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雨竹点头,便侧身让了个妈妈进来——通身富贵的样子,穿一件靛青暗花小袄,头上还插着朵大红色的绢花。

进门就给雨竹行了个礼。

雨竹认出来这是史氏身边一个得力陪房妈**媳妇,接了她婆婆的差事,极精明干练,深得史氏倚重。

是什么事情要劳得她亲自跑一趟?

“虞妈妈。”雨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笑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虞妈妈笑容有些勉强,垂头道:“大少爷身子不怎么好,老太太让接三姑奶奶回府探探。”

雨竹马上反应过来,林宗寿病重了而且怕是很严重了,没准干脆就是快不行了接着又是,自己又恢复了三的排行,看来史氏还真是不待见红豆呢。

“你等着,我换身衣裳就与你去。”雨竹起身回内室,又吩咐阮妈妈去跟谢氏说一声。

虞妈妈眼光一闪,看来这四姑奶奶在程国公府很得宠啊,要回娘家居然只要打发个妈妈去说一声…不由愈加恭敬。

匆匆换了身见客的衣裳,正要出门,程巽勋却回来了。

雨竹有些纳闷,他不是跑蒋家去“维持秩序”了么,怎的这么快就回府了。

像是看出她的疑问般,程巽勋挑了下眉头:“凑巧。”说罢从桌上抄起雨竹惯用的那只手绘清花缠枝琢莲花小杯,一气牛饮,然后一抹嘴,道:“我陪你去吧。”

雨竹有些脸红,嗔怪道:“我又不是不认识路…还有这大冷天儿的,你喝冷茶做什么,渴了便让丫鬟煮热的过来,这点时辰都等不得了?”

程巽勋嘴角含笑,干咳两声,又板起了脸:“赶紧走吧,这会儿已经不早了。”

虞妈妈忙侧开身子让路,腰比刚才又低了几分。

等雨竹进去的时候,雨梅和雨菊已经到了,两人正坐在炕边和史氏说着话,范氏和赵氏陪在一边…崔氏想是还在路上。

范氏面色蜡黄,眼睛红肿,悲凄难言,史氏左手拿着佛珠,右手抓着范氏的手,劝道:“…你可得振作起来啊,自小算命的都说寿哥儿是个福大命大的,此次看着虽凶险…定不会有碍的。”

最后想是也没了信心,干巴巴的没有底气。

雨竹和程巽勋两人对视一眼,上前见了礼。

史氏看见程巽勋,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马上看座奉茶,让人好好伺候着。

“好久没见竹姐儿了…嫁人了就忘了祖母喽。”

雨竹见史氏这般说,也只得配合,吭吭哧哧的陪着说道。一边打量着几月不见的伯母婶婶和姐妹。

赵氏精神头很好,穿着也体面,半点不输作为宁远侯夫人的范氏,尤其是头上一支碧玉雕琢的簪子,低调又不寒酸,来探望病人是再合适不过了。

雨梅几月不见,好歹瘦了些,不过比闺中还是丰腴了不少。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的雨菊见雨竹看过来,怯怯一笑,随即又像是受了惊一般的看了赵氏一眼,低下头去…

这开春就要出嫁的人了,怎的还这般怯懦,到了婆家如何得讨公婆、夫婿喜欢?雨竹心中一叹,四婶婶的怨恨不轻呢。

第175章 刚好

“去瞧瞧你大哥吧。”等众人都见过了,史氏便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眼眶泛红,“惦记着你们呢。”

雨竹低下头,顺从的跟着虞妈妈往外走。

距离并不远,没走多久就到了林宗寿的院子,相比史氏那里的安宁,这里的空气都有些压抑,还带着浓郁的汤药味。

跟着虞妈妈进去,来到了一间格外蒸腾的屋子,踩上厚厚的红底寿字花盆毯,软软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听得谁头上流苏珠子相碰发出的细微声响和众人的呼吸声。

房中的窗户都被蒙上了厚厚的深色锦帘,暗沉沉的,只在离床远远的墙角放了一盏小小的罩灯,被开门带进来的风一吹,烛火微微摇晃,让人顿觉阴森可怖。

“大爷畏光。”虞妈妈轻声解释道,躺了这么久又是整日昏睡,身子弱的坐都坐不起来,近身伺候的丫鬟妈妈都怕的要死,生怕出什么事被连累…

雨竹摇头示意没事,走近了那张黄花梨四簇云纹的架子床。

床边伺候的丫鬟悄声道:“喝了药睡着呢。”一边小心挂起厚重的红锦团丝床幔,露出躺在里头苍白瘦弱的男子。

几年不见,林宗寿已经几乎脱了人形,露出被子的脸枯皮包着骨头,衰弱的瘫在床上,尽管房里被火墙烤的热烘烘的,他身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只剩下胸口微微的起伏显示这是个活人。

程巽勋伸手拦住丫鬟,侧身与雨竹道:“我们还是别打扰兄长了。”

雨竹忙不迭的点头,其实她跟大哥林宗寿只见过一面,要谈感情谈惦记可真心算不上,不过…她还是默默在心底祈祷

若有来生,祝愿他能够远离灾病,康健安泰,娇妻爱子,幸福一生。

崔氏和林远之来得有些晚,等雨兰和陆应都来了之后才姗姗来迟。

“你二嫂今儿有些不舒服,找了大夫给她瞧,就耽搁了。”见过史氏之后,崔氏笑眯眯的拉着雨竹到一边说话。

“怎会不舒服?”雨竹急问,德园如今安宁的很,汤氏怎会出事?

崔氏仔细打量着雨竹的气色,满意的很,笑道:“无事,大夫瞧了说是肠胃有些不妥,不是什么大毛病,约莫是马上要生了,心里有些不安罢。”

“让你二哥留在德园陪着呢,只带了你大嫂和瑞哥儿来。”说着还指了指身后奶妈手里抱着的胖娃娃。

雨竹一下子就高兴起来,欢呼着“瑞哥儿”,搂过小胖墩儿就亲。

程巽勋站在一旁,微微而笑。

等姑侄两互相给对方涂了一脸口水后,崔氏才拉开道:“也注意点儿…对了…”

轻声询问起来。

杜氏接过瑞哥儿,揉了揉他的圆脑门儿,婆婆这回该是担心雨竹的肚子吧,程家不很太平,还是赶紧有个孩子傍身好…她眉头微皱,又想起最近听闻的一个消息来,心中担忧。

雨兰知道崔氏不待见自己,只领着陆应往林远之面前凑,正碰着林远之、程巽勋翁婿两人聊得融洽,陆应有些畏缩的站在旁边,任由雨兰怎么使眼色都不肯上前插话。他还记得嫡母李氏是怎样训斥,在嫡兄与父亲说话的时候,绝对不准上前…眼前这情景真是好像。

“相公,你快去啊。”雨兰急的不行,这能与相公出门一趟多么不容易他怎么不抓紧时机呢,婆婆虽然在太婆婆面前温良谦恭甚至木讷,可对庶子却是辣手的很,完全不给庶子一点出人头地的机会,要是他再不自己争气,何时才能出头啊声音大了些,林远之看了过来,“在夫婿面前这般大声做什么?”

脸上已经带了不悦,雨兰如此多轻狂作为,便是他再多的慈父心肠也被消磨干净了。

雨兰顾不得许多,当即走了上前…

程巽勋回去告诉雨竹,“…让岳父给连襟在刑部谋个缺。”

“她真是敢想。”雨竹感叹,怪道老爹当时脸色不好,当时她还以为是见到了大伯不高兴所致呢,没想到居然是这种乌龙事件。

“哦?”程巽勋起了兴致,随意地坐到了镜台旁的圈椅上,问道,“也许岳父大人就心软了呢?”当年在分家之前,那些老姨娘可没少撺掇父亲给庶出的兄弟们谋条出路。

毕竟是所谓探病,雨竹特意让华箬梳了个宝髻,乌云般的青丝堆砌,缀着小小的花钿、簪钗,比往日显得年纪又小了不少。

“爹爹又不傻。”雨竹任由华箬轻手轻脚帮着把头上的梳蓖、簪钗卸下,淡淡道:“要是雨兰姐姐嫁得不是庶子,那爹爹肯定不会放任不管,但是现如今人家是侯府庶子,爹爹怎能不考虑嫡子脸面,自然不便插手。”

“今后,雨兰姐姐的荣耀怕是都要靠陆姐夫去争了。”

发髻完全被松了下来,黑绸般的乌发柔顺的垂在脑后——经过智远和尚药粉洗过后每一根都柔滑黑亮,泛着幽幽的光泽,每每令人爱不释手。

雨竹回头冲程巽勋狡黠一笑,眼睛乌溜溜的很是神气。

两人都是嫡出的,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程巽勋朗声大笑,摇头嗔道:“你个小骗子。”

雨竹顿时张牙舞爪的扑过去,被程巽勋一把搂住。

华箬忙低头退了出去。

“…雨兰姐姐表面上只有一个婆婆,其实有暗里还有一个…婆婆是妾,争宠是本能…能争男人,自然也会争儿子。”两人笑闹了一阵后,雨竹伏在程巽勋温热的怀里,平复着呼吸。

忽然伸手戳了戳男人硬邦邦的胸膛,幽幽道。

程巽勋拍了拍怀里女孩儿的背,在她软乎乎的耳垂上轻啄,笑道:“别瞎想,我可是早就应了你的。”

雨竹将微红的脸埋进他的胸膛,暗自郁闷,这男人怎生聪明了许多,连自己擦边的敲打都听出来了。

将那温软娇小的身子又揽紧了些,程巽勋满足的喟叹一声:“这样就好…”

雨竹举起巴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呐,没事了。”

“你知道了?”程巽勋身子微僵。

雨竹吭吭几声,“猜到了一点。”反正不能说是从外祖母处听到的。

“是大姐做的吧。”想了想,忍不住抚上了他肩背交接处的那块疤痕,隔着衣服轻轻揉了揉。

程巽勋将手插进雨竹的发中,沉默不语。

“还有的呢?”雨竹也不介意他不说话,继续温柔道:“肯定很痛…”

抬头亲了亲他的眼睛,凝视那双墨染笔绘的眸子,雨竹忽然难受起来,对她好的人,她真的是无法视而不见。

程巽勋少有的呆愣了一下,伸手抚上雨竹的脸颊,“哭什么?”

看到男人长指上的水珠,雨竹才醒过神来,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喃喃道:“我心里酸酸的…”

“傻孩子。”程巽勋心里满满涨涨,喘不过气来般的深吸一口气。轻柔抹去她脸上泪珠,笑道:“不疼了,剑砍在身上都没事,那点小伤算什么。”

雨竹却像是止不住了般,哭的不能自已,眼泪成串的落下来,“你个大骗子,肯定是疼的…”

“不疼…”

“疼的”

无意义的对话持续了很久,程巽勋嘴角的笑容却越来柔和,抱着雨竹像是抱着自己的心肝一般。

擦了眼泪,雨竹对自己刚才的情绪有些莫名其妙,晃了晃脑袋,挣了出去倒茶喝。

“小时候的事情不怎么记得了…”程巽勋迅速的从雨竹手中夺了倒好茶水的杯子,一饮而尽,冲瞠目结舌的雨竹露出个男孩般顽皮的神色。

雨竹低头忍住,重新拿了个茶杯倒水,听他说道:“…疼不记得了…只记得怕,大姐露出那般的神情…一直都记得。”

“为什么?”

程巽勋低头看着雨竹严肃的神色,虽然她没有说全,但是意思却是清楚的——为什么要帮程氏。

“…我七八岁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底下丫鬟说话,说是大姐去参加芷馨会次次受嘲笑。”程巽勋又恢复了原本的冷硬,面色晦涩,仿佛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一般,“不管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如何如何出彩,结果都是如此。”

“是妒忌吧。”雨竹脱口而出,既然程氏其他地方那般优秀,那自然会招了别人的眼,人家肯定可了劲儿的抓着她的容貌说事儿…一点不奇怪。

程巽勋凝视着雨竹的脸,神色缓和了些:“…还有几个庶出的姊妹,容貌都好。”

“她们应该进不了正院你们住的地方吧。”雨竹恍然,继而无语,要是进去了,估计倒霉的就是她们了。虽说程氏精神肯定是出了问题,但是如果有美貌的庶出女儿在,程巽勋应该就不会被迁怒了。

“错的怎么说都是错的,借口也是错的。”雨竹定定的看着程巽勋的眼睛,一字一顿。

长长出了一口气,程巽勋仰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

好久不曾主动去想过这些事情了——以前每次想起这些来,他都自以为看穿看淡。

幼时的惊恐委屈,大哥的愤怒怨恨,母亲的清冷淡漠,父亲的忽冷忽热…不过就是那样罢了,再提起又有什么意思,索性她再也不能伤他了,做自己想做的便是。

可是刚才听雨竹一番话,他忽然发觉其实…他不是不在意的,起码,看到小妻子哭着说:“当时一定很疼。”

他从来都没有这般高兴过

第176章

“咚——咚咚”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在冷森森的夜里显得格外寂寥。

不知何时墨黑的天幕下起了晶莹的雪珠子,慢慢变大,落在枯枝硬土间如同砂糖一般。青石甬道上还未来得及积起薄薄一层,他却倏地变大了,纷纷扬扬落满人间。明明是冷到极点之物,在暗夜的背景下却蓬松温暖的不可思议。

屋中正是一片安宁静谧,只剩下鎏银沁巧雕镂空厚实熏炉还在吐着袅袅白烟,借着屋角宫灯昏黄的光芒,可以看到里头奢华巨大的红酸枝木垂花攒海棠花围拔步床。

床上已经换上了冬日用的两重绣折枝玉兰花的厚重帘子,锦绣被褥中,一对身影相偎在一起,睡得正是香甜,连空气中都是娇融欲滴的旖旎。

屋子本来就烧着地龙,床上又铺盖着厚厚的棉褥,再加上身边男人火炉一般的胸膛,雨竹白皙的额头上都渗出了点点汗水,无意识的将手伸出被外,带着薄汗的手心一碰到略凉的缎子被面,顿感凉爽。

“你过去一点,热死了。”惬意的舒了一口气,雨竹迷迷糊糊的又翻了个身,很快呼吸就匀称了下来。

程巽勋本就警醒,感到动静立马就睁开了眼睛。

借着从透雕的挡板出透进来的微光,他微微一笑,将雨竹伸出被外的两只手重又塞回被子里,借机将她一滚,重新困在了臂膀间。

睡得呼呼的女孩模模糊糊看不清脸,但是那种舒适温暖的感觉却扑面而来。

睡觉有这么享受么?

程巽勋蹭了蹭她暖暖的颊,忽然感觉睡不着了,在他看来,睡觉只是一个补充体力的方式…而她不同,程巽勋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圆嘟嘟的鼻子,白日里逮着机会就睡,晚上还睡得这般实,莫不是最近准备过年事宜累着了?

打定主意明早要给问问…

等雨竹再睁开眼睛,幔帐里已经有了光亮。

她是被热醒的,亵衣都潮潮的粘在身上,露在外面的脖颈有些凉飕飕的,约莫是汗湿后又干了。

双手用力使劲推推程巽勋,看现在这姿势,怕是整晚都搂在一起睡,难怪会这么热了。

这大号的火炉实在是给力过头了,不知道能不能少加点炭…

“醒了?”头顶传来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雨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清俊的下巴,一夜的时间已近冒出了短短的青色胡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不刺手,摸着很舒服。

怀里软软的身子带着淡淡的馨香,程巽勋也不管她大胆的动作,享受着这一刻的惬意抱了一会才道:“再动?”

“嘿嘿,不敢不敢。”雨竹敏感的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男人身上的变化,笑着坐起身来,“勋勋,今天要出门吗?”

听得这声叫唤,程巽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不过是在某个特殊的时刻让她喊自己名字,这小东西胆子倒是大,居然敢这般喊自己夫婿知道她又分寸,程巽勋反对过一阵子,也只得随她了。

“要随父亲和大哥去拜见几位长辈。”

话音刚落,外面已传来华箬带着几分小心的声音:“二爷、太太,卯初了”

当家太太悲催的地方就在于,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早起昨天晚上睡眠质量高,雨竹倒是没感到什么痛苦的,喊丫鬟进来服侍的同时还贤惠的拍了拍程巽勋的肩膀,“二爷平时公务繁忙,再睡会儿吧。”

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件遍刺折枝葵花小袄出来,程巽勋也已经起来了。

两人一道吃了早饭,然后相携去给谢氏请安。

入冬之前,谢氏这里就烧起了地龙,这会儿下了雪,更是注重保暖,在里头待一会儿都能出汗。

尤其是程巽勋气血旺盛,下雪天只是把单袍子换成了夹面袍子,可就受罪了,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脑门的汗,雨竹瞅空便递帕子给他,一送一接,配合默契,谢氏都没发现。

稍微等了一会儿,程巽功和程思义、季氏也来了,因为今儿雨竹要准备过年的诸多事宜,而程巽勋也有事情,谢氏就没有多留他们,略问了几句季氏的身子,便打发众人出去了。

雨竹走出思谦堂,微微叹了口气。谢氏还是有心结吧,在蒋家落得那般下场,连累得程氏落魄后,要说对林家没有一点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雨竹也不强求过多了,谢氏虽然无法待她如原先那般好,但是起码还是好声好气的…她又何必烦扰那么多,人生本就没有尽善尽美的感情。

发好了对牌,想着谢氏吃药的点儿也差不多了,雨竹便又去了思谦堂。

家里人少虽然不热闹但好处也很明显,这几个月,她除了管家之外只要留意留意馨姐儿,谢氏又不是那种整天要折腾儿媳的婆婆,日子相当轻松。

可能来晚了一步,杨妈妈正端着谢氏喝尽的药碗,将它放到小茶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