”

比唐虞钳住手腕,子妤挣脱不得,气得跳脚,却奈何对方不得,咬着牙正要反唇相讥,却脚下一滑,感觉身子不听话的就要往外侧倾斜而去......

“小心!”亏得唐虞还没放手,眼见子妤俏脸憋得通红,身子却不听使唤一般竟往竹亭外侧倒,吓得他一把收紧了手臂,腾出一只手来顺势揽起了面前人儿的腰际。

这一下子,惊得子妤喉咙被那口气给堵住,半句话也说不来。后怕似的睁大眼瞥了瞥水面,心想若是自己真跌落下去,拿可就成落汤鸡了,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感觉现在还脚踏实地地站在亭中,子妤长舒了口气,正要抬眼,才发觉自己一只手被唐虞握住,一只手竟无力地搭在了对方的胸膛上,而自己的腰际也被他环住,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呼吸可闻,唐虞身上那股子夹杂着药香的男子气息就像一张网,把自己罩住,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吸进一口,就会涌出一股子酥软的感觉,会让自己更加无力......

淡淡的幽香从鼻息间灌入,让唐虞从先前的紧张中缓缓地回神过来,发现子妤正埋头不语,呼吸间似乎有些局促,身子还略微颤抖着,以为她吓到了,赶紧松开手,关切地问:“怎么样,刚才是不是扭到脚了?快坐下让我看看。”

说着,唐虞已经扶了子妤做到亭中石凳上,蹲下身子,想要替她检查脚踝是否伤着了。

子妤尴尬地收回脚,赶忙摆手道:“我没事儿,就是差些落到水里,吓到了而已。唐师父您不用管,我在这儿坐坐就好,您先回去吧。

“你真的没事儿?”唐虞见她脸上红晕如霞,粉唇微张,水眸也是不停地眨巴着,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但脚上确实并无大碍,只好起身来。觉着口中有些干了,拿起杯盏饮尽茶水,拍拍身后衣袍沾染的灰迹:“既然没事儿,那我先离开了。对了,正好两日之后是薄鸢郡主来服药就诊,今晚黄昏过后就过来一趟吧,我先教你怎么做药丸。”

随着声音渐远,唐虞的身形也已经消失在了林间。

子妤眨眨眼,玉牙猛地咬了下自己的唇瓣,告诫自己赶紧把脑中那些个乌七八糟的想法给赶出去,打起精神,看着时辰差不多到了午膳的时候,也起身来,收拾了食篮匆匆离开。(!)

章七十一 终身大事

从卧病在床一个月到完全见好。阿满如今虽然形容消瘦了些,但精神极好,塞雁儿看在眼里也很是高兴,专程吩咐子妤去后厨房,让厨娘们今儿晚膳送些好菜来,又亲自给了赏钱,让粗使婆子上街打了二两黄酒回来,准备在沁园好好吃一顿热闹一番,算是祛祛病气,赶走霉气。

春日的傍晚,微风和送,吹在脸上就像绢丝拂面,凉凉的,但绝不沁人。

沁园和落园简单古朴不同,庭院里植满了各色时令鲜花,围拢当中一方挑高的石台,上面摆了汉白玉雕作的一桌四凳,对于普通戏伶来说,但是这一套桌椅就够他们赎身和置办屋舍了,端的是奢靡无度。

阿满曾提及过,这是京中一位三品大员相送。雕了塞雁儿最喜欢的海棠花样,但是人工费就不下三百两银子。至于这汉白玉具体值价多少,连塞雁儿也不太清楚,总归不少于一千两就是了。

这样的白玉雕成桌椅,其实子妤在右相府里也瞧见过,但只是诸葛不逊抚琴的琴台的琴凳罢了,并没有这样成套的。说起来,恐怕这三品大员是下了重金,就等塞雁儿退了娶她做偏房吧。

不过这些话阿满私下并不怎么和子妤说,毕竟塞雁儿是两人的半个主子,带她们也算不薄。从阿满平素里的言语,子妤却是懂的,她多半是想跟着塞雁儿一起嫁到那个大人的府中,再寻觅一门好亲事,所以才会迟迟不答应钟师父的求亲。

且不说这些,沁园里主仆三人围坐于庭院当中,面前摆了四样荤素各异的精致菜肴,还有一小坛绍兴黄酒作陪,气氛自然大好。

五年过去,塞雁儿也二十二岁了,却愈发的丰腴窈窕,媚眼如丝,娇若春水扶绿,艳若桃李争辉。现在的她,无论是扮相还是唱功,丝毫不输戏班里那些十来岁的年轻戏娘们,更是在风流姿态。女人娇媚,上胜了那些个小姑娘不止一点半筹。

在梨园这个行当,真正的绝顶戏娘,是不怎么受年龄限制的。只要不过超二十五六,姜还是老的辣。她们就像熟透了未曾被摘下的鲜果,能死死的吊住看客的胃口,唱功和表演犹如一锅炉火纯青的老汤,是越熬,滋味越香。

同样身为顶尖戏伶的金盏儿也是如此。

她比之五年前要更加清丽致雅,身段柔致,犹如扶柳,下巴尖尖,我见犹怜,青衣扮相甚为柔美甘润。只是最近她老是说嗓子不爽,推了许多堂会。

不过塞雁儿仍旧和金盏儿有些意气之争,毕竟这些日子以来若不是她还继续讨得太后欢心,佘家班在宫里的风头早就把花家班给彻底压了下去。但青衣始终是正旦,比她这个花旦要压得住台面,大师姐的位置也是稳若泰山,丝毫不会动摇半分。

......

“四师姐,您已经赏了我好多衣裳和首饰。本不用这么客气专门摆宴的。”阿满今儿个穿了一身芙蓉花样的翠绿衫子,头上别了一支粉色的花枝,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爽爽,清丽娇美。

“傻丫头,你我用得着分彼此么?”塞雁儿摆摆手,鲜红的蔻丹趁着莹白如玉的肌肤,就像雪中的一点红梅,煞是耀眼夺目。

阿满赶忙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塞雁儿用的极少,替她夹了两块芙蓉鸡片到碗里,“您多吃些,这两日没有演出,也不用饿着肚子。”

“哎!”塞雁儿红唇微抿,眉眼间有一丝愁色:“我才不是因为想着有演出而吃不下呢,师父这次让三等以上的戏伶在前院戏台子打擂,谁得了看客的喜欢才能去诸葛贵妃的寿辰上献艺。说白了,就是让我们这些个老人家不要主动去争。”

阿满不明白了,疑惑地问:“为什么不能一争?”

替大家斟了酒,却是子妤插话,说出了心中所想:“这倒也是。四师姐身为一等戏伶中的翘楚,早已不在前台戏院里登场多年,除了给达官贵人们出堂会,也就只接宫里的演出。若是那些个看官知道花家班的四大戏伶竟要登上那大戏台子,岂不是会把戏班的门脸给挤爆了?”

“还是子妤机灵。”塞雁儿点头:“你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师父这样,是让我们这些人莫要自降身段和师弟师妹们争。也好借着这个机会起来几个镇得住台面的新面孔。佘家班逼我们,若是还让这几个老面孔入宫去演出,岂不是仍旧让他们占了便宜么!”

子妤笑笑,看得出塞雁儿其实并不愿意真的放弃这次机会。柔声劝道:“不过呀,这次宫里给诸葛贵妃献艺,恐怕也少不了要四师姐您亲自出马才行。若说少了大师姐或者四大戏伶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但花家班只有您最召宫里贵人的喜欢,岂能漏了?不信你且等等,回头班主定会主动提及此事儿的。”

“果真?”塞雁儿星眸微睁,觉得子妤此话在理,她自己倒是没有多想过,如今听子妤一说倒真是有这个可能,便娇然一笑:“若是让你说准了,回头赐两串珠子拿去耍乐。”

“别!”子妤见塞雁儿现在欢喜着,赶忙乘机探问:“只求四师姐答应个事儿。”

“喲,你这丫头也学会钻空子啦!”塞雁儿纤手捂唇,倒也不介意,玉额轻点:“说罢,只要是你师姐我力所能及的事儿,都准了就是。”

腼腆的笑笑,子妤才柔声道:“是因为薄鸢郡主的病。唐师父说这些日子要为诸葛贵妃的寿辰演出做准备,可能没有什么时间调制药丸。按理可以交予别的弟子手上做,但花家班的秘方一来除了班主或者花姓之外轻易不会外传,二来,郡主和我交好,也不愿把这样要紧的事儿假于人手。所以。想求四师姐恩准我这两月过去替唐师父制药。”

一边拘谨地小声说着,一边不停地打量塞雁儿的表情,子妤见她虽然眉头微蹙,倒也没有多大的不悦。

看来过了这么多年,塞雁儿对唐虞的反感也少了许多,只沉吟了半晌:“去吧,知道你大了,我也管不住了。不过你常去也行,得帮我看着唐虞可有给大师姐开什么小灶儿,或者有什么偏颇的事儿,回头告诉我。我才好找师父理论去。”

“知道了。”子妤得了准许,眉眼笑得弯弯如月,想着今夜就能过去南院见唐虞,心中升起一抹难掩的欢欣。

“对了”,似是想起了什么,塞雁儿又转头对阿满道:“钟师父人不错,老实憨厚,你怎么就和他对不上眼呢?”

“我......”阿满一愣,没想到塞雁儿毫不忌讳地就提及了钟师父求婚之事,脸色略有些尴尬羞赧。

子妤也偷笑着靠近了阿满,见她脸色酡红,分明不是因为醉了,而是因为害羞所致,逗她道:“莫非,其实阿满姐心里是愿意的,只是太过害羞不愿承认?”

被子妤这一说,阿满原本的羞赧愈发明显,娇娇欲怯地“啐”了子妤一口,惹得塞雁儿“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犹若花枝乱颤一般。

看着子妤和塞雁儿都在笑话自己,阿满的表情却由害羞,逐渐转而认真起来:“其实,我病着的这一个月虽然脑子一直都糊里糊涂,却在最后一刻想清楚了。原本我想的是能遇见一个你情我愿的温柔公子,他能替我赎身,爱我敬我一辈子。可年纪不等人,越来越大不说,我又不能上台,每日在花家班里,哪里又能遇见一个我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阿满。”塞雁儿听着,也收起了笑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将来我若嫁出去,你也可以一并跟着,能出了花家班,外面的眼界也开阔了,何愁找不到好人家?”

感激地看着塞雁儿,阿满点点头。下一刻却又摇头,喃喃道:“我何曾没想过这样的结局,但即便出了花家班,好人家又哪里那么好找。不如现实些,趁着自己还不太老,早些定下来终身大事。”说着,阿满的脸又有些臊红了,声音渐小:“钟师父虽然比我大上不少,又没有什么家当,但胜在为人老实,又知根知底的。想想嫁了他,至少能肯定他会一辈子对我好。所以......”

说到此,阿满似是鼓起了万分的勇气,起身来到塞雁儿的身前,徐徐屈膝福礼下去:“还请四师姐替我做主。去给班主说一声,就说我......我愿意嫁给钟阿福。只是......”说到此,阿满已经憋得满脸通红,“只是有一个要求,嫁了他,我还住在沁园,还伺候四师姐才行。”

“果真!”塞雁儿可乐了,扶了阿满站好,揽着她的臂弯,笑得露出两排皓白的玉牙:“我就说嘛,钟师父看面相就是个有福气的,如今阿满愿意嫁他,还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呢,真没亏得他名叫阿福。”

子妤也过去拦住阿满的手臂,欢喜地道:“太好了阿满姐,这样即便你出嫁了咱们也在一处。不过,你既然嫁人,恐怕再住在沁园就不好了吧,那岂不是让人家钟师父日日望穿秋水吗?”

此言一出,塞雁儿和子妤相视,均忍不住哄然而笑,阿满则羞得像个小媳妇儿,双腮红的几乎要滴出水来了。(!)

章七十二 百花蜜丸

沁园的好气氛也感染了子妤的心情。加上用了两杯黄酒,此时的花子妤桃面若水,笑意如丝,步履轻快地提着几样糕点便往南院而去。

日已西斜,夜幕微沉,这个时候前院儿的戏台子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五等以上的戏伶按照挂牌,该上戏的已经去了后台准备,若没有轮到上戏,也安安静静地呆在后院儿休息。所以一路走来,子妤没有见到几个弟子。

等到了南院,倒是好些个师父们在大树下乘凉。

戏班的师父们都是男子,年纪也不大,二三十岁左右的居多,而且个个都好似文弱书生,一副腈纶长衫的打扮。毕竟教习戏曲是属斯文人做的事儿,除非是武生师父,才显得粗狂些。

其实十来个师父已经成家的超过半数有余,他们晚膳前就可以离开戏班回到自己的屋里。剩下三五个并未娶妻的,平时闲暇便爱聚在一起吃茶论戏,或者和乐师们交流器乐上的心得,亦或者轮流唱唱段子。取乐自个儿。

说句外话,这个时代,戏班师父们倒是外间普通人家选女婿的抢手货。

身为宫制戏班的师父们和达官贵人大多熟面熟脸,也有两分不同于一般的体面。而且师父大多从前也是戏郎出身,样貌气质那是大大好过粗野民夫,再加上他们教习戏课有稳定的收入和不少唱戏时攒下的积蓄,在城里置办个宅院铺子什么的也容易,自然就成了普通人家未婚女子们择夫的首要选择。

且不多说,子妤进了南院便一一和几个在吃茶闲聊的师父打过招呼。这些师父也是看着子妤长大的,对她很是亲切,纷纷点头微笑地回礼。见她又来找唐虞,都有些唏嘘:“哎,要是我也收这么个女弟子就好了,过来给打扫房间,还捎带吃食糕点。女儿一般的,就像个贴心小棉袄。”

“什么女儿!唐虞也不过二十三岁,哪里能把子妤当做女儿,最多顶上半个长辈就不错了。”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师父,摆摆手,看着子妤窈窕而去的身段,有些感叹:“如今子妤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出落地水灵清丽,虽比不上戏班里那些个娇艳魅惑的戏娘们,但我看她就挺顺眼,气质也颇为不俗。若是放在市井的普通人家,说亲的人肯定都把门槛儿给踏破了吧。再说,这子妤也不是唐虞的弟子。都因为止卿那小子的关系,让唐虞顺带享了享这好福气。”

“关止卿什么事儿?”一个蓝衫师父有些不解。

“止卿和子纾情同兄弟,算是这子妤的半个大哥吧。他的师父,子妤自然也尊敬的很。”青衫男子答了,眼神里也有些羡慕的神色。

......

不知道院子里那树荫下的几个人在议论自己,子妤来到了唐虞屋子的门口。此处正好在一方安静的角落,门前有个小廊角,摆了几个药炉子,方便他偶尔为生病的戏伶熬药。前头也植了些翠竹,如今长高壮了不少,隐隐将此处围成了一个单独僻静的所在。

看到屋中燃着烛灯,子妤轻叩房门:“唐师父,我是子妤,请开门。”

唐虞正在研读戏文,听见唤门声,只随口道:“没锁,推了进来就是。”

推门,子妤侧身而进,顺手将屋门关上,放下手中的食篮,一边取出几样糕点。一边语气愉悦地将先前阿满同意嫁给钟师父的事儿说与了唐虞听。

“可惜他今儿个在前院值守,不然倒想看看这厮欢喜的样子。”唐虞放下手中书本,起身来替子妤和自己斟了一杯茶,端坐在桌边,看着烛灯渲染之下的人儿,发现她两颊有一丝别样的绯红,便问:“怎么,你莫非饮酒了不成?”

捂了捂脸,感觉一阵微微的烫手,子妤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因为高兴阿满姐找到了好归宿,所以陪着四师姐和她饮了两杯,不碍事的。”

“等等。”唐虞说着起身,拿了茶壶将里面的茶叶倒了在门外,,准备泡一壶解酒的蜜水热茶给子妤喝。

看着唐虞为自己忙碌,子妤心中有些小小的感动,娇娇诺诺地笑着:“不用麻烦,我喝茶就好了。”

“你不是想登台么,嗓子不好生将养着怎么成。”唐虞将备好的几样干果放入小火炉上的沸水中,动作轻缓而优雅,侧脸在炉火的辉映下被勾勒出一个有些迷朦的线条,俊朗,却又不失温柔。

子妤一听唐虞所言,有些欣喜:“难道,班主答应了?”

将泡好的一壶蜜水茶提起来,唐虞为子妤斟了一满杯递过去,见她惊喜非常的模样,点点头:“嗯,先前我已经去了班主那儿一趟。将你想参加比试的事儿告诉了他。原本他估计其他弟子会有议论,但班主也是爱才惜才之人,只略微思考了一下便答应了。不过这次若是不成,恐怕以后不好再通融第二次,免得坏了戏班的规矩。”

“我一定不会让唐师父您失望的。”子妤得了准信儿,心里哪有不高兴的。虽然只有这一次的机会,但总好过绝无可能。况且这次一等戏伶们多半都不会参加比试,自己若另辟蹊径,凭借再世为人的那一丁点儿优势,想要取悦外间的普通客人们应该并非没有可能。

想到此,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明朗起来,子妤接过杯盏轻轻捧着,感激地看着唐虞,嘴上虽然不说,却已下定决心,若能如愿,回头定然好生谢谢他,即便是替他一辈子制药丸也是可以的。

“还好你姓花,否则我还真不好找帮手。”唐虞从书案后的柜子上取下一本古旧泛黄的小书,又拿了一个乌木匣子,一并放在子妤的面前:“这书里记载的均是花家班百年以来搜集的秘方,多为治风寒咳嗽以及调理嗓子的。这个箱子里是郡主所服用的‘百花蜜丸’配方,你先打开来看看。认识哪些,我好一一为你讲来。”

接过书,又瞧了一眼乌木匣子里的瓶瓶罐罐,子妤认真地一个个打开来闻一下,也不急着说出来,等全部都看完了,才整理了一下思绪,起唇道:“我只识得百合、紫菀还有乌梅,另外这两种就不认得了。”

“很好。”点点头,唐虞还是颇为满意,毕竟这些药已然打成了粉状。原本就是不易区分的。要教子妤制药丸,若是对方没有一点儿天分,也是件难事儿。况且花家班的事务越来越多,唐虞曾请示过花夷,有意要将戏班中担任治疗郎中的这个职责卸下,另寻合适的人来代替。奈何花家班的规矩,除非是花姓,或者班主本人,是不得让外人翻看这些秘方的。

话说,当初唐虞之所以能接触,除了因为族中送给花家班大把银子,加之他对黄岐之术也有些兴趣,曾发誓绝不外传,花夷这才勉强答应之外,还有个缘故唐虞也不知道。那是花夷有意让唐虞接替做下一任的班主。毕竟花姓一脉从花无鸢暴毙之后就凋零落魄了,他本人并无后人,所以这些鸡肋的古方等等都交予他,也不算什么了。

看唐虞满意的笑意,子妤也没想来自己都猜对了,乐得莞尔然然一笑:“我都说准儿了吗?”

“五种配药你识得三种,着实不错。”唐虞指着另外两种子妤并未猜出的,解释道:“百花蜜丸其实并非由百花所调,反而配料是极为简单的。除了你认出的百合、紫菀、乌梅,还有两味药是款冬花和百部。只因这些配料里有‘百’和‘花’二字,所以才叫做百花蜜丸罢了。”

“这么简单......”子妤拿起两个瓶子又打开仔细闻了闻,有些不解:“我还以为秘方有许多奥妙的药材呢,不然效果怎么那样好,让郡主的咳症几乎从未复发。”

唐虞将五个配料瓶一一摆放出来,顺带解答子妤的疑惑:“其实,治病并非要猛药,反而越简单越温和平性的药材越有用处。若非如此,就算一时把病患治好了,也会亏损他本来的身体,拔苗助长罢了。”

轻点额首,子妤仿佛明白了,听着唐虞为她讲解这些医理知识,也愈发产生了兴趣。加之唐虞嗓音如润,令闻着安心,自然而然的接受起来也极为顺当。

“百合甘苦涩,为敛肺主药。款冬花味辛以舒其敛闭之余邪,能散肺热而除痰定喘。另外,乌梅酸咸,酸以补肺而敛阴,咸以补心而散血,亦补肺主药。而百部苦甘,功专入肺,甘补苦泄,主治哮喘。最后是这紫苑,性味辛苦,舒郁热而行痰止血。”说完这五味药的特质,唐虞停了停,怕子妤一时消化不了,指着泛黄的小书:“这里均有记载,你可以回头好生研读。”

随手翻看着,子妤边听边点头。

“百花蜜丸,有了这五味药打粉,还有一味重要的调和之药,你可知道?”唐虞有意考考子妤,说到此便以询问的表情望着她。

子妤一点就通,脱口儿答:“既然名叫百花蜜丸,应该是花蜜吧。”

唐虞点头,伸手揉了揉她探到灯前的脑袋,笑容中看着她的眼神也愈发的爱惜起来:“我没看错人,你果然心性通透,蕙质兰心。不如,你拜我为师,学学这简单的岐黄之术吧,也好叫戏班里的人知道,你是我唐虞真正的弟子。”

“真正的弟子......”子妤一时哑然了,心头滋味儿却有些莫名,不知该一口应下,还是不应。(!)

章七十三 蜜合相调

淡淡的月光从窗隙中透进小屋。比当中点燃的铜鱼灯要清亮了许多,幽幽冉冉的,却遮不住这春夜的脉脉风情。

对于唐虞一时戏言,子妤片刻思虑过后却不愿真的做他弟子,若辈分坐实,总感觉有些别扭。在子妤眼里,宁愿把唐虞看成自己亦师亦友的知己,也不愿真成了他的徒弟,以后无论言行做事儿都得执以师礼,岂不麻烦。

见子妤久久应,唐虞故意蹙眉道:“怎么,莫非你不愿做我的弟子?”

摆手,不想让唐虞误会,子妤恬然一笑,轻声道:“唐师父在我心中一直是兄长一般的人物,我也将您看做是半个师父。做不做您的弟子,难道很重要么?”

“重要么?”

这三个字犹如一石击水,在唐虞的心湖里惹出了点点波澜。

是啊!眼前的子妤是自己看着从十岁稚女渐渐成长,二八年华的她隽秀柔润一如当年,轻灵聪慧却更胜同龄女子。有时候看着她水眸中泛起的点点光华,流动着仿佛绵延了千年的天湖之水。平淡中有种超脱于世的安然和恬静,自己就会有种错觉,觉着面对的并非是一个妙龄少女,而是一个睿智于心的成shu女子。

就像她刚刚的那句话,也确实点破了一些自己执着于心的东西。为什么非要收她为弟子?这些年来,她一如既往地称呼着自己为“唐师父”,哪里又不是自己的弟子呢?

被子妤反问之下,唐虞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落入了一种执迷于形的念意当中,不由得哑然失笑,连连摇头摆手:“罢了罢了,还是你看的比我清明无扰。你我之间,何其不是师徒关系,也不用执着于形式。却是我落了下乘。”

“唐师父相通了?”子妤眨眨眼,眉眼弯弯好似窗外的上弦月,心中也不知为何的,暗暗松了口气。

“当然。”唐虞伸手拿起那本泛黄的旧书,一旦看破却不会再固执于先前的想法,收起了笑容,面色认真起来:“好了,先前你答对了我的问题,且继续听听这百花蜜丸的制作方法。”

同样收起笑意,子妤也乖巧的点点头,睁大眼睛仔细看着唐虞和他所指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地收进耳里,记在心里。

作为传道者,能有一个明慧聪灵一点就通的学生是一件乐事。唐虞看着灯烛下子妤充满探求的目光。自然也知无不言地将所学倾囊授出。

“蜜能润肺,止嗽生津。此药丸取百合、款冬花而名百花,而蜜亦是百花之英。”说完,唐虞放下书页,取出一瓶制好的蜜丸打开放在子妤面前,顿时一股轻柔的香味飘然而出,闻之心神气爽,丝毫没有一点儿药丸的苦味和辛辣。

捏着一小丸在手,子妤仔细瞧了,又靠近鼻端轻嗅之后伸手送到唐虞的面前:“唐师父,这蜜丸怎么调和,快教我吧。”

轻轻摘去下来子妤指尖的蜜丸,唐虞将其放到一边,指了指乌木匣子里的一个拳头大小的精致白玉石臼:“其实很简单,先将五味药分别捣碎成粉,再放入少量花蜜调和,待阴干一夜之后用手捏成丸状即可。”

“我现在可以试试么?”子妤说着站起来,先拿了水盆到屋外净手再回屋,有些跃跃欲试。

“稍等。”唐虞也起身来净手,顺便把灯芯挑了挑,又打开了些窗户让屋内变得亮些。这才取出石臼:“你先将五个小瓶依次按书上所记载的分量一一倒入其中。”

在柔和的烛灯下,子妤的纤指显得愈发细白如葱,她小心地将瓶盖打开,按照书上所列分量一一将五种不同的药粉倒入了石臼当中,最后才把放置花蜜的那个略大药瓶拿在手中,准备调和。

花蜜有些粘稠,呈晶莹的暖黄色,里面参杂了些细小的微粒,因为瓶口偏小,子妤刚刚将其倾斜了半分,瓶口浓稠的花蜜缓缓滴落,却没想后面的蜜液要稀薄许多,随即便一泄而出。

“小心”,唐虞在对面看的分明,见花蜜泊泊流出,赶紧伸手一把握住了子妤拿着小瓶的细腕,让其止住倾倒的趋势。

惶惶地看着石臼当中的花蜜,子妤忙问:“唐师父,是不是我倒多了?”

“怪我没说清楚。”唐虞认真地就着烛灯看了一下石臼中花蜜的分量,“花蜜都是瓶口的浓稠些,不好倒出来。后面的却清了许多,一不小心就容易倒多了。这样吧,我执着你的手,你且仔细感觉。因为花蜜若是多了,药丸就没法子调制成型,此步甚为关键。”

说着,唐虞已经放开了子妤的手腕,直接用手掌反握住了她捏着药瓶的纤手之上,眼神盯着瓶口:“来吧。再试试,最多三滴铜钱大小的花蜜就该够了。”

原本子妤就有些小小的紧张,这下手被唐虞一握,突突直跳的心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赶紧用另外一只手捂住胸口,薄唇紧紧地抿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在瓶中的花蜜上,而非两人手心手背的片刻相交。

或许也感到了子妤的紧张,唐虞也觉着这样直接握住对方的手有些不妥,毕竟她已非稚龄女童,已是个大姑娘了,想到此,手上加快了动作,掌握着份量帮子妤倒入了三滴花蜜:“记着前后的量,下次小心些,不要再出错了。”

说完,唐虞才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感到掌心还残留着半点滑腻触感,侧脸随手拿起杯盏饮下了一口微凉的茶水,想要消除那一丝尴尬的感觉。

被唐虞手掌覆盖的手背突然没了那种暖暖的温度,子妤也缩回了手,只乖乖地收拾好了几个药瓶。岔开话题道:“唐师父,这下是否要拌匀了才行?”

“对。”唐虞专门拿出一张干净的布帕,取了开水烫过,抖抖不烫了之后才递给子妤:“擦擦手吧,我教你怎么揉制成丸。”

“不是要阴干一天么?”子妤接过布帕,擦着手,不解的问。

也不直接回答,唐虞来到书案前拉开一张细白的薄绢帕子,露出用瓷碗盛好的药泥,端了过来:“明日郡主就该过来服药了,这是我昨日备好的。来试试吧。”说着从乌木匣子里拿出裹好的一支干净小勺,轻轻挖出指腹大小的一团:“摊开手心,动作柔和一下就行,这最后一步没什么太要紧的,只要揉出大小均匀,形状规整的药丸即可。”

依言伸手,把掌心朝上摊到唐虞的面前,子妤看着他把药泥落到自己手中,也不多想,就轻轻地用双掌开始揉捏药丸起来。

两人也不多话,对坐着开始制作药丸,不一会儿,瓷碗里的药泥都变作了一颗颗指肚大小的浑圆颗粒,倒也均匀。

拿起一个白瓷小瓶,唐虞将药丸系数倒了进去,用红布木塞子封好,递给了子妤:“明日郡主过来,你亲自交给她吧。若是知道你亲手所制,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好。”子妤倒也并未推辞地就塞入了怀兜里妥善放好了。五年的相处,她们姐弟都和薄鸢郡主这个小妮子很是熟悉了,子妤心中也把对方当做一个***一般看待。这下能亲手为对方尽些绵薄之力,自然有些高兴。

药丸也做好了,唐虞眼看着并无其他事情,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把这蜜水茶喝了,就回去休息吧。”

起身来,子妤一口饮尽了唐虞亲手为自己调制的蜜水茶,虽然已经微微有些凉意了,但喝道肚里却有种甜丝丝暖洋洋的感觉。

动手替唐虞收拾了桌面的乌木匣子,又用抹布擦干净面子,子妤这才乖巧地福了一礼,拿了那本记载秘方的旧书放进食篮别过唐虞,提了裙角迈步出了屋子。

待子妤离开,唐虞又独坐了一会儿,只饮茶而不语,盯着灯烛眉头微蹙,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片刻之后。门上又传来敲门声,唐虞起身来打开,竟是钟大福一脸笑意站在门外。他一手提了只烧鸡,一手提了个酒坛子,咧嘴露出白白的牙齿,朗声笑道:“兄弟,有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可得和我一起分享分享。”

侧身迎了钟大福进屋,唐虞知道他所说的“天大喜事”是什么,却也不言语,只等他自个儿说出来更高兴。

“哈哈,刚才我在院子门口遇见了子妤那姑娘,她悄悄告诉我,说是阿满答应我的求亲了。今儿个高兴,陪我喝两盅可好?”这个钟大福身材魁梧,今年二十有八,生得一脸正气,浓眉大眼的。配上一副武生练出来的好身板儿,还是有几分英武俊朗的感觉。他因为出身稍微低一些,又是武生的师父,和那些个文戏师父们有些合不来。倒是唐虞时常替他治疗身上的跌打损伤,与其很是投缘。这不,因为得了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也不顾入夜了,到街面买了只烧鸡,又打了一坛子酒就来寻得唐虞一起庆祝。(!)

章七十四 一夜思量

春日的夜晚倒也凉快清爽。唐虞请了钟大福进屋,推开窗户,让夜风透进屋子,又给灯烛加了个薄绢罩子防风,再取出碗筷置好,两人对坐,斟了酒,先一杯饮尽才开始说话。

唐虞也真心替钟大福高兴,主动举起杯盏先干为敬:“恭喜了,先前子妤过来也提过,可惜那时你还在前院值守。”

“你竟比我早些知道么?”钟大福伸手虚捶了唐虞一下,这才“啧啧”直叹:“我本以为阿满是因为我的缘故病了,却没想一个月过去了她竟突然想通了愿意嫁给我。嘿嘿,以后我一定会好生待她,让她享福的。”

其实唐虞倒从子妤处知道些阿满为何突然想通的缘故,不过并未准备告诉钟大福,毕竟这并非是什么欢喜的过程,只是阿满认命罢了,便转了话题:“子纾自打跟了朝元学武生,你手下也没个趁手的弟子了,何不在低阶弟子里重新寻一个来。”

说起这事儿。钟大福倒是不可惜,爽朗一笑:“子纾灵气十足,在武生一行很有悟性。若是一直跟着我练倒是可惜了。朝元那小子是武生中的绝顶翘楚,希望将来子纾也能成为京中有名的武戏角儿,那我这个启蒙师父也就知足了啊!”言罢,手一挥,竟不小心将桌旁放置的杯盏推落地面。

亏得是一个空杯子,地面也铺了毯子,还好没碎了。唐虞连说“没事儿”,俯身去拾,却从怀兜里掉出一个荷包来。

“咦!”

钟大福眼明手快,一把捡了这荷包,拿到鼻端一嗅,淡淡的清香甘甜味道从中透出,闻着很是舒服,而且明显是女儿家的东西,便促狭一笑:“哟,你什么时候揣了这东西在身上。好像是香囊......”说着已经扯开荷包系着的带子,正要把香囊从里面拿出来。

只看了一眼,才想起这是自己早前收的“谢礼”,唐虞正想解释是子妤送给他的玩意儿罢了,可没等话出口,钟大福已经将其取了出来,就在烛灯下一瞧,脸色愈发变得惊讶:“这......这可是‘并蒂清莲’的花样啊,唐师父,莫非是哪个相好送给你的?”

蹙眉。伸手取过香囊在手,仔细一瞧,果然是一朵濯濯而立的青莲,却在同蒂上生出了另一朵小一些莲花,虽不细看容易忽略,可烛灯一照,却又分明的很。这绣功精细灵动,那并蒂而生的青莲似乎活儿一般,上头两滴露水仿佛还在颤巍巍地往下掉落,这......岂不正是“并蒂清莲”的图案么!

有些不敢相信是子妤所赠,唐虞又仔细地翻看了香囊,见底部仍旧绣了一朵浅紫色的小花图案,分明是花子妤惯用的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