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仍有戒心,但料得众目睽睽之下这青歌儿也敢做什么手脚,子妤点点头:“多谢师姐帮忙。”

不想面对着那张虚伪的笑皮,子妤朝她笑笑,转身挪步来到唐虞的身边。静候他的指点。

先前一直在透过船舫的窗户仔细观察那方莲台,唐虞感到有人过来,回头看不曾想竟是子妤主动找她,看出了她神色中隐隐有些兴奋,眼底反倒浮起了一抹忧虑。

以碧水为台,以月华为照,这贵妃寿宴的舞台别出心裁之极,却也为花家班的演出带来了一丝气氛相驳的尴尬。

《木兰从军》本来是一出有情有景,有起有伏的大戏,不乏温情感染,更不缺热闹场面。按理,这出新戏是最适合在节庆和寿宴之类的场合上演,绝无可能会失败。

普通的戏台,唐虞自然没什么好担忧的。可眼前此景,却是《木兰从军》这样文武兼备的戏曲所不适合的。倒是佘家班的小桃梨,知道她连乐师都没带,只准备清唱一曲,那样的意境相合,未尝不比自己戏班这般大张旗鼓的热闹来的合适。

想着想着,唐虞的眉头蹙得更深了,已然明白佘家班定是提前就知道这莲台为戏台的消息,不然,绝无可能作此安排。

功亏一篑,一招损,满盘输!

就算这正是演出还未开锣,唐虞就已经料到了最终的结果,看着眼前仍然存有一丝期待的花子妤,心里闪过了一抹不舍和心痛。

或许,自己不该孤注一掷让她有登台唱戏的这一天。偏偏,这一天最后的结果,只会是替他人做嫁衣罢了。

被唐虞如此眼神看得有些心里发慌,子妤忍不住,起唇小声地问:“唐师父可是对我们不放心?”

摇头,唐虞自然不会提前打击她的信心,只淡淡一笑,反问道:“子妤,你可在乎输赢?”

“输赢!”

这两字甫一入耳。子妤突然想到了诸葛不逊的那个赌约。

赌约的事儿,从薄侯别院回来子妤就已经找唐虞证实过。虽然对方一脸的苦笑,却还是给了自己肯定的答案。诸葛不逊当初是直接找到花夷商量此事,就是唐虞也不曾有过机会拒绝。但当时子妤分明看得出来,唐虞好像有些不在乎,或者说,他和自己一样,对这个“打赌”并没有太大的排斥。只是两人心有默契,都没有深谈下去罢了。

本来,若是一切顺利,这“赌约”最后自然就不成立了,各人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勿需多想。但若是被佘家班再次压过一头,大不了收拾东西去右相府上住一个月,也不少块肉,反而能让两人脱离戏班的范围,好生衡量思考一下彼此的关系,也不无益处。

见子妤脸色变幻不定,唐虞自然之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多说什么,看着向自己这边过来的止卿和子纾,两人也是同样又紧张又期待,心下权衡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这是你们第一次在宫里的戏台上演出,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们已经是成功了。接下来,把那莲台看成是你们无数次演出的其中一个舞台便好,其他,什么也不要想。”

“是,唐师父!”

三人得到唐虞的悉心劝说,原本浮躁的心境也趋于平静了下来,面面相觑,那种紧张和期待已然沉淀。

只是这边几人并未察觉,他们身后有一道目光正徐徐投向花子妤,含着半点讥讽,半点不屑,还有一丝浓浓的嫉妒和怨恨,浓的,有些无法散开了。(!)

章一白一十六 月下惊变

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从一开始身着素衣的花子妤亮相,到身着甲胄兵服的花子纾和止卿登场,观星殿内的贵客们已经彻底被这一出《木兰从军》给吸引住了目光。

且不说是新戏了,那莲台之上的三个戏伶也是从未在宫里亮相的新面孔,新鲜之感不言而喻。

因为是一出尚未公演的新戏,在诸位宾客的手上,有一张唐虞亲笔所写的观戏贴,将这《木兰从军》的故事寥寥介绍一番,比如有几折,每一折的名字等,还有登台的三位戏伶名字和乐师名字等等。

既不妖娆,也不妩媚,布衣素颜登场的花子妤在月色灯火的映照之下,反倒有种清新恬然的别样美感。而止卿的俊朗勃发和子纾的英姿威武,三人轮番在那莲台之上或唱念或做打,也将这原本绚烂的夜色衬托的愈发闹热如仙市神街一般。

似武戏,却又有旦角小生穿插其中,情节连绵起伏,宛若花开;似文戏,却丝毫不输寻常武戏那般场面精彩,扣人心弦。引人入胜。

莲台之上的三个戏伶虽然略显稚嫩,但给人的感觉却偏偏更为贴近这戏中的人物,倒叫台下看客们分不清到底是在看戏,还是在透过一方戏台去窥视一个别样的人生。

如此眼花缭乱又热闹非常的新戏,连困乏不已想要下去休息的太后也止住了步子,睁大眼睛看那“花木兰”在莲台之上耍得飒爽生威,丝毫不输旁边的两个俊俏武生,也大声地喊了句:“看赏一百两!”

在太后的带领下,观星殿中的贵客们再也不吝啬喝彩了,一串串赏钱丢在了宫女的托盘中,流水似地往花家班所在的船坊送去。

自家戏班的演出有此表现,侧殿中原本紧张焦虑的花夷已是一脸的得意非常,瞧了瞧表情不愉的佘大贵和陈兰生,若是唇上有胡子的话,定是像那殿上飞檐一般,翘得老高!

不过佘大贵眼红归眼红,唇角似是而非的笑意透出的信心也是难以遮掩的。看来他对小桃梨也是相当有信心,不然也不会如此沉得住气。

先掠过三家戏班之间的明争暗斗,观星殿的首席,太后看的津津有味,身边端坐的皇后也是掩口直笑。

身为今晚夜宴的主角儿,诸葛贵妃也不住的点头,一招手,对身边的宫女示意道:“请诸葛小公子过来,本宫有话要问他。”

“是!”宫女领了话便鞠身退下了,不会儿就领着一身暗紫色玄衣华服的诸葛不逊来了这方首席。

先一一给皇上、太后、皇后见礼,诸葛不逊最后才来到贵妃身边的空位处端坐下来。

“逊儿。那个扮演花木兰的戏娘可是你常提起的那位子妤姑娘?”诸葛贵妃今年刚满四十有一,却面色如玉,肌胜羊脂,说话间声似娇莺,凝眸秋水,如此半露出的风姿月态,是那些二八少女们怎么也难以企及的。也难怪她能受宠十五年而不衰,常伴君王侧,而傲视后宫无可睥睨。

反观那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比之诸葛贵妃的气度却显得羸弱了几分。虽然也是风韵犹存,看得出当年的姿容绝色,但鬓旁的灰发,眼角的鱼纹,却也不是她区区四十六岁年龄所应该拥有的。若不是头上的六尾凤冠和一身大红锦绣凤栖梧的朝服,恐怕任谁也会把诸葛贵妃看做是后宫之主,而非她这个正宫皇后。

却说诸葛不逊挨着贵妃坐下,被她一打趣儿,面若冠玉的脸上不为所动,一如平常那般似笑非笑,轻点了点头:“此女钟毓明秀。将来堪当花家班台柱。姑奶奶且看仔细了她的表演,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你这小子!”诸葛贵妃掩口娇笑,玉额轻摆,压低声音道:“若非你从小到大的知己好友,别人又岂会看中那丫头几分?看身段固然高挑,却少了些女子的曲线。看样貌,不过清秀恬雅,比之先前那个赛雁儿不知差了多少。喏,你看看皇后娘娘,对这等打打闹闹的戏毫不感兴趣,直打瞌睡呢。”

闻言,皇后转头主动朝诸葛不逊笑笑,手中一串晶莹的佛串子还在不停捻着,看样子的确不喜这等闹戏。

倒是太后和皇帝均看的起兴,不时发出阵阵喝彩之声,引得坐下诸客随之叫好声不断。

眼看场上三人唱的痛快,看官们反映也不错,诸葛不逊可完全不把诸葛贵妃的打趣儿放在心上,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笑意也愈发的轻松起来。

开玩笑,若不是他找到花夷,恐怕今天站在莲台之上表演之人就是那青歌儿和红衫儿了。花家姐弟和那止卿演的好,自不必说,要是演砸了,恐怕以后再也不敢去花家班串门子,免得被花夷怨恨的目光给杀死。

“咦!这一段还真有几分意思!”诸葛贵妃看的认真,忍不住赞了声好。

莲台之上演的是“花木兰”和“韩士祺”军中切磋一段,眼看子妤和止卿两人打得精彩,且似有若无之间带出了两个角色之间暗暗的情愫。观星殿诸位看官们也收起了喝彩之声,均凝神仔细瞧着那两个满场翻飞的身影,那心,也随着两人打斗越来越快,提得越来越紧了!

腰肢如柳,斜倚而下,子妤突然一个下腰动作,配合着止卿转身一揽,两人堪堪如此便定在了莲台中央。

正好一阵夜风拂过,两旁华灯摇曳不止,惹得两人衣袂翩翩,发丝轻扬,此情此景,不禁让台下观戏者深感触动,纷纷发出一叹,似为这对面对面而不知的未婚夫妻而遗憾。

演到此,子妤和止卿在台上也默契地目光对视。将台下诸位贵客的反应系数接收,两人均唇角含笑,个中满足自不用言语。

“这一对戏伶还真有几分默契和灵韵,不错,不错!”诸葛贵妃忍不住小声赞了起来,侧眼看了看诸葛不逊,总算是肯定了对方的极力推荐。

对于这个止卿。诸葛不逊并不太熟悉,只知晓他和花家姐弟交好,情如手足一般。可今日看来,他眼神里含着的半分眷恋,半分柔情,恐怕对花子妤的感情并非兄妹那样简单,或许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情愫也说不定。

带着和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玩味笑意,诸葛不逊随手操起一颗紫葡送入口中,乐得看花家姐弟在台上收获名声,自己也与有荣焉。

深呼吸几口气,感觉这停顿差不多了。子妤冲止卿微微一笑,示意他抬手将自己撑起来,可笑容刚刚覆在唇边就突然凝住了。

顷刻间,子妤感到原本勒在胸口的甲胄突然一松,还来不及反应,由薄竹片和细绳穿就的贴身甲胄就那样从身上滑落了下去,带起衬里的薄衣,将胸口衣领处也直接扯开了一大片!

“啊!”

一阵惊呼,却是观星殿内的薄鸢郡主发出的。她身边坐的还有小侯爷薄殇,此时看向花子妤的眼神也充满了惊讶。

其余宾客自然也看到了台上戏娘甲胄滑落的尴尬一刻,随着那一声惊叫,也均回过神来,交头接耳,指点纷纷。

却说子妤低首一看,胸前衣衫已甲胄下落之势扯开,露出月色下莹白的肌肤,脖颈上用殷红丝带穿就的一只鱼形玉佩也随之亮了出来,惊得她顾不得那么多,直直环着止卿的脖颈勉强起身来。

“长欢!”

在众人都呆住的时候,却是皇帝低喝了一声。本来首席上座就挨着湖面,离得那莲台不过十来丈的距离,皇帝瞳孔一缩,精明的眼神竟突然放出了一阵异样的光彩,却是盯住了子妤颈间的那块鱼形玉佩不放!

皇帝吩咐自不敢怠慢,首座旁边原本并不惹人注意的地方突然窜出一条硕长的身影,隔空点水,如飞鸿惊翩,竟瞬间来到了那莲台之上,抖开一件明黄的披风,直接将还未回神过来的花子妤给环肩遮住。

止卿和花子纾也愣住了,听得耳畔“咚呛”之声骤然停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望向被那长欢用披风遮住肌肤外露的花子妤,一时间在了莲台之上的五人也没了主意,只剩夜风徐徐,华灯摇曳。

“止卿。子纾,扶子妤下去!”

一切发生的极快,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罢了。随着一个月色长袍的身影匆匆迈步上台,止卿和子纾才回神过来,依言从那侍卫长欢的手中将子妤扶过,也来不及谢台,三人就这样从莲台之上赶紧回了候场船坊。

“在下花家班唐虞,在此代刚才的失误向各位请罪。今日演出不得不到此为止,还请皇上,太后,皇后,贵妃娘娘等诸位贵客见谅!”

说完,唐虞深鞠了一躬,也不顾那观星殿的贵客们还没反应,一掀衣袍,转身而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诸葛贵妃不似身后那些指点私语的人,因为诸葛不逊的关系,对于那花子妤颇有几分好感。见得她先前在莲台之上的尴尬一幕,也不由担心起来。

可身边龙座上皇帝的反应却让她有些意外。对于戏伶的小小过失,淡然一笑变过,权当取乐就行,何须出动影卫去替那戏娘遮丑?

毕竟能稳坐后宫权位,诸葛贵妃并非普通妇人,仔细看着皇帝的神色,目中精光闪过,却只是死死盯住莲台的中央,似乎那花子妤还在台上一般,竟半分没有挪开过眼。

难道,圣上看中了那花子妤?

甫一冒出这个念头,诸葛贵妃就直接否认了。且不说多年夫妻对皇帝的了解,就算他真看上了此女,也不会露出半点情绪,下来吩咐身边的内侍直接给花家班下一道旨意便是,又何须在太后皇后和自己的面前表现出如此异样?

按住心头诸般猜测,诸葛贵妃纤手一样:“下一个上场的该谁了,可别让这热闹给断了啊!”(!)

章一百一十七 赤玉红锦

夜色渐沉,但却并未将它身下绚烂如白昼的皇宫所湮灭。反而仍由其间华灯点点,辉映着天际最后的一丝月华。

莲台之上,陈家班戏伶唱的“依依呀呀”,观星殿内的诸位贵客也丝毫没有受到先前事情的影响,觥筹交错间不过偶尔嬉笑一声,劝把先前那戏娘甲胄散落微露肌肤当作一件闲谈之资罢了。

“呜呜......”

阵阵如蚊蝇般细小,却又接连不断的哭声从花家班所在的船舫之中传出来,和前头莲台之上的热闹演出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

“师父,真的和我没关系啊.......师父,您相信我......”

呜咽之声,配上红衫儿一副玄泣欲绝的样子,端坐在广椅上气急败坏的花夷还真不好责怪她什么,略显白净地过分的脸庞上露出一丝不耐,挥了挥手:“罢了,你也别老是哭了,先退下!”

说完,转而看向一并跪在前方埋首不语的青歌儿和专门负责戏服的吴大娘,花夷语气尖细,却暗含了几分严厉:“你们两个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演出之前是谁负责检查子妤的戏服?如此疏忽,若不问个清楚。明儿个就等着内务府下通牒,治我们花家班一个不敬之罪吧!”

“禀......禀......班主......奴婢......也......”吴大娘略显臃肿的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说起话来还不如垂泪抽泣的红衫儿清楚。

还没说到几个字,又被花夷挥手给打断:“青歌儿,你和红衫儿主动帮忙打理戏服的事儿,且说说,子妤的甲胄最后经手的人是谁?”

青歌儿脸上同样挂着一抹愁色,眉头微蹙,尖尖的下巴被紧抿的薄唇凸显地愈发娇怜可人,水眸流转间似乎是在仔细回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师父,此事弟子不知。”

“你素来细心,又主动提出要帮忙打理戏服,怎么也会不清楚?”花夷语气有些生硬,想起数日之前唐虞曾对他提过,说青歌儿有些不安分,本没有放在心上,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要说没有些怀疑,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当即便反问。

青歌儿却面不改色,一字一句地答道:“禀师父,弟子虽然与红衫儿师妹主动提出帮忙打理戏服,但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吴大娘身边打个下手罢了。想来子妤师妹怕弟子和红衫儿师妹心存嫉妒,提前给吴大娘和茗月师妹都打过招呼,不让我们染指。如今戏服突然脱落,却又来寻我们的不是。师父明鉴,这欺君不敬的罪名,咱们可担当不起。”

“是啊,这几日来我们碰都没碰过那些戏服,不过帮着吴大娘每日打开箱子晾晒一下罢了,怎么就怪到我们身上了?”一旁的红衫儿终于忍住了呜咽声,也帮衬着青歌儿开口辩解起来:“而且自己的戏服应该自己提前检查好吧,这个花子妤粗心马虎,上台前也不好生仔细查看,结果甲胄脱落,献丑丢人,这怪得了谁呢!”

花夷眉头一皱,手下猛地拍在扶倚上,吓得红衫儿赶紧闭嘴,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

虽然动了真怒,但花夷却也知道红衫儿此话不假。上台没有仔细检查戏服,戏伶本身的确要占很大的责任。就算笃定是有人动了手脚,无凭无据,还真不好拿了谁来问罪。要是明儿个内务府的牒文送下来,难道,真拿花子妤出来领罪么?

想到这儿。花夷禁不住扭头看了看船舫角落紧闭的屋门,也不知道唐虞在里面问清楚情况没有。

......

这船舫不算大,却也不小了,除了船舱的小厅,还隔了三间小屋。平时供后宫主子们游湖时来此更衣小憩,内部装饰雅致舒适,每一间都开有大窗,也可浏览湖中景致。

此时船舫用作戏班暂时更衣候场的地方,花子妤正脸色泛白地端坐在船屋的矮榻之上,薄唇紧抿,一句话也没有说。

“罢了,止卿子纾,你们先出去,为师自会问清楚此时。”唐虞见止卿和子纾又是紧张又是担心的样子,却偏偏不敢开口询问子妤,只好让他们先行出去。

对望一眼,止卿和子纾却也巴不得先出去。知道此事班主定是在询问负责戏服的吴大娘和青歌儿还有红衫儿,若说有人动手脚,绝对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不用说,两人的眼神中已经肯定了几分,将那红衫儿当做了最大的嫌疑人。

随着屋门“吱嘎”一声打开又关上,窗外那莲台之上陈家班的演出似乎也接近了尾声,一个戏娘和一个武生在场上“依依呀呀”,唱念做打认真之极,配上逐渐消沉的夜色,倒也有那么几分韵味。

见得屋中没有了旁人,唐虞也不急着开口,走到窗角的矮几上替子妤斟了一杯雪梨蜜水,递到她面前:“先润润嗓子吧。”

柳眉深蹙如川。玉牙轻咬薄唇,子妤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唐虞的话,也没看到他递在面前的青瓷汤盅,只略微抬眼,定定的望着莲台上那一对正在卖力表演的陈家班戏伶。

先前莲台上的一幕,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唐虞只当她应该还没回过神来才是。多说无益,此等尴尬羞愧之事,恐怕还是再也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才是。思虑至此,只好放下手中的汤盅,“如果你不想说,我也离开好了。你可以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

“唐师父,请留步!”

子妤这时却收回了飘远的目光,眼底透出一丝清明,虽然脸色仍旧泛着青白之意,但却看不出半点羞愤。

闻言,唐虞原本已经转身,此时扭过头来,面带疑惑地看向了花子妤。

身上还披着视为长欢冲上莲台为她系上的明黄披风,子妤此时却面对着唐虞缓缓站起了身子,手指轻轻一拉,就这样解开了这“遮羞”的披风。

一抹明黄滑落在脚下。子妤原本散落在腰际的薄竹甲胄,领口一抹被带开的衣衫,系数展露在了唐虞的面前。

只是除了这些,还有子妤由脖颈到前胸一截莹白如玉的肌肤,在华灯辉映之下,随着她的呼吸缓缓起伏着,就像碧蝉褪壳那般细腻的纹理都纤毫毕现。而横卧在胸口处的那支鱼形玉佩,暖赤的色泽辉映着左右的肌肤,犹若红鲤翻浪一般,将子妤原本并不丰腴的胸部衬托出一抹暧昧的弧线......

突然看到子妤如此动作,唐虞一时间呆住了。下意识赶紧别过眼,目不斜视望向了窗外。

似乎看出了唐虞侧脸上残留的一抹微红,子妤不自觉地拢了拢衣领,正想开口细说,却发现唐虞已经回头,盯着自己的眼神变得清明探究,目光下滑到腰际,想必已经看出了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

“这断绳处?”

唐虞走近两步,借着灯烛和窗外的华灯光照,又仔细看了看:“断面平整,应该是人为造成的。”

“唐师父心中,可有人选?”子妤见他步步靠近,半蹲在了自己的身前,从上往下看,高挺的鼻尖在唇上留下了一片阴影,竟有一丝莫名的魅惑醉人。

抬头望着子妤,唐虞并未马上答话,只伸手将那断绳处轻轻捏在手中摩挲着,半晌才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来:“你我想到的人应该是同一个,但可惜,并无任何证据。”

“她应该是在我换好甲胄之后动的手,不然吴大娘那样仔细的一个人,绝对会提前发现。”

“你是说中场下来换衣的时候?”唐虞仔细想了想,好像吴大娘和青歌儿还有红衫儿都有在那个时候靠近她,特别是青歌儿,两次都是主动上前帮忙系好绑带。

感觉两人靠的有些近,子妤悄然挪开了小半步的距离,却一时间没能拢好领口的衣衫,鱼形玉佩又露了出来。

正想向子妤求证,唐虞却一眼扫到了她颈上所系的玉坠儿,淡淡的赤红颜色,在灯烛的辉映下散发出暖橘色的微芒,像一只灵动活现的鱼儿,衬得肌肤愈发细腻柔滑。

唐虞印象中好像曾看到子纾戴过,当时也没在意,可此时见得子妤这个和子纾的分明是一对儿。其玉质分明极为上乘,并非普通货色,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这玉佩是?”

低首看了看,子妤不着痕迹地将衣领拉了起来遮住胸口*光,“母亲留给我们姐弟俩的遗物罢了,说是将来没饭吃就当了。”

这句自然是玩笑话,但也将原本有些严肃的气氛给打破,唐虞叹了口气,语气自责:“对不起,我不该姑息她,应该直接对班主讲明。”

“这不怪你。”子妤见他神色愧疚,有些不忍:“她做事不留后患,上次大师姐那儿同样没有任何证据。单凭你我猜想,能耐了她几何?况且班主素来袒护亲传弟子,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怎好将她捅出来。”

唐虞看着她眼底流露出的无奈,心底一抹苦涩微微泛起,:“你想就此罢休,不再追究么?”

“尔虞我诈之后,难道还要你来我往么?”子妤苦笑着摇摇头,无奈之色溢于言表。(!)

章一百一十八 谪落凡尘

“尔虞我诈之后。难道还要你来我往么?”子妤苦笑着摇摇头,无奈之色溢于言表。

看着子妤这样,她越是表现的无所谓,越是扬起笑意,就越让自己有股心疼的感觉,让人放心不下。唐虞想起先前她为了金盏儿有可能被青歌儿陷害的事儿而忿恨不已,欲将青歌儿用药之事查清楚再揭露她的企图。可为何偏偏关系自身,就有了罢休之意呢?

不等唐虞将心中疑惑道出,子妤已然换了一副表情,眼神中流露出了那股特有的坚毅和明朗:“莫说现在花家班却一个绝顶的青衣来压场子,就是大师姐嗓子无恙,我也不会用同样龌龊下流的手段去和她争。要赢,就在戏台上堂堂正正将她踩在脚下,那样,她的骄傲才会被彻底击溃......”

原来如此,竟是存了如此心思,让唐虞颇有些无奈。

知道她从小就喜欢自己拿主意,旁人的劝告或许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话中的担忧根本无法掩饰,唐虞看着她,轻声道:“子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暂不管她是否还有后招,单单你如此想法,就已经失去了戏台之上戏曲之艺的本源初衷。不如一切交给我处理,你只好好唱戏就行了。”

直视着唐虞眼底的忧虑,这样的表情是极少见的,因为在子妤眼中,他总是淡然漠视着一切,偶尔情绪波动,也不过转瞬即逝。

心底微微泛起一股暖意,子妤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叹出一口气。

现在她没有拒绝,并不代表她听从了自己的劝告,唐虞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提醒自己暗地里要好生看住子妤,免得让她还未踏入戏伶的生涯,就先失了本心。

一时的沉默,对比起此时窗外湖心莲台之上,更显船舫摇曳,夜风徐徐。

陈家班的戏伶已经退下,看样子压轴的小桃梨即将要上场,两人对视一眼,均按下了对青歌儿一事的顾虑盘算,齐齐将眼神投向了同一个地方,神色慎重,略显紧张。

莲台绿波,倒影无双。随着那声声如玉龙吐珠般的清亮歌喉响起。整个月色辉煌,华灯繁烁的御花园突然一静,没了觥筹交错迎来送往的喧嚣,只剩下戏台中央那个犹若海棠带露,娇娇而立的纤细身影。

凤梢倾鬓,含颦锁眉,那小桃梨分明端端在莲台之上一动未动,却翩翩有种似杨柳随风,飞燕惊鸿的错觉。呖呖莺声,花外啭啼,只是曲曲清唱罢了,却带起月色之中一抹玉霞微沉,笼罩在了整个御花园和观星殿周围。系数的纷扰烦躁都已隐退而去,剩下的,也不过是灵台上一盏明媚如霞的心灯,在大千世界之中,求得了一点清凉境界。

是的,这小桃梨偏生不唱男女温情,不唱家国兴旺,而是在这贵妃寿辰的戏台上带来了一曲梵音佛唱《三世因果》!

“三世因果说不尽,苍天不亏善心人......”

当小桃梨唱罢一曲。这夜色也真正地安静了下来,明明只是一瞬,给人感觉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虽不至于真的三世一梦,但那句句歌词应犹在耳,回味良多,欲罢不能!

“好一个小桃梨啊!”

却是唐虞神色间逐渐回复了清明之色,苦笑着摆摆额头:“难怪她得了皇后的喜爱,却没想竟是这等原因。”

皇后向佛之心由来已久,只是因得此乃后宫隐秘,所以众人皆知却闭口不谈。亏得这小桃梨竟懂得如此讨她欢心,当真心思玲珑。

“唱佛歌,她竟然......”子妤也表情无奈,哑然一笑:“果然是另辟蹊径,此等静若处子,梵音天籁,我花子妤真真是自愧不如的。”

侧眼看着子妤一副认输的样子,唐虞本想鼓励她两句,可看她的样子是真的欣赏对方,而非气馁,也就没有开口。

其实担心也无用,事实摆在眼前,让人不由得不服输。且不说现在大家还回味在小桃梨的梵音唱响之中,恐怕此等情景,连皇亲贵胄们也不敢高声打扰,孰输孰赢,已是清楚明了至极。偏偏这小桃梨还有佘家班是对手,不然,连他自己也要乖乖掏出赏钱来送往隔壁的那艘船舫了。

“想来。我们是彻底落败了吧。”

子妤脸上划过一丝疲惫,没有遮掩地看着身边的唐虞:“若是如愿以偿赢了还好,眼下这景况,恐怕诸葛公子的赌约也无法不面对了。不知,唐师父可否会实践?”

躲开了子妤直白的眼神,唐虞伸手点了点鼻端,似在掩饰什么:“不就是做一个月乐师么,也不会少块肉。再说,能离开花家班一段时间也好,权当休息一下。”

子妤螓首微埋,话语轻颤道:“诸葛公子说,我也得一并过去,做一个月的婢女。”

身旁的唐虞缓缓从口中呼出一口气,听得子妤心下一紧,也没有抬眼:“你可知道此事?”

“嗯,诸葛公子提过。”唐虞呼吸骤然一紧,“对不起,把你也牵扯进来了。”

这下子妤却抬眼,凝眸如水地看着唐虞:“不用这样说。新戏你我皆有份儿,输了,合该一起受罚才是。”

看着月华在子妤侧脸上柔柔绽放,唐虞想起了两人在紫竹小林里的那一幕放肆,耳根有些微微发烫。别眼望向湖面:“没关系,既然我们都要去履行赌约,我会监督你继续练功的,不会拉下一丁点儿。”

点点头,子妤不再言语,眼神似怨似嗔,只轻抿着薄唇,似有千言万语无法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