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抬眼就看到老公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可能是着急赶着回来,所以还有些气喘。

他顾不得抹汗,将手中的马鞭扔给了身后的小厮,大步走到香案前跪下,领着儿孙們接旨。

周公公见人都来全了,和老公爷拱了拱手,就展开了手中的锦帛开始宣读。

“…诸邑公主静嫄,淑慎性成,雍和粹纯,端庄敏睿,柔嘉维则。是赐程国公程执寜为妻…”

雨竹脑子哄的一下就炸开了,接下来的话什么都听不清了,满脑子都是六个字“程国公程执寜…程国公程执寜…”

天哪

她虽然不知道程执寜是谁,但是那前面的三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居然是老公爷是她幻听了吗?

雨竹偷偷侧脸看了眼自己身边的季氏,同样是一副见鬼了的模样…

转眼间,短短的懿旨读完了,整个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除了急促些的呼吸声,旁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周公公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顿了顿,那阴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国公爷,还不快快接旨。”

老公爷脸上震惊的神色还来不及收起,愣愣反应不过来,直到周公公又喊了两遍,他才木木站了起来接过懿旨。

“…太后娘娘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又缓了一会儿,老公爷才沙哑着嗓子问道。

周公公笑道:“老公爷还真是神机妙算…太后她娘娘説了,知道您刚刚丧妻,惦记着前国公夫人,可人总要往前看不是?”

“还有,前段时候京里那些没深浅的话听过便算了,当不得真的…太后娘娘还説了,要是以后还有这种话传出来,那就是该死…”

雨竹在华箬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来,咂摸着周公公的话:那没深浅的话,莫非就是诸邑公主要嫁程巽功的流言?

若是如此的话,那么太后这番动作是为了什么?

按説在正常情况下,太后不会颁这种惊掉人眼珠的旨啊…

雨竹百思不得其解。

那边,跪在门外的赵总管已经利索的爬了起来,夹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往周公公身边凑。

笑呵呵的掂量了下荷包,周公公亲热地向老公爷再次道贺,然后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小的也要回宫复命,就不多打扰了。”

赵总管忙又安排人去送。

宣旨的一行人走后,院子里还是持续的低压。丫鬟婆子战战兢兢的侍立在一旁,恨不得自己不在这儿才好。

“都散了吧,围在这儿做什么。”老公爷丢下一句话,就独自一个人离开了。

程巽勋和程巽功对视一眼,也各自回房。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快到亥时。

雨竹平常这个时候早早就睡了,这会儿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睁着眼睛问坐在窗边的程巽勋,“…我想不明白。”

她皱眉道:“诸邑公主怎么会肯…太后娘娘怎么会下这个懿旨…”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子烦躁来,为什么这些人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插手别人的事程巽勋安抚似地拍了拍雨竹的手,道:“这些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乖,快睡。”

又坐在床头説了会儿话,扯到肚子里的孩子,扯到谢氏,直到雨竹睡意渐起,歪头睡去,程巽勋才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起身离去。

却没有去书房,让婆子提着灯笼,一路往程巽功院子里去了。

程国公府因为这个懿旨,忙乱了好一阵子。京郊汝南王妃的庄子上却是一片静谧安宁。

扶柳拉了拉身上的流彩娟纱金丝绣花衣裳,站在穿衣镜前迟迟不愿离开。

原地转了个圈,感受着衣裳光滑微凉的质地,再看看镜子中光彩夺目的华服女子,她觉得自己像是在云彩上飘。

好不舒畅

停下步子,略一犹豫,还是提着裙角跑到门口听听动静。

一个人也没有。

她咬了咬牙,惦着脚尖跑到梳妆台前,打开首饰匣子,从里头拈出一根最华丽的嵌珠珊瑚蝙蝠花簪就要往头上插,可是手哆嗦的厉害——插歪了。

心急的要取下来时,又不小心缠上了头发。

她更慌张了,忙忙的试着解开。

这时候,外头传来脚步声,还有熟悉的低喊:“…扶柳,扶柳,侧妃睡了吗?”

“哎,来了。”扶柳心里砰砰跳,手里更加急了。

来人听到她的声音,松了口气,抱怨道:“今儿怎么还不去啊?孙妈妈等了你好一会儿了,让我来寻你呢。”

第229章 赐婚后

扶柳吓得脸都白了,用力一咬唇,手上猛地使力

一缕青丝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扶柳,扶柳…给我倒盏茶来。”内室里传来了红豆的扬起的声音。

门外顿时没了声息。

扶柳长长舒了口气,忙答应着:“就来。”然后匆匆弯腰,对着梳妆镜捋了捋头发,重新拿自己的簪子绾好了发。

走了两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赶紧又折回去脱了外裳,还好里头衣服都还妥帖整齐,倒是省了不少时间。

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重新“灰头土脸”的样子,扶柳轻轻叹息一声,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从桌上暖笼里泻出一杯温温的茶,踏上脚踏递给红豆。

暗道好险,亏得主子这会儿醒了要茶,不然那孙妈妈问起自己怎么不去,倒是难寻理由。

将喝空的杯子递出去,红豆重又躺了下来,散开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粉红满池娇的枕头上,“你也去睡吧,时候不早了。”

“是。”

扶柳放好杯子,一路退了出去。

红豆翻了个身子侧向床里,眼底利芒一闪而过…

太后给诸邑公主和程国公赐婚的事还不等天亮就传了开来,满京城为之哗然。

这倒是一桩奇事,先前的时候不是说要指给程家大爷的吗?怎么转眼就赐婚给了程国公。

大清早的,街上就比往常热闹了许多,豆浆铺子,茶点小摊上…具是谈论这件事的百姓。

这个说:“诸邑公主怎么还要嫁人啊?好好在宫里锦衣玉食的住着,还有成百上千的宫女太监伺候着,比蒙古帐篷舒服多了吧…就这么离不得男人么?”

“一女不侍二夫人心不古啊,这世道成什么样子了啧啧。”说话的是酸腐的老坐馆先生,经过旁边听了一耳朵,捻着颔下三缕细细的花白胡子,摇头晃脑。

“哈哈,彭秀才,要你多话…你二家丫头不是许了三户人家才嫁出去么,哎呦,这么个丧门星,定一次亲死一个夫婿,还要嫁人,不也是作孽…还不知道谁又要被祸害了,哈”

旁边有人揭了老秀才的底。

彭秀才胸口一窒,涨红了脸,忿忿道:“朽木一根…”一甩袖子走了。

“走了走了,我们接着说…”

各种流言像是乘了风一样,迅速在京中转了一圈,整个京城就像是进了水的油锅,热闹的不行。

雨竹在国公府也得不了安宁——日子就定在七月初,还剩下半个月不到。

要预备迎公主进门,那时间无疑是紧张的。可是最关键的是她和季氏都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有预备小辈亲事的,也有参加同辈婚事的…独独这长辈的婚事,真真是一团乱麻,怎么筹备都觉得不对劲。

最后雨竹一拍桌,与季氏道:“…我们愁什么呀,公主的婚事自有礼部准备。有什么吩咐我们配合着就是,有甚好怕的。”

这赐婚本来就怎么不正常,还盼着事事都正常么?

雨竹瞬间就淡定了,抱着圆滚滚的肚子站起来,施施然回房。

她又要有婆婆了,而且还是个身份特殊的,偶尔接触几次下来,貌似还是个不好对付的…

算啦算啦,很多时候看得太透彻反而累得慌,她还是继续没心没肺好了。

等程巽勋回来的时候,雨竹正倚在炕上,睁大眼睛缝小孩子的衣裳。华箬、琴丝她们几个说笑着围在雨竹身边,分线的分线,做针线活儿的做针线活儿,十分热闹。

他立在门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雨竹注意到屋里的笑闹声渐渐小了下去,才发现门口站了个人。

“回来啦。”

雨竹将手里的针线放下,慢慢起身去给程巽勋解朝服。

华箬站在旁边,看着雨竹迟缓的动作,想要上前,却被早园一把拉住,一路给拖了出去。

程巽勋轻轻伸臂揽住雨竹的腰,由着她慢慢给自己脱了朝服,披上家常的宝蓝色薄绸夏衫。随后松开手,自己将衣裳穿好。

“怎么不让丫鬟做,绣这些东西费多眼睛。”

雨竹返回去拿起一件小衣裳,笑得很满足:“我就自己做一点儿,不碍事儿。”她将衣裳塞到程巽勋手里,“用的细棉布,你摸摸,软和吧…是阮妈妈找的,说这种没颜色的棉布最好,染了颜色的反而要糙些。只要在衣摆上绣些小花样就尽够了。”

自从谢氏去世之后,程巽勋就比以往沉默了许多,偶尔的搞怪也不见了踪影,有时候在无人处,他身上散发的那种气息总是让她觉得心疼。

对谢氏那样的一个母亲,自小亲近不得,长大矛盾重重,好容易母子俩渐渐冰释前嫌,谢氏却又突然离去…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手中的小衣裳软软柔柔,只有他巴掌大,上面的鱼戏莲花的花样更小,莲花和铜板差不多,可是线条却清晰流畅,颜色由浅入深,水波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神韵…

“你绣的?”用的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雨竹的绣法很很是特殊,总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在里头,他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那是,这么鲜亮的活计,除了我谁能绣出来?”雨竹极臭屁的挺了挺胸脯。

程巽勋笑笑不语,低头细细打量了衣裳半响,疑惑道:“会不会做小了?”

雨竹笑话她,“你还懂得比妈妈多不成…还有更小的呢。”

程巽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炕上一匹匹裁开的布料、针线筐子边上还有几摞小衣裳,便走过去细瞧。

“果然。”他惊叹不已,笑道:“居然这么小。”

正好看到几件颜色不同的,拿起来看看,也认了出来,“这是秋纹做的?”

雨竹抬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托人送来的,还有许多讲究,什么供在佛前几日夜,念了多少**。”她抚了抚鬓角,赧然道:“我也不大懂这些。”

程巽勋放下小衣裳,两眼看向雨竹,“你要留下?”他早就不是毛头小伙子,相信什么妻贤妾美的鬼话,里头的残酷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雨竹坦然回视,“不会…秋纹的心意我收下了,但是这衣裳…绝不会给孩子上身。”

“这肚子里的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拿我的命去冒险。”

什么威胁都要扼杀在萌芽之前

程巽勋怔了怔,被雨竹眼中那种强烈的光芒惊住了。这便是母亲对孩子的感情么,有一点儿危险也不愿去冒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的吧…只是,她千算万算,算到了旁人,却没有算到大姐会变成那个样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程巽勋忽的感到心中郁积了十几年的浊气一下子散尽,只空余无尽的惆怅…

阮妈妈进来收拾衣裳,看着她一件件的收罗到篮子里,雨竹忍不住道:“好像做太多了,穿不了怎么办?”

“太太担心这个做什么。”阮妈妈捧着篮子往黄花梨刻葡萄纹的大衣柜中放,笑呵呵道:“几件衣裳而已,大哥儿穿不了,留给下面的哥儿、姐儿穿,还吉利呢。”

阮妈妈手脚利索的收拾着。雨竹瞧着她轻快的脚步,默默吐槽:你当母猪生崽子呢,说的倒是容易。

“你怎么知道是哥儿,万一是个女儿呢。”雨竹眼睛一瞥程巽勋,然后瞄向别处,骨碌碌找不到停留处。

程巽勋浓墨勾勒的眉轻轻一挑,笑意便在眼角堆砌:“…太医说是个男孩儿。”

果然是喜欢男孩的

雨竹暗叹,要求也不能太高了,程家如今缺男丁缺的厉害…她能理解。

银链端了个黄花梨瘿龟背纹茶盘进来,奉给程巽勋的是茶,给雨竹的照例是牛乳炖官燕。然后退了下去,留两人坐在屋里说话。

雨竹喝了一口温热的牛乳,香甜的乳香顿时充斥着了个口腔。

想了想,将老公爷的亲事拿出来个程巽勋商量:“我想着要不派个人去礼部问问,这么个情况,公主下嫁是个什么礼?这也没个先例的,办不好惹人笑话怎么办?”

虽然,这亲事本来就差不多是个笑话。

“…不用操心公主下嫁这事了,皇上和太后会不会让诸邑公主按公主的身份出嫁还不一定呢。”程巽勋嘴角勾出讽笑,显然对自己要多一个后妈也没什么好感。

“不是公主?”雨竹又啜了一口奶,想想确实也是这样,二婚就是不一样,史书上也记载过,大周的慧宁公主,刚开始定亲的驸马爷还没等到她过门就病逝了,再嫁就是以郡主身份,一来容易被婆家接受,二来毕竟是公主再嫁,对天下的悠悠之口也是个不算交代的交代。

“差不多就是这样,具体情形还没弄清楚。”程巽勋也有些疑惑,以往宫中的消息虽说不容易探到,但下一番功夫,好好筹谋,也不是很困难。

唯独这次,大哥和他手段净出,宫中的人脉也用到了极致,就是探听不到一丝消息。

诸邑公主嫁进来也罢了,但是不知道太后是怎么下这道懿旨的,他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第230章 春曦居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七月初一。

这一日一大早,程国公府的大门就依次大开,白色的灯笼早就撤了下去,昨儿晚上匆匆挂上了红灯笼。

喜堂上挂着大大的喜字,金色细细描绘勾勒,满堂浓烈的红色看得人喘不过气来,生生难受。

丫鬟婆子虽换上了喜服,一个个收拾的喜气利索,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珍珠领着一群丫鬟往屋里送点心和茶水,目光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她以后要怎么办才好?本来老太太看在自己辛苦服侍了这么多年,总会赏一个好的归宿。没成想人说没就没了,今后诸邑公主进了门,她们这些人可就是任人辍弄了…

这样想的非止她一人,思谦堂中几乎所有的丫鬟婆子心中具是忐忑,老太太的脾气虽然冷清,但是从未随意糟践下人…老太太处事公正,逢年过节打赏也很丰厚…老太太从来不把丫鬟留到老大才打发出去…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没有人想起谢氏的严厉与不近人情。

雨竹抱着肚子缓缓坐了下来,接过阮妈妈手中的热鸡汤喝了一口,缓过气来。

不知道是瞧热闹看稀奇还是怎的,来贺喜的客人可真不少。

招待女眷的厢房里坐得满满当当,各种好奇、打探的目光不时扫过她和季氏,等她看过去的时候,又只是两个太太掩着唇在说笑了。

雨竹强撑着笑脸招呼着,心里直把那个远在皇宫里的太后骂个狗血淋头。

她如今肚子已经大的看不到脚,站久了感觉腿都酸疼到挪不动步子,好几次都想借着肚子不舒服退下去歇会儿,但看到季氏陀螺似的团团转又有些不忍心。

直到感觉肚子一阵阵发紧并往下坠,摸上去还硬硬的,人也有些喘不上气来的时候,她才吓得不敢逞强,赶紧扶着丫鬟回房歇息。

将碗里的鸡汤全部喝下,阮妈妈也收拾好了床铺,雨竹便撑着腰去床上躺下,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倦袭来,她很快就熟睡过去。

阮妈妈一脸心疼,坐在床边给雨竹揉着小腿。

华箬和早园留下服侍,又叫了琴丝和银链去季氏那里帮着照应。

想了想,将青葙院里的丫鬟婆子重新敲打了一遍,早园才进屋接着给雨竹捏小腿,阮妈妈则去了厨房。

外头正是笑语喧嚣,恭贺如潮,青葙院中却自成一个安宁天地,怡然有序,半点不为所扰。

也不知睡了多久,不过等雨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的黑了下来。

从床上支起身子,乌发如瀑,披散在脑后,扬声的喊了华箬进来。

“太太醒了?”

华箬仿佛原先就守在门口,一听见雨竹的声音就进来了,“阮妈妈做了牛骨汤和鲤鱼粥,您饿不饿,奴婢去端来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