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开口,单是两人这扮相就能镇住舞台,所有的风流媚态,摇曳旖旎,一举手一投足间便堪堪将同台竞技的其余师兄弟和师姐妹们甩开不少的距离。

虽说戏伶并非以色事人,但绝妙的长相身段,却是成为绝顶戏伶的一个先决条件。若没有这副好皮囊,想要出类拔萃,就必须付出不止一倍的努力来和这些美貌戏伶相争。自然,这青歌儿和红衫儿早就具备了傲人的姿容,双双只在戏台上一站,即便一句曲儿也不唱,那也是一场活色生香的美妙戏曲。

水眸环顾,青歌儿所扮的白娘子莲步轻移。腰肢轻摆,凄凄然起唇,便唱起了这出《白蛇传》的开场:“祖师度你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单单一段唱罢,三楼包厢的诸葛不逊却有些坐不住了,脸上浮起了吃惊的表情。

改戏!她们还是改了戏!

虽不是新戏,但两人唱的这一出《白蛇传》绝不简单。开场这段唱词,分明是许仙出家后的惘然自语。此刻从白娘子口中唱来,将一句“师祖度我出红尘”中的“我”改为了“你”,顿时其中意义变得字字哀怨,句句留恋,再配上她的眼神动作,几乎在一瞬间就已经让闻者开始感到了淡淡的心酸。

正当看官们陶醉在那种似怨非怨的莫名情绪当中时,白娘子身边的小青却动了,碎步连连,扬起水袖漫漫,开口唱道:“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

两人轮番唱起,悠然绵长的腔调就像泊泊流淌的溪水,婉转回荡在整个前院戏台,带起迷雾茫茫,愁绪翩翩,让台下看官们瞧得目不转睛,却又眼花缭乱。

这一出《白蛇传》经过代代戏伶的演绎,其实已经有些走样了。可在诸葛不逊看得分明,这青歌儿和红衫儿好不聪明,竟还原了本初这《白蛇传》的故事,直接舍弃了许仙这个角色,只用白娘子和小青上场唱对手戏。

历来,《白蛇传》都演的是千年蛇妖白素贞和凡人秀才许仙之间的爱情故事。可真正的《白蛇传》故事确实从青蛇恋白蛇开场,第一折戏叫《双蛇斗》,青雄白雌。青蛇要与白蛇成婚,白蛇不允,双蛇斗法,最后白蛇战胜青蛇,青蛇甘愿化为侍女,姐妹相称,而后下山。

眼看着青歌儿和红衫儿已然在下方戏台耍起了刀马旦的功夫,诸葛不逊脸色沉缓地点了点头,暗道:果然是花夷亲徒,扮相绝妙,嗓音婉转,就连一身刀马旦的功夫也丝毫不逊。看来,子妤他们危矣。

耳边妙音连连,诸葛不逊凝神片刻之后竟是不忍再看。转身,打定主意准备离开。

“诸葛不逊你去哪儿?”

薄鸢郡主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虽然担心子纾他们被这两人给超过,但并未真的放在心上。原本在她眼里,就只有子纾他们演的最好。虽然这两条“美女蛇”颇有些惊艳,但比较台下看官们的表情,还是先前子纾他们演出的时候要热闹许多,至少叫好喝彩声连连,不像现在这样悄然无声。

可她并不知道的是,这些看官根本就是无暇顾及喝彩叫好。

这两个毕竟是花夷的亲徒,虽然名声不如四大戏伶响亮,身为三等戏伶的她们平时也是绝不轻易示人的。若没有足够的银钱在包厢中点了她们来演出,这些看官中的大多数恐怕一辈子也无法欣赏到这等绝妙的曲目。所以,哪里还会有人不识相地出声交好呢,大家都贪厌地汲取着台上戏伶带来的精彩演出,一刻也不愿错过。

诸葛不逊从包厢走出来,寻到一个小厮问了花夷的所在,不一会儿便找到了同在三楼默默看着台下演出的花夷。

小厮打前撩开帘子,诸葛不逊渡步而进。花夷见来人竟是诸葛不逊,自然上前恭敬地将他迎了入座。

包厢中似乎有种味道很是熟悉,诸葛不逊嗅了嗅,却并未放在心上,:“班主。现在可方便单独说话。”

花夷回头,见是诸葛不逊,忙点点头,恭敬地迎了他进来,让陈哥儿赶紧去换杯热茶进来,又屏退了闲杂人等,亲自过去将包厢的门帘拉上,这才来到诸葛不逊的身边,“诸葛公子怎么不在包厢里看戏,是否有哪儿让您不满意了?”

摆摆手,诸葛不逊淡淡地瞥了一眼下头的演出。并未回答花夷的问题,只是一如古井无波的眼底里终于有些动容,淡淡道:“班主应该早就料到了结果吧。”

花夷一愣:“小人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收回了眼神,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花夷,诸葛不逊懒得与其兜圈子,直接道出了心中所想:“班主知道唐师父写了新戏,应该也知道他选了花家姐弟和止卿来演这出新戏。按理,您身为班主应该过问,可您却一点儿也没插手。听子纾说,青歌儿和红衫儿唱压轴是您的主意,她们倆又是您的亲徒......恐怕这出《白蛇传》也是您亲自帮她们改的。我说的没错吧?”

“呵呵”花夷笑着,却有些尴尬,连连点头:“瞒不过诸葛少爷,您真是慧眼如炬啊。”

“无论子妤他们再怎么努力,论功底怎么也抵不过您的两位爱徒。”诸葛不逊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头,“可惜了唐师父这一出好戏,却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最后结果未出,诸葛少爷何须此言呢。”花夷嘴上虽这样说,心底却嘀咕起来:狐狸啊!真是个玉面笑狐狸啊!明明才十来岁的弱冠年纪,心思却像个老狐狸。遇到这样的客人,真是棘手无比。

不提演出,诸葛不逊话锋一转,请反问起了花夷:“班主应该知道诸葛贵妃是本少爷的什么人吧?”

花夷脸色仍旧赔笑这,心里却一凛,只好点头哈腰地答道:“诸葛少爷可是贵妃的亲侄孙,这点小人自然是清楚明白的。”

“只消我一句话......”诸葛不逊有意顿了顿,“这结果就能轻易改变,你信么?”

花夷哪里敢摇头,只好拼命点头:“少爷您看得起咱们戏班的弟子,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无论是花家姐弟也好,还是现如今台下的青歌儿和红衫儿也好,只要能让诸葛贵妃高兴,小人身为班主,结果都是一样的。”

“罢了。”诸葛不逊起身来,拂了拂衣袍,留下一句:“多说无益,你且好自为之吧。”说完就准备起身离开。可刚走到门口。鼻端却又嗅到了先前那股熟悉的味道,诸葛不逊回头,蹙眉看着花夷:“这包厢之前招待的是哪位贵客?”

背后冷汗直冒,花夷赶忙答道:“没什么,都是京城的达官贵人罢了。”

诸葛不逊打量了包厢四周,冷笑道:“此处应该是花家班最好的一处包厢吧,不但位置绝佳,而且出口隐秘。”

“呵呵”花夷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诸葛少爷好眼力,在下就说实话吧,刚才那位爷是宫里出来的。但具体是谁,这个就不好多说了,还请少爷见谅。”

“宫里的......”诸葛不逊恍然大悟一般地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也没再为难花夷,转身一掀帘子就走了。

先是伺候了五爷那个天大的贵客,紧接着又被诸葛不逊那小狐狸好一阵盘问。花夷呆呆地看着门帘,有些无奈地甩甩头,才发现额上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虽没有风,却感觉好像凉到了心里。

看来,这花家班安逸了近二十年,终于还是要起纷乱了。(!)

章九十七 出人意表

现如今已离得打擂比试过去三天。花家班里的众人还是忍不住津津乐道至今。

花家姐弟和止卿所唱的一出《木兰从军》可谓当晚最大的惊喜,无论是戏文唱段还是戏伶表演,无比不让人倍感新鲜。

但比试的结果,还是没有什么意外,不出所有人的所料,身为花夷亲徒的青歌儿和红衫儿一出改良版的《白蛇传》最终拔得头筹,足足得了有九十七柄羽箭,只差三柄便满了,傲视当晚同台竞技的师兄弟是姐妹们,成为了当之无愧的花家班新台柱。

两人也因此提前获得了一等戏伶的称号,身价倍增,名声直逼业已成名多年的四大戏伶。

不过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虽然青歌儿和红衫儿最后拔得头筹,花夷却上台宣布,获得入宫参加贵妃寿辰演出的花家姐弟和止卿,并道出了个中缘由,解释说是这出《木兰从军》的新戏新戏颇为热闹新鲜,比之《白蛇传》这等哀怨情戏要高出一筹,更为应景。

如此结果,自然让人难以置信。毕竟新戏摆在那儿,换了其他戏伶来唱也是可以的。但花夷却并未给青歌儿和红衫儿两人争取。只让唐虞督促花家姐弟和止卿勤于练习,务必在贵妃寿辰之前将新戏练熟。

这天上掉馅饼儿的事儿,看在戏班弟子们的眼里,无疑是又嫉妒又羡慕,当然除了青歌儿和红衫儿两个憋屈的当事人之外。奈何这是她们的师父当着所有人宣布的决定,即便是难以接受,也不得不吞下这口气。

话说回来,子妤自打那一夜脚受伤,就一连休息了三日,足不出户,唐虞那边也没有主动找她练习,只让子纾和止卿每日抽时间过去与她对戏罢了。

看着子妤愿望成真却精神恹恹,只时不时地拿个药瓶儿在手中玩耍发呆,阿满有些不明白了,想着或许唐虞知道怎么回事儿,趁着有空,提了食篮装上两块酥饼就去了南院,准备找唐虞问问情况。

阿满去了南院,却没见到唐虞,只好推开门想着把酥饼放下就离开。可刚要离开,却一眼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事物。

含着疑惑,阿满走到了里屋的书案前,伸手拾起一方小小的荷包。仔细一看,分明就是当初拿来装自己帮子妤绣过的“并蒂清莲”香囊的。但此时荷包内空空入也,并无香囊,放到鼻端一嗅,熟悉的桂香滋味还有丝丝缕缕的残留......秀眉蹙起。阿满心中闪而过一个念头,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只好抿着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提起食篮匆匆离开。

刚到南院外庭,阿满抬首间看到一人迎面而来,俏脸随之一红羞得不知所措,想要躲开,却发现整个庭院里除了角落的香樟大树别无其他,只好硬着头皮,轻移莲步上前福了一礼:“见过......钟师父。”

钟大福正好从无棠院教习完武生课回来,额上有些汗珠晶莹地挂着,两颊红扑扑地,嘴上不停喘着气,见面前的人儿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未来媳妇儿,顿时气息一屏,有些激动地开口道:“阿满姑娘!你可是来找我的?”

阿满羞得不敢抬头,却听得钟大福如此自作多情的大声问话,两腮烧红就像揣了两块炭元儿似的,脚上一跺:“谁来看你了,不知羞。你若见了唐师父就说我捎了两块酥饼过来,谢他指导子妤唱戏。”憋了一口气把话说完。阿满埋头看着脚下的路就往院门口跑去,碎碎的脚步在青石路上留下一串“啪啪”响声。

看着美娇娘逃似地跑开,钟大福愣了愣,随即回味着刚才阿满在自己面前的娇羞样儿,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再过三日就要去沁园下聘,乐得有些合不拢嘴,一路哼着小曲儿就自顾回了屋。

阿满逃似地从南院离开,脸上红霞未褪,步子又快,匆忙间经过回廊的拐角处往沁园而去,匆忙间一个满怀,一不小心撞把什么人给撞到了!

“啪”地一声脆响,青歌儿正端了养喉汤准备去落园,被阿满这一撞,汤盅碎了不说,那洒落出来的姜黄色汤汁也撒了自己满满一身。

“呀,青歌儿!”阿满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忙放下食篮,掏出丝帕过去想要帮青歌儿擦拭裙摆上的污渍。

脸色憋着好半晌,青歌儿才回过气来,轻轻拂开了阿满的手,淡淡道:“阿满姐,您走路都这样埋着头么?虽然这等小事儿不用动脑袋去想,但如此简单竟然都会被您搞得不成体统,我看当初您跟了四师姐做婢女也是应该的。不然,若继续学戏的话,恐怕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出路了。你们院子里的子妤倒是个机灵的,晓得巴结唐师父。讨好班主。你怎么也不学学,也让自个儿的脑袋开个窍呀。”

明明是尖酸刻薄的话,青歌儿却语气酥软,慢慢悠悠,让阿满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平时的伶俐泼辣劲儿也抛洒地九霄云外去了。

直到青歌儿抛下个不屑的眼神徐徐提步离开,阿满才回神过来,看着她窈窕多姿的背影,气得喘不过气来:“这女子,平素看起来温柔知礼,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骂人不带个‘脏’字儿。”

看着地上碎落的汤盅,阿满也只得自认倒霉。毕竟是自己撞了人家,害的东西给碎了。现如今青歌儿拂袖而去,这善后工作还得由她来完成。只好叹了口气蹲下,掏出手绢将残片一一拾起丢到食篮里,看着地上差不多干净了,这才提起篮子离开。

心中惦念着唐虞桌上的荷包,阿满回到沁园直接去了子妤的屋子,想要问清楚到底那并蒂清莲是送给了止卿还是送给了唐虞。若是子妤搞错了,把那暧昧的荷包送与唐虞的话,深究起来,这里面的问题可就有些大了。

......

子妤正在屋中提笔写着什么,见阿满进来。放下手中活儿过去替她斟了一杯茶:“先前四师姐还问送到无华楼和班主一起用的晚膳备好没呢,说是想吃些酸的解解这初夏的闷气儿。”

“这个好办,等会儿我再去一趟后厨房吩咐她们添个菜。”阿满放下食篮,接过子妤递上的温茶抿了一口,“不过先别说这个,有件事儿我得问清楚了才行。”

“什么事儿。”子妤不疾不徐地又回到书案边,继续提笔书写着。

阿满见她一副淡漠平常的样儿,又有些犹豫了,走过去替她磨墨顺便看她写什么会如此专注,暂时没开口。

抬眼看了看阿满,知道她有疑惑。子妤主动开口解释:“唐师父让我空了把习得的小曲儿小词儿抄给他,正好脚伤了也不方便练功,就抽时间把这曲集写好。”

“唐师父么......”阿满要问的也正是这唐虞那儿的荷包,见子妤主动提及,也不扭捏了,张口道:“子妤,上次你送给止卿的荷包,是不是也送了一个给唐师父?”

子妤一边写一边点头:“那时去湖边游玩,止卿和唐师父赛马,帮我赢得了这次参加比试的机会。我做了两个香囊一人送了一人。怎么想起问这个,有什么不妥么?”

阿满心中一跳,暗道了声“遭了”!

当时她在病榻之上,也没问清楚子妤,以为她做的香囊只送给止卿做谢礼。却没想她做了两个,其中一个便是自己帮忙完工的“并蒂清莲”。本想撮合她与止卿,帮他们捅破那层窗户纸,可那“并蒂清莲”显然并没有如自己的愿送到止卿手中,反而......被子妤送给了唐虞!

以唐虞的心性,阿满相信他即便收到了这“并蒂清莲”也不会主动询问什么,但很可能会怀疑子妤是不是对他有了情意。若是如此,岂不是自己陷了子妤于一个莫名尴尬的境地。再想到比试那晚传出了流言蜚语,说唐虞竟抱着子妤一路离开前院回来,说不定,他们两人之间......

想到此,阿满浑身一个激灵,竟是不敢再想下去。

子妤和自己不一样,虽然都是塞雁儿的婢女,但她现如今已是戏伶身份。自己和钟大福说白了并无瓜葛,所以才能结亲。但唐虞不一样,相当于子妤半个亲师。若是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情愫暗生,那绝对是不容于花家班的啊!

“阿满姐!”

子妤写完一张,停下笔来看了看阿满,发现她自个儿有些呆呆地望着自己,疑惑地伸手推了推她的肩头:“你刚刚不是说要找我弄清楚什么事儿么?难道就是问我上次绣了香囊的事儿?”

“呃,对!”阿满回神过来,尴尬地笑着,找了个借口胡乱道:“我寻思着也做个香囊送给钟师父。所以想找你问问图样哪个好。”

“瞧你。”子妤掩口轻笑,“说起给未婚夫婿绣香囊,也不脸红了。”

捂住脸,阿满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借口真是羞死人了,瞪了子妤一眼,想也不想转身就跑开。

看着阿满羞得连食篮也没来得及拿就出去了,子妤摇摇头,过去提起来准备替她拿过去。可一股子有些熟悉的味道从篮子里散发出来,惹得子妤顿生疑惑,轻轻地揭开了篮子上的盖布。(!)

章九十八 丝丝入扣

四分五裂的碎瓷装在食篮中。上面还沾着姜黄色的药汁,一股股似有若无的熟悉味道吸入鼻端,子妤蹙了蹙眉,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一堆碎瓷原本的样子。

“这味道,虽然清淡,应该是青歌儿师姐每日送到落园的清喉汤。”子妤自言自语地吐出这句话,伸手小心拿起一片碎瓷在手,仔细瞧了瞧,又凑到面前闻着,神色疑惑:“可是,怎么会在阿满姐的食篮里呢?”

虽然不知道这碎掉的汤盅怎么会在阿满的食篮里,但闻着这股清喉汤的浓郁香味儿,子妤心中却生出了更大的疑窦。

咬咬唇,将食篮的盖布重新套好,子妤半点没有耽搁,拿起篮子就出了屋子,却并不是去还给阿满,而是直接往南院而去。

一路上,子妤脚步显得有些急,虽然脚上并未痊愈,但心中的怀疑若不能早些揭开恐怕会更难受。可等她到了南院。却发现唐虞屋中并没有人,想着这个时间,子妤又转身直直往紫竹小林而去。

果然,远远便听见一阵轻缓的箫声从小林深处传来,子妤也加快了步子,提起裙角往里而去。

箫声越来越分明,可听在耳里,子妤总觉得这悠扬的曲调中仿佛掺杂了一丝半点愁绪,就像落落扬花,飞舞纷纷间坠入了溪流之中,顺水沉下,缓缓而去,没有了原先的缤纷颜色,让闻者凭添了几分遗憾和怅然。

......

素色青袍,长发后束,竹林疏影间,唐虞端立在亭中,侧影被日光勾勒地愈发挺拔,远远看去好像只是林中的一枚青竹,若非他此时眼神朦胧悠远地望着脚下池塘,手执长萧轻轻吹奏着,否则还真分不出他到底是个凡人,还是无忧无扰的竹中仙君。

自那晚比试过后,子妤已经三日未曾见过唐虞,不为其它,只为他那句让人心生嫌隙的劝告之话。

“男女大防”本是应该,可为什么当唐虞正色提出。自己却有了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呢?心底对他的喜欢已经毋庸置疑,虽然有道道鸿沟在面前横着,可说实话,两世为人的花子妤并没有感到多少阻碍。若是两人相爱,什么规矩,什么lun理,她都可以抛开不管。可她却还是忽略了唐虞这个古人的顾忌。

子妤敢肯定,唐虞一定是对自己有所感,若不然,他不会突然提起这些男女大防来教导自己,同时,恐怕也是他想警醒自己。

其实子妤也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负气离开,是气唐虞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还是气自己不敢去争取?或者自己只是不想去面对如此复杂的问题罢了,逃开,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想到此,子妤深呼吸了两口气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脸上扬起一抹平淡如常的笑意,往前渡步而去,柔声打断了唐虞的箫声:“唐师父。打扰了。”

唐虞的侧脸似乎有着一闪而过的讶异,收起竹萧转头来,看着子妤缓缓步入亭中,却有种紧张感弥漫在心头:“子妤,你怎么来了......”说着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她的左脚踝,又问:“脚伤可好些了?”

摇摇头,子妤笑意嫣然,似乎三日前的纷争从未发生过一样:“多谢唐师父关心,脚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明天就可以开始正常练功了,一定不会耽误半个月后贵妃寿辰演出的。”

“没事儿就好。”唐虞却笑的有些勉强,从子妤的刻意保持的笑容中看到了一丝难掩的疏离感,喃喃道:“我从未担心贵妃寿辰的演出,只是担心你的脚伤......”

“什么?”

正好一阵风吹过,加上唐虞的声音的确是在自言自语的呢喃,子妤并未听清,加快了步子跨到亭中:“您刚刚说的话我没听清,是什么?”

“没有。”唐虞笑笑,将竹萧别再腰际,示意子妤过来坐下,替她斟了一杯温茶,不冷不热,正好适合初夏解渴:“你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么?”

接过唐虞递上的杯盏,看着淡淡阳光下他修长的手指,子妤失神了片刻,复而才从袖兜中掏出一方丝帕放在石桌上,轻轻打开,露出一块残破的瓷片。

“这是何物?”唐虞疑惑地捏起瓷片。并未察觉异常:“怎么有股药味儿?”

子妤看着他,先是将如何得来这瓷片简单说了说,最后又一字一句将自己心中所猜测:“上次我去求大师姐教我下腰的诀窍,正要碰见青歌儿送了清喉汤给她饮用。和这瓷片所留的味道一模一样,你闻闻,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清喉汤?”唐虞眼神一沉,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虽不知道那清喉汤是哪些药材搭配,但从名字看来,不过是麦冬、玉蝴蝶、干菊花之类。但若是清热除燥之药,这味道闻起来浓香犹在,似乎不应该啊。”

“我第一次闻到就觉着有些奇怪,因为离得远,倒是闻不出里面加了些什么。”子妤说着,从唐虞手上拿过来瓷片,放在鼻端又仔细嗅了嗅,有些失望地又放下:“我闻不出来,所以请教下唐师父。”

“我再仔细闻闻。”唐虞先前没在意,被子妤这样一说,又拾起残片仔细地闻了起来,半蹙着眉似乎在回忆和思考,好半晌才徐徐道:“残汁太少,又蒸发了这么久,味道已经没有存留太多。我也闻不出来。”

子妤有些失望,拿出手绢想要将这瓷片包好。

“啊!”失神间,子妤竟一个不小心触到这破碎瓷片的边缘处,锋利的切口立即就把指肚划开了一条小口子,血珠瞬间便渗了出来。

“小心。”唐虞赶忙一把将子妤的手腕握住,看着一滴鲜红的血珠停在她晶莹如雪的指肚上,连想也没想,赶紧掏出怀中的绢帕轻轻帮她拭掉血迹,顺手包扎了起来。

只是匆忙中没注意,唐虞将另一样东西给顺势带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被唐虞的动作弄得一愣。子妤眼看着他如此小心地替自己包扎伤口,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正想开口拒绝,却一眼看到地上掉落的东西,忍不住俯身拾了起来。

那是一方小小的香囊,似是被人把玩已久,原本光泽感极强的米色锦缎已经变得暗淡了不少,上头用了碧色细丝绣出迢迢水波,当中一株淡青色的并蒂青莲青莲栩栩如生......正是子妤当初送给唐虞的那支香囊。

可上面那支清莲旁边的一朵并蒂莲花,却并非自己所绣啊?子妤不解地抬眼,表情疑惑地看着唐虞:“这是我送给你的香囊?”

唐虞刚刚只着急子妤的手被划伤,并未注意怀中的香囊也一并被不小心带了出来,此时看着子妤拿在手中正死死盯着那“并蒂清莲”的图样,心下一愣:“这香囊......”

“可为什么是‘并蒂清莲’的图样?”子妤低头看了看这香囊,分明就是自己当初绣的那一只,但图样却有些不一样。

“你送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这下唐虞也有些不解了,意识到或许有些不妥:“难道不是你绣的?”

子妤忐忑地仔细回想,终于记起那一夜为了赶着把香囊绣出来接过半夜睡着了。等二天早晨新来,阿满说已经帮自己弄好了香囊,而自己也一时着急没有打开荷包来检查一下。

想到此,子妤却突然抬眼:“这并蒂莲不是我绣的。”说着用手指了指当中那朵稍大的莲花,有些着急地解释着:“一定是阿满姐,她肯定以为我是绣给止卿的,所以才悄悄加了一朵并蒂莲在旁边。唐师父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原本只绣了这一朵莲花在上面。”

眼看子妤的粉腮越来越红,犹如点点霞光晕在上面,唐虞不想她觉得尴尬,淡淡地笑了笑:“算了,或许只是个误会罢而已。”

摇头,子妤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咬了咬唇瓣:“我这就回去问阿满姐,这个香囊,我还是收回来吧。”说完,顺势将香囊往袖兜里一塞,连看也不敢看唐虞一眼,羞得转身就走。

唐虞摇摇头,自嘲地苦笑着。想当初自己刚收到这香囊之时还有些犹豫和迷惑。却没想竟是阿满的杰作。不过,她为何会帮子妤添上一支并蒂莲?刚才子妤解释说阿满以为是她绣来送给止卿的?难道阿满认为子妤和止卿之间有什么?或许,他们两人之间真的有情么......

不期然地,唐虞感到心里底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抽走了,涩涩的滋味颇不好受。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表情,似乎不愿多想,随即抽出了竹萧继续吹奏。

只是这曲调却透出几分忧郁,断断续续,也将这小竹林中的水塘给染得铺满了一层愁色。

章九十九 迷雾初开

手中攥着送给唐虞的香囊。子妤不顾脚伤才刚刚痊愈,一路走得有些急。

戏班中偶尔有弟子遇见她,都会主动停下打招呼。看来经过前院戏台的比试,大家都不同程度地认可花子妤在戏班中的地位,至少不仅仅是塞雁儿的婢女,还是一个可以与他们同台竞技的戏伶。虽然大部分弟子觉得她占了挺大的运气成分,但平日里她的勤学苦练都有目共睹,加上那晚惊艳四座的演出,有好些低阶的女弟子甚至有些崇拜。

心中揣着事儿,子妤没来得及停下一一和这些师兄弟是姐妹寒暄,只直直回到了沁园。

“阿满姐?”

子妤推开屋门,里面并无一人,只好转身往后院的杂屋而去。

阿满果然在那儿,手中抖着被单正在晾晒衣物,眼见子妤脸色焦急,桃腮绯红地来寻自己,赶紧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儿迎了过去:“怎么了,你脚伤才好,怎么走的这么急。”

“阿满姐,刚才你是不是去了南院找唐师父?”子妤直接开口询问。

阿满脸色一变,愣了愣。随即才点点头,表情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道:“嗯,想着替你过去说声谢谢,送了两块酥饼过去。可唐师父并不在,我放下便走了。”说完,赶紧扭过头继续晾晒手上的衣物,似在逃避什么。

将阿满的手拉住,子妤追问道:“你是不是看到当初我送给唐师父装香囊的荷包?所以才跑回来追问我当初绣香囊的事儿?”

被子妤逼问地没法躲闪,阿满也忍不住了,反手握住子妤的柔夷,脸色愧疚地点头道:“对不起,当初我以为你是绣来送与止卿。平素里我看着你们要好,想帮你捅破这层窗户纸,将来成就一对良缘罢了。我真没想到你竟绣了两个香囊,其中一个还是送给唐师父的。我......”

没顾得上听完阿满的解释,子妤出言打断了她:“所以,那个‘并蒂莲’是你绣上去的。当初怕我发现,你特意哄骗我说帮忙勾了边然后封在荷包里的,是吗?”

“对不起,子妤,我......我这就去找唐师父说清楚此事。”阿满咬咬牙,将挽起的衣袖抹了下来,见势就要离开的样子。

扯住阿满的衣袖,子妤脸色有些发青,眼神也黯淡地没有一丝光泽:“说清楚什么?无论是唐师父还是止卿,戏班规矩如山。又怎能解释的清?别人都知道你我同在沁园做婢女,定然事事都互相倾诉。若你去告诉唐师父以为我要送香囊给止卿,所以你才画蛇添足绣了朵并蒂莲,他会怎么看?”

阿满摇摇头,看着子妤脸色不善,也焦急了起来:“可若是不说,万一唐师父误会你怎么办?”

呼出一口气,子妤抿了抿唇,眼神回复了些许清明:“都过去快半个月了,唐师父只字未提。若不是今日我不小心看到,我想他至始至终都不会主动问我。对于唐师父的为人你我都清楚,他只会当成是我无心罢了,根本未曾误会什么。”

听着子妤的话,阿满却越听眼神越迷惘。直到看到子妤脸上一划而过的一抹苦涩意味,突然有些明白了,神色些诧异地脱口问道:“子妤,难道你......觉得唐师父没有主动问你,觉得遗憾?”

别过眼,子妤下意识地不敢面对阿满,抬袖抹了抹额上的细汗,这才回头勉强一笑:“阿满姐你说什么呢。唐师父既然没问。那就是他并不在意,我有什么好遗憾的。”

“那你为何一路急急赶过来问我?”阿满可不信,微眯了眯眼,“子妤,你可不能犯傻啊。唐师父于你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父之实。这个止卿之间的关系大不一样。你若是与止卿互相倾心,只要不闹出什么丢人的事儿,戏班里谁会多嘴一句。大家心照不宣罢了,等你们退下来结成连理是顺水推舟之事。可若是唐师父,若是你倾心的人是唐虞......这戏班必容不得你们啊!”

“我没有!”子妤脸有些微微泛红,嘴上的否认却显得没有底气,她使劲儿地甩了甩头,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咬牙道:“阿满姐,对于唐师父,我自然有欣赏也有爱慕。但这些不过是小女孩儿心中的幻想罢了,又怎么可能作实。况且唐师父对我一直视入亲徒,他就算知道我喜欢他,他也绝不会接受的。这些我都知道的清楚明白,你就相信我吧!”

胸口涌起一阵心酸,阿满走过去,轻轻将子妤揽过来轻拥着,怜惜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好姑娘,你长大了,也知道喜欢人了,这本是好事儿。可你要想想自己的处境,自己的身份。有些感情,放在心里想想就行了,有些人。站在远处看看就好了。日子还得继续,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无论你再怎么追求,也永远不会变成现实。听阿满姐的话,对于唐师父,你可以尊敬,可以欣赏,可以崇拜,但千万,千万不可以动了真心。好么?”

被阿满这样抱住,子妤也露出了一抹无奈的苦笑。

两世为人,自己却还是如此幼稚,如此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算算,这些年真是白活了,简直算是越活越活回去了!十六岁,自己还真当自己是个春心萌动的少女么?想到这儿,子妤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只是里面蕴含的涩意也愈发地苦楚了起来,浓浓的,有些化不开。

或许感受到了子妤的平静,阿满放开了她,看着她笑意嫣然的样子,心疼地替她捋了捋额前散落的发丝:“子妤。你没有父母,从小就长在戏班。咱们一起生活,你就把我当成亲姐姐,以后有什么事儿别憋在心里头,找阿满姐倾诉就行。虽然阿满姐见识少,但好歹会真心为你好,知道吗?”

子妤点头,娇颜之上浮起一抹感激之色,如此动情真诚的话语让自己冰凉的内心又变得暖暖的了:“阿满姐,我从来都把你当亲姐姐一般看待的。”

“实心眼儿的傻丫头。”阿满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宠溺滋味儿是那么的明显:“这事儿你就放下吧。既然唐师父未曾过问。以后也不会过问。”

“对了阿满姐。”子妤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问道:“先前你去南院送了酥饼之后回来,是不是遇见青歌儿师姐?”

“你怎么知道?”阿满没有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