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凉薄,一丝微风掠过。吹起了林中竹叶“沙沙”作响。

子妤脸上表情有些无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唐虞,只好怯怯地主动开口:“唐师父,到底是改,还是不改这动作?”

提步来到小亭之中,唐虞端端而坐,看着前头立在林中的子妤,月光勾勒之下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有些露怯,也没立即回答她,只是斟了杯茶,轻啜一口才道:“在你看来,这一幕对于整出戏来说,到底是什么作用?”

想也不想,子妤起唇便答:“自然是承前启后的作用。花木兰和韩士祺比试较量,终于让对方产生了疑惑,认为花木兰有可能是女儿身,所以下一场才会‘三试木兰’的戏出来。若无这场作为铺叙,后面一场,看官们也会觉得无缘无故,站不住脚。”

“那这场戏最重要的是什么?”唐虞又问。

“最重要的”子妤接口,顿了顿,轻声答道:“此段并无唱词。考验的是戏伶身段功夫,除此之外,还有眼神和表演的功夫。若不能达意,一样会使得看官们一头雾水。所以看似简单,其实整出戏的关键还是在此。”

终于满意地点头,唐虞勾起唇角,心下对子妤能如此认真揣摩戏文很是宽慰,这才放缓了语气,朗声再问:“所以说,若要改了这个动作,你觉得可合适?”

“这......”子妤一时语塞,想了想,随即玉额轻摆:“花木兰和韩士祺若没有近距离的接触,自然无法发现端疑。而这个揽腰动作的确也是最合适的,既能让韩士祺看清花木兰的面容,也能让韩士祺对花木兰女儿身段有真实的触感......”说到此,子妤也知道此关不过,恐怕自己也就没什么脸面再演花木兰一角了,当即冲唐虞央求道:“求唐师父指点弟子!”

起身,唐虞一边迈步往子妤这边走来,一边问:“你是否认为身量太高,所以止卿难以揽住你的腰际?”

“我......”子妤正想回答,可这本是明摆着的问题,对方为何故意有此一问,顿时有些明白了几分:“难道是因为我下腰不够?”

说着,子妤也不等唐虞回答,素手一扬。仰面就往后摆出了下腰的动作,轻而易举地将手倒举触地后才翻身而起,连气都没喘上一口。

这时唐虞已经来到她身边,伸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比划着:“若是你能再下腰三寸,身高便不是问题了。”

“三寸?”子妤愣了愣。

“你可知道戏班里下腰最低的是谁?”唐虞也不理会她的惊异,反问之后见其眸中疑惑,自顾答道:“是金盏儿,她能下腰到离地三十寸。”

睁大了眼睛,捂住嘴,子妤这才明白为何金盏儿能成为戏班里的顶梁柱。下腰只离地三十寸,不过是比小臂长一些的距离,这样的腰身功夫堪堪让人佩服。看来自己努力还不够呢,顿时眸中透出一丝坚毅的神色来。

唐虞见她有了主意,也不耽搁:“来吧,趁着今夜,我帮你练好这个下腰的动作。”说罢,靠近了一步站在子妤的身侧,伸出一臂横在子妤的后背:“只比以前低三寸即可,有我在一旁护住你,不用害怕。”

有唐虞在身边。子妤自然不用怕,也没耽搁,深吸了口气,左手覆在上腹,右手一扬,仰头便往后徐徐倾仰。

下到先前的位置,子妤的右手已经触到了地面,可仍旧感觉不到唐虞的手臂,眨眨眼,看了看上头:“唐师父,我现在开始继续下去,你帮着看看何时才够。”说着,一咬牙,准备强行下压身子。

“小心,要调整呼吸,别憋气,不然一泄气准得摔。”唐虞轻声指点着,不由得又靠近了一步。

仰头而下,夜空中的月光倒是皎洁清亮,正好唐虞低首挡住了光亮,让子妤瞧不清他的脸色,但听见其朗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心里头也踏实了许多,便依言开始调整呼吸将腰际继续下压。

不过才下了一寸左右,子妤已经觉得小腿处传来一阵酸麻感,看来平时练习并未太过注重下腰的高度,这时候想要突破极限,恐怕并非想象当中那样容易。

唐虞侧眼看了看子妤的高度,还是不够。又道:“再下一寸,有我护住,不需要顾及什么。”

保持着如此姿势,子妤的腰际也泛起了麻木感,胸口一沉,知道自己若不豁出去肯定没法再下去一寸,只好放弃对呼吸的把握,粉唇一闭,准备憋住一口气往下压。

眼看子妤脸色有些泛红,胸口原本的起伏趋势也骤然停止了下来,唐虞眉头一蹙,知道她这是在憋气下腰,知道其随时有可能摔倒,赶忙手臂一紧。

果然,子妤这一憋气,身上的酸麻感瞬间就充斥到了全身上下,感到腿上的劲儿突然一泻,随即腰上也没了知觉,赶紧将两手向上一伸,按平时练功的惯例,双手一把环住了唐虞的后劲处,只靠两手力量挂在了唐虞的身前。

唐虞一手揽住子妤的腰肢,被其扑地满怀。顿时一股夹杂着淡淡桂花味道的少女体香钻入鼻息之间,掌中透过薄薄衫子,也触到了子妤微温的肌肤,顿觉一道闷雷在脑中“哄然”炸响,四肢仿佛僵硬了一般,霎时便失去了控制,只想收紧手臂,将胸前的人儿揽得更紧。

只呼吸间,子妤已经靠着支撑在唐虞的身前站好,也恢复了几分力气。发现自己竟双手死死搂住唐虞的后劲处,眼前就是他起伏的胸膛。仿佛能听见其中“噗通”直响的心跳,顿时惊觉过来,羞得俏脸“刷”一下红了大片,不由得呼吸加速,刚刚回到身上的力气又消去了一大半,只觉酥麻难忍,无以自制。

本来,戏班弟子从小练功,下腰时都有师父或其他师兄弟师姐妹在旁边看护。若支撑不住,反手将身边的保护人环住就好,这样也免于后背着地摔个结实。但今夜,陪在子妤身边的可不是阿满姐,也不是随便一个师兄妹,而是唐虞!

两人这样“相拥相依”的动作,乍看之下竟如男女亲热一般,实在暧昧至极。

怀中人儿的娇软无力,鼻息间似有若无的股少女馨香,唐虞呆住片刻之后终于不再身子僵硬,反而心防失守,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感觉袭来,好像很陌生,却又很舒服,仿佛一股泊泊热流经由子妤身上传导而来,让自己心底生出一丝不舍。似乎一旦放开此她,心中好不容易被填满的地方就会再次空出来,空虚无寂,再难找回。

身为花家班的师父,唐虞这几年来也偶尔替女弟子做过下腰的看护,比如红衫儿和茗月。当然,也遇到过今夜的此种情形,将弟子腰身拦住免得其摔倒。可为何面对着花子妤,偏会生出一种想要将其紧拥不放的念头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出,还是让唐虞突然间心神一震。

打小看着子妤长大,从十岁稚女到现在的二八少女,就算不是自己的弟子,没有师徒的名分,两人却有着难以磨灭的师徒之实。如师如父。自己怎能对其生出如此亵渎的想法来?

正当唐虞逐渐恢复清明之时,子妤也细不可查地微微“嘤咛”一声,先于唐虞回神过来,纤手顶住对方的胸膛退开两步:“对不起,唐师父,我太笨,一时脚下发软所以才......”

“嗯,咳......”

唐虞只好用咳嗽来掩饰自己先前的失态,侧眼不愿再看子妤,只望向水塘边,压底嗓音道:“没关系,练习下腰这种事可定会经常遇到。今夜太晚了,明天一早你找阿满帮你做看护,争取再次练习时可多下腰三寸。”

巴不得唐虞让自己离开,子妤粉唇轻咬,自知脸上的红霞定未消退,还好头顶月光不似先前那般清透明亮,暗自祈祷着唐虞最好不要看出自己的窘态,匆匆福了一礼,转身提起裙角就快步离开了小竹林。

随着怀中人儿的主动离开,唐虞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感到心底泛起了点点空虚,好像有某种东西被人抽走了,又好像一颗被播撒下去的种子渐渐破开心防,随时随地有可能萌芽成长。

望着竹林中独自的人影,一阵风过,青袍微扬,唐虞只想让脑子静一静,并未急着离开。提步回到亭中石凳上坐下,灌了一口冷茶,这才觉得心中原先那种莫名的微热总算渐渐消失了。

低首,看着掌心,上面似乎任然留有子妤肌肤的温热,鼻息间也仿佛淡淡萦绕着残存的少女体香,此时神智已然清明沉静,却抵挡不住一股难以言喻的莫名情愫在心底生根。细细想来,因为看着她长大,自己确实从未把对方当做女人看待,可掐指一算,子妤今年十六,他也不过才二十三岁罢了,连半个叔叔的岁数都挨不着边儿。

看着子妤,有时候觉得她和儿时一般无二,聪慧机灵,笑意嫣然。可今夜才让唐虞猛然感觉到,她已然长大了,成为了一个可以让男子动心的美丽女人。

而且戏班里大家对待子妤的态度,唐虞还是知道一二的。因为身量高,身段自然比一般女弟子窈窕有致,翩翩而来,许多年轻男弟子的眼神总会流连在她的背影上。虽然面容不比戏班里的几个戏娘妩媚出挑,可子妤清灵隽秀的眉眼,娴雅恬淡的气度,却也没有几个女弟子比得上。

虽不是其师,但在花家班,辈分却是不容混淆的。子妤并非普通戏伶,但只要在戏班一日,就是花家班的弟子。无论是不是师徒也好,若唐虞和子妤发生感情,那就是**!

这和阿满于钟大福的情况并不一样。阿满名义上是弟子,却从未真正上台演出,嫁给钟大福也是顺理成章。但子妤却不同,若她一直不上台,只伺候塞雁儿做她的婢女,或许她和唐虞还有可能......

想到这一层,唐虞只好无奈地摇摇头,一抹苦笑溢在唇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胡思乱想到这一步,实在荒唐和突兀。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似乎想借由这个动作将胸中臆想给完全抹去,唐虞提步缓缓而行,渐渐走出了紫竹小林。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阵突如其来的夜风,使得林中发出“沙沙”响声,回荡在夜里,格外分明,却又显得含糊不清。(!)

章八十三 夜掩迷雾

赶紧快步离开小竹林。子妤端着的一颗心才猛然松了下来。

先前唐虞直视的眼神,虽然是背对月光,可子妤却能看得分明,那清澈一如深潭的眼底,怎么也掩不住对自己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情愫。只因为是一闪而过,等自己发现后想要细看,却又消失无踪,恢复了以往的澄澈无扰。

难道,唐虞也对自己动心了?

先前两人几乎全身紧贴,腰后的臂力将自己拥的紧紧的,子妤能感到对方也和自己一样,从一开始的僵硬,到后来呼吸急促,仿佛心神失守的那种迷乱无力。若是寻常,唐虞肯定会不疾不徐地扶正自己,再严厉地指出自己先前在下腰时的几处错误。可刚刚,分明能感觉到他片刻的失神......

想到此,子妤脸上的红晕更甚,几乎要滴出水来,羞赧中一丝甜蜜悄然而生,身子也禁不住又有些发软。只好倚在小回廊的立柱上,勉强喘上两口气再走。

可随即想到唐虞之后那副刻意压制的表情,似乎根本就不愿再正视自己,子妤又觉得心中一阵发苦,提步而行,略有些紊乱不清。

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抬眼看看天,发现一团浓云正缓缓飘向正中的圆月,此时手中也无行灯,子妤不便再耽搁下去,只好使劲儿甩头,企图将脑中那些胡思乱想全都摈弃,这才提起裙角,匆匆往四大戏伶所居的跨院而去。

小桥上守夜的两个婆子裹着一床薄被,各自倒在一侧竟在熟睡中,细小的鼾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倒叫子妤哑然失笑了起来。

若是被花夷看到这两个婆子如此守夜,恐怕不暴跳而起才怪。别说是闲杂人等,就是自己这样跨了过去,她们也别想发现。

不过子妤也懒得叫醒这两个婆子,守夜幸苦她知道几分,能偷懒也让她们偷偷懒罢了,反正戏班里也不会有人敢夜闯四大戏伶的居处。

走到院中,子妤抬手捂住双颊,发觉两腮处仍旧还是有些发烫,怕被阿满姐或者塞雁儿看出端疑,干脆来到庭院中那颗大槐树下。一把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准备歇息歇息再回屋去。

只稍坐了一会儿,原本朗月清明的夜色突然被一卷黑雾所遮盖,子妤忍不住探头望向天际,觉着有些寒风夹杂着阵阵阴冷而来,后背一个“激灵”,也顾不得再等,怕是要下夜雨,赶紧提起裙角,准备回去。可刚走了两步,就听得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后面传来,虽然隐隐约约,可分明是落园那边方向发出的声音。

子妤回头瞧了一眼,也不见落园有亮光,想着或许是南婆婆夜里起来出恭,受了风寒才会咳嗽成这样,只心里暗想:南婆婆年纪渐大,赶明儿个见了唐虞找他讨要些祛寒止咳的药丸给她服用才是。

想着,子妤已经提步回到沁园之中,看到一个人影从屋里出来,正是阿满。

阿满也感到外头风大。出来收衣服,见了子妤赶忙拉了她进屋:“眼看要下雨,你怎么才回来。先前四师姐还问你呢,我就说你去排戏了。”

子妤到了口热茶喝下肚,这才觉着舒服了些,听见阿满一说,心头发紧:“可曾说是排新戏?”

叹了口气,阿满也不瞒她,无奈地点点头,劝道:“别人能瞒着,四师姐可瞒不了。到时候她看见你和子纾止卿他们以新戏参加比试,定然会埋怨你不事先透露。你放心,四师姐说了,只要唐师父的新戏不让大师姐或者任何一个一等戏伶演都行。横竖你是沁园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也没什么。不过,她让你过去好生说一下情况呢,你先酝酿好说辞,这就去吧。”

板凳还没做热就要去见四师姐,子妤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只好起身来,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那我这就去了。”

来到赛雁儿的门口,心里还是有半分忐忑,可想起阿满先前所言,想来这个四师姐也不会为难自己,便抬手轻轻叩门:“师姐,是我,子妤。”

“进来吧。”

里头传来懒懒一声唤,子妤应声而入。看到赛雁儿正好沐浴完毕,粉腮桃红,肌肤泛起一阵如霞的光泽,半裸的香肩还来不及拉拢衣袍遮住,怕她着凉,赶紧随手关上门,过去替赛雁儿更衣。

系好衫子,赛雁儿才斜倚在贵妃榻上,眉眼含着半点精光,打量了花子妤一番:“怎么才回来,不是制好药丸就可以了么?你也不小了,从这么呆在一个男人的房间里,还一呆就是大半夜,也要避避嫌才是。”

乖巧地斟了茶递过去,子妤来到赛雁儿脚边的梅花小凳上坐下,伸手替她一边捶捏小腿,一边答道:“是唐师父让我,还有子纾和止卿一并排一出新戏。因为还有三日就是比试的时间了,所以练的晚了些。明儿个我会早些回来的,多谢四师姐关心。”

这样柔顺的花子妤让赛雁儿也刻薄不起来,听她主动说出排练新戏之事,心中原本的一丝不快也消了不少,点点头:“什么新戏。若是阿满不说,身为师姐的我还不知道呢。”

换了个手势,子妤恬然一笑:“是一出《木兰从军》的改编戏。这个故事可谓家喻户晓,唐师父也真有本事,这样改编的新戏不会让看官们有陌生感,又区别于传统戏。想来定会极受欢迎的。”

“唐虞可真待见你”,赛雁儿说着,吹了吹指尖鲜红的蔻丹,娇艳欲滴的殷红颜色甚为惹眼:“不过这样也好,总归是咱们沁园的人得了便宜,好过让青歌儿那丫头去撺掇着占了好处。”

子妤忙接话。解释道:“其实也不是唐师父待见我,实在因为花木兰一角得找一个身量高,能耍些拳脚功夫的戏伶才能演。原本好些个师兄是可以胜任的,但里面有些男女角色的对戏,若是选了戏郎来扮木兰未免有些不妙,所以唐师父才挑了我来演,能吃苦,又没有一句怨言呢。”说道后来,子妤又故意地自嘲了一下,免得赛雁儿真误会唐虞对她有些特殊关照就不好了。

“这也是你的造化。”赛雁儿说着起身来,看了子妤一眼:“不过你能不骄不躁,很让师姐我宽心。给你说个事儿,先前师父找我去用晚膳,说了,这次诸葛贵妃的寿辰,也让我准备个小段子去参加演出。”

说到此,赛雁儿柳眉微挑,露出一丝傲气,子妤见了赶紧恭维道:“那可不是,弟子说过,就算大师姐不去,四大戏伶中任何一个不去,师姐您也会跑不了要进宫献演。若没了您,太后的欢喜谁去讨呀。”

“丞你吉言,先前所说倒是不假。”赛雁儿说着,从怀里丢出个白玉镯子递到子妤面前:“说了要赏你,拿着吧。”

“多谢师姐!”子妤也不推辞,欢喜地接过来套在手腕上,倒也衬得皓腕如玉,肌肤润泽。

赛雁儿眼波流转,随即道:“也别忙着谢我,这次去演出,你也抽空给师姐想个点子。这些年,身边亏得有你给出主意,又时常唱些小曲儿小调儿给我听,太后也没腻歪我这两把刷子。不枉我当初看重你,收了入沁园。”

果然!她还是为了找自己要小曲儿。

子妤当然明白自己在赛雁儿心目中的价值在哪里。双方各取所需,自己倒也不吃亏。毕竟这些年她待自己也不薄,吃穿用度均是上好,也经常打赏些财物,说起来,不比红衫儿等弟子在前院上戏挣的少。

所以,子妤咧嘴灿然一笑:“请四师姐容弟子回去好生琢磨琢磨,过了比试后就给您想个好点子。”

相当受用子妤的逆来顺受,她好像从未当着自己的面说过一个“不”字,也从未露出一丝一毫不愿的表情,赛雁儿露出盈盈一笑,满意地挥挥手:“罢了,我乏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起身扶了赛雁儿到床榻上,子妤先帮她扯过薄被盖好,又取下窗帘的挂钩理了理缝隙,这才吹灭了桌上的烛灯,悄悄打开门又关上,松了口气,独自回屋去了。

只是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一抹疲惫之色。心中那点儿前世所记的民歌小调这些年来几乎已经掏空,这下赛雁儿还想要,自己恐怕得费点儿心思才行了。况且这样的局面还得持续到赛雁儿退出舞台,三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看来以后不能再一味的答应了。

子妤推门进屋,没想到阿满还在里面候着。

她一手撑着粉腮,眼皮耷拉着正在强打精神,见子妤终于回来,赶紧上前揽住她的臂弯:“怎么样,师姐没为难你吧?”

看到身边有个如此关心自己的人,子妤胸中一暖,先前还觉着世态炎凉的心顿时被捂热了许多,甜甜一笑:“刚才阿满姐还安慰我说四师姐不会说什么呢,怎么,感情是哄我过去的呀。”

被子妤笑容所感染,阿满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小鬼,不老老实实答话,就爱拐弯儿抹角的数落我。这张小嘴儿小时候就说不过你,现在长大了,更是不得了。你还是好生去前院上戏得了,眼不见心不烦。”

“阿满姐可真的舍得?”子妤故意嘟起嘴儿,露出少见的撒娇姿态,眼珠子一转,故意道:“我知道了,有了夫君就不要妹子了,阿满姐,你还没嫁呢就一门心思要赶我了呢,不依不依,就是不依嘛。”

阿满却是郑重一叹,揽住子妤的薄肩:“放心,就算嫁了人也出不了花家班,我也会呆在沁园照顾四师姐,陪着你的。”

子妤靠着她也不说话,只点点头,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无依无靠,至少身边有个如姐如母的阿满可以挂念着。(!)

章八十四 何人之喜

夜雨过后,清晨的空气愈发清新。深吸一口,几乎有种沁人心脾的美妙感觉。

子妤早早起了,拖了阿满一并来到院中,央她帮忙做看护,自己要练习下腰。两个人一阵忙活,子妤还是有些不得要领,只多下两寸便不行了,腰际僵硬无感,根本没法达到唐虞所要求的那样,多下三寸。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只好暂停练习,端了早膳去塞雁儿屋里伺候她起身梳洗。

塞雁儿今儿个起来就一副精神爽爽的样子。笑意浅浅,娇娇媚颜别样动人。阿满讨好地凑过去取了朵海棠绒花别再她发髻一侧:“四师姐,今儿个好天气,您也是好气色,配上这朵儿讨喜的花,显得人更美呢。”

“是人比花娇呢。”子妤理好床铺,也走过去,瞧了瞧塞雁儿红唇微翘,含笑不语的样子,心想她或许因为昨日花夷所言。让她也参加贵妃寿辰献演而高兴吧。这样也好,上头脾气好,下头的人也能跟着舒服些。

“你们两个,凭得嘴甜。”塞雁儿被阿满扶到屋中的食桌前端坐,掩口笑笑,指着上面两样清粥和几样小点:“坐下一并吃吧,昨晚没来得及,我有好消息要正式宣布。”

其实戏班里的规矩没那么严苛,阿满和子妤也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婢女,只能算是塞雁儿的师妹,所以围坐一桌吃饭也不算什么。

听得塞雁儿有好消息要宣布,两人也没推脱,大大方方的挨着塞雁儿坐下了。只是先帮她布了菜,两人才各自拿起筷子。

阿满眨眨眼,也不急着吃:“四师姐快说吧,莫要吊咱们胃口。”

“瞧你心急。”塞雁儿含笑瞪了一眼阿满,旁边子妤倒是不徐不疾地喝粥吃菜,只是眼神中闪着探究的目光,不似阿满那样喜形于色。

心中对子妤的好涵养很是喜欢,想来这也是天生俱来的吧,她浑身上下总有种薄然而发的淡淡贵气......不作多想,塞雁儿娇娇一笑,伸手指了指阿满:“这个好消息可是有关你的终身大事儿呢,想听吗?”

“终身大事儿”这几个字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惊得阿满“嘤咛”一声娇嗔:“四师姐坏,总是戏弄我。”说完,放下筷子。头深深埋入胸前,脸红心跳,端端一副待嫁女儿家的羞样儿。

子妤这下也不吃了,惊喜地看着塞雁儿:“难道四师姐给班主说了?班主也同意了钟师父和阿满姐的这门亲事儿?”

也不立即回答子妤,塞雁儿故意卖了个关子,媚眼斜睨着阿满,仿佛要等她求了自己才愿意说。

女儿家的心事儿就是如此蹊跷,先前还为了此事卧病在床整整一个月。这下打定主意要嫁给钟大福之后,阿满却又有些急不可耐了,明知道塞雁儿逗乐自己,忍不住抬眼,咬了咬唇:“哎呀,还请四师姐明示,若嫁不了,那我当一辈子老姑娘跟着四师姐,您可要养我一辈子才行!”

被阿满这幅不知羞的俏模样给逗得,子妤和塞雁儿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塞雁儿更是笑地花枝乱颤般,上气不接下气地伸手戳了戳阿满的额头:“你个不争气的,罢了罢了,人大了也留不住,心思和胳膊肘都往外拐了。告诉你。班主昨儿个就叫了钟师父到无华楼那边问话,正好我也在,可是听得清楚明白。钟师父当即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谢恩呢,说七日后就把聘礼抬到咱们沁园来,择日请班主亲自为你们主持婚事呢。”

阿满又是羞又是喜,听说七日后钟大福就要来下聘,脸红的像熟透的桃子:“呀!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我还没想好呢!”

“可是没想好到底嫁不嫁?”子妤故意接过话反问阿满。

阿满一愣,原本就羞红的俏脸更是被憋得殷殷泛潮:“子妤,怎么连你也作弄我,真是人小鬼大,看以后你出嫁的时候我不把这憋屈给讨回来才怪!”

看着阿满如此羞赧,塞雁儿收起了打趣儿的表情,笑的有些若有所思,声音也柔了下来:“七日也不算快了。若不是这些年跟着我,你能二十二了才嫁人?放到外面,都成老姑娘了,说白了,是我耽误了你啊!”

阿满赶紧摆手,有些急了:“四师姐千万别这么说。戏班里哪个不羡慕我和子妤,能跟在四师姐身边,什么吃穿用度且不提,这些年来没受过一丝苦,岂是那些普通人家女儿可比的?如今在您的关照下,我又......又能嫁给钟大福,也不会离开戏班,我还会继续留在沁园伺候四师姐的。”

“你就是个缺心眼儿的。”嘴上虽这么说,塞雁儿明显水眸中浮起一丝雾气,好像有所感慨似的。吐气如兰:“其实,若能给你找个更好的归宿才是我所乐见的。现在只能嫁给钟师父做个普通妇人,也是委屈你了。”

“不!”阿满也是满眼的感激,却神色坚定地摇摇头,“嫁人也要嫁的心安才好,钟师父为人憨厚老实,他又中意我,这便是最大的幸福。若对方是富贵门户,我又凭什么进门呢?我又不像四师姐您才貌过人,姿色若仙,将来必是有大富贵的人。”

摆摆手,塞雁儿好像有些不愿提此事,转而瞧了一眼花子妤:“阿满要做新嫁娘了,她要买尺头,裁嫁衣,你又要参加比试,若忙不过来你就说一声,我找班主再要个女弟子来帮忙。”

听塞雁儿这么一提,子妤突然想到了茗月,当即便央求道:“四师姐,我有个好姐妹,叫茗月的。她的事儿想来您也听说过,如今她母亲养病。急需银钱周转。不如您给班主说一声,让她过来帮工,做些杂物什么的。”

想也没想,塞雁儿点点头,红唇为扬地便就答应了:“这样也好,反正阿满姐出嫁要忙上一阵子,就当找个帮手。你先问过她愿不愿意,每个月只有五十文钱的月例,加上她六等弟子的月例,也有一百文钱了,精打细算也能过的去。”

一旁的阿满赶紧点头:“她巴不得呢。而且这姑娘老实又听话。四师姐一定喜欢。”

两个丫头这么高兴,塞雁儿也乐得成全,看看花子妤,又想起一事:“先前听你拉着阿满在院子里练下腰呢。你一个人瞎练可没什么用,不如去找金盏儿问问要领。她的水蛇腰可是咱们戏班的一绝,想必也有些窍门儿可以教给你。”

“那我用过早膳就去请教。”不知道塞雁儿怎么如此坦然地支了自己过去找金盏儿,子妤也不多问,只埋头扒饭,两三口吃完,向其告了半天假,直接去了落园。

落园门口因为一夜的风雨,地上积了不少的残叶,合着泥水挡在路上,让人有些迈不开脚。

子妤走到门口,眉头微蹙,心想落园里只有个南婆婆,虽然粗使婆子们每日会来打扫,却不会赶着时间过来。若是等下开门南婆婆没看清脚下,踩了湿滑的树叶摔倒可就不好了。

想到此,看到墙角边的一条扫帚,当即便挽了衣袖,拉起裙角,走过去提了它就过来开始清扫。

扫了一半,子妤抬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准备喘口气再继续,可一抬眼,瞥见身侧好像有人过来,便转身望去。

果然,一身鹅黄衫子的青歌儿正款款提步而来,腰肢轻摆,发丝微动,玉面之上敷了薄薄胭脂,端的是清丽娇媚,犹若春日芙蓉。她手里还拖着一个青瓷汤盅,似是给金盏儿送东西来了。

走近,青歌儿才发现先前屈身清扫门前的竟是花子妤,一愣之下眼底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厌恶。随即却又被一抹动人温婉的微笑代替:“原来是子妤呀,我说今儿个张婆子怎么这样勤快呢。”说着走进一看,腻声啧啧道:“看你,裙角和绣鞋都弄脏了,还是别扫了。”

总觉得青歌儿笑容柔美,却并非真正的温和,好像带了一个面具的假人一般,子妤勉强一笑,摇摇头:“没关系,刚来找大师姐,看到门口落叶合着泥水,怕南婆婆起来没瞧见摔了,这才动手清理一下。这点儿活我在沁园也常做,青歌儿师姐你先进去吧,提了裙角小心些就是。”

两人正说这话,落园的大门“吱嘎”就开了,果然是南婆婆一身青布小袄子站在里面,一头灰白夹杂的头发梳的是一丝不苟。看着子妤竟拿着扫把替自家院门扫地,心疼地迈着步子赶紧出来:“丫头,你不用做这些,快放下笤帚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这一夜春雨,早晨起来就像大冬天似的,可冷死人了。”

说着南婆婆就抢过了子妤手上的扫把,挽着她进了院子,直接带入花厅。竟连睁眼也没看一旁端立的青歌儿一眼。后面的青歌儿原本笑意扬起想和南婆婆打招呼,没想却被直接无视了,她脸色一僵,随即又恢复了如常表情,自顾提起衣裙,踮着脚尖自顾跟随而进。

花厅内倒是打扫的干干净净,青歌儿和化自娱一人手中捧着一杯南婆婆坚持要亲自沏的热茶,三人随意说着话等了不过一小会儿,金盏儿就从花厅的侧屋屏风内绕出来了。

见来人是青歌儿和花子妤,金盏儿素颜如玉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落园不曾这么热闹过了,怎么一大早都来了?”(!)

章八十五 初现端疑

金盏儿一身素白的裙衫清清濯濯。袖口和裙角坠了片片翠色莲叶,将其衬得犹如一株白玉清莲,无暇动人。徐徐而来,走动见腰身显得纤细柔和,盈盈不足一握,黑眸中含着半点柔情半分淡漠,清澈间仿佛又一丝疲态,使其原本就尖尖的下巴更是清瘦欲怜。

她来到花厅上座,端端落座而下,额前两缕发丝随即垂落,风儿一吹,露出光洁玉额,一举一动都显得美然如仙,娇美若花。

看在眼里,子妤心中免不了还是一阵嗟叹:如此美人如玉,就连自己这个再世为人的女子都不禁心动,何况是世间男子呢?可为什么唐虞偏偏那么狠心,不能对待金盏儿宽容一些呢?

想得远了,子妤收住心神。见青歌儿赶忙将随身带来的瓷盅端起来,走到金盏儿面前:“大师姐,这是打早我去后厨房熬的清喉汤。现在正好不温不火可以入口。”

“有心了。”金盏儿伸出素手纤纤打开瓷盅的盖子,顿时一股浓郁喷香的药味儿从里面飘出来,她捧到唇边轻轻喝了两口再放下,掏出白绢丝帕擦了擦嘴,笑道:“这些日子亏得你每日送来这汤水,我倒真觉得胸口的闷气发散了许多。只是要劳烦你熬汤又送过来,耽误了不少的练功时间吧?”

青歌儿半晗首,柔柔地摇头:“大师姐是戏班支柱,虽说只是身子微恙,但作为师妹的怎能置之不理。这清喉汤水乃是我本家相传,虽然用料简单易做,但好歹可以温补调理。若大师姐喝了觉着有效,即便每日花些时间,这辛苦也是值得的。”

“这份情意,我身受心领了。”一番话说的很是动人,让人挑不出一丝不妥之处,金盏儿也抿唇含笑,看向青歌儿的眼神多了几分感激。

只是子妤闻着这药味儿,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按理,对嗓子好的汤药都是性味甘苦的,唐虞给自己的那本小书中也有记载。可这清喉烫怎么闻着却如此香呢?

有些想不通,可又不好意思发问,人家青歌儿都说了是家传的秘方,子妤虽然心里犯了嘀咕,却并未开口说些什么。

金盏儿用过大半盅的汤水,才发现自己的另一位客人还被晾在一边。有些抱歉地一笑,朗声如玉地起唇问道:“子妤,你这么早过来,可是你四师姐有什么话让你传给我?”

总觉得这位大师姐有种让自己又敬佩又生怜的莫名感触,子妤听见她主动问询,忙答话:“大师姐,确实是四师姐让我过来一趟,不过却是因为弟子有些练功的技巧想请教您一二。”

落落大方的子妤讨得金盏儿几分好感,她宛然一笑,摆摆额首:“莫说请教了,同门师姐妹大家切磋技艺自是毫无保留。”

有些不好意思,子妤含羞抿唇,露出一对儿浅浅梨涡:“大师姐,其实我是听四师姐说戏班里您下腰最低,所以想过来讨教一二,可有诀窍?”

“子妤妹妹,你是为了后天的比试在苦练吧?”金盏儿没来得及答话,倒是青歌儿不动声色地突然问了一句出来。

也不隐瞒,子妤点头:“我和子纾还有止卿一块儿演一出戏,当中需要刀马旦的功夫。练了这些天,卡在了一个下腰动作上。所以不得已才来找大师姐请教。”

明明看出子妤掠过敏感之处不提,青歌儿也知道自己和她是打擂的对手,不好追问什么,眼底有些悻悻,拿起杯盏,不再言语。

金盏儿笑着在青歌儿和子妤的脸上扫了一眼,心中有些疑惑,这青歌儿资质过人,可看刚才的样子,似乎有些忌惮花子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