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老太太与虎嬷嬷进了北屋,瞧见吴少英在这里,都有些意外。关老太太下意识地看了虎嬷嬷一眼,才问吴少英:“怎么过来了?县令大人叫你去,没什么要紧事吧?”

“没什么事,县令大人是关心姨父的病情,叫我过去问了几句。”吴少英微笑着起身,扶着关老太太上炕,“我回来听说桑姐儿来了,就过来瞧一瞧。”

关老太太叹了口气,伸手摸一把秦含真的小脸:“瞧她瘦成这样,叫人见了真心疼。”

吴少英安慰她说:“桑姐儿如今比先前已经好了许多,慢慢养着,迟早会好起来的。只要她平安无事,旁的都算不上什么了。”

关老太太点头:“你说得对。”然后就打发吴少英去见秦老先生,吴少英向虎嬷嬷点点头,退了出去。

虎嬷嬷很想叫住他,但碍于关老太太与秦含真都在场,不好说什么,就犹豫了。

就在这个时候,前院方向传来喧哗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摔碎了,接着关芸娘的哭声便传了过来。

关老太太脸色一变,迅速挪到炕头,打开窗户向前院方向望去。

采桑子 第十五章 尴尬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快步从院门外奔了进来,满脸的悲愤,身上衣服不知沾了什么液体,前襟处黑了一大片。

他抬头看见关老太太打开了窗户,就跑过来哭诉:“祖母,小姑姑把祖父的药弄洒了,反说是我不小心,还打我!”

关老太太把脸一沉:“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男孩抽泣着说:“枣儿姐姐在厨房给祖父熬药,我帮她看着火,刚刚熬好了药,盛到碗里,我正要给祖父送去,才出厨房门,小姑姑就撞了过来,把药碗给打碎了。药洒到我衣服上,好烫的,我衣服也脏了。小姑姑一张嘴就说是我不小心,撞到了她身上,还摔了碗。我说是她没好好看路,她反而哭起来了,还边哭边打我,说连我也跟她做对……”他越说越委屈,也哭了起来。

秦含真在屋里往外望,听了这番话,心里又一次为小姨关芸娘的所作所为咋舌。这姑娘怎么就这么能作呢?还有这个男孩,应该就是关大舅与关舅母的儿子了吧?桑姐儿的表哥,记得好象是叫关秀。

关老太太气得够呛,孙子固然有粗心处,但小女儿芸娘都多大的人了?还要跟小孩子斗气。亲侄子被药烫着了,她不说问一句要不要紧,反而打起人来,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当着秦家人的面,关老太太都觉得脸上辣得慌。

正屋里也听见了动静,关舅母匆匆掀了门帘出来,快跑至儿子身边,仔细替他检查了一遍,发现他只是手背上皮肤发红,身上并没有大碍,才放下了心。

其实如今天气凉,药在熬好后经过滤渣、装碗等步骤,本来已经不算很烫了,关秀身上穿得又厚,就没给他带来什么严重的伤害。

但关舅母还是忍不住心疼儿子,心里有些怨小姑乱来,就对关老太太说:“娘,我带秀哥儿回屋去换衣服吧,只是芸娘那里……”

关老太太没好气地说:“由得她去!只是不许她出门!”

关舅母就拉了儿子回屋。关老太太回过头来对上虎嬷嬷和秦含真的目光,都觉得尴尬无比。

虎嬷嬷早对关家的小女儿有了不满,便淡淡地问了句:“府上二姑娘这是怎么了?今儿是谁惹着了她?似乎火气很大呀。”

关老太太干笑:“孩子不懂事,被她老子宠坏了,嬷嬷不必理她。”又拉过外孙女继续说话,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还劝她在关家多住几天。

虎嬷嬷劝阻道:“姐儿还在吃药呢,亲家老爷病得这样,只怕府上也没心思照看姐儿,还是让姐儿回去吧。亲姥姥、亲舅舅家,日后自有来往的时候。”

关老太太干笑:“嬷嬷说得是。”她顿了一顿,“方才我跟嬷嬷说的,嬷嬷可千万记得要跟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提。我也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只是……桑姐儿是我闺女唯一留下来的骨血,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虎嬷嬷板着脸道:“亲家太太的话,我自会回禀老爷、太太,只是老爷、太太会如何决断,我可不知道。”

关老太太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但没成功,只是无力地搂着秦含真。

秦含真心中不由得好奇起来。关老太太跟虎嬷嬷说了些什么?怎的看起来虎嬷嬷不大高兴,关老太太脸上也透着几分心虚?

这时候,前院方向又有了动静。关芸娘的哭声似乎更大了,还有人来敲门,枣儿跑过去开门,原来是邻居听见哭声,赶来相问:“可是关夫子不好了?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得知是误会,才不好意思地告罪退去。

但后院里的关家人听见了,难免要生气。关老爷子重病危殆,还不曾断气呢,关芸娘就大声嚎哭,惹得邻居们都误会了,实在晦气。

关大舅掀了门帘急步跑出来,一直穿过整个后院前往前院,数落起了妹子:“你有多少委屈,非要在这时候闹?爹还病着呢,你不说多在他床前尽孝,还把他的药给洒了,如今又在这里哭嚎。爹平日里最疼的就是你,你就是这样孝敬他的?!”

关芸娘不甘示弱:“爹平日最疼我了,可他这一病,你们就仗着爹没法再护着我,一个个都欺负起我来。我为什么不能哭?我就要哭给爹听,告诉他,他还没死呢,他闺女倒快要被人欺负死了!”

关大舅气急,可关芸娘还不肯住嘴:“你们不就是怕我在秦家人面前说出些什么来么?我不怕!有些人做得出来,还怕被别人说……”话未说完,就被一声响亮的耳光声给打断了。

关大舅狠狠甩了小妹一巴掌,发火说:“还不给我住嘴?!再敢这样胡说八道,我就把你送去庵里做姑子!还省下一笔嫁妆呢!别说做哥哥的欺负你,我就真个欺负给你看,你又能如何?!”

关芸娘这回大概是真的害怕了,再不敢乱说,嘤嘤哭着跑回了后院,直奔西厢房南屋自个儿的卧室,就没了动静。

关大舅回到后院,已是一脸的心力憔悴。关舅母从屋里出来,关切地看着丈夫,夫妻俩相对无言。

正屋的门帘掀起,吴少英送了秦老先生出来。关大舅看着他,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小妹失礼了,亲家老爷见笑。”

秦老先生好脾气地笑笑,道:“亲家公方才又睡过去了。府上事忙,我也不好多加打搅,这就带桑姐儿回去吧。若有什么消息,千万给我们家报个信。”

秦家人到县城来拜访关家,从来都是要留饭的。关大舅张口想劝秦老先生多坐一会儿,但想到妹妹方才闹出来的乱子,也不好意思开口了。谁知道关芸娘什么时候又会闹起来?若惹恼了亲家,反而不美。最终关大舅只讷讷地表示:“您一路好走,日后闲了只管再来。”

关老太太本来也舍不得外孙女,又有一番私心,想要多留桑姐儿住两日的,但小女儿才闹了一遭,让她大感丢脸。这时候秦老先生说要带着孩子走,她也不好强行留人了。况且小女儿就在西厢房的南屋,离她和外孙女所在的北屋太近。万一小女儿任性起来,跑过来胡说八道,又是一件麻烦事。关老太太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外孙女,还不忘提醒她:“等你好了,记得多来看姥姥。”

秦含真再次被虎嬷嬷抱上了马车,看着祖父秦老先生再次以十分帅气的姿势翻身上马,她心里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本以为这次外家之行,至少要花上大半天功夫的,没想到午饭时间都还没到,就要回去了?

算算来时路上用的时间,秦含真不用想都知道,他们肯定要在路上挨饿了。不过祖父大人心思细腻,离开县城的时候,他特地叫长随胡二在路边的食店里买了些干粮,预备路上充饥用。

胡二买来的干粮,是一种当地叫“炉馍”的食物,面粉做的,有点象是馅饼,里头有红糖、核桃仁、花生仁、青红丝、芝麻、梅桂酱等材料,吃着味道还不错。但虎嬷嬷说里头有猪油,怕秦含真体弱,吃了不消化,只掰了些边边角角给她,就着自家带的温茶水吃了,勉强有个半饱,估计能撑住这十来里路。

回去的路上依然颠簸,秦含真吃过了关舅母给的药,多撑了些时候,但走到半路,还是撑不住了,又头晕脑涨起来,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个精光,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恹恹的,无精打采。

牛氏一见孙女的模样,就心疼得不行,连忙让虎嬷嬷抱她上炕,又让人去热小米粥。秦家刚刚才用过午饭,厨房才熄了炉子,但牛氏一声令下,也得重新烧起火来。

秦含真半碗热热的小米粥下肚,就觉得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长吁一口气,挨着祖母炕边的大引枕,半歪半躺,不想挪动了。

牛氏正跟秦老先生说话,问他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关老爷子病况如何,等等。秦老先生倒是没说关家小女儿的种种事迹,只简单地说:“亲家公瞧着不大好,已经连人都认不得了。我瞧他们一家子忧心忡忡,必然是没什么心思招待我们的,索性就带着桑姐儿先回来。桑姐儿她大舅说了,若有消息,会给我们家送信来的。”

牛氏点头:“这样也好。换了是我,家里老人病得这样,哪里还顾得上陪人吃饭?”又问亲家母关老太太如何,身上的病是不是好些了,秦老先生一一回答,便去书房歇晌了。

他也是有了年纪的人,奔波半日,身子骨也累了呢。

秦老先生一走,牛氏就给虎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正打算叫张妈从下院回来,把秦含真抱回屋里去,一转头,却发现秦含真已经躺下了,枕着个引枕,眼皮子直往下掉,打起了瞌睡。

牛氏见了好笑,就拉过夹袄给孙女做了被子,想着小孩子家能懂什么?也没顾忌,就直接拉着虎嬷嬷问起来:“如何?你见着吴家表舅了么?”

虎嬷嬷谨慎地说:“见是见着了,只是亲家太太与桑姐儿都在,我不好问他话。本来还想等到吃过午饭再寻机会的,谁知老爷叫提前回来,事情就没成。不过……”她凑到牛氏耳边说了几句,秦含真离得近,隐约听见她提起了小姨关芸娘,似乎是在描述关芸娘的种种失礼之举。

秦含真心下盘算,虎嬷嬷应该没有听见关芸娘跟吴少英吵架的内容,但关芸娘种种言行透着诡异,关家上到关老太太,下到关大舅、关舅母,都是一副尴尴尬尬的模样,虎嬷嬷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来?

秦含真听了关芸娘与吴少英的争吵,知道大约是为着关芸娘想嫁给后者的事,拉扯上了关氏。关老爷子误会之下骂了大女儿,没多久大女儿就上了吊。关老爷子吐血病倒,说不定是认为大女儿因自己的话而自尽,因此悲痛悔恨。关老太太、关大舅等,也有可能为此与关芸娘闹起了矛盾。关芸娘却坚持觉得自己没错,越发与家人对立起来。

这笔糊涂账,秦含真也算不清。但她还记得关氏临终前说过的话,感觉到关氏寻死,未必跟关老爷子的责骂有关。关氏恨的,是妯娌何氏。

秦含真心想,她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采桑子 第十六章 抹黑

关氏已死,死者为大。无论她与吴少英是否有情,都已经是过去了,而且还是八年前的过去。秦含真不认为,现在有必要把这些往事重新牵扯出来。

古代女子的名声要紧,关氏本身的命运就够悲惨的了,何苦再让她死后不得安宁?秦含真既然穿成了她的女儿,自然有责任去维护她的名誉。

再说,关芸娘之所以揪着这件事不放,还不是为了嫁不成吴少英?但是以她的性情,除非是不了解她的男人,否则谁愿意娶她?吴少英是受了关家的恩典不假,但他如今有功名有前程,哪怕是为了自己将来着想,也不能娶一个不靠谱的妻子。如果关家挟恩以报,也许他会硬着头皮认下,但现在明显关家其他人都没有站在关芸娘那边,他自然不会傻傻地送上门去。

秦含真觉得,这种时候,为了维护关氏的名誉,稍稍黑一把关芸娘,是无伤大雅的。

牛氏与虎嬷嬷的谈话仍在继续着,虎嬷嬷已经将自己在关家的经历说了出来。不象秦老先生,为人厚道,还为亲家遮掩,半个字都没提起关芸娘的糟心事,虎嬷嬷是绝不会在牛氏面前撒谎的,更何况,她自己也看那位关二姑娘不顺眼。为着这关二姑娘胡闹,他们一行人不得不提前告辞回家,连午饭都误了,两位主人一老一小都挨了饿。桑姐儿本来要请大夫来看晕车的症状,也临时取消了,回家路上受了大罪。虎嬷嬷看了心疼,早就一肚子气了。

牛氏听完她的话,咋舌不已:“从前咋没发现关家的小女儿这么任性呢?她亲老子都病得快死了,她怎么倒无缘无故地闹起来?还有关家大舅爷甩她耳光的时候,她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难不成关大舅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一点虎嬷嬷也不清楚:“我没来得及打听,只是看亲家太太和舅奶奶的神情,似乎都不大自在,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牛氏还在好奇呢,秦含真见机会难得,就插嘴了:“我知道,是小姨想要嫁给表舅,表舅没答应,姥姥和大舅也不同意,小姨就生气了。”

牛氏一愣,回头见孙女居然没睡着,连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秦含真爬了起来:“姥姥跟虎嬷嬷去了别的屋子说话,我一个人待在大炕上无聊。小姨拉了表舅到屋后吵架,就在窗外头,我听见了。”

牛氏看向虎嬷嬷,虎嬷嬷也有些意外:“我没听见呀?我……”她想到当时关老太太跟她提的事,也许是震惊太过,注意力全都在那上头了,旁的事根本就没留意。连表舅爷吴少英进了北屋看桑姐儿,她都是后来跟着关老太太回北屋时才知道的。

牛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多问,只拉着孙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小姨想嫁给你吴表舅?那你吴表舅为什么不答应?”

秦含真歪了歪头:“我不知道呀,表舅当时跟小姨说,她的婚事自有姥姥和大舅做主,现在还不是提这个的时候,说女孩儿不该把这种事整天挂在嘴边上。”

牛氏点头:“这话是正理。这才是正经有品行懂礼数的读书人该说的话呢。你表舅的品行是靠得住的。当年他还在你祖父跟前读过两年书呢。我那时候就说,可惜没生个女儿,不然一定要招了他来做女婿。”

秦含真眨眨眼,继续道:“可小姨听了却很生气,说他不答应就是嫌弃她了。她说她长得好看,又识字,样样出挑,表舅是关家养大的,凭什么嫌弃她?表舅说没嫌弃她,只是把她当亲妹妹,他不能娶亲妹妹。小姨更生气了,说那只是借口,表舅不肯娶她,一定是因为跟别人有私情。然后……”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牛氏:“然后小姨就把表舅认识的女子都给猜了一圈,不管嫁人没嫁人,年纪多大,只要是跟表舅说过话的,全都算上,连邻居家的大妈大嫂都有份,一再追问他到底是跟谁有私情,到最后连我娘都没放过。”

牛氏顿时恼了:“什么?!那死丫头自己不要脸,上赶着勾搭男人,凭什么把我儿媳妇也拖下水?!”

“阿弥陀佛!”连虎嬷嬷都忍不住念佛了,“怪道亲家太太和舅奶奶见了我们,一脸不自在的模样。家里的姑娘这般荒唐,谁能自在呀?舅奶奶见了小姑子,就想把她往屋外赶,原来是生怕她在我们面前胡说八道,丢了关家的脸。依我说,他们还拦得不够呢。这样没规矩的姑娘,早就该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来见人才是!”

牛氏听了,越发生气了:“我早就说过,他们家这样宠小女儿,迟早要宠出祸害来的!哪家姑娘象关家二丫头似的,自个儿亲爹病得快要死了,她还只想着要嫁男人的事。哪个男人能看得上她?吴家后生那样的人品,还是监生,二十出头就中了举的青年才俊,配她岂不是糟蹋了?还好亲家没糊涂,不曾为女儿害了外甥。”

虎嬷嬷道:“关家二姑娘今年十六了,按理说早该是出嫁的年纪,可这几年只听说她要说亲,却没见她定下哪一家。县里早就有议论了,说关家二姑娘心气儿太高,挑剔得很。给她说富裕人家,她嫌人家没功名,不够体面;给她说有功名的人家,她嫌人家太穷,怕吃苦;给她说有功名又富裕的人家,论理该事事如意了吧?她又嫌说的不是原配;好不容易终于有人给她寻了个样样挑不出错来的,举人家的少爷,自小读书,有家业,还是头婚,她又嫌人家长得不好看。于是拖了几年下来,至今不曾许人。兴许是见吴舅爷年轻英俊,前途光明,脾气也好,关二姑娘就不肯放手了吧?只是强扭的瓜不甜,连她自个儿的家人都不赞同,她这样胡闹又有什么意思?”

牛氏冷笑:“她这是仗着家里人宠她!想着她闹上一闹,兴许爹娘哥哥就答应成全她了呢?真是好厚的脸皮!竟然还好意思挑剔这个,嫌弃那个。她不过是个秀才的女儿,家业也只是平平,识得几百字,不做睁眼瞎,就敢声称自个儿才貌双全了。不是仗着我们秦家抬举,她哪里来这么大的脸?!”

关家的底细,牛氏心里清楚得很。早年关老爷子是耕读人家出身,家里有几十亩田地,倒也不愁温饱。他年轻时中了秀才,觉得仕途有望了,便********读书备考,旁的一概不管。谁知考了几十年,他都是落第的命,家业也几乎败得精光,虽然不至于挨饿,但一家人是拿不出什么闲钱来的。

这时候,他听闻秦老先生的私塾教出了几个举人、秀才,旁人都夸他是名师。虽然秦老先生比他还年轻,他也厚着脸皮去结交了。与秦老先生交谈过后,他发现自己的学识谈吐远远不及对方,连对方教出来的童生都不如,才觉得自己往日是井底之蛙,便从此死了科举的心,改做起了教书先生。

他起初只是教些蒙童,后来发现有好苗子,便把人荐到秦老先生处,倒也带出了几个秀才来。因为这一点,来向他求学的学童越来越多,他的家境也渐渐好转起来。到后来,他与秦老先生做了姻亲,推荐学生更容易,也时常从秦老先生处得些书本文章,惠及他自己的学生,来附馆的人就更多了,不再局限于蒙童。

关家家业就是这么起来的。可以说,没有秦家帮衬,关老爷子就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教书先生。他的女儿,自然也只是秀才之女,没什么可夸耀之处。可因为关家是秦家姻亲,还极得秦家重视,旁人便也敬关老爷子三分。

牛氏自问自己给儿子娶媳妇时,尚不敢挑三拣四,关家的小女儿不过是秦家姻亲,居然就这般拿大起来。外人万一误会是秦家纵得她如此傲慢,说起秦家闲话来,岂不冤枉?因此格外生气。

虎嬷嬷叹道:“吴表舅爷受了关家的恩典,若亲姨妈要他报答,他也不好回绝的。想必关二姑娘就是仗着这个,才敢开的口。”

牛氏冷笑着说:“她也不怕心气太高了,将来出丑!吴家后生这趟回来,听说绥德知州要给他补官,不是县丞,也是个主簿。他的媳妇就是官太太了,要帮着在官面上应酬的。就关家二丫头那个脾气,能做哪门子的官太太?别说应酬,不得罪人就是好的了。关家人就是疼她,才不肯答应婚事呢。要不然,随她胡闹去,有个做官的女婿,凭他如何丢脸呢,米脂县上下无人知道,他们关家一样风光!”

牛氏发了一通脾气,对关芸娘的厌恶上升到了最高点,特地嘱咐虎嬷嬷:“以后没事别去关家了,尤其不能带桑姐儿去,免得路上折腾,去了他家,还要看他家丫头胡闹!亲家若不能约束好这个闺女,我们可不敢跟他家来往。瞧她满嘴里胡吣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没得污了人的耳朵!”

虎嬷嬷其实很想说,万一关老爷子断了气,关家要守孝,两家本来就会少来往了,但一想到关老太太跟她提的那事,便又闭了嘴。

说话间,张妈听说主人家提前回来了,连忙回到了上院来拜见。牛氏便对她说:“把姐儿抱回屋里歇息吧。可怜见的,这半天折腾得厉害,姐儿受大罪了!晚上你不必抱她过来,让她在自己屋里吃饭。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

张妈笑着答应了,便抱起秦含真要走。秦含真见自己的话成功让牛氏对关芸娘产生了不信任感,心满意足,也就乖乖跟祖母道别,回自个儿房间午睡去了。

她一走,虎嬷嬷才坐回了炕边,压低声音对牛氏说:“太太,今儿在关家,亲家太太让我跟你捎句话,说……大奶奶没了,只留下桑姐儿一个骨血,秦家如今小一辈里又只有二奶奶生的梓哥儿一个男丁,她着实不放心,就怕桑姐儿日后吃亏。因此,她想给桑姐儿和她孙子秀哥儿订下亲事,让桑姐儿日后嫁回关家去,有亲姥姥、亲舅舅护着,也不会受委屈,问你和老爷意下如何?”

采桑子 第十七章 恼怒

牛氏一愣,旋即有些恼怒起来:“亲家太太这是啥意思?桑姐儿才几岁呢?就要给她说起亲来。我跟老头子还活着呢,用得着关家人来操心桑姐儿的婚事?亲家太太是觉得我们老俩****不了几年了,没办法撑到桑姐儿出嫁,还是觉得我们偏心,为了孙子的亲娘,就不顾孙女儿死活了?!”

虎嬷嬷低声道:“只怕是大奶奶的死,让他们害怕了。”

牛氏冲着地上啐了一口:“我还一肚子委屈呢!平哥媳妇和桑姐儿是受苦了,但我和老头子也没偏帮姓何的。姓何的要做滚刀肉,我们也没打算手软,可从没有为了孙子,不顾孙女死活的道理。我虽病着,也强撑着安抚了平哥媳妇半日,劝她看开些,兴许桑姐儿能好起来呢?若实在不能好了,我亲自做主,把梓哥儿过继给她做儿子。若她不乐意,那就给她准备一份嫁妆,当女儿似的嫁出去,绝不会让她一辈子没个结果。我连压箱底的田契都拿出来给她了,她自个儿不要,还说会孝顺我们老俩口一辈子。当时说得好好的,谁能想到没过几天,她就自个儿上了吊!我能怨谁去?她人都死了,留下桑姐儿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不说她狠心不要孩子,关家人倒怪我们让他家女儿上吊了?!”

牛氏气冲冲抱怨了一大通,气一时不顺,咳了起来。虎嬷嬷连忙替她拍背抚胸,等她顺了气,又给她倒了茶,劝道:“太太别生气。亲家太太看起来并没有怪我们家的意思,只是觉得二奶奶性情刻薄,怕桑姐儿将来要吃她的亏。虽说桑姐儿还有老爷、太太护着,不怕将来婚事有什么不好,但女孩儿就算出嫁了,也少不了娘家人撑腰。桑姐儿只有梓哥儿一个兄弟,偏又是二奶奶生的。若是遇上个不厚道的人家,欺负桑姐儿没有娘家兄弟护着,给她气受,可叫桑姐儿怎么办呢?亲家太太觉得,若是桑姐儿嫁回关家去,就算没有兄弟,也不会有人给她气受了。”

牛氏的脸色略好看了些,但还是十分不以为然:“亲家太太若真有心,叫儿孙们日后多多照应桑姐儿,也是一样的。外祖家若是硬气,一样能给出嫁的女孩儿撑腰。况且梓哥儿乖巧着呢,跟他那个娘可不一样,谁说他将来就不会护着姐姐了?亲家太太也想得太多了,她那个孙子样样都寻常,说得好听是老实憨厚,说得难听些,就是平庸愚钝。我们桑姐儿自小伶俐,又生得好,配给她孙子,才是糟蹋了呢!”

虎嬷嬷笑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当面不好这么跟亲家太太讲,就说老爷、太太未必会答应。订亲的事,还是要等到两个孩子年纪大些了,性情稳下来,才好提起。否则,小小年纪就订了亲,万一长大了两人却合不来,岂不是给世间添了一对怨侣?不过亲家太太似乎很着急,一再说,亲家老爷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外孙女,关家上下都希望这事儿早日说定,也好让亲家老爷安心上路。”

牛氏没好气地又啐了一口:“从前也没见亲家老爷特别疼爱平哥媳妇,我还说过呢,他偏宠小女儿太过,已经不止一次叫平哥媳妇受委屈了,如今倒做起慈父来。难不成是小女儿太过荒唐,他又想起了大女儿的好处?不管怎么说,桑姐儿是我们秦家的孙女,万没有为了叫外祖安心上路,就把她随便配人的道理。若他家孙子真有出息也就罢了,明明是个寻常的男娃,他家家底又薄,把桑姐儿嫁过去,岂不是让孩子一辈子吃苦受罪?虽说我们秦家不会吝啬一副嫁妆,但总不能指望桑姐儿拿嫁妆养活他们一家子吧?”

她本来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却忽然顿住,怀疑地看向虎嬷嬷:“难不成亲家真的在打这个主意?”

想想还是很有可能的。关家早年穷过,能发家,一是靠着关老爷子做教书先生,二是靠着秦家这门姻亲帮衬。如今关氏已死,关老爷子眼看着也撑不过去了,关家日后靠什么营生?关大舅虽然也自幼跟着父亲读书,却只是个童生,连个秀才都还不是呢。就算接班关老爷子做个教书先生,也只能教几个蒙童,家境肯定会渐渐衰落下去。如果关大舅能考出功名来,那还罢了,问题是他又不是这个材料!

若是能订下桑姐儿做未来媳妇,就算关氏不在了,秦家看在孙女儿的面上,也要拉关家一把。等桑姐儿嫁过去了,带去丰厚的嫁妆,关家自然又能起来了。

牛氏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因为长媳关氏恭顺,她从前不怎么看得起关家的,也待亲家客气几分,拿他家做个平起平坐的亲戚来往。可关家有许多行事不合规矩,她原是看不上的,不过给长媳面子,才不说什么。如今长媳死了,她怜惜孙女儿成了孤儿,也乐意让桑姐儿与外家亲近。但如果关家为了利益,打桑姐儿的主意……她就不能忍了!

牛氏向虎嬷嬷下令:“去小书房瞧瞧,老爷歇午觉可起来了?若是起来了,就请他过来,说我有要事跟他商量。”

虎嬷嬷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把秦老先生给请回来了。

秦老先生见妻子一脸肃然,盘坐在炕上,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牛氏将虎嬷嬷带回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又讲了自己的推测,然后道:“你觉得关家人到底是不是这么想的?如果他家真的打着这种主意,以后我是万不能让桑姐儿再到他家去了!”

秦老先生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想了想,轻轻摇头道:“应该不至于……亲家公若真的撑不过去了,关家的学堂兴许会大不如前,但未必就衰败了。你别忘了,他家还有个吴少英呢。少英得绥德知州赏识,已经定了要补官,只是因亲家公的病情,迟迟未去罢了。关家与少英本是至亲,又对他有大恩,以少英为人,定不会弃关家于不顾的。有这门亲戚支撑,县中谁又能小看了关家?”

牛氏一愣,她怎么把吴少英给忘了?但她马上又想到:“若是吴家后生与关家生隙了呢?你不知道,关家小女儿闹得厉害,为的是什么?”她将秦含真给出的八卦消息也告诉了丈夫。

这回秦老先生是真的意外了:“竟有此事?怪道他们家人人都古古怪怪的……”他是厚道人,顿了一顿,没有说什么,只咳了一声,“少英也是无奈,这种事,当真是轻不得,重不得。所幸亲家太太是个明白人,有她做主,关家二姑娘想必迟早会消停下来。”

“就算消停下来了,两家之间有了这根刺,吴家后生待关家也不可能象从前那样亲近了。”牛氏道,“况且就算有了这门亲戚,体面是体面了,却没法来钱。那些到关家学堂附馆的学生,都是冲着亲家老爷的学识去的。亲家大舅可没这个本事。亲家老爷要是不行了,那学堂还能办下去么?就算不为体面,光是为了日后的进项,关家人也有可能打起我们桑姐儿的主意来。”

秦老先生却道:“我还是那句老话,有少英在,关家败不了。你兴许不清楚,少英这次回乡,在绥德州徘徊数月,就是为了夺回他家的祖产。当年他父母双亡,族人为吞祖产,将他一个孤儿赶出乡里。他如今虽未得官,但已是监生,有功名,也有同窗可依,自当向族人讨回祖产了。他如今手下也算是有房有地有钱有人,只是在米脂县里并不张扬罢了。关家人心里是明白的,倒不至于为了点嫁妆,便算计我们桑姐儿。你别总是胡思乱想,将亲家想得太坏了。”

牛氏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事儿,关注点却有些偏:“怪道呢,关家二丫头这么死乞白赖地非要嫁表哥,原来是图人家有功名又有家业,还欠他们关家的人情。这丫头哪里是傻?简直是成精了!”

秦老先生叹道:“好啦,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亲家太太只是心疼外孙女儿罢了。回头让虎嬷嬷跟她好生说一说,叫她别担忧。桑姐儿有我们俩护着呢,不会受委屈的。要说亲,也得等到两个孩子大些再提。我想亲家公也不会真的提出这样仓促又失礼的要求来。”

牛氏撇嘴道:“就算他提了,也不能答应。孩子大了也不能答应!反正我是不会把桑姐儿嫁去关家的。他家家教不好,平哥媳妇倒罢了,他家小女儿从小就被宠坏了。他家又只有关秀一个男娃子,天知道会不会也被宠坏了?我可舍不得叫桑姐儿去受他家的气。若是嫁了别家,桑姐儿被欺负时,还能指望亲姥姥亲舅舅去撑腰。若是嫁进关家,被他家孙子欺负了,桑姐儿可就真真求救无门了,那才糟糕透顶呢!”

秦老先生一脸的无奈:“好了好了,都依你。快别操心这些了。你精神不好,吃过午饭就该好好歇一觉才是,在这里胡思乱想做什么?当心晚上又头疼了。快睡快睡,我到下院去看看学生们,晚饭时再回来陪你。”

牛氏抿嘴笑笑:“知道了,你别太累了。那几个学生若是太蠢,怎么教都不会,你也别生气,气坏了自己可不划算。”

秦老先生一边笑着,一边无奈摇着头,掀了帘子出去了。

虎嬷嬷上前服侍牛氏午睡,牛氏有些不放心孙女,吩咐虎嬷嬷:“去瞧瞧桑姐儿可睡下了?让张妈准备好药,等桑姐儿睡醒了,记得让她吃下去。”

虎嬷嬷答应着,等牛氏睡下,她退出正屋,正要到东厢房去,却看到张妈在屋前徘徊,便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妈支支唔唔了一下,才说:“姐儿睡着了,可她的药还没熬呢,我在这里脱不开身,正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来问嬷嬷。”

虎嬷嬷一脸莫名其妙:“姐儿既已睡下了,你离开一会儿去厨房打声招呼,又有什么难的?快去快回就是。”张妈连忙应声去了。

就在傍晚的时候,县城里传来了消息,关老爷子没撑下去,在申正时分咽了气。

采桑子 第十八章 吊唁

亲家死了,秦老先生自然不能安坐,立刻就要换了衣服去吊唁。

牛氏劝他:“天都快黑了,咱们家离县城十几里路呢,等你赶过去,城门都关了,你一样到不了关家,不如明儿早上再去也不迟。况且大晚上的骑马,土路颠簸,我也不能放心,万一摔着了,可不是玩儿的。”

秦老先生想了想,觉得也对,便道:“也罢,明儿我早点起来,最好赶在太阳出来前出发,骑快马进城。等天大亮了,也就到关家了。”不过他又有些犹豫,“我若要骑快马,桑姐儿可怎么办呢?她可受不住马上颠簸。”

牛氏立刻反对了:“你去就行了,带上桑姐儿做什么?今儿她坐车去了一趟关家,路上不知受了多少罪,病都加重了三分。这还没歇过气来呢,明儿又要跑一趟。这不是去给她姥爷送行,竟是要她陪她姥爷一块儿上路呢!”

秦老先生便为难了:“可桑姐儿外祖去世,她总不能不出面吧?我知道你对关家有些不满,但也不好在这等大事上怠慢的。”

牛氏撇了撇嘴,道:“你明儿先去上个香,把原委跟亲家太太提一提。她若心疼外孙女,自然能体谅。等过几日亲家老爷出殡时,再让桑姐儿过去磕头就是。到那一日,咱们提前安排了马车,慢慢赶路,将孩子送到县城里,歇上一日,再到关家去,孩子想必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秦老先生虽然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但孙女儿病弱,受不得路上颠簸却是事实。他犹豫过后,终究是疼爱孙女的心占了上风,答应了牛氏的建议。

他自去安排明日吊唁的事宜,牛氏却叫了虎嬷嬷过来,嘱咐道:“你去告诉桑姐儿,她姥爷没了,她只管伤心难过,但不要心急着去关家。她身子太弱了,路上定然又要受罪的。这些事我与她祖父会安排好,叫她不用操心。”

虎嬷嬷道:“太太这是不想让桑姐儿与关家人相处太多?只是到了出殡那日,姐儿还是要过去的。若是姐儿提前一日到县城,在关家住上一两日,亲近的时候岂不是更多了?”

牛氏不以为然:“我只是说让桑姐儿提前进城,哪里说让她住进关家了?这还有好几天呢,难不成我们还没法寻个小院子?到时候桑姐儿另有住处,也用不着听关家那丫头胡说八道了,更不必担心她姥姥成天想着法儿撮合她跟她表哥!”

虎嬷嬷惊讶地看着牛氏,牛氏有些得意地笑笑:“王复中在县城里有个小院子,两进的,原是他家兄弟们分家后他买来自住。但他做了官,带家眷搬去了京城,那小院子就空了下来,平日里只叫一房家人照管。我们借来住两天,以咱们两家的交情,王家断不会拒绝的。那小院子离关家不过隔着一条街,来去也方便。”

王复中是秦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因有个亲戚在县衙礼房做司吏,早听说秦老先生学问好,就把刚开蒙不到两年的王复中荐来求学。王复中一路跟着秦老先生,从童生考到秀才,再到举人,后来赴京会试,高中二榜第七名进士,入了翰林,在米脂县里可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因为这份师生情谊,王复中与秦老先生一向相厚,如今他的族弟就在秦家读书。秦家有丧事,学生四散,王复中族弟也坚持住了下来,时不时帮衬老师办点事。如果秦家开口想借王复中的宅子住两天,王家肯定会答应。京中的王复中听说,也不会有二话的。

虎嬷嬷明白了,连忙道:“张医官听闻就住在西街,正好在王家后头。若是姐儿到时候身上有什么不适,也可以请张医官过来看一看。”

牛氏道:“也不必什么小病小痛都请张医官来,人家毕竟是个医官。田大夫的脉息也不错,治治晕车症足够了。他一样是住在西街的,请来也极方便。”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虎嬷嬷自去寻丈夫说话。牛氏也帮着丈夫秦老先生斟酌,吊唁时要准备多少帛金才合适,见了亲家太太与关大舅夫妻,又要说什么。牛氏打算让虎伯骑马,陪秦老先生先行一步。虎嬷嬷带着胡大坐车,稍后赶上,代表牛氏慰问丧家的女眷。虽说这个时候,不方便将牛氏对孙女婚事的意见直接转达给关家人知道,但略透点口风是没问题的。回程的时候,虎嬷嬷还能顺道去一趟王家,把宅子给借好了。

秦含真在自己屋里,也听说了外祖父去世的消息。她对今日匆匆见过一面的老人没什么太多的印象,只记得他抓自己的手腕,抓得很紧,还把自己给认成了母亲关氏。当时关大舅急急将她抱开,也透着古怪,不过现在不是关注这种事的时候。

秦含真低头作悲伤状,还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几把,挤出几滴泪来。

张妈哽咽着安慰她道:“姐儿别难过。亲家老爷已经病了好几日了,不是早就说,大概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么?姐儿好歹还赶上了最后一面,想必亲家老爷走的时候,也是安详的。”

秦含真看了看窗户外头的天色,问张妈:“我是不是明天要去给姥爷磕头?”

张妈道:“这是当然的,姐儿吃过饭,就早些睡吧。明儿必定要早起了。”

谁知没多久,虎嬷嬷就过来传牛氏的话,说秦含真明日不必去了,等关老爷子出殡的时候再去磕头。秦含真十分意外,想起今天在祖母面前说了小姨的坏话,难道是为了这个,牛氏才不许她去牛家的?

哎呀,她可没有这个意思呀!

还好张妈问过虎嬷嬷了,回头安抚秦含真:“太太这是心疼姐儿呢。姐儿今日去了县城一趟,路上吐得厉害,到家这么久了,还缓不过来。太太担心姐儿明天再折腾一回,病情会加重,所以才让姐儿歇几日再去。亲家老爷一向疼姐儿,不会怪罪的。姐儿只管听太太吩咐就好。”

原来是这样。

秦含真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身板,深以为然。也许对关家人有些过意不去,但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真是太糟糕了。她与其再难受一回,半死不活地赶到关家去磕个头,再半死不活地赶回家来,还不如趁着这几天的功夫,吃好睡好,养足了精神,再赶那十几里的路呢。

秦含真安分下来了,西厢房那边却有些骚动。

关老爷子的死讯同样传到了二房何氏的耳中。她摒退左右,只留下心腹泰生嫂子,抱怨不已:“关家老头怎么偏在这时候死了?死得太早了,我们的布置还不曾见效呢!”

泰生嫂子也觉得遗憾:“奶奶,如今可怎么办呢?”

何氏想了想:“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不过是死了个老头,少看一出好戏罢了。吴少英还在呢,就趁着他这几日要忙丧事,不得空闲,赶紧照原先计划好的去做。等他听到风声,流言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我看他还怎么翻身!”

泰生嫂子悄悄看了她一眼,偷偷打了个冷战,面上却半点异状不露,恭恭谨谨地应了一声“是”。

次日清晨,秦老先生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换上素服,带着虎伯,主仆俩骑快马赶去了县城关家。

关家已经升起灵堂,亲戚朋友们帮着布置好了。外甥吴少英腰间系着白布,不知打哪里寻来六七个老成的男女仆妇,里里外外地帮着操持,训练有素,十分能干。

关老太太带着儿子媳妇孙子在堂中哭灵,小女儿关芸娘却不见踪影。亲戚们问起,关老太太就说:“她父亲才咽气,她就伤心得病倒了,如今在她自个儿屋里呢,哭得眼都肿了,起不来身。”

如果有亲戚想去探个病,道个恼,关老太太就哽咽着说:“您有心了,只是怕过了病气,那叫我们家如何过意得去呢?”说完就作悲痛状,好象随时都要伤心得晕过去。关大舅与关舅母立时上前劝慰,还有两个生面孔的中年仆妇在旁解说,言道关老太太如何伤心,昨夜已是哭了一夜,体力不支,有礼数不周到之处,还望亲友们多多谅解,云云。

亲戚们虽然觉得关芸娘一夜之间病到不能起身,未免太夸张,怕是有内情,但看到关家人这个架势,也不好多说什么了,顶多就是自家私下里嘀咕两句而已。

等秦老先生到了,过去曾在关家学堂求学的学生们也依次抵达,关家顿时哭声四起,也没人有闲心提起关芸娘来了。

关老太太哭得真晕了过去,被儿媳与仆妇合力扶到西厢北屋去歇息。虎嬷嬷这时候也到了,上过香后,特地来安慰她。

屋里还有许多亲友家的女眷在,关老太太不好直问秦家对她结亲的提议是否赞成,只能心里暗暗着急。虎嬷嬷趁机表示,桑姐儿回家后又病了,因此今日来不了,过几日出殡时定会出现。关老太太才松了口气,连忙说不要紧,又问外孙女的病情。

说完了话,虎嬷嬷见在场的人多,自己赶紧寻机告退出来,路过南屋门口的时候,看到门上挂着把大铜锁,还多瞅了几眼。她出了门,透过窗子朝南屋里头张望,只看到一个女子和衣躺在炕上,背对着窗户,动也不动,好象就是关芸娘。丫头枣儿换了一身粗白麻衣,坐在炕边剪纸钱,看似在服侍病倒的小主人,但更象是在看守她。