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其余人等这样眼神扫过,子妤面对着笑意诚诚的茗月,心中愈发觉得难得。不过眼前的茗月让子妤看在眼里却觉着心里头有些酸酸的,因为她不过才十七岁的年纪,本该青葱绚烂的大好岁月,却犹如一朵被霜打了的花朵,花瓣儿上斑斑驳驳,留下了点点残痕。

儿时满月似的脸庞和晶莹的黑眸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寡黄的面色和略显沉重的眼神。不为其它,只因茗月妈在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家里的豆腐铺子没了人照看,茗月只好求了班主准许她回家住。好一边照看母亲,一边将豆腐铺子的生意维持下去。

就这样,每日天没亮茗月就要起床,先把头天发好的豆子磨制成豆腐,等天亮了就摆到街面上卖,好歹也能维持这些日子母亲看诊和抓药的费用。等做完这些,匆匆就着热水咽下两个冷饼,之后还得帮母亲梳洗换衣擦拭身子,喂她吃了早膳又熬药给她喝下,忙到差不多辰时末刻,才能赶回花家班上戏课。还好一年前茗月就上满了五年的戏课,一上午都能在家多陪陪母亲,下午才赶回戏班,开始练功吊嗓。

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茗月也咬着牙通了两次考评成为了六等弟子。

但上不了五等就没法子去前院上戏,月例不会多,也没赏钱可拿。所以她一门心思想要通过下次的考评,若能成为五等以上的弟子,那每个月至少有一二两银子的结余,加上倒霉捕头每个月送来的二两银子,就能把铺子结业,勉强维持给母亲看病抓药和日常生活。

虽然日子艰辛清苦,好在平日里有花家姐弟帮忙,再苦再难,铺子里的事情也逐渐归于正轨。另外,唐虞也时常主动抽空过去替茗月妈诊脉开方,只需抓药。节约了不少的时间和银钱。

值得一提的是,原先来寻茗月妈晦气的那个捕头知道她病重,除了每月过来送银子,竟也时常过来探望一番。时不时留下些米面蔬菜,甚至还有鲜肉和活鸡,说是让茗月弄给她母亲补身子。虽然觉着此人不太可能转性,但见他神态自若,面对茗月妈也是一副真诚,几次推诿之后,茗月也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差不多的年纪,戏班里的姑娘哪个不是养的水灵灵,清透透,且不说个个美若天仙,但肤色红润,体态婀娜却也不难。本该也是如此,可若不是茗月母亲突然卧病在床,按照她的资质和悟性,也早该熬上五等以上弟子的位置了。而且原本二八年华的一个如花少女,站在一堆儿花样少女中间,显得沧桑老态了不少。

子妤估计,再这样下去她扮相不好看了。就算当上五等以上的戏伶,在前台上戏恐怕也得不了多少的打赏。

但这样的话始终说不出口,子妤想劝,却有看得清楚明白。茗月连照顾她母亲都忙不过来,哪里能多花心思在自己的长相面皮上呢。身为女儿,若是连母亲都不管了,就算再怎么貌美如花也是多余。而且,子妤还有些羡慕茗月,至少,有个母亲能让自己去担心,去牵挂,总比她和弟弟这样的孤儿,身边连一个可以去让自己挂心担忧的人也没有。

拢了拢耳旁散落的发丝,从子妤的表情中茗月也看出了对方的一丝怜悯,故意憨然一笑,笑容透着股子坚毅,眼中也有着掩不住的羡慕:“先前听杏儿她们提及,我还不信呢,过来一看,果然有你的名字,真好。”

抿唇,子妤反过来拉住茗月的手,顺口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你能一步步熬上去,至少有个希望在哪儿摆着。即便现在还不到时候,总有个盼头。这次机会,我求了好久,总算班主松口答应了,也算是给我留个想头。”

茗月听了也有些替子妤不值:“话虽如此。可你的努力咱们都看在眼里,每日练功学戏可没有落下过。但戏班规矩并没有说死不能让师姐们的婢女参加演出,所以班主也是觉着委屈你了吧,才点头答应让你试试。既然有了这机会,可要好生抓住,免得将来后悔。”

被茗月反过来安慰自己,子妤有些不好意思,含笑点点头,见她脸色又蜡黄了不少,担心地问:“这些日子忙这照顾阿满姐,我也没机会去看望伯母。铺子上还好吧?”

“还好。”茗月眼神一黯,仿佛不愿多提,但嘴唇濡了濡,终于还是开口道:“其实我想劝母亲嫁给捕头大叔。”

“什么?”子妤吃惊地和阿满对望一眼,两人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阿满更是张口就问:“那捕头可不是个好人,茗月,你自个儿照顾母亲苦是苦了些,可总有熬出头的一天。上次子妤不是说了吗,唐师父说只要你母亲好生再将养半年就能痊愈了,到时候虽然不能做重活儿,但好歹可以继续结了铺子的豆腐生意,该做些手工活儿挣钱糊口。到时候你也是五等以上的戏伶了,打赏月例足够你们母女俩花。可千万别现在气馁想不开,把你母亲往火坑里推呀。”

见子妤和阿满都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茗月摇摇头,才细细道出这些日子以来那捕头的情况。

听完茗月的解释,子妤点点头:“若此人是真心待你母亲,连她病重也不嫌弃,倒有两分真心,可以考虑考虑。”

“不如这样,等会儿我陪你回去一趟。”阿满想了想,出了个主意:“我亲自帮你问问你母亲的意思,确定她不反对。再问问捕头的意思。若两人都愿意,那这事儿说不定能成。有喜事儿,还能祛?这些年来的病气。有个人日日夜夜在身边守着,你母亲的病也会好的快些呢。”

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茗月眼中有些湿润,有了子妤和阿满姐的帮忙,自己肩上的负担也松了不少,感激地冲她们两人一笑:“虽不知成不成,但这厢我先谢过二位姐妹了。”

不等茗月话说完,阿满上前一步扶了她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排铜钱,约莫有十来个,一把塞到她手里:“还有,别总是顾着你母亲吃的好,我看你越来越瘦,比我这个卧病在床一个月的人脸色还要差。别等你母亲嫁出去了,自己却成了黄脸婆没人要。这些钱你拿去买几个鸡蛋,交给厨房每日给你蒸一个在饭里,吃上一段时间保准气色就好了。”

又是羞赧又是感动,茗月咬着唇,把铜钱塞回了阿满手中:“因为我娘的病,你们都挨着操了不少的心。这钱是万万不能收下的,不然我连觉都没法睡了,心中会愧疚的。”

阿满也是个爽利的,见茗月不收,立马把钱揣回去,干脆地笑道:“不交给你也行,回头我亲自送到厨房给婆子,嘱咐她们每日给你加些菜。好好的姑娘,别人都操心面皮子怎么养着,身段怎么练着,你却要操心把持一个家,不补补怎么行。你若是觉得不好意思,闲了过来帮沁园拿些衣服过去浆洗,就算是抵了。这样可好?”

茗月知道阿满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整个沁园能有多少衣服浆洗,不过是说说罢了。若自己再推辞那就是作态,只好点点头,不好意思地道:“那就多谢阿满姐了。”

子妤握住她的手,报以柔柔一笑:“茗月,和我们不用说谢。戏班里都是师姐妹,咱们在一起长大,也赶上亲姐妹的感情了。阿满姐也是,她看着咱们长大的,你就坦然接受她的心意便好。”

“看见了吧。”阿满故意耸耸鼻,斜眼睨了子妤一下:“像这丫头学学,平日里怎么占我便宜都心安理得的很呢。”

“阿满姐!”子妤不依了,过去拉着阿满的衣袖撒娇道:“您对我最好了,我可是记在心里的。”

看着子妤和阿满这样逗趣,茗月终于展颜,捂嘴“咯咯”笑了起来:“子妤,你这么大了还撒娇,怪不得阿满姐在我面前数落你呢。”

茗月脸上有了笑容,仿佛也恢复了些属于花样少女的神采,看的子妤和阿满对视一笑,心中均安慰了不少。

接下来,三人又一起说了会儿话,子妤说要去谢过唐师父帮忙,各自告别也就散了。

章七十九 水眸迷心

半开着窗户,迎进来春日午后的丝丝暖风。南院屋中,唐虞正好在按照花夷的意见重新修改戏文。

听见外头几个师父和花子妤打招呼,唐虞不自觉地泛起一抹浅笑,也不停笔,继续写着新戏。

子妤正准备伸手叩门,却发现没锁,轻轻推开,迈步而进,发现唐虞正在右手边小挑间的书案后埋头写着什么,身侧的窗户透出丝丝清风,扶拂起他散落的几缕黑发,缠缠绕绕,飘飘扬扬。

看的有些挪不开眼,子妤缓步上前,正好此时一道暖阳也随之照了进屋,为唐虞的侧脸打出一个阴影,只有高挺的鼻尖仿若一点晶莹挂在上面,反射着轻薄的微光。

不能否认,唐虞是子妤有生以来见过生的最为俊朗温润的男子。黑眸间掩不住的淡漠,朗眉不经意的微蹙,总让人想要伸手替他抚平这丝暗含的忧伤。

知道子妤进来了。却没听见她说话,唐虞终于还是抬眼,对上她有些迷雾遮掩的水眸,有些不解的开口道:“怎么,来了也不吭声?”

脸上一红,子妤才从先前的沉醉痴迷中回神过来,亏得离得比较远,想来唐虞不会发现自己的异样,赶紧道:“看唐师父在写东西,不敢打扰。”说着,转身回了小厅的茶桌前,借着斟茶倒水的片刻时间调匀了呼吸,这才拖了一杯茶盏走过去。

“正好,本想找人去叫你,既然来了,拿去瞧瞧看看这戏文如何。”唐虞将手边一叠文稿递给了子妤。

狐疑的接过在手,子妤渡步先放下,忍住没看,反而先过去取了清水砚墨,这才退到一边,眸子笑如弯月:“唐师父,我过来是要给您道声谢的。今儿个看到名单了,果真有我的名字呢。”

抬眼,见她额上细汗点点,桃腮绯红,分明是急急小跑过来的,唐虞笑笑:“怎么。先前我便说帮你求班主,你却还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如今见了白纸黑字才放心了不成?”

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子妤含羞一笑:“人家是怕班主不答应,所以才......”被唐虞说的羞了,也不知接什么话,干脆不说了,回身坐到桌前,拿起文稿仔细翻看。

唐虞知道她面皮薄,也不继续打趣儿,埋头自顾修改戏文。

细细把这叠文稿一页页地看下去,可越看子妤的表情就越惊讶,好半晌之后,才缓缓抬头:“这一出《木兰从军》可是唐师父您琢磨的新戏?”

“对。”唐虞也不抬眼,仍旧伏案在书桌上,“你先别问,仔细看看里面的角色和唱段,好生琢磨一番。”

强压着心中莫名的欣喜,子妤答了一声“哦”,这才埋头又仔细读了起来。

在唐虞的笔下,娓娓道来一个鲜活独特的“木兰从军”故事。花木兰年方十六便易钗而弁,离家代父从军。当中经历环环相扣,酣畅淋漓。特别是木兰这个角色,既要扮旦角,又要扮生角,还得要有刀马旦的基础。除非是涉猎这几个行当的戏伶,否则一般人实难驾驭。但偏偏如此,才更显得此戏出彩!

虽然手中只有前半段,但看到这里,子妤心里的震撼和兴奋还是难以言表的,当即抬眼想将心中所感诉于唐虞,发现他仍在极为认真地埋头书写,只好忍住了心头万般的言语,起身来将文稿一一叠好放在书案前,只拿了墨块加入半点清水自顾帮他研磨,出言并未打扰。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唐虞终于停笔,吹了吹纸上的墨痕,抬眼看到子妤在一旁替他研磨,顺带参茶倒水,心中一暖,觉得有个书童在身边帮忙也不错,笑道:“过来,说说你对这新戏的看法吧。”

随着唐虞起身来到茶桌前坐下,两人面对面,子妤只略微思附了一下,清清嗓子朗朗开口道:“木兰者,旧时一民间女子。可汗点兵,因其父名在军书,与同里诸少年皆次当行。其父以老病不能行。木兰乃易男装,市鞍马,代父从军。溯黄河,度黑山,转战驱驰凡十有二年,数建奇功......”

说着说着,子妤原本平静下来的情绪又被自个儿给调动了起来,音量也逐渐拔高,双眸中闪动着微光:“‘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若是这个花木兰的角色演好了,舞台上定会满场生辉的!”

说到最后,她干脆站了起来,学着脑子里所想象的花木兰战沙场,二指伸出来捏了个漂亮的手型,一个回身动作潇洒漂亮,可显然有些太过得意而忘形了!

看着子妤一招一式确实有些英气逼人的感觉,唐虞也禁不住有些来劲儿了,起身来双手拍响,赞道:“你的身量和气质,倒真如木兰一般,柔弱与坚毅并进。如何,对这个角色。有信心么?”

被唐虞一问,子妤这才收了势,玩笑道:“刚刚您也说了,论高度和身段,我倒适合扮这花木兰。而且我看这戏文里旦角的唱词少,念白表演居多,而且还有不少刀马旦的武戏......若是我来演,呵呵,说句大话,肯定也差不了哪儿去的。”

“那你明儿个过来试试吧。”唐虞随口接了话,看着她会作何表情。

愣住好半晌没有反应。子妤脑中只觉得乱哄哄的,唐虞那句话自己听的分明,可总觉得不像是真的,只好反问:“唐师父,您......说什么?”

唐虞就知道她会这幅不可思议的呆样儿,唇角微微一翘,含笑道:“怎么,刚才不是还挺有信心的么?我真让你演这花木兰,却怯场了不成?”

檀口微张,直到张大地可以撑下一个鸡蛋,子妤面上的表情已无法用“震惊”二字来形容了,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和无法自制的狂喜。

等她回味过来唐虞此话的意思,脚下一蹦,双手一伸就扑进了他的怀里,欢喜中夹杂着泪花闪闪,含糊地大喊道:“我一定不会辜负唐师父的信任,您真好,真是太好了!”

被子妤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唐虞能真切的感受到她这是性情流露罢了,就像个小孩子太高兴后也会扑到大人怀里撒撒娇,别扭过后倒也坦然地接受她的亲热动作:“看你,事情还没坐实呢,先别顾着兴奋。”

说着,伸手拨开了子妤环在自己颈上的手腕,稳住她的双肩,一字一句地道:“你可得想好,这虽然是个机会,但唱新戏的风险绝对比老戏大。前台的看官们接受不接受,全靠戏伶的演出,他们的个人喜好会毫无遮掩的表露出来。毕竟陌生的唱段和表演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距离感,没有听习惯了的戏文来的顺耳。”

子妤对自己先前的举动也回神过来,脸上也不知是羞赧还是因为太过激动,两团红晕久久不散,只毫不犹豫地狠狠点头:“只要你信我,我就一定能演好。”

“我若不信你,就不会把本子交给你了。”唐虞安慰似地朝子妤温和一笑,声如朗玉:“好一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你只记住,花木兰这个角色需要的是一种外柔内刚,坚毅与灵动兼具的气质,想要演好,也就容易了。”

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子妤心里仿佛被唐虞点燃了一盏明灯,这灯烛虽然随时有可能熄灭,但就是那一丝微光,却将她对自己原本漆黑无望的未来第一次有了憧憬和信心。

面对这个带给自己希望的人,子妤心存感激的同时,胸中升起的还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这中温暖和煦的感觉从儿时起就犹如涓涓细流在脑中流动过无数次,时光荏苒,这细流好像在无形中已经变作了泊泊的溪水,怎么藏,也好像快要藏不住了。

似乎看出了子妤目中一丝别样的情愫在渐渐流露,唐虞淡淡的笑容逐渐凝固在了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疑惑和迷茫。

这种暗含情愫的眼神,唐虞并不陌生。

自从成年以来,他在很多对自己钦慕的女子身上看到过。当初的赛雁儿,后来的金盏儿,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女弟子。记忆中,儿时子妤好像也会偶尔流露出这样的神态表情,但他从未放在心上。毕竟眼前的女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当花子妤还是个稚龄**,就算有这样的眼神,也只是单纯的依赖自己这半个师父,唐虞也从未曾留意。

却没想,长大之后的花子妤一但露出这样的眼神,竟有种柔情满怀,温情似水的感觉。

就好像一汪清澈的碧水,娴静时静若处子,一旦被激起涟漪,却能让人陷入一种意乱情迷之中,堪堪难以自拔......

子妤俏脸微红,见对方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直直盯住自己,粉唇微启:“唐师父,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说着,还抬手捂了捂脸,有些不解。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和失神,唐虞勉强一笑,别过眼,淡淡道:“没什么,刚才被风吹得眯了眼。”

话一出口,唐虞却心中暗自苦笑了起来,真不知自己到底是被风眯了眼,还是被子妤无邪的笑容迷了心,以后,可不许再有这样的胡乱想法了。(!)

章八十 竹园惹梦

花子妤得了参加前院戏台比试的资格。且不说弟子们议论纷纷,有三个人却是真心替她感到高兴的。先前的茗月已经和子妤打过照面了,自不用提,另外两个,却是不得不提。

为了给子妤庆祝,也给自个儿打打气,止卿和子纾早早备好了一桌尚算丰盛的酒席。还有半只子纾偷溜出买来的烧鸡,皮酥脆嫩,还在往外渗油,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避开师兄弟师姐妹们,三人仍旧选了紫竹小林为聚会的地点,掌了几盏行灯,就着薄薄月光围坐在亭内,小酒斟好,小菜吃着,脸上说不出都是高兴。毕竟能携手参加比试,心底儿里的担心紧张也分成了三份儿,大家伙儿商量着,信心也足了几分。

待子妤讲唐师父写了新戏,并让她唱“花木兰”一角的消息说出来时,子纾和止卿俱是一惊。随后又是同样的欣喜无比。特别是止卿,他可是唐虞的关门弟子,平日里老看到他对新戏念念不忘,定然是花了十二分的心血来完成的,水准自然不在话下。而且唐虞也曾许诺过,若是新戏出来,定会预留一个生角儿给止卿来演,如此,岂不是子妤和止卿能同台上戏!

这下轮到子纾不答应了,七尺男儿倒像个委屈的小媳妇,一张脸愁得像苦瓜似的:“我不干,若是新戏有家姐和止卿哥,那也一定少不了我。落得个孤单下场,还不如不去参加比试呢。”

伸手揪了揪子纾的大耳朵,子妤娇斥道:“德行!我仔细看了唐师父的新戏文稿,里面正好有个将军角色。新晋弟子里,除了你还有谁能扮好武生,岂不是他专门给你留的?还傻乎乎地说什么一个人就不比试了,讨骂不是!”

虽然被训斥了,但子纾听了子妤的话,脸上表情刷地就变了,由愁苦到欣喜,忙问:“果真?那你问了唐师父,果真让我演将军的角色么?”

子妤放开他,憋不住笑了:“总归新戏里的这个角色得有人演,你明儿个去问问唐师父不就知道了?”

止卿在一旁听的分明,疑惑地问子妤:“难道。唐师父将戏文给你过目了?”

“也是偶然罢了。”子妤拢了拢耳旁的发丝,心中欢喜脸上表情也柔柔可爱:“前日里唐师父教我做百花蜜丸,正好他刚写完了新戏就让我瞧瞧。”

止卿脸上一苦,有些羡慕地摇摇头:“连我这个弟子都没能看过一字半句,唐师父还真是偏心啊。”

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旁的子纾心里头感觉犹如蚂蚁在热锅上:“不等了,不等了,我这就去问!”看着天色还没黑透,他这急性子哪里能等到明天,说着就从桌前起来,连碗里的鸡腿儿也顾不上啃,拔腿就往南院跑去。

“这......”止卿一愣,见子纾一阵风儿似的就这样不见了,伸出来的筷子还来不及收回,原本波澜不惊的玉面之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端的是有些惹人发笑。

子妤却明白自己弟弟的性子,一把将他碗里的鸡腿夹到止卿那儿,甩甩头:“随他去。就他那性子,若是不问清楚,恐怕一夜就睡不好。”

止卿也无奈一笑,见碗中多了一支鸡腿。却又反夹给子妤:“我夜里不善多食,还是你吃吧,这些日子你照看阿满姐,也随着她瘦了不少。”

有人关怀的感觉就是好,子妤甜笑着也不拒绝,放下筷子,直接用手拿了鸡腿儿就啃,率真可爱的样子和人前那个温柔淑女完全不一样,看的止卿又是一阵摇头:“子妤,你在我面前,难道一点儿也不用顾及形象么?”

理所当然的点头,两个小小梨涡扬在笑脸之上,子妤脆声道:“在沁园时时伺候四师姐自不敢太过放肆。在南院儿,即便是唐师父那儿也不敢太张狂。只有在你面前,在这方小小天地之中无人打扰,清清静静,才敢如此呢。若是到了这地步还装出一副纤纤淑女的端正样儿,岂不辜负了这大好的气氛。再说,止卿你可算是我半个亲哥哥呢,自不会嫌弃我这副粗俗的举止,对吧!”

止卿好笑地从袖口取出素布手帕,替子妤擦了擦唇角的油渍,无可奈何地一叹:“亏得千些日子那些师兄还问我你的性子如何。平素瞧着你斯文有礼,隽秀雅致的模样,他们还心生爱慕呢。若是让他们瞧见了你这副样子,岂不四散逃开,哪里还有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想法!”

子妤听得“嘻嘻”一笑,娇嗔道:“那你可别出卖我,对外就称咱贤淑温良。貌慈心善,绝对是个好媳妇儿的人选不就得了。”说完,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只是手里还举着一个鸡腿,唇角的油渍还晶晶发亮,这模样实在滑稽不堪。

面对真性情的子妤,止卿不但不觉着她粗俗,反倒认为这样的她娇憨可爱,才像个真正的二八少女,便也不再刻板严肃,朗朗笑出了声音:“罢了,你这样比人前娟娟淑女还要让我看着喜欢顺眼,也好。”

“对了,说到喜欢......”子妤笑得脸色绯红,此时露出一抹促狭之意在眼底:“红衫儿没烦你吧?”

薄唇抿起,止卿习惯性地一听见她的名字就蹙眉:“她见了参加比试的名单,这两天非要缠着我和她一起演一出《游园惊梦》,烦的我都不想回后院了。”说罢自顾斟了一盏薄酒,一饮而尽。

“游园惊梦?”子妤听了倒是有两分兴趣:“我可喜欢《牡丹亭》的故事了。‘良辰美景今何在,赏心乐事谁家院’!丽娘和柳梦梅之间亦真亦幻的爱情故事,简直让闻者心碎啊......”

随着子妤话音一落,止卿也被她对此戏的喜爱之情感染,不由站起身来。摆出空手虚摇折扇的姿势,眉眼一凛,起唇而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来了兴致,子妤也起身一手将兰花指捏起,一手并拢遮住半张玉颜,娇娇而唱道:“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两人一个扮杜丽娘,一个伴柳梦梅,堪堪在这小小竹亭当中演起了一出《牡丹亭》。虽未身着戏服,但唱念之间,已然道出了那种生死相恋,梦里相依的浓浓深情。

“你们......”

一声疑惑的言语打断了小亭中的“深情”氛围,原来子纾已经回来,身旁还立着一人,青袍微扬,身长玉立,正是唐虞。

子妤收了势,见弟弟竟带了唐虞而来,面上笑意嫣然:“唐师父,我和止卿一时来了兴致,禁不住唱起了《牡丹亭》里的段子,让您见笑了。”

有了子妤这般坦然如常的态度,倒让先前感到有些尴尬的止卿觉得释然了,也上前一步拜过唐虞:“师父,子妤唱功不俗,身段柔致,您选了她唱‘花木兰’,绝对能让这出新戏艳惊四座。”

唇角一扬,唐虞提步迈入小亭,端坐下,又示意三人也落座:“刚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没想到子妤对戏曲人物的揣摩拿捏竟是如此有分寸。杜丽娘这个角色着实不好演,若俗了,会流于下乘,若太清丽高致,又显不出那种风流婉然。”

替唐虞备了碗筷,子妤又一一斟了酒,听见唐虞夸奖自己,有些高兴,又有些害羞:“多谢唐师父夸奖,子妤定会好生努力演好您的心血,不让您失望。”

“不止是你。”唐虞接过杯盏,抿了一口杯中薄酒。觉得喉头微辣之后便是沁入心脾的甘甜滋味,随后看了看眼前的三人,才道:“止卿,你可愿意演这出戏里的花木兰未婚夫韩士祺一角?”

虽然早已知道必会有一个角色属于自己,但此番听得唐虞钦点,止卿面色微动点头答道:“弟子定不负师父所托!”

“很好。”唐虞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又转而看了看子纾,见他睁着大眼睛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也不忍再迟疑,问道:“子纾,你可愿演出这戏里将军一角?”

“弟子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子纾刚才可是一阵央求都没有得到唐虞的正面回答,此时美梦成真,直接从石凳上蹦跶了起来,欢喜的样子就像个毛头小孩儿。

“子妤”,唐虞也不再理会子纾这小子,转而看向身旁端坐的花子妤:“花木兰一角,其实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让你来演。毕竟你经验疏浅,驾驭角色的能力是否符合要求也是未知数。但纵观整个戏班,能兼顾青衣、花旦、刀马旦的弟子,除了你,我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其中,你因为身量高占了许多的便宜,但最终让我下定决心的,则是你刚刚和止卿唱的一段《牡丹亭》。”

“唐师父......”唐虞这番话由抑到扬,也让子妤的心情随之起伏后才落定,不由得眸闪微泪,檀口吐出一句:“多谢唐师父赏识,子妤定不负您这位伯乐!”

看着风华正茂,青葱年少的三人,唐虞心中有所感触,叹道:“你们三个也算长大成人了。这次机会可谓千载难逢,若能演好这出《木兰从军》,在贵妃寿宴的舞台上得到宫中贵人的肯定,你们三个一定会前途无量,一举取代老一辈的戏伶,成为新晋弟子中的翘楚人物,而身为师长的我,也会与有荣焉。”

子妤、子纾还有止卿都露出了笑颜,化解了先前有些严肃的气氛,与唐虞举杯而碰,齐齐喊道:“与有荣焉!”(!)

章八十一 夜避耳目

三日后,花家班要在前院戏台让弟子们打擂的事情不胫而走。早已传遍了京城。

人人纷纷猜测花夷此举到底是为何。若是为了给贵妃寿辰献演,大可不必公开打擂,这样会让佘家班和陈家班两个对手知道他们的所有情况,白白失了先机。若只是想借此机会给花家班抬抬人气,那也毫无必要,因为在京城梨园圈儿里,花家班还是当仍不让的龙头老大,不曾输给过佘家班半分。

花夷到底怎么想?此行的真实目的为何?

市井百姓的谈猜测中也无形地为这次花家班打擂比试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特别是到时候到场观看的只能是花家班五年以上的老主顾,还有送了邀请帖的京城达官贵人们,普通看官儿想要一窥,恐怕是绝无可能,愈发的让城中百姓对这三日后的比试格外关注起来。

还剩下三天时间才是正式比试,戏班后院里参加了打擂的戏伶弟子们却丝毫没有懈怠。除了一早起来吊嗓练功,更是让后厨房加紧熬制水梨花蜜汤来润着喉咙,三天里一点儿油盐也不进,只吃用清爽菜粥和一些松软糕点,怕误了嗓子。

子妤倒没那么多讲究,本来也没有钱买来水梨和花蜜交给后厨房帮忙熬汤。只按照平时的作息时间,早晨帮着阿满做沁园里的活儿,下午练功,傍晚再去唐虞处制百花蜜丸。吃的东西也全和平素一模一样。只是阿满替她着急,花了些铜钱找后厨房偶尔要了些剩下的汤水替她保着嗓子。

入夜,按照唐虞的吩咐,子妤沐浴过后便换上一身轻松的衫子去往南院小屋,在那里和子纾还有止卿一并练习《木兰从军》这出新戏,得务必赶到比试前夕熟练磨合。

唐虞此举其实是瞒过了花夷的,所以让三人切莫对外声张,只让他们用过晚膳寻个理由悄悄过来便罢。

当初花夷对饰演花木兰一角的弟子很是犹豫,唐虞也没有直接讲出自己心目中花木兰的不二人选就是花子妤。虽然此角色性格很大程度上借鉴了子妤的特性,但唐虞可不敢在什么凭借都没有的情况下直接提议让子妤来扮演。毕竟花夷手下还有几个亲传弟子,青歌儿和红衫儿都是翘楚,要一试,未必不能盖过子妤。

可唐虞心目中的花木兰角色就是花子妤,再加上此戏乃是自己的心血之作,想要挑选谁来扮演,这点主儿还是想自己作了。况且考虑着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花子妤应该能凭借苦练获得一些先机,即便花夷不悦,也不会当即翻脸另觅人选。

其实唐虞极少有这样思前想后的顾虑时候,在花家班,他从来都是一个特殊存在。从十七岁起,他就被花夷重用,越过一众二三十岁的师父们,成为了戏班的二当家。花夷对他是十二万分的放心,无论大小事宜皆交办与他,也对他的提议几乎是言听计从。唐虞也明白,花夷这是在培养他做将来的花家班班主。否则,绝不会如此相待。

但当初来到京城,他只为学戏,只想把有限的精力放在曲艺之途,免得呆在家族之中倍感压力。经历当年的风波,他本该离开,可花夷对自己有伯乐之恩,几年来待他犹如亲徒,更是信任不疑,他唐虞并非白眼狼,自不会说走就走。

可将来呢?他真的会选择一直留在戏班么?

唐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三十岁之前,族中不会将其召回,自己也还有六七年的时间可以仔细思考将来。而花夷并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留任为班主的意思,自然不敢轻易怠慢惹得他拂袖离开。

有了这些依仗,唐虞对自己的决定也有了几分信心。只要子妤不让自己失望,花夷就算略有不悦,也不会和他翻脸。但练习新戏之事还是不能泄露出去,否则就算花夷不问,红衫儿那性子要是知道了也会大闹一番。花夷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边自己理亏,少不得要将角色公布出来让戏伶竞争,这样对于子妤来说定非好事。

这厢,子纾和止卿都不知道唐虞心中所想,只晓得新戏练习之事得暗中进行,免得提前泄露之后招来什么麻烦。但子妤却不一样,她每每看着唐虞略蹙眉头的样子,就知道此事并不简单。

这一夜,四人照旧聚在小竹园里,此处僻静,又是唐虞的半个私人领地,平素即便是花夷也不会轻易前来打搅,更别说其余师父和弟子们,所以在此排练新戏倒也极为合适。

今夜排的一出武戏,子妤扮作的木兰初到军营,一身功夫倒也让战士们侧目,不敢讥讽嘲笑她面白如玉,犹若女子。子纾则扮作的将军巡视军营,让子妤扮作的花木兰和止卿扮作的韩士祺来一场比试。

这场戏没有一句唱词,考的是戏伶的眉眼神态和身段动作。特别是花木兰一角,面对丝毫不知内情的未婚夫,既不能伤了他,又不能露出自己是女儿身的端疑,还要打地精彩免得使场面拖沓......这一招一式,就要讲究无比了。

亏得有子纾这个武生行当的俊才在此,琢磨了唐虞的意思后,他便认真替两人琢磨出一套动作来。特别是给姐姐的,柔中带刚。阴阳并济,华丽的打斗动作之下又不失女子的窈窕之魅,这才能让看客们极觉得有趣,又觉得养眼,不至于真把花木兰想为男子。

至于止卿的动作就简单许多,几个招式记牢了,来往之间英气勃发,倒也有两分军中男儿的飒爽之威。

一开始还挺顺利,子妤毕竟身量高,挥舞着一柄臂长的短剑倒也显得伶俐轻盈,游刃有余。可偏偏因为身高的缘故,她和止卿有一个挽手相较后被对方劈过身侧而斜斜倒下,最后由止卿伸手一揽将其腰际搂住的动作,这却有些难了,好几次都卡在了此处,极为不顺!

“呼哧”地深呼吸几口气,子妤有些着急,看了看一旁深思不语的唐虞,探问道:“唐师父,是否让子纾改一改这个动作,我和止卿高度只差了半个头,这样一侧腰,他只能揽到我的背。显得不伦不类,一点儿美态也没有。”

话虽如此,但几人心里都明白,动作并非表面那样简单,还真的非要不可。因为花木兰和韩士祺之间的敏感关系是整出戏的主线,这次军中比试,花木兰一点儿也没相让,就是不想对方发现自己便是他未婚妻的身份。奈何韩士祺始终技高一筹,招招狠逼,气的花木兰才一失神险些跌落当场出丑。

韩士祺自然不会真和战友死拼,当即便伸手一揽想为其解围。可这腰肢如柳的触感,靠近之后眼前人儿的细腻肌肤和耳垂上不易察觉的耳洞,都让韩士祺起了疑心,这才好延续下一幕的戏份。

神妙于动作相结合,两人要演出以上的意境,让台下看客也深入其中的领悟到韩士祺突然发现臂弯中的战友竟是女子时,这出戏里的高潮才会随之出现,大家也才会有继续看下去,想要知道下文的迫切心思。

环环相扣,引人入胜,正是一出好戏的重要因素。若是子妤和止卿无法完成这一幕,少不得被花夷点破,到时候直接换人来演花木兰,唐虞自己也没有任何借口了。

想到此,唐虞抬眼,表情严肃地看了看三人,开口道:“子纾,止卿,你们下退下,自己回屋里先各自练习琢磨唱段。子妤你留下,得帮你过了这一关,不然,整出戏无法完美,你也没有资格再演花木兰一角。”

子纾听得心惊,正想出口相帮,止卿却伸手一揽,摇摇头,拉了他向唐虞告辞后匆匆离开了小竹林。

憋着一口气被止卿拉回院子,子纾关上门就怒气冲冲地甩开手:“为什么阻我,若是家姐不能参演这戏,我也不想演啦!”

止卿摇摇头,也不理会子纾的气恼,徐徐斟了被热茶,才缓缓开口解释:“你以为唐师父为什么遣了咱们离开?”

子纾气呼呼的,也灌下一大杯茶,这才抹了抹嘴,“为什么?”

悠闲地饮着杯中茶液。止卿笑道:“唐师父亲自挑选的人,就算子妤气馁,他也不会轻易就这样放弃。相信我,明晚练习之时,子妤应该就能做好那个下腰的动作了。只是......”说到此,止卿免不了有些担忧的口气:“不知道唐师父会怎么训练子妤,想来应该极为辛苦才是。”

“我家姐可不怕苦的。”听了止卿这么一分析,子纾才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她性子坚韧,这也是唐师父为什么挑了她来饰演花木兰的原因。若换了红衫儿和青歌儿师姐那等娇滴滴的女子,这武戏一关可不是轻易那么好过的。”

“既然你都知道,那就放心吧。”止卿说着起身来,拿出抄写好的戏文稿纸铺在桌上:“与其担心子妤,不如咱们好生练习,再过两日就要比试,唐师父怎么也不会临时换人的。”(!)

章八十二 馨香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