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了南院的位置,子妤推说有些戏文上的事儿要请教唐虞,便辞了茗月,两人分开行走。等来到南院门口,子妤抬眼瞧了瞧里头唐虞的屋子还亮着,也没犹豫,直接便去了。

......

这就是亲传弟子的好处,子妤一个女子,此时虽不是太晚,但夜里去找一个男师父也有些不妥当。不过唐虞和自己现在关系不一样了,就算来的晚些也没什么。好些个在外走动的师父们看到她都主动打招呼,并没有怀疑。更不会说闲话。

敲开门,唐虞已经换上一身轻薄的白衫,随意坐在书案后面看书,见子妤来了,便收起书册,起身过来给她斟了杯茶递上:“今日在三楼上戏,没什么事儿吧?”

听这问话的方式,子妤蹙了蹙眉,淡淡道:“会有什么事儿?”

想起那个王修,又想起月弯儿也知道的事儿,子妤心里有些不痛快。又道:“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不就是有人说要给我赎身么,感情周围不相干的人都知道了,我却被蒙在鼓里。”

唐虞知道子妤说的“不相干的人”是谁,想要解释,却觉得有些多余,反问道:“月弯儿告诉你了?我分明叫她不要多嘴的。”

“不是月弯儿师姐。”子妤翻了个白眼,心想着月弯儿还真和唐虞说起过此事儿,愈发有些不乐意了:“是王修亲自上门问我的。”

“他怎么会......”唐虞看着子妤的脸色,瞧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不再隐瞒了,将上次在镶月楼遇见王修,他说的赎身之事又简单说了一遍,最后才道:“你年纪还小,又刚刚当上五等戏伶,以后前途且不说,又怎能嫁给那等病入膏肓的人。所以我直接拒绝了,没有告诉你。谁知他不死心,竟直接找来了,寻到月弯儿提及此事。月弯儿过来告诉我,我也让她不用让你知道,免得你刚刚上戏就为这些事情分心。”

透过烛光,子妤盯着唐虞的脸,虽然他说话时表情仍旧是正儿八经的样子,但语气明显却是含了几分不悦,心里不觉一暖:“你是说,你不想让我嫁给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王公子,是吧?”

被子妤的反问弄得一呆,唐虞白净的脸上竟隐隐泛起一抹红晕,虽然极淡,却明显是害羞的表情。

两人就这样隔着烛火对视着,唐虞没有回答子妤的话,子妤更没有再追问什么,因为一切答案都在对方的表情中不言而喻,若多说什么,反倒显得不美了。

“唐师父,没睡吧,陪老钟我喝两盅如何?”

随着屋外钟大福的一声喊。屋内的两人终于齐齐笑了起来,收拾了心情,子妤转身去开门,唐虞又取了个茶杯,想想钟大福过来是要吃酒的,便没有替他斟茶。

“钟师父,您请进。”子妤打开门,正好钟大福提了一坛子酒和半只烧鸭走过来。

“子妤姑娘也在啊。”钟大福脸色有些些的尴尬,恐怕是不想子妤见到自己夜里找酒吃的样子,万一给阿满知道了就不妙了。

迎了钟大福进屋,子妤朝唐虞看了看,这才又道:“钟师父这几日心情好,可以多喝两盅。放心吧,阿满姐早睡下了,不会知道的。”说完,顺手关了门,这就独自离开了。

......

和唐虞见了一面之后,心情也不自觉地轻松了许多。子妤提步走在路上,见到相熟的守夜婆子和从前院陆续回来的师兄师姐们都主动招呼,让大家心里头都对她多了两分好感,觉得这姑娘虽然在前院得了不少风光,下来却依然乖巧温婉,着实和那些眼高手低的戏娘们不一样。

快到四大戏伶的院子,子妤刚过了一弯抄手游廊,却看到前方闪过一个黑影,定睛一瞧,正是杏儿。

只见她神色有些慌张,眼神也闪烁不定,看着子妤,又看了看周围是否有人,靠近一步,低声质问道:“子妤,你先前是不是看到我了?”

子妤本想承认,但自己确实没有看到她的人,只听声音晓得她躲在廊后和男子幽会,于是想了想,摇头道:“杏儿姐,你说什么呢。今晚我是在三楼上戏,怎么能瞧见你?莫不是你记错了。”

“我才没记错!”杏儿脸色虽然缓和了些,但依旧不太好看:“分明听见茗月叫你的名字来着......你给我小心些,别到处乱说什么话,我叔叔可是管事。”

说着,杏儿自我安慰似地拍拍心口,当即又不理子妤,自顾小跑着离开了。(!)

章一百七十一 沾花惹草

自打子妤在前院开始上戏。负责五等弟子居所的刘婆子就催了好几回,让她赶紧搬过去。

无奈,虽然心中不舍茗月和阿满姐还有面冷心热的塞雁儿,但不好让别人说自己坏了规矩,子妤又在沁园赖了两日,这才收拾了东西往外搬。

三口大箱子,其中三口装的四季衣裳,一口装的首饰书籍等杂物,这和五年多钱子妤从后院搬过来的阵仗完全不同了。亏得有单间可以住,不然还真难以放下这么多的东西。

早早的,弟弟子纾就推了个板车过来帮忙运东西,止卿也过来帮忙打了水打扫屋子。大家说着话,笑闹着,倒很快把屋子收拾出来。

止卿本说让子妤去他们的屋子吃茶歇息,但因为新搬来,子妤说什么也要当当主人家,遂留了两人,亲自煮了茶,等晌午的时候又亲自去小厨房做了宽汤葱花鸡蛋面给子纾和止卿吃,大家都觉得这样极好,住在一处也热闹安逸许多。

对于止卿分明已经升任三等弟子为何还一并住在五等的院子。子妤随口问了问,结果对方脸色有些尴尬,倒是子纾帮忙说明了原因。

只因三等以上的男弟子并不多,加上止卿不过五六个,其余全是女弟子。明面上,红衫儿那丫头是喜欢止卿的,即便两人住的远也经常过来串门子找麻烦。止卿是个闲散的人,也不远住进三等的院子里,所以宁愿和子纾一并挤挤,也好挡开一些花痴的女弟子。

听了这原因,子妤直笑:“止卿呀,你在五等的院子里住着,不一样有小师妹喜欢么。走到哪儿还不是躲不开这些‘桃花’。”

“桃花!?”子纾听着觉得有意思,反复念叨了一下,故作认真的点点头:“古人讲桃花运,不是好事儿么?”

“烂桃花有什么好的?”子妤白了弟弟一眼,复又打趣儿地看着止卿:“就是不知你心里头怎么想的。”

瞧见花家姐弟老拿自己开涮,止卿也不气,反而微眯着眼笑意柔润地看着子妤,一句反驳的话也不说。

子纾见止卿“深情”地凝望着自家姐姐,心里头像是有条虫在钻,巴不得直接捅开那层窗户纸,当即就让止卿做自己的姐夫。奈何现在大家还是戏伶,止卿又一直是开玩笑的姿态并未表明,只好意味深长地叹道:“他心里有朵儿桃花呢,是吧,止卿哥!”

被止卿的好脾气和子纾的古灵精怪弄得没了兴致。子妤起身来收拾了碗筷,一边不解地道:“这五等的院子也奇怪,一共就七八个弟子,冷清的够呛。还不如一等的十个师兄师姐多,这是怎么回事儿?”

止卿也一并起身帮子妤收拾,随口道:“你不知道么?五等弟子多是女子,大多都在上戏一年之内外赎了身。加上后继弟子的选拔又跟不上,所以才有这样的局面。”

“咱们不是宫制的吗?可以任意赎身?”子纾不明白了,插嘴问了一句。

“三等以上才是在宫里入了册的,四等五等的,倒没有区别就是了。”子妤主动答道:“不过外面的人可不知道,以为咱们戏班的戏伶全是官家的人。除非是内务府相关的人才会晓得吧,又怎么会一下子赎身出去那么多人?”

“恐怕就是内务府的人走漏了风声。”止卿也蹙了蹙眉,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分析了一下:“而且赎人的大多是官家,他们与宫里相通,随意一问便能知道个究竟。反过来说,就算是内务府借咱们戏班卖些好处给那些官家也说不定。其中的利害关系,不但复杂,而且说不清道不明。”

子纾不乐意了,总觉得戏班又不是ji馆,怎么说赎人就赎人。于是道:“那就任由戏伶这样被人赎出去?班主也不管?”

摇头,止卿叹道:“怎么管,戏班和宫里的关系千丝万缕,有些人能得罪,有些人不能得罪。而五等戏伶本就不是戏班的顶梁柱,放走一些,换来和京中权贵良好的关系,班主说不定还觉得挺好。”

“你是说......班主有可能会赞同这种做法?”子妤一听,心中不由一紧。虽然自家姐弟并未和戏班签下死契,但花夷曾说过,等两人成为五等弟子开始上戏就要商量着契约的事儿了。若是他并不反对让京官为戏伶赎身,那万一王修到他面前去问,到时候岂不麻烦!

“也不尽然。至少表面上,班主对戏娘们管得极严,是明令禁止她们和客人发生什么牵扯的。”见子妤神色担忧,止卿也提点道:“那些心思活泛的,也不敢张扬着做这些事儿的。倒是你们姐弟和我一样,以前都不是死契。但只要进了五等以上的,都必须签死契。这是宫里的规定,由不得班主和我们自行决定。你们两个坐上五等不到一个月,估计这两天陈哥儿就会领了吩咐来办手续。所以这些事儿也少不得要留个心眼儿,千万别被什么劳什子的京官权贵看上眼,否则,结果如何还很难说。”

子妤听得心头直发堵。要想留在戏班上戏,签下死契是唯一的办法,若放弃,那就一辈子也不可能当上大青衣,找到亲生父亲的线索。但签了卖身契,自己的命运就如同拴在稻草上的蚂蚱。任人拿捏,自己根本没法掌握。对于她这个从现代穿越而来的灵魂而言,的确是极难想象的。

“家姐!家姐!”子纾也发现了子妤的表情有异,伸手摇摇她:“别担心,你长的又不美,比起杏儿和秀莲那两个会勾引人的狐狸精,应该没人看得上的,不怕,不怕啊!”

被子纾这一说,倒是止卿有些苦笑不得:“就你老嫌子妤不够美,可你哪里知道,她这样清丽脱俗的戏娘是越来越少了,这才显得稀少出挑。”说着,也目光柔和的看向子妤:“不过,你真不用太过忧心。那些赎身出去的戏娘,无一不是耐不住性子的。借唱戏之机和看客们眉来眼去,极尽魅惑之能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只认真唱戏,不与那些有想法的客人周旋什么,谁还能强迫你不成?所以,放宽了心,别让这些事儿影响了你。要知道,下月的小比。班主特意应允六等戏伶也来参加,准备挑几个人补上五等的缺。你们若不好生唱,恐怕以后被师弟师妹们追上,这可就丢大脸了。”

“也对。”子妤勉强一笑,觉得止卿说的也不错,自己若认真唱戏,不理会那王修,难道他还能强迫自己不成,便道:“倒是挑选弟子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止卿随口答道:“是青歌儿师姐提及的,先前在外头碰见她来找红衫儿说事。”

“她来找红衫儿?”子妤有些无语。这女子还真是脸皮够厚。暗里将红衫儿害了不能上戏,明理却扮成好姐姐经常来劝说安慰。不明就理的还以为她真真是个念旧情又贤惠的师姐呢。可惜自己这些话憋在心里也不好说出来,由得止卿也被蒙在鼓里。

倒是子纾撅撅嘴儿:“也不知那青歌儿师姐是怎么回事儿。白痴都看得出来那红衫儿是个讨厌的,她却仍旧一副温和地不行的样子。你说真心的吧,又谁会那么傻。假意吧,她倒也真装得出来!”

止卿听得一皱眉,却没有反驳子纾什么,神色间似有思虑,好像有些赞同他的说法,遂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她本无必要如此厚待红衫儿。毕竟她无论等阶和唱功都高出红衫儿一筹。可为什么呢.....”

“或许她觉得这样别人看她会觉得更同情,更有好感呢?”子妤憋不住随口说了这句,却发觉止卿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只好伸手捋捋发丝,眼看外面天色已经不早了,把住子纾的肩头往外推:“好了,你们也会去休息吧,碗筷我会收拾的。明儿个一早还得起来练功,都别多想了。”

走到门口,子纾又回过头来:“那明天一早你过来我们这边用早膳。厨房的吴妈妈可喜欢止卿哥了,每天早膳送来都有两个鸡蛋摊的大饼,可香了,别人可没有的。”

“是啊,咱们一起用饭,也热闹些。”止卿也随之附和,微笑地看着子妤。

“那好,我昨天从沁园带了些糕点,也拿过去咱们一并用吧。”子妤点头,觉得搬过来住也不错,至少周围还像以前那样热闹,更能和子纾时常相见。

送走两人,子妤收拾了屋子,又去杂屋打了热水来梳洗。只是回来时候正好撞见了杏儿和那秀莲躲在一处说话。两人看到自己的时候神色都有些躲闪和探究,也不知在私下议论什么,子妤也只当没看见,想着少些麻烦才好。

可一回屋子,子妤猛的想起先前在前院听见杏儿和一个男子的声响。再联系起止卿所言,突然有些明白了。感情这杏儿也打了主意想要巴结个权贵赎身出去不成?她以为自己撞破她的好事儿,所以才专程过来警告?毕竟戏班里面上还是不许戏伶和看客有什么私情牵扯,除非是岁数到了嫁出去。

甩甩头,子妤懒得理会这些劳什子的事情,只要不落到自己头上,管它杏儿想怎么样。自己也不评价她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打算罢了,并不算什么大的错处。

想到此,拉过被盖子妤蒙头就睡,也渡过了在五等弟子院中的第一个夜晚。(!)

章一百七十二 暗藏玄机

第二天一早,子妤就梳洗穿戴好。去了子纾和止卿的屋里一起用饭,随即还吃了止卿亲手泡的香茶,觉得神清气爽,整个人也舒服的紧。

三人又不免谈到几日后的下月小比,都知道这次是以乐曲出题,让弟子们即兴作唱。说实话,这种东西是靠天赋和领悟的,想要练习也找不到法子。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像唐虞那样,没事儿就在子妤面前**奏乐,给她提供条件去适应。

刚说了会儿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子妤推门出去了,眼见是个面生的小丫头,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倒也灵巧讨喜,只是看衣裳服饰,不像是低等弟子,倒像是在杂物房做事儿的奴婢。

于是子妤主动上前过去,开口道:“***,我便是花子妤,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小姑娘福了福礼。脆生生地道:“给子妤姐请安了。奴婢是杂物房孙嬷嬷派来的,名唤雀儿。孙嬷嬷说让姑娘要赶制戏服,先量好身子送尺寸过去准备着,免得到时候耽误时间。”

“孙嬷嬷?”子妤想起来了,那个五十多岁的婆子专管一些阵线绣活儿,但女弟子的戏服多是自己筹办,很少经她的手的,便道:“雀儿,劳烦你给孙嬷嬷说一声,我准备自己做戏服,让她不用操心就是。”

“这......”雀儿稚嫩的脸上显出一抹难处,有些支吾道:“可孙嬷嬷说姑娘已经在前院上戏了,眼看要安排其他曲目献唱。若是不赶工做出戏服来,到时候被班主看到就麻烦了。不知姑娘准备怎么做,有几个帮手?大概准备耽误几日的功夫?奴婢也好回孙嬷嬷的话,免得她着急。”

子妤自然知道这个孙嬷嬷的打算。二两银子一件的戏服,若交给她做,这银子就是她赚了去。若自己交给外面的人或者自己做,她是一点儿好处也沾不了。她或许以为自己是新晋的女弟子,好欺生,所以赶着过来揽活儿。若是无所谓,放个人情给她也无所谓的。但自己昨夜搬离沁园的时候就已经给阿满提过这事儿,对方也答应了,欢欢喜喜地还谢了自己。总不能前脚给人说了,后脚就反悔吧。

想到此,子妤笑着拉了雀儿到一旁,小声道:“是这样。具体做哪几件戏服,我还没和唐师父商量呢,却不好自己做主。这样吧,原本我是想把活计都交给以前在沁园的姐妹阿满做的。但孙嬷嬷既然不放心,那我匀一件出来,劳烦她老人家费心。明儿个你再过来一趟,我就把定下的戏告诉你,顺便量身子,如何?”

“只一件么......”雀儿仍旧有些犹豫和迟疑,眨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子妤,有些欲言又止,看看四下无人,这才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有句话给姑娘递递。孙嬷嬷平日里管着所有的针线绣活儿,这位置说大不大,说小却也重要。万一她一个不高兴,就能把您戏服上的一朵红花绣成蓝的绿的呢,姑娘刚升上五等,还是不要得罪她才好,至少让个三四件给她做,免得她背后说你不知好歹。您不知道,好多新晋的弟子都因为此事儿得罪过她呢。”

越听越皱眉。子妤心里本不喜欢这些个东西,平时也懒得理会都躲得远远的。但以后上戏还得和这些人打交道什么的,得罪了确实不好。于是勉强一笑道:“雀儿,谢谢你的提醒。这样吧,我准备做个五六件戏服,但只阿满一个人做的确有些忙不过来。若孙嬷嬷方便,就做三件吧。”

雀儿小嘴一抿,颇有些忐忑地看着花子妤:“姑娘不怪奴婢多嘴吧?”

“怎么会,我还要多谢你提点呢。”子妤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取了一个碎银子大约七八分的样子塞到她手里:“初次见面,没什么好东西给妹妹,这点儿碎银子拿去卖糖饼吃吧。”

“多谢姑娘。”雀儿欢喜地接了银子,连连甜嘴儿地道谢,这才回去复命了。

看着小丫头离开,子妤脸上的笑意有些无奈,抬眼看了看满院子紧闭的房门,或许这和外面的世界本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勾心斗角,竞争上岗,或许还要更加残酷,因为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攀登到那个绝顶的位置,做一个芳名传世的戏伶。

自己要去竞争,就免不了要涉及这些世俗的纷争,烦是烦了点,但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开呢?自问没法做到青歌儿那样伪装,也只有慢慢去适应,尽量去协调罢了!

正想转身回屋去找子纾和止卿,对面的一个屋门却突然打开了,正是杏儿斜倚在门阑上,神色轻佻。正一手拿了个银簪子反过来剔牙:“子妤,你也要做戏服了?”

“嗯,也总不能只唱那一出《木兰从军》的。”子妤点点头,随意地答了,看向杏儿,不知她特意开门出来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

眉梢微微一挑,杏儿眼里有着明显的嫉妒神色一闪而过:“一下子就做六套,你胃口也真大。”

并未将对方的隐隐挑衅放在眼里,子妤仍旧微笑着答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之前一件戏服也没做过。刚刚到前院上戏,总得有些准备。不然到时候慌了手脚,难道要去借。就算我想借,这身量也穿不下你们的。岂不麻烦了。”

“哼!”杏儿脸色不好,愈发的难堪了起来。

原本杏儿和子妤都是一个院里的九等弟子。当初子妤通过初选,她是落选了的。后来子妤转而去了沁园伺候四师姐,她也发奋努力,加上自家叔叔相助,总算晚了两年升上了七等。后来她极尽能事,又是巴结师姐们,又是勤苦练功,好不容易得升了五等弟子,可以去前院上戏。

初初的戏服都是她原来带去的,久了便旧了。也没管事的过来问一声,更没有拨银子让她新做。后来还是托了叔叔的帮忙,做了三身新戏服。可自己一直跑龙套唱配角,新戏服三件里总是只穿得了一件,其余都束之高阁了,根本没法用得上。所以先前见雀儿过来,自己心里就不舒服。听到花子妤一做就是六件,心里更是酸的冒泡,这才忍不住出来揶揄两句。

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才熬到五等这个位子,花子妤却一跃从塞雁儿的婢女就成了五等弟子,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被唐师父相中收为弟子。将来的前途恐怕更是无可限量的。而自己只有和那些老大年纪的客人们周旋,希望能嫁个富贵权贵的夫婿,就算做妾也可以。

越想越悲惨,看子妤的脸色也就越难看,杏儿冷哼一声:“你现在在前院可是风头正健,我本不该说些话。但你做戏服的时候得好生盘算一下,至少许多戏娘恐怕是不乐意和你配戏的。有些折子你能不能演,还得打个商量呢,不要以为事事都能顺顺当当。”

“不牢你费心,戏折子我会请教过唐师父再定。”子妤见她脸色阴晴不定,明显是嫉妒,也不气,淡笑着把话说了个明白:“反正大多折子都是男女配戏。一来我弟弟可文可武,而来止卿师兄也和我同为唐师父的亲传弟子。所以配戏方面,倒是不太担心的。”

“哼,你倒是好计算。”杏儿见难不倒她,对方又态度入绵,一拳打进去不过是软软给弹回来,自己不但出不了气反而心里越来越恼,干脆一跺脚,也不说什么了,转身就摔门回屋了。

“家姐,外面日头上来了,快回来啊。”

身后传来子纾的喊声,子妤随口应了一下,侧眼看了看满院。虽然个个屋门紧闭,但窗隙却是有的。想来先前无论是雀儿还是杏儿,和她的谈话这些人应该多多少少都听见了一些,但却静悄悄的没点儿动静。

子妤暗笑了笑,在这些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们面前,自己怎么就劳神费力了呢?以后还是放豁达些吧,少东西脑筋,多练功练本事才是好的。

想好了,心也定下了,没了先前的烦闷感觉,转身跑回了男弟子的偏院,继续和子纾还有止卿商量下个月小比的事儿。同时。子妤也将自己要做戏服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让她们出出主意。毕竟一件戏服作价不低,一次多做些,做准了,以后才能少花冤枉钱。

两人听见子妤要做戏服了,也都很在意,特别是止卿,点了几处他可以与其对戏的,比如《思凡》《牡丹亭》等,让子妤备好戏服,直接可以和他唱搭戏。子纾却听出端疑,促狭的笑着,也点了几处可以和姐姐搭戏的,让她无比也准备着。

心中有了筹划,子妤也不忙着练功,辞了子纾和止卿,直接去了南院,准备找唐虞商量商量,好早做决定,免得被孙嬷嬷这些人烦。

哪知刚来到南院,就看到一抹曼妙的身影徐徐而出,那姿态妩媚,神色却凝住有些郁郁,不是月弯儿又是谁?(!)

章一百七十三 表明心迹

此时刚过早饭时间。勤快的师父和弟子已经聚在了无棠院开始练功,或各自寻了戏文揣摩下月的小比的事儿。

淡淡的薄日透过云层散射下来,子妤微眯着眼,看着阳光下徐徐而来的月弯儿,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厌恶,却还是捏了个万福:“见过月弯儿师姐。”

“妹妹就是子妤姑娘吧?”月弯儿也大大方方地上下打量一番子妤,眼里有着欣赏之色,掩盖了先前面上的一一郁郁:“常听唐师父提起你这个女徒弟,最是赞扬喜爱了。上回你入宫献演,我还觉着你没什么经验,怕是要有个闪失。还好,宫里头跟去的姐妹回来提及你都觉得极好。也不辜负了唐师父对你的一番青眼照拂......”

眼看月弯儿的红唇在眼前翻飞着,子妤听得她这一段话里就连提了三次唐虞,心里头并不觉得吃味儿,反倒有些替她可悲。本就是一厢情愿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儿,加上唐虞那般清冷孤默的性子,若不是她抓了个王修的信儿能与其周旋几句,恐怕早就该死心了。

听着听着,子妤也只管微笑点头,再时不时地附和两三句,显得落落大方又敦厚谨慎。看得月弯儿愈发觉得这个小师妹不错。干脆从腕上褪下一根缠丝的赤金细桌子,拉了子妤的手塞进去:“子妤妹妹,你我第一次见面,师姐也没什么好的见礼。这镯子虽只是赤金的,但胜在雕工精细,你就收了带着玩儿吧。”

子妤看了一眼那镯子,明显是新的,还闪着微微的亮色,虽然只是镀金,恐怕也值得半吊钱,所以推却到道:“这怎么使得,师姐太客气了。”

不顾子妤推辞,月弯儿硬给套上了腕,虽然显得大了些,倒也衬出子妤的皓腕细白如玉,很是巧妙好看,便呵呵笑道:“若是和师姐客气,那就是看不起师姐的礼了。现在你也隔日子到三楼上戏,少不了咱们要经常见面的。不过你别笑话师姐就是。”

子妤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一般一等的弟子要么给宫里单独献演,要么就去王侯公卿家里唱堂会,留在三楼的不过就她和两个男弟子,算是三等里比较没落混的不好的。想想也是,她若混得好,自然有后路,等个两年直接风光的赎身嫁出去便是,又何必倒贴唐虞呢。

月弯儿没有看出子妤眼底的一丝淡漠和可怜之意,只以为她不好意思。掩口笑了笑:“好了,看来师妹要去找唐师父商量事儿呢,倒叫我给耽搁了这些时候。你去吧,我先走了。”

“我送师姐。”子妤忙回神过来,朝她柔柔一笑,顺着往前走了几步,直到南院的门口,这才停了脚步,只目送着对方曼妙纤弱的腰肢轻摆而去,留下一阵荷香残留。

不知为何,子妤略叹了口气,转身直接敲开了唐虞的屋门。

一身素净的竹青长袍,黑发后束,木簪挽就,唐虞清朗如润的模样看起来就让子妤觉得心里一阵稳妥,也不提碰到月弯儿的事,将管事让她做戏服的事情说了说。

于是两人凑到茶桌前一边饮茶一边商量用哪几出戏的角色来做戏服,最后定下了几处子妤能唱得周全,又能挑大梁的六个角色,由唐虞亲自写在一张纸上,合在信封里拿给子妤。让她转交管事便是。

子妤知道唐虞这是在位自己撑腰,心里不禁又是一暖,突然想起青歌儿的事儿子纾和止卿还蒙在鼓里,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又不好自己提出来,便道:“你若得空,指点止卿的时候不妨提醒他一下。青歌儿最近好像与止卿常来常往,我总觉得不简单。她若真喜欢止卿,那还好说,万一又有了什么想法,止卿不知她的嘴脸,怕吃亏就不好了。”

提起青歌儿,唐虞也觉得头重了些,眉头凝住:“你说的虽有那么一丝可能,但青歌儿并非是个胡乱下手的。你弟弟和止卿与她并无利害关系,就算她示好,也许只是四处卖乖或者真的有几分倾慕止卿罢了。我若是提醒他们注意青歌儿,又不能把话说清楚,岂不让他们反而生疑。”

“你说的我也想到了。”子妤点点头,早就和唐虞想到了一处去的,不由松了口气:“她是个表面稳重的,应该不会算计到他们头上什么,最多是冲着我来。可不说,总觉得心里头慌的很,想着她老在止卿身边转悠,又捏着贤良敦厚的假模样,怎能放心。”

唐虞听得她这样说,原本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开了,淡淡道:“既然你担心止卿有事。回头我提点他一下便是。只警告他不可与师姐走得太近便好。但用这男女之防的借口,说了青歌儿,回头他和子纾又日日和你在一起,无论练功还是在院子里,别人看见了也不太好。你也注意些吧。”

感情这冰山竟吃醋了不成?

子妤听得一愣,随即唇角微翘,心里是忍不住的开了花儿泛了蜜,两颊也禁不住微微泛红起来。

看到子妤表情如此羞怯情浓,唐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里的确泛着股子酸味儿,脸上也浮起了尴尬的神情。但看着子妤这样娇羞而立,宛如一朵儿鲜嫩的花,心下一颤,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一下她耳畔的发丝,也不说一句话,仍由这样微甜的暧昧气氛继续蔓延下去。

直到两人都觉得呼吸有些沉重,肌肤间仿佛逐渐变得燥热起来时,子妤终于轻轻抬手,掠开了唐虞的指尖,羞赧地稍稍靠后站了一站。

只在子妤抬手的一瞬间,唐虞一眼瞥见了她腕上晃荡荡的那支赤金缠丝镯子,脱口问道:“这镯子有些眼熟,以前怎么没见你带过这些亮晃晃的东西?”

唐虞不说,她还真给忘了。子妤表情中带着一抹打趣儿,故意捏了嗓子带着半分娇嗔道:“有人非要做姐姐,我能不收么?”

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儿,唐虞当即便道:“是月弯儿给你的?”

“除了她还有谁?”子妤点点头,随手拨弄着镯子:“她这几日倒是来的殷勤,还口口声声唤我妹妹。也不见与她有什么接触的,怎的就亲热了许多。这镯子我本不收,可她又说做姐姐的没什么见面礼,让我不要嫌弃!”

说到此,子妤“噗嗤”一声竟笑了出来:“这赤金镯子虽然不算太贵重,但以她和我的关系。却也是个重礼了。也不知她回头会不会心疼。”

本以为她有些怪自己私下和月弯儿见面,却没想她却想着这些个没边际的,唐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愿意,你也懒得管。好歹她也在三楼上戏,更是一等的。她愿意对你厚待,也不是坏事儿。”

歪了歪脑袋,子妤眨眨眼:“这还不是全托了唐师父您的光么?”

子妤这突然来的一句话把唐虞给说的大窘,心想若不解释,万一让月弯儿插在自己和子妤中间就不好了,干脆一咬牙,一字一句地道:“子妤,你若信我,就千万别去想那些无聊的人和无聊的事儿。你才十六,五年后的大青衣点选是你最大的目标。等你他日得偿所愿,我定会八抬大轿迎你入门为妻。这句话我只说一次,毕竟不合礼数。但你心里一定要清楚明白,万万不许被人蛊惑了才是。”

见他脸色憋得通红,又眼神极为认真,子妤倒收起了先前揶揄的心思,俏脸绯色地点了点头,也不顾这是古代,女儿家不能轻易与人私定终身,丝毫不犹豫的伸手从颈后取下了自己佩戴十多年的双鱼玉坠儿,抬眼,情深如许地看着唐虞:“君不负我,我不负君,此物乃是我生下的时候母亲遗留给我们姐弟之物,此时赠与你,便是定情之物了。”

说完,不顾唐虞的震惊,子妤上前靠近了他,踮起脚尖,双手环到了唐虞的颈后,轻轻将搭扣拴好,这才退开了半步,含羞带怯却目光真挚地看着他。

被自己中意的女子以这样的殷殷切切的眼神望着,唐虞就算是一尊佛像此时也被化为了一池春水。想也不想,上前一步将子妤一把拥入了怀中,下巴在她头顶的发丝间微微摩挲着,只想将她拥得更紧些,再紧些。

被唐虞这一次所流露出来的深情所打动,子妤的心也好像要融化一般。不顾什么女儿家的矜持,反手环抱住了唐虞的腰际,将身子也紧紧贴住他的,细细感受这种前所未有被人呵护拥抱的感觉。

两人腻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开了对方的怀抱。唐虞伸手摸了摸颈间玉坠儿,微微的凉意却透着无尽的温暖,不禁想起自己当初子妤送与的并蹄莲香囊,笑道:“上次你送我的香囊,并非完全由你亲手所制,但我已舍不得了。你既已经收回,何时再补送一个呢?”

抬眼,看着唐虞柔软的眼神,子妤点点头:“回头我就去绣了送来,你好生佩戴在身上,别叫人发现了便是。”

“子妤......”唐虞见她粉腻酥融的脸蛋儿总是含着一抹春羞,心中微荡,轻轻拉了她的手来到书案边。

放开子妤,唐虞将常吹奏的竹笛从盒中拿出,下头晃晃荡荡有个指拇大的一截玉竹坠子,便取了下来:“这坠子是我从唐家带出来的唯一之物,原是父亲第一次听我吹奏后赞许而赠。你收下吧。”

子妤也不扭捏,知道两人这算是正式交换了信物,将来定会在一起,便含羞地将那截玉竹雕纳入了怀中。(!)

章一百七十四 剑拔弩张

花家班一月一次的小比仅对五等以上在前院上戏的弟子们开放。每月的前三名可者可获得花夷的亲自点拨,夺魁者更是能跟在其身边学戏三日。

万万别小看花夷的亲自教导,这可是花家班弟子们做梦都想要得到的机会。

花夷年轻时因其面容白净,唱腔高绝,与花无鸢并称为本朝的“双花争艳”,青衣扮相不出其左右。而他比之花无鸢要难得的是,他本是男子,需要花更多的功夫去揣摩女生扮相。一颦一笑,一语一言皆是通过无数次对镜勤练得来,自然是汲取了女子最美好的精华来模仿,比之花无鸢那等天生佳人多了几分通透的媚骨,少了几分如常的随性。

再者,花夷浸yin戏曲之道三十多年,虽然现下是退出了舞台,但多年累积的戏曲经验却犹如一个聚宝盆,随便拿出些,都足够这些年轻弟子们受益匪浅了。

于是乎,小比之上的前三名竞争异常激烈,每个月也总是花夷的亲徒青歌儿或者红衫儿要么是唐虞高徒止卿这人夺魁,如此机会几乎从不旁落。

可这次的小比却隐隐中多了一丝变数,这变数,便来自于刚刚成为五等戏伶,第一次参加比试的花子妤。

五月末,午后,五等以上弟子约莫二十来人齐齐聚在了无华外的香樟林内。

郁郁葱葱的树冠做了天然的屏障,地面是一块块方形的草垫铺开,上面放置了席坐。

首座是两方矮几并蒲团,摆了杯盏茶水和几样时令鲜果,一看就是供花夷和唐虞落座。下首两侧顺而往外铺开合二十四个蒲团,前头矮几上放置了文房四宝,供参加小比的戏伶落座。而当中空出来的位置则摆了一盏古琴,看样子也应验了今日小比的题目——《听曲作唱》。

不一会儿,除了身份特殊的四大戏伶和一等戏伶照例缺席外,参加小比的二十来位戏伶逐一而来。这些年轻的男女们均有着过人的容貌和气质,平素里拿出一两个在人前都会让人目不转睛,如此二十来人齐聚于此,也使得这香樟林内打破了原本的清净意味,多了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味道。

因得花夷还未到,弟子们脸色还不算紧张,看向当中草垫上的琴台,均低声地议论着今日小比的题目。对于琴曲之道熟悉的弟子悠哉然之,不善此道的则脸色发苦,揣摩着该如何不失脸面才好。毕竟这是在班主花夷面前,就算不能夺魁,也不能让班主看轻了自己,不然以后在花家班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花家姐弟和止卿并茗月四人相约而来,主动凑坐在一处,也就着小比题目互相交换起了意见。

花子纾端坐在蒲团之上,一身深蓝的布衫,腰背挺的极直,勃勃英气从俊朗的面容中透出来,偏偏神态有些小儿家的促狭:“家姐,你是第一次参加小比,紧张不?”

为了今日的比试,子妤也特意打扮过一番。浅秋色的裙衫,外面罩了件米白色的半袖,一头秀发只斜拢了在一侧从肩头泻下,衬着两耳小指甲盖儿大小的珍珠耳钉显得清丽平和。她听了身侧弟弟的话,先是摇头,复又点点头,抬眼看了看四周座位的师兄弟师姐妹们,这才道:“紧张是紧张,却不是因为比试的题目。”

“哦,这题目你却不觉得难么?”一身青衫的止卿从袖口中拿出一张素白的绢帕,拭了拭额旁细汗,简单的动作显得很是不紧不慢,恍若对这次的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神情也一如平常那般恬淡,只环顾了一下林内左右,似乎只对大热天在太阳底下比试不太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